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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解剖室.txt

2023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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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解剖室
作者:斯蒂芬·金

那么,这到底是什么呢?
我是谁?
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轮子不再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了,这种声音刚才真让我受不了。我现在一动不动,周围又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就是从那散发着橡胶气味的玩意儿发出的。
我听到有人在说话:“他们说的是哪一个?”
接下来一阵沉默。
另一个人说:“我想,嗯,是四。”
我们又朝另一个方向移动了,但这次速度有所放慢。我现在能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他们可能穿的是软底鞋,也可能是运动鞋。这就是刚才那几个说话的人,他们又在推着我往前走。
耳朵里又传来什么东西重重的撞击声,紧接着又听到“吱呀”一声,声音很轻,我想这大概是装有充气铰链的门被打开时发出的声响。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大声喊叫,当然这只是我的内心活动,我的嘴唇僵硬。虽然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却无法让它动起来;我还能感觉到舌头像一只昏迷的鼹鼠那样躺在我的嘴巴里。
有人说话了,声音不是来自我前面听到的那两个人。“伙计们,到这儿来。”
我的床被推到了另一个地方。我到底遇到了什么倒霉事?这个问题不停地敲打着我的大脑。
要搞清楚这个问题,难道不得首先弄清楚自己是谁吗?我问自己,我发现这个问题自己可以解答。我是霍华德·考特耐尔,一个股票经纪人,一些同事称我为“征服者霍华德”。
第二个人的说话声音,不是前面那三个(女声,语调冷酷)。“拉斯蒂,你的评价总是让人愉快。能加紧点吗?我孩子的保姆要我七点钟赶回去,因为他答应了和她父母一起吃晚饭。”
有人过来抓住我的肩膀和小腿,把我拎了起来。我惊恐万状,拼命想喊,却发不出声音。也有可能自己发出的吱吱声太小了,比我身下轮子发出的响声小得多。也许,连比这小得多的声音都没有,兴许这声音只是我的想像。
我听见有第二个人说话的声音(是拉斯蒂):“医生,您会喜欢这家伙的,他长得像迈克尔·波顿。”
女医生问:“迈克尔·波顿是谁?”
第三个人开口说话,听声音像一个小男孩,年龄不过十几岁。他说:“迈克尔·波顿是一个白人流浪歌手,他一心想成为一个黑人。躺在床上的家伙可不是他。”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哄笑,女医生的声音也掺和进来。有人把我放在一张桌子上,感觉上面垫了块垫子。这时候拉斯蒂开始工作了。我不知道他在搞啥名堂,又弄得噼啪噼啪直响,好像要告诉别人,所有的日常工作都是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干的。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让我不再感到好笑了。因为,我想到如果舌头堵住我的气管,喘不上气来该怎么办?如果我现在已经不喘气了,该怎么办?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死亡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千真万确。我躺在这儿很舒服,感觉就像戴了避孕套一样,但是,这儿真令人恐怖,外面一片漆黑,还能闻到橡胶的气味,这些都证明我已经死了。今天,我是征服者霍华德,我是事业有成的股票经纪人。我让德里市政乡村俱乐部的其他成员感到头疼,我还是举世闻名的“十九洞”高尔夫球场的常客。在1971年曾参加过被派往湄公河三角洲的医疗服务队,那时我还是个胆小的男孩,夜里经常梦见家犬都会哭醒。现在我一下子又体会到这种感觉,这种气味。
亲爱的上帝啊!我竟然躺在陈尸袋里。
又听见第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医生,在这儿签字吧。请写重一点,一共有三页。”
听见钢笔在纸上沙沙的声音。我怀疑刚才说话的那个人给女医生的是块写字板。
我的上帝啊!千万别让我死啊!我竭力想大声喊叫,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我是在喘气吗?我是说我感觉不到自己在喘气,但我的肺好像没有问题。如果你游泳潜到太深的水里,然后拼命呼气,一定会感到非常困难和痛苦,但我现在呼吸起来却一点没有这种感觉,所以我一定会没事的,不是吗?
