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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妻奋斗记.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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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妻奋斗记
作者:宝金
十六妹
裴十六娘坐在矮榻上,手中紧紧攥着描眉的细笔。她指节发青,过了一会儿,那笔“啪”地一声断了。在宁静的房间里,这微弱的声音还是吓得侍立的婢子打了个寒颤。
这话是说给站在堂下的一名婢子的,她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嗫嚅半晌,才道:“那婢子直接去回话?”
十六娘没有发声,抬起右手,轻轻挥了挥指尖。
世家贵女,死都得死得仪态万方,至于死的时候有没有人关心,那不重要。
婢子退出房门之后,十六娘终于微扬起头,一声细细的呜咽发出,她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一般瘫软在自己的梳妆匣前,妆容也还只着了半边,眼泪散入鬓边。
我只当与你成婚是最好的开始,却不知道,对你来说,与我结发是飞来的横祸。
若早知道这个,何苦为你塞外建功欣喜若狂,何苦熬夜燃灯亲绣嫁衣,何苦在春日冶游见你那一面,何苦将自己一世姻缘当做无情棒去打散你们一双鸳鸯!
娘家裴氏,高门大族,担不起嫡女被人休弃的耻辱。夫家秦氏,三朝勋贵,也忍不下子媳和离的破事。
就这么撑着吧。他一心记念着那个乐户家的女儿,便由他讨进来做妾吧,他若不想搭理自己,也便由得他吧。只要他给自己娘家那边的面子上还过得去,怎样不是一辈子呢。
而回忆转到成婚之前自己的种种希冀与欣喜时,她就觉得连呼吸都艰难。那个万事不知愁的,从来被捧在爷娘掌心里头的十六娘啊,你可没有想过,这世上,你得依靠一辈子的人他会待你全无情意吧?
就当为了真心疼爱她的阿爷阿娘的脸面,死也要死在秦家。
她躺在榻上,任凭绝望如同潮水一样,慢慢淹上来,让她连呼吸都不能。
那歌姬姓乔,据说同他情投意合很久,只是碍于身份,做不得正房娘子。他曾许诺她,待成了亲便迎她做妾。而她等了三十日,急了,一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腕,蘸着血写了诀别书给他。
十六娘躺了好一阵子,才翻身坐起来。走去几边,捏起一颗乌梅子填进口中。那一丝半点儿的甜酸味儿绵绵不绝,好容易才驱开她口中的苦涩。
然后她坐回镜台前头,拈起一根新的画眉笔,沾了黛色,细细描出两边娥眉,接着画颊红,贴花子,一丝不苟。她手还在颤着,但可喜没把妆容画毁了。
“快啊!”十六娘走出几步,顿住脚,回头颇为嗔怪地看了拥雪一眼。除了她声音里头还有点潮意,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她哭过。
拥雪忙拔脚跟了上去。
阿家秦王氏,是二郎的亲娘,也是十六娘母亲的堂妹。这段姻缘开始也抱着亲上加亲的意思来的,而秦王氏待十六娘,那是当真没话说的好。
可是今日,十六娘前脚进了屋子,停在屋门口的拥雪后脚就听到一声器皿砸地的脆响:“你说的这算些甚?!”
喝问的声音,赫然来自秦王氏。
“儿能怎么样呢阿家!”十六娘急道:“那小娘子都割了手了,这人命关天的事儿怎么敢大意!再说,儿纵使想拦,也拦不住啊!”
“我来拦!”秦王氏啪地一拍案几:“决计不能让那狐媚子进秦家!”
“你不怕!”秦王氏站了起来:“姨母在,他定不能委屈了你!”
十六娘咬紧了嘴唇,看着秦王氏叫婢子嘱咐几句,那婢子便飞也似跑了。
“过来,过会儿二郎回来,你就按我说的做!”秦王氏脸色发青:“我看他是要我这个娘,还是要那狐媚子!”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秦家二郎秦云衡才急匆匆进门,迎头撞上在外间抹泪的十六娘。
“你说话啊!”看着又开始哭的十六娘,秦云衡有些急躁:“别哭啦!阿娘她怎么了?”
“医士呢?”
