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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的哭泣.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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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的哭泣》
作者:青枚
凤凰的哭泣 第一章(1)
狂风卷过,在旷野上肆虐悲鸣,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秃鹫在头顶上空盘旋,似乎准备着,随时俯冲下来,撕咬争抢,从满地猩红中分一杯羹。
寒意如同夜色一样浓重,一层层地覆盖下来,阻绝一切生机,将天地死死践踏在足下。墨黑的彤云翻滚,暗挟着风雷滚滚,连大地也为之震动。
脚下土地突然裂开,如同饕餮贪食无厌的口,要将她整个人都吞没下去。恐惧攥住她的胸肺,令她无法呼吸,也无法出声。身体不能动弹,眼看着裂痕渐渐扩大,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被一股强大不可抗拒的力量拽进了无垠的黑暗中。
“啊!”寇新颜惊呼出声,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置身地铁内。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车厢里的人被她的惊呼吓到,都诧异地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女孩。
地铁在轨道上飞驰,铁轨撞击的声音在灯火通明的车厢里听来,更像是单调的打击乐。寇新颜松了口气,无视周围人的目光,合目靠在椅背上。冬天,车厢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她能感觉到背上蚁行般爬满了汗。
脚下的地板坚实光滑,一颗狂跳的心渐渐平稳下来。又是梦吗?她苦笑,那样真实,仿佛亲历一样的噩梦,怎么会出现在她的脑中?
走出地铁站,混杂了汽油和各种化学味道的风迎面而来,街上人潮熙攘,浅灰色的天空被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刺穿。街灯闪烁明暗,汽车飞驰掠过,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寇新颜走在人群中,太阳穴随着脉搏一下一下地跳痛,她脑中昏昏沉沉,一片混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被那些莫名其妙的血腥的梦包围。并不经常,但是总在最不可预测的时候出现,有时在汽车上,有时在地铁里,有时甚至在电梯中,明明前一分钟还神采奕奕的她,会突然陷入那样的梦境,然后在挣扎呼喊中惊醒。
常被问起具体是什么样的梦境,却说不清楚。梦中令她胆寒的,仿佛不是那血腥的旷野,而是隐藏其后的什么东西,是那种悲凉绝望、孤独无助的处境。
一辆汽车飞驰而过,溅起半米高的污水,向她飞来。寇新颜一愣,脚下疾点,飞快地向旁边让去,带着泥污的脏水刚好落在脚边,雪白的皮鞋片尘不染。
“好功夫!”经过身边的一个男人诧异叫好。
寇新颜脸色苍白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快速离去。从什么时候开始,反应如此敏捷了,她自己也不清楚。有时候,身体的反应比思想还要快上一步。
寇新颜猛然回身,手臂不知道如何拐了一下,那男人便突然失力,跌跌撞撞摔出去三步。“你想干什么?”她冷冷地问。
“我不会什么功夫。”打断他的话,寇新颜冷冷地低声说了一句,转身就走。
家住在十七楼。等电梯的时候,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寇新颜以为那人又追了上来,身子向前微侧,毫不客气地飞起一脚向后踹去。
“姐,是我!”一声哀号伴着身体接触地面的摩擦声传过来。
她收住势,回头一看,乱七八糟被她踹倒在地上的小子,正是弟弟之佑。她叹了口气,低声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这么干。”
寇之佑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刚刚度过十八岁生日的他有着高大的身板和帅气的模样,乱糟糟的黑头发下,是一双和姐姐酷似地曈黑眸子。“姐,你这招太厉害了,”少年丝毫没有因为被摔倒而不满,反而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什么时候教教我。”
寇新颜淡淡一笑。见电梯门打开,便当先走进去,之佑也跟进来,问道,“姐,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在哪里学的功夫?”
寇新颜叹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恼怒地说,“我从来没学过功夫,这你知道。”
“少来吧,你这身手,比李连杰还帅,说没学过,谁信啊。”
寇新颜苦笑,的确没有人相信,甚至连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大概是在两年前,一次和朋友们去爬山,不小心从巨石上摔下去,却因身体灵敏的反应而毫发无伤。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都把这个当成奇迹。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越来越多地发现,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那种敏捷灵巧,是从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她不可能有的。但是这两年期间,她确确实实地凭着这样的身手在街上抓过三次小偷,从车轮底下救过两个孩子的命。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新颜自己也很想知道。
一进家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肉香味,之佑跳进门来,大喊了一声,“好香啊!”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乐呵呵地说,“回来了。我专门做了红烧肉呢,一会儿有客人来哦。”
之佑挤到锅台边,拈起一块金红油亮的红烧肉一边往嘴里送,一边问道,“谁啊?”
母亲回身,迅速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洗手去。”
之佑嘴里满满地塞着肉,含糊地问道,“妈,你说的客人是谁啊?”
凤凰的哭泣 第一章(2)
“你爸大学的人,”母亲一边说一边朝客厅瞟了一眼。已经脱下羊毛大衣的新颜沉默着坐在沙发里,半闭着眼,似乎无限疲惫。
之佑立即明白了,冲母亲挤挤眼,“是姐姐的相亲对象吧?”