拉斯蒂说:“医生,您下周六有什么活动?”
我听到了什么东西因被撕碎而发出的尖厉的声音。突然间,我被置于白色的灯光下。光线太刺眼了,就像冬天穿过薄薄云层的太阳光。我尽量想眯着眼睛,不让光线射进来,但无济于事,两个眼皮就像滚轴断裂的百叶窗一样,动也动不了。
有一张脸凑到我跟前,挡住了部分光线。这部分光线不是来源于有些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的桌子表面,而是来自头顶上的一排荧光灯。这张脸看上去很年轻,属于传统的英俊型面孔。这个男的大概二十五岁左右,就像在贝沃基或梅洛斯艺术馆陈列的那些以沙滩为背景的健美男子图片里的人物,当然比他们更精明一些。他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头顶上胡乱戴着一顶绿色外科手术帽。他还穿着一件紧身上衣。那双钴蓝色的眼睛能迷倒一大片女孩。几颗脏兮兮的圆形小雀斑高高地挂在他的颧骨上。
救命!这就是我拼命想唱的歌,但是我能做到的只是用呆滞的目光盯着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我只是奇怪: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死了,是怎么死的?是不是每个人在心跳停止以后,都要经历死亡?如果我还活着?他怎么看不见我的瞳孔在灯光下收缩?但我知道答案,或者说我认为我知道。我的两只瞳孔没有收缩,所以荧光灯的光线才那么刺眼。
那条领带像根羽毛一样把我前额弄得痒痒的。
救命!我朝那位“贝沃基美男”大声喊叫。他大概还是个实习医生,要么就是还在上医学院的毛头小伙子。救命啊!求求您了!
我的嘴唇动都动不起来了。
那张脸转了过去,领带不再碰着我的额头了。所有的白色灯光都穿过我那双无助而迷茫的眼睛,直刺我的大脑,这种感觉就和在地狱里被强奸没什么两样。如果我要再长时间地盯着这灯光的话,我就会变成瞎子。不过我想,也许双目失明不失为一种解脱。
他妈的。
我浑身难过极了。
现在我看到另一张脸凑到了我跟前,那张脸下面穿着一件白色的医生制服,而不是我以前看到的绿色衣服,头上则是一团乱七八糟的橙色杂毛。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个低智商的家伙。他肯定就是拉斯蒂了。他咧着嘴大笑,笑容有些木讷,笑得就像一个高中生,又像一个臂膀上刺着“解开胸罩的天才”文身的小男孩。
“迈克尔!”拉斯蒂大叫,“唱爵士乐的家伙,你看上去。您真是太荣幸了,给我们唱首歌吧!你他妈的倒是唱啊!”
我身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医生的声音,她倒是非常冷静,不再像刚才那样装着被那些哗众取宠的人逗乐了。“住口,拉斯蒂。”然后声音又稍微转了一下方向:“迈克,到底怎么回事?”
迈克的声音就是我听到的第一个人的说话的声音,他是拉斯蒂的搭档。他的声音对于一个长大后想成为安德鲁·蒂斯·克雷那样人物的男孩来说,真有点令人沮丧。“他是在德里市政乡村高尔夫球俱乐部第十四球洞旁被发现的。其实不在球场上。他们的情况太糟了。如果那对双打选手不是在他后面比赛的话,如果不是他们看见他的一条腿卡在一片被弄乱的灌木丛里的话,他现在可能已经是蚂蚁口中的美餐了。”
“主治医生?”女医生问道,“是卡扎莲吗?”
“不,”迈克说道,低头看了我一会儿。他比拉斯蒂起码大十岁。他的黑发里夹杂着一些白发,还戴着一副眼镜。怎么没人发现我还活着?“事实是那对双打中有个医生发现了他。第一页有他的签名。看见了吗?”