“在里头诊脉。”十六娘嗫嚅答完,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下来。
十六娘未料到他直闯,只好也提了裙摆跟着进去。那原本在给老夫人诊脉的医者忙退开几步,任秦云衡冲到榻边。秦王氏恰好睁了眼,正与秦云衡四目相对。
话音未落,秦王氏眼睛翻白,又厥了过去。
秦云衡点头,瞥了十六娘一眼,重重叹了口气。
送走了郎中,十六娘才抽抽搭搭终于止住哭啼,房间内登时寂静。她不敢和秦云衡对视,那双清朗的眼睛随时都能攻破她的心防,更何况她刚刚分明是依了秦王氏演了出戏。
虽然不是她没理,可她就是会心虚。
“你就说了这几句话,阿娘就昏过去了?”秦云衡平静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说是这么说,她其实也巴不得秦王氏能阻住这事儿。
“慢慢?”秦云衡唇边却浮起一丝苦笑:“来不及了。灵娘她有身孕了。”
十六娘吃了一惊。她虽没听过“灵娘”这个名字,但猜也猜到那就是乔姓的歌姬。
那时,她在为眼前的这个人兴致勃勃地学着做主母要学的一切繁杂事情,而他,却在和另一个女人耳鬓厮磨,山盟海誓!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挤得出笑容:“可是,若阿家不同意便接她来,日后她的日子也会惨淡!”
饶是十六娘已经尽可能用从阿娘那儿学来的贵妇风范压着自己的悲愤,此刻听了“十六妹”这三字儿,依然是像被针戳了一样。
她用力甩开了秦云衡的手,对着一脸惊愕的他吼道:“谁是你十六妹!谁要你记着!”
心底里她在惨笑,十六妹啊,那是成婚之前他对她的称呼。从幼童时代开始,他的一声声“十六妹”曾多少次让她心潮起伏,让她从心坎子里开出花来,可现在这个称呼,怎么就那么可笑又刺耳呢。
乔灵娘
十六娘咬紧牙关,方才的爆发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好一阵子才点了点头:“好。”
秦云衡一出门,秦王氏的贴身婢子如儿就进了外间,小声道:“娘子,进去吧?”
十六娘尚望着秦云衡的背影发呆,听了这话竟打了个寒颤,才回过神来,仓皇应了。
“还凑合。”秦王氏在如儿的搀扶下坐直了:“二郎说什么?”
拳下秦王氏大腿上的肉突然变得紧绷,十六娘不敢抬头,连呼吸的声音都放轻了不少。
十六娘给秦王氏捶腿的动作慢了下来,待又恢复原速时,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五天后,十六娘站在面含微笑却殊无半分温柔之意的秦王氏背后,望着在她们面前盈盈下拜的乔氏,心里止不住的厌恶与好奇像是翻腾着黑色泡沫的海面,起伏不止。
乔灵娘腰肢娉婷,肌肤如雪,眉画得极美,衣着却素净,竟是半点也不像是十六娘想象中妖冶的妾室模样。
最多是伤心一阵子罢了。
“老夫人的意思是您可以退下了。”婢子如儿解释道:“请吧,乔娘子。”
乔灵娘深深的蓝色眼睛中闪过一丝自尊被刺痛的怒意,却终究默然离去。
她出了门,秦王氏刻意提高的声音便从背后传了出来:“果然是个妙人儿,难怪二郎看得上她!”
乔灵娘心头一喜,顿住了脚步,想再听下去,一张俏脸却登时被秦王氏接下来的话气得血红。
“可惜是个杂胡,又是做妾的,今后我这屋子就别让她进来了。若她有事儿,你们都安排给十六娘照看吧。”
杂胡如何,妾又如何?她精心打理过的指甲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作为这一刻耻辱的见证。
秦云衡正候在门口等着她。乔灵娘抬头,眼中委屈盈盈,轻声叫了一句:“二郎!”
“怎么?阿娘她有没有难为你?”秦云衡急问。
秦云衡点了点头,携住她手:“走吧,咱们去看看十六娘给你备下的住所!”
秦云衡抬抬眼,朝灵娘道:“这婢子叫含春,最伶俐不过的。娘子遣她来伺候你,可见她妥帖。”
婢子含春扑哧一声笑了:“哪儿敢当!乔娘子请进吧!”