寇新颜耳尖,虽然油烟机响着,还是听见了这句低语。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把自己关进卧室。
听觉也比以前敏锐多了。
新颜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椭圆形的半身镜,映出的是她苍白的脸。齐肩的卷发,懒散地垂着,乳白色的珍珠耳钉在灯光下柔和地泛着光。紧靠着镜子,梳妆台上摆着相框,那里边一个二十出头、梳着马尾巴的少女,在阳光下灿烂地笑着。那是三年前的自己。
新颜的目光在镜子和照片之间来回逡巡。很不一样了。模样倒没有太大的变化,毕竟现在的自己也才不过二十四岁。只是感觉不一样了,镜子中的自己,目光凌厉得连日光灯也显暗淡。唇角不自觉紧紧抿着,似乎时刻透出戒备的意味,这样的她,跟照片是那么不同。或者发型不同也有关系吧?投入社会的人,总难免在外表上变得世故。她把自己的头发向后拢起,想要看看马尾巴是不是还适合如今的她。
喇叭口的衣袖滑下来,露出白白一截手臂。新颜突然顿住,目光被镜子中的自己吸引住。手肘下方,小臂内侧通常是人体皮肤比较柔嫩的地方,一条淡粉红色的疤痕异常显眼。她松开手,任头发垂落,端着自己的手臂细看。
大约一寸长的伤痕,愈合得很好,只留下浅浅一条粉红色的线。这是另外一件奇怪的事情,她不记得这伤痕是怎么来的了。
其实她的身上总共有七处伤痕,有的深,有的浅,分布在大腿、手臂、背部、肩头。胸骨下面胃的部位那个伤最触目惊心。圆形的疤痕,不大,却似乎极深,像是被锐器刺穿的样子。有时候在突如其来的梦中,这个伤口会隐隐作痛,仿佛一条冰锥从这里进攻她的内脏。每每从那样的梦中惊醒,便会手脚冰凉,浑身虚软没有力气。
“新颜,新颜,你干吗呢?”母亲敲着房门问,“快开饭了,出来吧。”
“哦,好的。”她低低答应了一声,随手把头发挽在脑后出去。“不是说还有客人吗?”她避开母亲探寻的目光,问道。
“嗯,马上就到,我让你弟弟到楼下去迎了。”母亲看着女儿苍白的脸色,有些担忧:“你气色太差了,也不上点妆。至少涂点口红嘛。”
“要吃饭了,涂什么口红啊。一会还不都吃进去了?”新颜不以为意,小心掩饰自己的不安。记得有一次,同事从国外回来,送给她一支最新款的唇彩,血一样红艳鲜亮的粘稠液体,从白色的唇刷上淋淋漓漓地滴下,看在她的眼里,突然没来由心头狂跳不止,胃里好像被什么翻搅着,凉气从那个伤口嗖嗖地往里渗。她觉得浑身虚弱,强自忍耐着跑进洗手间,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从那以后,便不敢接触那些深深浅浅的红色。
“这两天还做那些怪梦吗?”母亲一边在厨房里忙着,一边问。
“啊,没有。”新颜随口撒谎,不想让母亲为自己担心。曾经被莫名的梦境折磨得崩溃般失声痛哭,忧心忡忡的父母无奈地带她去看精神科。然而没有任何结论,医生对于她千篇一律暗淡晦涩的梦境一筹莫展。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异常沉重,家人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为了让她能安稳睡一觉,甚至专门把她的窗户都换上了隔音玻璃。弟弟也不被允许带同学朋友回家,因为大声说笑被父母骂过几次后,见了她就像老鼠一样顺墙脚溜走。
她不愿意这样,自己的问题,没必要连累家人。于是开始撒谎,说那样的梦已经很少做了。开始别人自然不信,次数多了,又再也没有过失控的事情,大家的神经也就渐渐松弛下来。
“我就说嘛,做几次噩梦有什么大不了,老妈还那么紧张。”之佑也松了一口气,大大咧咧地说。家里面半大的小伙子又开始来来去去。
新颜还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家人,就是她身上的伤。别的倒还好说,胃部的那个伤,如果给父母看见,只怕又要担忧了。问题就是没有办法解释那伤是怎么来的。似乎一夜之间,它们就自己在她的皮肤上形成了。
总要有个原因吧。一开始她担心是某种不知名的病菌侵蚀自己的身体表皮。然而询问做医生的朋友,却换来嘲笑:“小姐,你科幻小说看多了吧?这样的病菌地球上还不存在呢。”
敏捷的身体反应,奇怪的伤口,莫名的梦境,种种难以解释的事情一直困扰着新颜,长达两年。
凤凰的哭泣 第二章(1)
“我叫石定襄。”客人带着镇静的微笑介绍自己,丝毫没有以往相亲对象身上那种局促的尴尬,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寇新颜与他的目光相对,看清了眉目的那一瞬间突然怔住,只觉得耳畔嗡的一声响,似有战鼓声如雷鸣般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低沉着,撼人心魄。明明是陌生人,可是却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尤其那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见之下竟然让她生出一种奇妙的亲近感来。