听到翻纸的声音。接着,“是克里斯特·詹宁斯,我认识他。诺亚方舟撞到阿拉塔山上后,就是他给诺亚看的病。”
我还在考虑这个问题,拉斯蒂朝我凑得更近了,我看到了一线希望。他已经看见什么东西,他一定看见了什么,想对我做嘴对嘴的人工呼吸。拉斯蒂,上帝保佑你,还有你的洋葱味。
但他愚蠢的笑容还挂在脸上,而且他并没有给我做人工呼吸,而是双手滑向我的颚骨。现在他用大拇指抓住颚骨的一边,用其他几个指头抓住另一边。
“他还活着!”拉斯蒂大叫,“他还活着,他马上要为四号解剖室这个迈克尔·波顿的歌迷俱乐部唱歌。”
“别唱了!”女医生厉声说。她好像真的受到了惊吓。拉斯蒂也好像感觉到了,却没有停下来,继续兴高采烈地往下唱。他的手指现在捏住了我的面颊。我那双呆滞的眼睛向上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她已经来了,这位女士穿着一件绿色制服,帽带缠绕在脖子上,帽子在她的背后晃来晃去,有点像西赛罗·基德的宽边帽。她那头棕色短发一直留到眉毛那儿,模样看上去既漂亮又严厉。与其说是漂亮不如说是潇洒。她一只手抓住拉斯蒂,把他从我这儿拽了回来。她那只手的指甲剪得很短。

“嗨,让我们都冷静一下。”那位贝沃基美男说。他是医生的助手,听他的口气好像有些惊惶失措,好像希望拉斯蒂和自己的头儿马上离开这儿。“还是别告诉别人吧!”
“他对我的态度怎么这么坏?”拉斯蒂说。他竭力想使自己的口吻听起来怒火三丈,其实却像在哀号。接着,从稍微不同于上次的地方传来一阵声音:“你怎么这么混蛋,你又发病了是吧?”
女医生的声音,语气中有些厌恶:“把他赶走。”
迈克说:“拉斯蒂,过来,在这个登记簿上签个字。”
拉斯蒂说:“唉,还是让我呼吸点新鲜空气吧!”
我听他们说话就像听收音机一样。
有什么东西打着我了,不是吗?是的,我敢肯定它打着我了,是打在左大腿上,正好在白运动袜没遮住的地方。一种剧烈的疼痛,就像被针扎过一样,刚开始只是集中某一点,然后就扩散开来。
……紧接着就是一片漆黑,陈尸袋的拉链被解开,我从推床上被塞了进去,感觉很舒适,我又听见迈克说话了。(他们说得是哪一个?)又是拉斯蒂在说。(“四,我想,嗯,是四。”)
女医生在关门的时候说:“我讨厌咣当声。”现在就我们三个人。当然在这位西赛罗·基德看来,只有他们两个人。她问:“彼得,为什么你每次关门都要让我听到这么大的声音?”
“我不知道,”那位美男说,“拉斯蒂是有点特别,他每次关门都要弄出声来,在这方面,他甚至可以入选名人录。真是个讨厌鬼。”
她放声大笑。接着传来了叮当声,接下来的声音把我吓得半死:咔哒咔哒,那是金属工具互相碰撞的声音。这些工具就在我左边,尽管我看不见。我知道他们马上要做什么:解剖。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把我一切两半。他们要把霍华德·考特奈尔的心脏拿出来看看,到底是被子弹射穿,还是被铁棍打中。
是我的腿!我在心里大声喊叫。你们看我的左腿!有毛病的是左腿,不是心脏!
可能我的眼睛有点适应了。我现在可以看到在我视线所及的最顶端是一台不锈钢支架,看起来像庞大的牙科用设备,唯一的区别就是支架的底端不是牙钻,而是看起来像一个锯子。人的大脑深处贮存的尽是些杂七杂八可有可无的东西,只有当他面对危险的时候,这些东西才会发挥作用。我现在就想起来了,在电视上看过这玩意儿。他叫吉里格锯,用来切开颅骨。在这之前,他们会像取下孩子们的圣诞节面具那样,把你的头切下来。当然是完整地切下来,包括头发。
然后他们把你的脑浆取出来。
咔哒,咔哒,咔哒哒。接着,没有声音了,再接下来叮当一声,太吵了,如果我能跳起来的话,我早就跳起来了。
她问:“你想做心脏摘除手术吗?”