手被秦云衡牵了一下,乔灵娘跟着进了屋。触目所及,屋中陈设虽比不得方才在秦王氏房中看到的豪奢,但应有尽有,该贴螺钿的贴了螺钿,该设金粟的也设了金粟,竟是挑来拣去也没话说的一间好房子。
秦云衡心中正微愠十六娘准备失当,此时听到这声音更生恼意:“拥雪?你来干什么?”
“娘子遣奴来送些首饰给乔娘子!”拥雪笑吟吟进来:“刚刚娘子回去,说乔娘子貌若天人,只是打扮太素净了些。若是好好穿戴起来,一定美得人移不开眼睛!是而特意挑了套首饰遣奴送来啦。”
拥雪手中捧着一个螺钿盒子,走到近前,便双手交递给了乔灵娘。
拥雪点了头:“婢子岂敢欺瞒郎君?”
“二郎,这首饰是什么来头?”灵娘有些眼馋,但还是得作出无所谓的模样:“很贵重么?那奴怎么敢收?”
十六娘先在房间里放置了琵琶,又遣人送瑟瑟石首饰给她,究竟是无心的,还是有意折辱于她?
琵琶谶(捉虫)
“你还想得起那面琵琶?”秦王氏似笑非笑盯着十六娘:“看来倒是阿家小看你这孩子了。”
春日已经渐暖,十六娘还披着锦袍,想到这个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风起了,吹下梨花花瓣,飘落如雪,也如葬礼上漫天飘飞的纸钱。
十六娘被自己这不祥的预感惊到了,忙掐了自己掌心一把,强笑着变了话头:“阿家,今年梨花开得好,想来儿还是有口福的。”
“儿打小就最盼姨母家给送梨儿。”十六娘吃吃地笑:“今年可否能尽着儿吃?”
秦王氏也笑了,打了十六娘的手背一下:“尽说些痴话!你目今是这府上的娘子,真真的当家主母,你便是要把这树都吃了,也没有谁拦你!”
果然,隔着不远的几处亭廊,乔灵娘分花拂柳而来,身姿妖娆得很。
秦王氏半分也不想和灵娘照面一般,应了便走。半老的人了,动作比如儿都丝毫不见缓的。
十六娘看看越走越近的灵娘,心下十分发愁。但愁着也不是办法,见得灵娘到了跟前,也只好给贴身伺候的拥雪使个眼色,才朝灵娘道:“今日天气和煦,你也出来走走么?”
灵娘的表情并不甚好。她见十六娘,心中那疙瘩便益发明显地硬起来,然而脸上又不能不挤出点儿笑,看起来委实别扭得很:“正是,日日呆在房中,也很是无聊的。”
灵娘听到那“琵琶”二字,便觉得一股无名火从心底下窜上来。然而十六娘这样说,她也不好冲了主母的,只能道:“并没有弹呢。”
“哦?”十六娘不意她如此回答,斜了明净的眸子瞥了她一眼:“是嫌它不好么?”
“弹琵琶是乐伎的事情。”灵娘口气有些硬,顶了一句:“奴既然进了秦家,虽然不算作什么正经主人,但到底没有操此贱业的缘由了!”
十六娘一愣,勉强笑道:“那是要怪我考虑不周了。要么,我叫婢子给你换一架琴可好?”
灵娘原是有意将十六娘一军的,然十六娘开口说要送她琴,她却没的好说了。琴不是谁都能学的,她寻常乐户的爷娘,哪儿供得起她学琴?再说乐坊里出入的那些子弟,家中多半不缺会弹琴的嫡妻,他们觅得可不就是琵琶胡乐的妩媚妖娆?
十六娘心思纵宽,听得灵娘说起身孕,意思却也等同于挑明了,她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如今灵娘身边的婢子全是秦府的旧人,她也不十分忌惮,登时便不再忍了,道:“既受不得劳累,那在房中歇着便是了,如何还出来走动呢?无论如何,这总是累过弹琴的吧?”
她话中讥刺意味太浓,灵娘不意这看上去涵养极好的大家贵女会直接撕破脸,心里头恨着嘴上却说不得,直憋得脸色发青,讪讪道:“那奴现在便回去!多谢娘子关照了!”