彼得小心翼翼地问“您想让我做吗?”
西赛罗医生说:“是的,我是这么想。”听起来她很愉快,好像在向别人颁发荣誉证或委以重任似的。
“好的,”他说,“您肯帮忙吗?”
“我是你值得信赖的同事。”她边说边笑,不时还发出咯咯的笑声,就好像用剪刀剪空气的声音。现在恐惧感就像一群被锁在阁楼里的惊鸟,在我的大脑里盘旋着、撞击着。越南战争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在那儿见过许多战地解剖室,那些地方被医生称之为“表演马戏般的帐篷解剖室”。我知道“西赛罗”和那个美男子想要做的就是要把我解剖。那几把剪刀刀身很长、刀刃很锋利,非常尖锐,刀柄很宽,即使如此,要使用这些玩意儿你必须得身强力壮。刀锋的下端像切黄油一样切入腹部。然后,喀喳一声,刀锋向上穿过腹腔中的一排神经,再进入像牛肉干一样的肌纤维,接着往上到达肌腱,穿过胸骨。此时几把刀的刀锋会合在一起,发出沉重的嘎吱声。骨头断裂,肋骨就像用多股麻绳捆紧的水桶一样突然爆裂开来。这些剪刀继续向上,简直就像超市里屠夫用的切肉的大剪刀一样,嘎吱,嘎吱,切开骨头,撕开肌肉,掏空肺部,拿出气管,把征服者霍华德先生变成一顿没人敢吃的感恩节大餐。
传来一阵微弱,却令人头痛的哀鸣声,就像牙科医生的牙钻发出的声音。
“西赛罗”医生说:“不,就这些。”声音听起来确实具有母性的光辉。她又发出咯咯的笑声,是做给他听的。
“为什么?”他问道。
“因为我想这么做。”说这番话的时候,母性光辉大大减弱。“年轻人,当你自己动手的时候,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是在凯蒂·阿伦的解剖室,你就要从心脏手术开始。”
外面就是解剖室。我希望自己全身上下都是鼓起的包块。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肉体仍然平整光滑。
“是的。”他说道。
他们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得发出某种声音或做出某种动作,否则的话,他们真要解剖我了。如果一剪刀扎下去,血流出来或者说是喷涌而出,他们就会知道出了错,但到那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剪刀很可能马上就要扎进去了,到时会发出喀喳喀喳的声音。我的上臂被放在胸前,心脏在光滑的泛着血光的荧光灯下狂跳不止。
我把全身的气力都集中在胸膛上,向上猛推,或者说是竭尽全力,终于有了效果。
那是一种声音。
我发出声音来了!
如果没有其他证据的话,那么这像蚊子哼一样微弱的声音就能证明我还没有死,说明我并不仅仅是个游荡在用自己尸体做成的陶俑里的魂灵。
我全神贯注,注意力高度集中,能感觉到从鼻子里吸入的空气进入喉咙,来替换我呼出的气体。接着,我又呼出一口气,比我十几岁时为莱恩建筑公司夯地基时还要用力,比我这辈子做的任何一项工作都要卖力,因为我现在要挽救自己的性命,而且他们一定要听见我的声音才行,他们一定要。
“你想来点音乐吗?”女医生问,“我有马丁·斯图尔特、托尼·波涅特等人的歌。”
她的声音有些低,我几乎听不见,一下子也不明白她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许是一种怜悯。
“不错,”她说道,“我还有一些滚石摇滚乐的唱片。”
“就你?”
“当然是我,我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严肃,彼得。”
听我的!我在脑海里大声叫道,呆板的眼神盯着冷冰冰的白光。别再叽叽喳喳的瞎扯了,都让我说!
“那么就放些滚石的吧,”她说,“除非你要我跑出去弄张迈克尔·波顿的CD来纪念你首次对死尸实施心脏手术。”
“千万别去。”他大叫,两个人都笑了。
音乐声传了过来,这次声音更响了。虽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吵,但确实够响了。确实够响的了,他们都能听见,肯定都能听见。
“把声音调小点!”西赛罗医生大叫,她扯破了嗓子,声音有些滑稽。我从鼻腔里发出的声音夹杂在这些噪音里,几乎是悄无声息,就像在铸造车间里低声细语,没人能听得见。
现在她又弯下腰来看着我。看见她戴着一幅普列克眼罩,嘴巴上戴着一只薄纱口罩,我又觉得恐惧了,她回头一瞥。
“我来替你把他的衣服给脱了。”她告诉彼得。她的手里拿着一把闪闪发亮的手术刀,在惊天动地的摇滚乐的吉他声中朝我弯下腰。我绝望地哼了一声,但没有任何作用。这声音我自己都听不见。
手术刀在我上方盘旋着,马上就要解剖了。
我在脑海里发出尖叫声,但感觉不到疼,只是我那件马球衫被一分为二。手术刀移开了,我的肋骨大概就是下一个目标。彼得医生马上就要对一个活着的病人实施他第一次的心脏手术,他自己对此却一无所知。
我被抬了起来。我的头垂向后面,可以看见彼得医生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也戴着一幅普列克眼罩,站在一个铁制的台子旁边,清点着一排可怖的医疗器械。这些器械中主要是几把巨大的组织剪。我对他们瞅了一眼,闪闪发光的刀锋就像光滑的丝绸,令人恐怖。有人又把我放下来,衬衫已被脱掉了。现在我腰部以上一丝不挂,房间里真冷。
看看我的胸部!我冲她大喊。你一定能看见它一起一伏,不管我的呼吸是多么微弱。看作上帝的分上,你他妈的可是一个专家啊!
然而,她却看着对面,提高她的嗓门,以便能盖住音乐声。(“我喜欢,我喜欢,是的,我喜欢。”)摇滚乐歌手唱着。我想只要是在死一般沉寂的地狱里我就能听见这从鼻腔里发出的难听的大合唱。“你猜,他是拳击手还是骑师?”
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感到又恐惧又气愤。
“拳击手,”他回答道,“当然是拳击手,不信你看看那家伙!”
“你输了,小彼得,”她说,“他是个骑师,绝对没错!”
“你发财了,”他一边说,一边走了过来。两个人的脸凑到一块儿,他们一起透过普列克眼罩看着我,就像外星人低头看着被他们捕获来的猎物。我尽量想让他们看着我的双眼,看到我正在瞅着他们,但这两个笨蛋却盯着我的内裤。
“噢,是红色的,”彼得说,“像葡萄酒的颜色。”
“我把它称之为淡淡的粉红色。”她回答说,“把他给我扶起来,他有一吨重,他肯定有心脏病,这是你一个锻炼的机会。”
我一点病都没有!我冲她大喊,也许比你还健康呢,混蛋。
我的屁股突然被一双强有力的手猛地推到前面。我的背被弄得噼啪直响。这个声音让我的心脏狂跳不已。
“对不起了,先生。”彼得说。我突然感到比刚才更冷。这是因为我的内衣和红色短裤都被脱掉了。
她突然停了下来,我又感觉到了希望。
“嗨,彼得。”
“什么事?”
“是不是男的打高尔夫时都穿着百慕大短裤和莫卡辛软鞋?”
“如果你要问我,那家伙自找麻烦。”她继续说道,“我认为他们穿着这些特制的鞋子非常难看,却很适合打高尔夫,因为鞋底上没有疙疙瘩瘩的东西。”
“不错,但是穿着这些鞋子可不是法律规定的。”彼得说。他戴着手套的双手越过我向上仰着的脑袋。接着他搓了搓手,手指又弯了回去,骨节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滑石粉像晶莹的雪花一样洒落下来。“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不像必须穿保龄球鞋那样。如果不穿保龄球鞋打球被抓住的话,他们会把你送到州立监狱。”
“是吗?”
“当然。”
“你想给他量量体温并做全面检查吗?”
不!我大叫。不,他还是个毛孩子,你们到底在干些什么?