十六娘冷笑道:“也不必太急,到底你身子要紧!回去可好生歇着养养吧!你的住处离此间可是不近,观花看鱼难免不便,下次想来可得捡个身子舒服的时候!”
灵娘丢下一句“不劳娘子挂心”便径自去了,十六娘看她走开,咬了牙恨恨道:“她倒还嫌起我来了!这秦府的娘子可是姓乔么?!”
拥雪是跟着十六娘长大的婢子,长她两岁,两人素来亲厚。见娘子发狠,竟也气得笑了出来:“奴的娘子!您行行好吧,她进门的时候您忍了,现下却恼什么呢?便是再恼也奈何不得她!仔细她把话朝二郎那边一传,叫您白讨一身骚气呢!”
拥雪低声念了句佛,才道:“奴也只盼如此。”
话虽这么说,她心底下却并不当真以为事情有如此简单。谁告状会只告一遍就作罢呢?若是十六娘仍旧不得二郎的宠,纵使二郎此时不信,可只怕他总有一天是要信的。那时十六娘当如何自处?
说起来,也只好祈望佛主菩萨保佑娘子罢了。
十六娘也不说话了,主仆二人自回了她所居的沁宁堂,一路无言。小婢子们倒也有眼色,这一天竟是没人寻事打扰十六娘的。直到了半下午,秦王氏才遣了如儿的亲妹子丹儿前来,请十六娘去说话。
然灵娘那边的境况比之十六娘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自小在人堆里打滚,哪样的人物没有见过?只言片语之间,她早就明白这十六娘对自己虽不说有天大的恶意,但至少也无尊重可言的。自己在她眼中的地位,怕还不如个婢子呢。
一想到含春向她房中的小婢子们说十六娘待下人何等亲厚的事儿,再同今日自己受到的“礼遇”一比,灵娘就觉得心里头被人扎满了针。
她憋了一肚子话想和秦云衡说,然而待得秦云衡进门,却是一句都讲不出来了。这男人喝得酩酊大醉,走路时都是两个小奴子给搀着的,一头倒在榻上便是沉沉睡去。
灵娘牙都快咬碎了,扭头便斥了婢子去煮醒酒汤来。她委屈得要命,进秦府之前,秦云衡哪曾这般待过她?慢说是倒头便睡看都不看她一眼,便是连不答她话的事儿都是不曾有过的!
醒酒汤须臾便端了上来,灵娘绰了汤匙,叫醒睡得迷糊的秦云衡,一口一口给他灌了进去。这汤酸得叫人闻了都受不了,秦云衡喝了自是清醒不少,皱了眉道:“我睡一会子你都不依?”
“奴哪儿敢!”灵娘丢了汤碗,声音便哽咽起来:“奴好心好意给二郎醒酒呐,不然明日二郎醒了又要头疼!”
秦云衡一笑,伸手揽过她腰:“这么点大的事儿,怎么就又要哭了?”
秦云衡蹙眉:“不成话!谁容不下你?”
灵娘急怒之下自然气恼难平,她无论如何也不信秦云衡会真心护着十六娘而把她丢到一边儿去。十六娘是嫡妻不假,可那又怎么样?秦云衡喜欢的女人不是她么?
“你够了!”秦云衡原本已经又靠回了枕上闭起了眼,此时却猛地坐起身来,眉头紧蹙,喝道:“有完没完了?我疼着你护着你,可是为了让你来烦我来糟践我发妻的?她是嫡妻,纵使千般不是也是这府上的主母!你若不行止失当,她何苦同你为难?!”
灵娘一口气梗在胸口,顿了片刻,一字一停,道:“难不成二郎怕她?”
她拿捏得准秦云衡的性子,他是见不得别人因他伤心为难的。若不是这一点,她只怕也没法子把他紧紧攥住了。
别看他现在出门了,不要半个时辰总是会回来的。灵娘一边哭着一边在心里发狠,她和秦云衡处了这么久,怎生会治不住他!
鸳鸯囊
十六娘房中,一架雕金灯树熠熠摇晃着火光。秦云衡睁开眼时,但见灯树边坐着的十六娘正高高扬起右手。她右手指尖与左手捧着的绣品间连着一根细细的丝线。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的嗓音有点儿哑,大醉之后,难免如此。
十六娘这才抬头,展颜一笑:“好一阵子了。二郎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秦云衡揉着头坐起来,他的太阳穴涨着疼:“几更天了?”
记忆里灵娘好像给他灌了醒酒汤,不过那汤大概并不算太好,他现在还是头疼得很。
“牡丹。我十一姊要过生辰了。”她答。
十六娘听了这话,原先听了夸奖生出的几分高兴却又没了,又绣了两针,才低声道:“学是学会了,可是还有人要奴绣鸳鸯么?”
十六娘朝后躲开,又垂下头去,不言不语,好一阵子才道:“鸳鸯鸳鸯,自当郎有情妾有意才配得成双的。奴若是绣了,怕叫别人看着心烦,还落成个笑话呢。”
他从袖子中解出一个香囊来,那香囊上是堪称拙劣的绣技绣出的一双鸳鸯。
十六娘抬眼一瞥,当即又急又气,伸手便抢了过来,凑到灯树上去烧。秦云衡反应略慢,等夺回那香囊,却有一半都被烛火烧掉了。里头盛装的香丸也掉了几颗在火上,香气顿起,却带着股焦味。
他没说下去,十六娘抬眼看了他一眼,嘟着嘴从他手中又拿回了那香囊,将里头的香丸倒出在手上。之后解下了自己裙带上系的新锦囊,把香丸放进去,扯紧了口,放回秦云衡掌心:“喏,这个给你。就当奴送的是这个吧。这只绣得不好,拿出去,谁人都笑话。”
“既然惹人笑话,我收着便是,你拿走它是作甚?”秦云衡生怕她又做出什么来,紧盯着她。
秦云衡定睛去看,果然不假。那水中游曳的一双锦鸟儿里,雄鸟依旧是毛羽鲜艳,回着头往后望着爱侣的模样,然而原本绣着雌鸟的地方已经被烧掉了,仅余的一点儿也被火烛燎得焦了。
他伸出手指去摩挲烧坏的地方,心里头闷闷地烧着一股火。十六娘绣着香囊的时候还小,他却已经是青春年华。接了十六娘这礼物,只觉得好玩又好笑,随手便丢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然而转眼和她成了亲,却不知怎地又想起这锦囊,巴巴叫婢子给找出来,装了香丸带在身上。
原本也不算太在意的东西,如今被她给烧了,他怎么就觉得胸口堵着个什么呢。
“这一半也不要留下了吧?”十六娘看他,不知是不是因为灯烛的缘故,十六娘的眼睛像是汪着水笼着光。
“不。”他从她掌心拿回香囊,道:“我留着。”
“奴不会说话不会办事啊。二郎若有意,就请责罚吧。”十六娘叹口气道:“她有身子,奴该让着她的。”
十六娘心道自己何尝不是娇宠大的,气上了头,反倒笑了:“奴要什么补偿?该有的奴也都有了啊。”
秦云衡一时语塞,看着十六娘,支吾一阵才道:“当真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要?”
她猛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看不出任何虚假,那个人的目光里很是笃定。
“可是并没有给奴啊。”她低声道。
“时间还没有到啊。”秦云衡笑了:“你才十五岁,急什么?你是我妻子,迟早要做女人做阿娘的,怎么,不信我?”
“灵娘又比奴大多少?”十六娘豁出去了,道。
“她同你不一样。”秦云衡道:“那种人家出来的女孩儿,同你怎么比?”
十六娘悻悻一笑:“那种人家出来的女孩儿,不也能有幸为二郎诞下长子么?”
十六娘吃了一惊,针扎进了指肚,血渗了出来。她忙将指头放在口中含着,话音也有些不清楚:“奴养?是要认那孩儿为嫡子么?”
“灵娘知道你要奴把她亲儿抱走么?”十六娘打断了秦云衡的话,道:“她也甘愿?”
这孩儿抱来,灵娘定然恼她。而今后她有了自己的亲儿,又要把这孩儿怎么办?丢回给他生母必是行不通的,那不还算是半个嫡子么?
之后,秦家这位长子也便活得格外不称意了。
十六娘嫁进秦府之前就听说这长房和嫡系不睦的事情,现在听秦云衡自提此事,想来,他是怕自己也有个万一之后灵娘母子落得如此下场吧?