“哎,”她用嘶哑的声音低低地说,“除了你和我,这儿没有什么人了。”
一点也不!我冲着他大喊,脸却一点也动不了。感觉不舒服!非常不舒服!太不舒服了!
但是,他的年纪最多不过24岁,对站在他眼前的这位漂亮而又有点严厉的女人能说些什么呢?她站在那儿干扰他,真实的意图是否只有一个?难道让他回答说“不,妈妈,我感到害怕”吗?况且,他也想自己做手术。从他普列克眼罩里我感觉到他渴望自己动手。眼罩上下跳动就好像一群老朽的摇滚歌手随着滚石乐队的音乐弹簧似的来回摆动。
“当然,”她说,“你是该自己动手尝试一下了,彼得。如果你确定需要我的话,我会把录音磁带倒回去。”
他看上去有些惊讶。“你能这么做吗?”
“我打赌你们有。”他一面说,一面回以微笑,然后经过我呆滞的视线。当他一只手转回来的时候,上面已经缠绕了一个连在天花板上垂下的黑色绳子上的麦克风。这个麦克风看起来像个钢制的宝石坠子。瞅着这玩意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他们肯定不会真的要把我切开,难道不是吗?彼得虽然是个新手,但他受过训练。我在高尔夫球场的深草丛中找球的时候,不管什么东西咬到我,他都一定能发现蛛丝马迹,至少他们也会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死了,他们必须怀疑!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闪闪发光的丝绸般光滑的组织剪,感到不寒而栗,这些家伙骄傲得就像用来宰杀家畜的大剪刀。我一直在想像这样的情景:他把我的心脏从胸腔里掏出来,在我紧闭的双眼前高高举起,让血一滴滴地流下来。持续几分钟以后,再噗哧一声把它扔到秤盘上,这样我还能活吗?对于我来说似乎可以,我真的可以不死。他们不是说心脏停止跳动后的三分钟之内,大脑仍然是清醒的吗?
“一切就绪。医生。”彼得说。现在他的语气显得非常正式。不知在什么地方,录音磁带正在转动。
解剖程序已经开始了。
“让我们来翻烙饼。”她兴高采烈地说道,于是我被迅速地翻转过来了。我的左臂飞一般地弹向一侧,然后反弹回来碰到桌子一边,中途还被插在我肌肉里的钢制刀刃砰的狠狠地撞了一下,左臂疼得要命,令人难以忍受,但我不在乎。我祈求我的舌头能咬住自己的皮肤,祈求血淌下来,祈求做一些真正的死尸做不到的事情。

“没事了。”阿伦医生说。她抬起我的一个膀子,再把它放回去。
“温度计插上了。”彼得说,“我把计时器也装好了。”
“干得不错。”她说完就走开了。给他让出了地方,让他对这具尸体做试验,让他对我做试验。音乐稍微调小了一点。
“试验标本是一个白种人,年龄四十四岁,”彼得对着麦克风说,就像对着后世子孙说话似的。“他叫霍华德·拉道夫·考特奈尔,就住在我们德里市劳拉克莱斯特巷1566号。”
阿伦医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玛丽米德。”
“你的历史课该结束了,彼得。”
天啊,他们把什么东西插在我肛门里面了?是给牛测体温的温度计吗?这玩意儿再长一点,我想我就能舔到它的球部了。他们用润滑剂真的很正常。那么,但是,他们为什么要用呢?因为我死了,这就是所有的解释。
死了。
“对不起,医生。”彼得说。他的大脑在拼命搜索某种信息,最终找到了。“这些信息来源于喊救护车的申请表格。当然表格上的内容都来自一份缅因州的驾驶执照。宣布他死亡的医生是,对了,叫弗兰克·詹宁斯,这个家伙被当场宣布死亡。”
现在我希望流血的是我的鼻子。求求你了,我对它说:赶快流血吧!不仅仅是流出来,而且要喷涌而出。
它什么也没有流出来。
“死亡的原因可能是心脏病。”彼得说。一只手轻轻地从我赤裸的背部一直划到我的肛门。我祈求它能把那个温度计拿走,结果却没有。“脊柱看上去完好无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现象。”
值得注意的现象?值得注意的现象?这帮混蛋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精神病患者?