见她久久不语,秦云衡咳了一声。
“奴不愿意。”她抬起头,道:“灵娘在府中的处境,二郎并非不知,若当真为她好,何忍让她母子分开?真若如此,叫她怎么看奴呢?再说,依二郎的话,今后奴自己生养了,却又如何待这孩儿?”
……回去?
十六娘怔了一下,然后苦笑着点了点头。
把自己的夫君推到别人身边,还是在刚刚柔言软语之后,这叫谁能受得住呢。可话是她自己说错的,自作自受,她不能哭。
既然装作大度的话都说过了,哭了不就露馅了么?出嫁前阿娘说过了很多,她记得虽少,但这不要出尔反尔的一条,还是不会忘的。
秦云衡转身便走。十六娘看着房门重新闭合,才丢下了手中绣了一半的牡丹。
秦王氏的声音哽咽着,颤颤巍巍说了什么,她记不清,唯一能记住的只是一句话:“奴这一世的眼泪,都是流给他。”
那时秦王氏还年轻,她还小。如今她长大了,秦王氏老了。
然而十六娘又隐隐觉得,这样强横的所为能获得的,其实并不是她想要的。正是如此的左右为难,才硬生生让她把一颗心都扭成螺蛳了。
哭了一阵子,十六娘觉得身上冷开来。她便起了身,想找件衣裳披上。却惊然发现房门正敞开着。
而秦云衡倚着门框站着,目光沉沉望着她,一句话都不说。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垂下,房内的灯火照不亮他的眼睛,而神京春夜永远都浅浅刮着的微风,将他宽大袍服吹得鼓胀起来,更显得身形如树,俊拔宁静。
手足会(捉虫)
“你当我不是人么。”他低声道:“你这样,我怎么会看不出。”
十六娘哽咽得答不出话来,眼泪一滴滴打在秦云衡手背上。
“你不用我陪着?”秦云衡颇为意外。
“我去了,你不会哭么?”秦云衡问道。
“无妨的。”十六娘使劲儿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努力挤出笑容,道:“二郎,奴甘心。”
秦云衡看了她一会儿,微微笑了,伸手拭去她腮上泪痕:“好,你好好歇着。”
他俯下头,想要亲吻她额上。然而触唇的却不是十六娘光洁的额头。
她举起手,挡住了他的嘴唇。秦云衡愣住,道:“这是何意?”
“奴不要。”她退后了一步,道:“不该奴的,奴一点儿都不要。”
他看着面前身形依然纤细的少女用力点着头。她马上还会落下眼泪的样子,可是却那么坚决地拒绝他好意给她的暖意。
不是她的,她就不要么?
秦云衡想了想,还是转身出了门。只是心里似乎空了那么一块。
然而第二日,一大早就被叫到母亲房中的他,再看到十六娘时,却不禁怀疑,自己昨天的所见难道只是做梦么?十六娘还是老样子,梳着漂亮的发髻,一丝不苟地打扮好,连看到他时的笑容都还是一样。
他看着她,心中有些纳罕,及至听得秦王氏一声咳嗽,才回过神来。笑道:“儿失态了,阿娘休怪。”
秦王氏意味深长地觑了十六娘一眼,笑道:“这怎么能怪?你们伉俪情深,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秦云衡讪笑,偷眼望向十六娘,却见她脸上竟将方才的笑意都瞬霎敛去了,心里不由一颤。
十六娘的神态,秦王氏也看在眼里,心知此事有蹊跷又不好问,便轻嗽一声,道:“罢了,先说正事,这大郎和三郎都托书说要回来了,你们也得先准备些。”
大郎秦云朝,三郎秦云旭,这两个都是庶子,但在秦府的地位却是截然不同。三郎的生母是秦王氏自娘家带来的婢子,后来脱了奴籍,才做了妾,同主母自然亲厚。然而她故去的却早。这三郎自小在嫡母身边长大,也算是半个嫡子了。
若真是这俩人一同回府,想来也是惯着秦云旭忽视秦云朝的。
“三日之后。”秦王氏道:“你得安排好了。三郎一大家子人,神京之内虽有他的宅子,想来也不见得就不住在府中,大郎更是除此间无处可去。他又未曾娶亲,这住在何处,却是要费心的。”
十六娘应了,心里头却叫苦。秦府后宅那么大,安排下一个人,自是不难的。然而要安排得可秦王氏的心意,倒也不容易。秦王氏不愿意多见秦云朝,又不能把秦云朝往自己和灵娘的住所附近安置,这一来多半个后宅就排不进人了。
其他地方虽然也有的是房,却多半年久失修。秦云朝和秦云旭二人回来得又快,要收拾怕是来不及了。
十六娘心中盘算不提,秦云衡却道:“三弟回来,我是知道的,怎生那人也回来了?”