他没有感觉到。相反他把我的头不停地晃来晃去。
“背部和臀部都看不出有伤。”他说道,“尽管右大腿上部有一块老伤疤,看起来像受过伤,也许是手榴弹爆炸后留下的,真难看。”
“94.2度,”他说道,“哎呀,不是太糟糕,这家伙几乎可以活过来,凯蒂·阿伦医生。”
“想想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她的声音从房间另一边传来。他们正在收听的现场录音是经过挑选的。过了一会儿,我可以清楚地听见她的声音,语气仿佛是在给人上课。“不是在高尔夫球场吗?不是在夏天到的午后吗?如果你看的读数是98.6度,我不会感到奇怪。”
“一点不错,非常正确。”他说道,仿佛受到责备似的。接着,他说:“这些话录到磁带上听起来是不是很滑稽?”这句话可以理解为:我的声音在磁带里听起来是不是很愚蠢?
“听起来像是在课堂上,”她说,“不过如此。”
“好,不错,太好了。”
他手上戴着橡胶手套,把我的屁股分开,然后顺着向下摸到我两条大腿的后部。我现在应该浑身紧张,如果我能浑身紧张的话。
左腿,我向他传递信息。是左腿,彼得,在左边,我的笨蛋,看见了吗?
他肯定看见了,我敢肯定,因为我能感觉到左大腿一阵颤动,像被蜜蜂叮了一下,又好像被一个粗手粗脚的护士注射了一针,结果药液没推入静脉,却打进了肌肉。
“继续,彼得,你干得不错。”
我认为她的评价绝对值得商榷。
“好的。”
他又在我身上指指戳戳。不过动作很轻,也许太轻了。
“他已经忘记自己曾经‘逃出丛林’的经历。”
这次他自己轻轻弹击我的身体,也许很高兴用他那做体操练出来的健美肌肉来掩盖我身上被蚊子和蛇叮咬过的地方。我再次抬头盯着那排荧光灯。彼得向后退了几步,走出了我的视线。一阵呜呜的声音传了过来,桌子开始倾斜,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当他们把我切开后,我的体液就会向下流到底下的收集盆中。如果解剖过程中发现什么问题的话,大量标本将被送到设在奥格斯塔的国家实验室。
当他目光向下盯着我的脸时,我努力闭上双眼,拼命不让它们抽搐。我想的就是周六下午去打高尔夫的十八个洞,结果我却变成了昏迷不醒的白雪公主,和她不同的是我胸口长满了毛。我一直在想当那些用来宰杀家畜的大剪刀刺入我的上腹时,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彼得一只手拿着一个带弹簧的写字板。他查阅着上面的信息。然后把它放到一边。对着麦克风说话。他现在的声音显得自然多了。他刚刚做了一生中最令人羞耻的误诊,但自己却一无所知,现在他在为手术做准备。
他说:“1994年8月20日,星期六,下午5点49分我开始解剖。”
他揪起我的嘴唇,像准备买马似的盯着我的牙齿,然后把我的下颚往下拉。“气色不错,”他说,“面颊上没有瘀斑。”音箱里的声音慢慢消失了,我能听到他咔哒一声踩在脚踏板上,关录音机。“天啊,这家伙真的可能还活着。”
我拼命地连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同时阿伦医生把什么东西丢到了地上,听声音好像是个床上用的便盆。“他也跟着笑,这次我希望他们都得了癌症,而且无可救药,把他们慢慢折磨死。
他很快地朝我俯下身来,触摸我的胸口,(“没有瘀伤、肿块,也没有心脏病的其他外部体征。”他说。如果我有心脏病的话,他一定会惊诧莫名。)接着检查我的腹部。
我打了一个饱嗝。
他扇着自己面前的空气,样子很夸张,然后继续干活。尽管他注意到我左腿后面的伤疤一直延伸到前面,但却没怎么碰我的腹股沟。
你怎么没看见那个大的?我想,也许是它的位置稍微有点高。他没看见问题不大,我的“健美先生”,但是你还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还活着,这可是个大问题。
他继续对着麦克风吟诗般地说着,声音越来越轻松自如。我知道他的同事就在我后面,她是个在医学界过分乐观的家伙,认为没有必要把磁带退回来重新听那段对我身体检查的录音。供他做第一次心脏手术的病人如果不是还活着的话,那么他干得真是太棒了。
最后他说:“我认为已经准备好,可以继续做了,医生。”语气中却带有一丝试探。
她走了过来,低头看了我一眼,用力按了按他的双肩。“好的,”她说,“噢,不,等一下。”
是的,没错!但确实是抽搐,我再试第二次,可什么都没有了。
当彼得举起大剪刀的时候,滚石唱片开始放着《熊熊的火焰》。
在我鼻子前放一面镜子!我冲他们大声尖叫。你们能看到镜子起雾的。就给我帮这个忙,行吗?