等从秦王氏屋内出来,她也顾不得前一夜同秦云衡的一番龃龉,忙拽住了他,道:“二郎,你看如今奴把阿兄给安置去哪儿啊?”
秦云衡顿住了脚步,盯着十六娘道:“你当真想按我说的办?”
十六娘点头,便听得他丢出俩字来:“外边。”
“有余钱的话到随便哪个街坊里头买个宅子给他!”秦云衡脸色很不好:“我不想见他,一面都不想。要是没余钱,你随便把他放到什么地方,只要我看不见便是!”
十六娘简直咬牙。秦府架子虽大,余钱却着实不多。就凭秦云衡的俸禄,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口奴婢也就是堪堪够用罢了。纵使加上几代祖宗领有的封地田庄,那一年才能余出多少钱来?还有不少要拿去给族里办公学呢。为了让秦云朝不要在秦云衡面前出现,再买个宅子,那比割她的肉还疼!
当女儿在家的年纪当然不会考虑银钱这般俗物,然而如今当了主母,便不能时刻都由着性子来随意花销了。
当日下午,十六娘拽着拥雪,硬是将秦府内宅里里外外转了个遍。最后方在院子西角上觅到个安静院落出来。又赶忙地遣着婢子小厮打扫干净,填上家什摆设,一切收拾停当也就到了这二人抵京的前一夜。
第二日早晨,十六娘打扮妥当,便要在府中准备迎接这叔伯二人的。近晌午时,外头大街上车马声响,紧跟着一名少年郎君悠然晃进了秦府大门,前呼后拥的却是好一群莺莺燕燕。
这少年圆脸,长得和秦云衡片分不似,明明年纪轻,却已然蓄起了胡须。只是一双眼睛非常明动,还带着几分跋扈的稚气。
“阿兄!”少年进了门便大咧咧招呼:“你可太叫可怜的三郎伤心了!成亲也挑着我去南方游玩的时候,我连杯喜酒都没喝到!”
秦云衡好气又好笑,道:“婚期早就定了,可不是你自己巴巴要去南方过冬的么?且闻江南一带冬季比北方尚冷出几分,你是给冻傻了才将这事儿赖给我的吧?”
“反正我没喝到喜酒是实不是?是了,那便是要怪你的。”秦云旭向来无赖,晃到了他们面前,朝十六娘一打量,便笑了:“若事先不知道,我还真看不出来这一脸温淑贞静的二嫂便是当日裴家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女娃了!”
十六娘大为羞窘,脸一红,忙举了团扇遮住半张脸,低声道:“三叔取笑了!”
秦云旭笑着还要说什么,却听得他那群莺莺燕燕背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二弟,弟妹。一向安好。”
这话问得很是合衬,然而那声音却冰凉得像是最深的噩梦里泛起的寒意。
十六娘甚至打了个寒颤,朝秦云衡身后退了一步,才敢抬起眼去看。秦云旭的妾侍们散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那边过来。
相比秦云旭,秦云衡和这位倒是更像些。甚至,连他们俩此时看向对方的目光,也是一样抵触而又带着不得已为之的客套。
十六娘在心里暗暗评价着他们两人,却不期秦云朝看了她一眼。眼神相撞那一霎,她只觉得血都被冻住了,心底下毛毛地凉。
他要如何看待这秦府中的人,才会有那种极端平静中糅杂着绝对厌憎的眼神?
她不自禁伸了手扯住秦云衡的袖子。秦云衡瞥了她一眼,不着声色地伸手与她相握,才向秦云朝道一声:“阿兄胜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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