彼得把大剪刀转了一个角度,光线照在刀锋上。我生平第一次确信,这玩意儿将会疯狂地一剪到底,就像导演不会让电影画面停顿下来,拳击裁判也不会在第十个回合就宣布停止比赛,我们也不会因为听负责人讲话而停下来什么事都不干。
彼得准备将这些组织剪插进我的小腹里,而我却可怜兮兮地躺在那儿。接下来,他想把我像豪杰展览会发来的邮包一样打开。
他疑惑地看着阿伦医生。
不!我大吼道,自己的声音在阴暗的颅骨里回响着,却一点也没发出来。“不,求求你们了,千万别!”
她点点头。“继续吧,没事的。”
是的,没错,就要把它关掉。
“音乐干扰你了吗?”
是的,干扰他了!就是这个音乐让他糊涂透顶,认为病人已经死了!
“当然。”她说。她走出了我的视野。没过多长时间迈克和凯蒂也都走了。我拼命地发出呜呜声,但令人恐怖的是我连这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我害怕的要死,恐惧感从大脑向下蔓延,我的声带已经发不出声音来。她又回来了,和他凑在一起,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就像两个抬棺材的人往一个已经挖好的坟墓里面瞅。我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
“谢谢。”他说。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举起剪刀。“心脏切除手术现在开始。”
他不解地望着医生。
“彼得,你不是想自己单独干吗?”她有点愠怒地问道。
“那就动手吧!”
她点点头,紧咬嘴唇。要是可以的话,我会紧闭双眼,但现在我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了。我现在只能努力让自己经受锻炼,以迎接那些钢制器械。
“开剪。”他说着,俯下身去。
“等等!”她大叫。
刚刚传到我腹腔下面的压迫感稍微减轻了一些。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也有些恼怒。或许因为这个重要时刻被推迟而感到如释重负。
她说:“你漏掉了这个,彼得。”
亲爱的上帝拄着拐杖,坐着轮椅来了。
“看。”她说。她用手指轻轻地弹击着,然后沿一条直线延伸到我右侧睾丸的下面。“瞧瞧那些阴毛边上的伤疤。他的睾丸肯定肿得有葡萄那么大。”
“他很走运,两个睾丸都幸存下来了,一个也没少。”
她俯下身去,我发现只能看到后背上绿色制服,从帽子上垂下的带子像古怪的辫子。现在,噢,我的天啊,我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吹到我下面那个地方。
门被突然撞开了。彼得惊恐地大叫,阿伦医生倒是比较平静,但手却下意识地握得更紧了,她再次抓住我,骤然之间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幻觉,仿佛看到一个新版本的令人作呕的《淫秽护士》。
“别把他切开!”有人尖声大叫。他的声音太响,充满了恐惧。我差点都没听出来原来是拉斯蒂。“别把他切开。他的高尔夫球袋里有条蛇,它把迈克给咬了。”
他们朝他转过身来,眼睛大睁着,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她的手还在抓着我,小彼得就知道用一只手不停地挠着自己那件洗得干干净净的制服左上口袋,样子看上去就像拿着一个破烂不堪的加油泵。她也好不到哪儿去,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至少暂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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