这样的情形其实不是第一次发生。半年前公司来了一个新的同事,也是初一见面就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早就熟识了一样。只不过那个叫做李淀的新同事非但不能让她产生这样的亲近的感觉,反倒在见面的那一刻起,就生出了强烈的排斥感。新颜自认不是一个凭第一印象就对别人妄下断语的人,却奇怪地不由自主与李淀保持一定的距离。其实公平说起来,李淀为人爽朗幽默,在公司远比新颜受欢迎。这当然也是新颜性格沉静、不大喜欢跟人一起说笑的缘故。
“你一定是新颜吧?”似乎她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尚站在门外的石定襄不得不含蓄地提醒。他很坦然地叫着她的名字,一点也不客气,却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了。
“啊,对,我是寇新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新颜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连忙侧身让他进来:“我常听爸爸提起你。是文艺史专家呢。”新颜的父亲在大学任历史系教授,来往的人也是学者居多,这就是所谓的“谈笑有鸿儒”吧。不过这么年轻的“鸿儒”倒是不多,石定襄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样子,据说已经是国际学刊上的名人了。
“专家不敢当。只不过最近在做这方面的研究。”他坦然微笑着,打量这个面色苍白,目光游移着不与自己接触的女孩。头发挽在脑后,只余两绺卷发垂在脸侧,微抿的唇角泄露出些许戒备的情绪。她很紧张呢。石定襄在心中暗下评语,有些许失望,以前看过她的照片,在阳光下很灿烂地笑着的那个女孩,跟眼前这人仿佛不是同一个。即使没有目光的接触,也隐约能感受到她的阴郁。大概是因为紧张吧。石定襄这么想着,也就释然了,相亲对象这样的身份,感觉到尴尬也是无可避免的。他当然不知道新颜的紧张情绪是来自那种奇妙的熟悉感。
跟在石定襄后面进来的之佑,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纸箱:“姐,快接一下,好重。”
新颜似乎从久远的沉思里回神,连忙上去接过纸箱。的确很重,却不至于抱不动,“这里面都是什么啊?”她问,“爸爸呢?”
“箱子里是老爸的书。他在楼下被两个学生抓住说论文的事情了,让我们先上来。”之佑弯着腰喘了好几口气,面红耳赤地冲姐姐竖起大拇指,“姐,你真强,力气比我还大。”
石定襄被让进客厅,一回头看见新颜搬着大纸箱进来,也赞叹不已:“好厉害。这箱书我搬也吃力呢。”
“那当然,我姐姐最厉害了。功夫不比李连杰差。”
新颜对之佑的口无遮拦只能苦笑,一拍他的后脑勺:“去,给妈帮忙去。”
“不用了。”母亲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招呼几个年轻人:“这就开饭了,都过来坐吧。”
有寇之佑的饭桌绝对不会沉闷。这个少年的爱好相当广泛,从枪炮机械到历史哲学,甚至音乐体育天文地理,都有涉猎。自然不能说是精通,但是各种领域他都能找到话题,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虽然不成熟但是视角新鲜的见解。新颜曾经嘲笑他是那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博学者,所有的东西都浅尝辄止,拿来做谈资就好,从来不肯下深功夫去钻研。
“能让女孩子感兴趣就好。”之佑这样辩解,“浅显易懂丰富多彩才能引人入胜。如果像写论文一样专业,那会把女孩子们吓跑的。”
新颜冷笑:“你也太小瞧如今的女孩了。”
“可是那些在某些专业有研究的女孩子,遇见我这样对她们的专业一知半解的家伙只怕会更开心呢。”
新颜知道他说的没错,没办法反驳。她一向是个认真的人,对于弟弟这样借助知识结交异性的事情很看不惯。倒是身为历史教授的父亲很宽容地笑着解围:“还年轻嘛,涉猎广点没什么不好。而且,也不会只局限于跟女孩子们打交道上面的。”
这是实话。其实之佑是家里的公关专家。有客人来访,他来作陪,总不会让客人感到乏味的。即使是父亲那些学问渊博的同事们,对这个少年广泛的涉猎也赞叹不已。何况,也没有人期待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有什么真正深刻独到的理论提出来。
石定襄大概是寇之佑遇见的第一个对手。早知道对方是文艺史学的专家,之佑当然不会在文艺复兴或者新文化运动之类的话题上大放厥词,他很谨慎地在某些相关却又边缘的领域寻找共同话题。这是他对付父亲那些同事的一贯伎俩,跟一个秦汉史教授讨论大规模坦克兵团作战那显然是话不投机,但如果讨论匈奴跟汉朝双方骑兵作战方式的优劣,那一定能让对方既感兴趣,又不觉得被冒犯。这就是之佑耍嘴皮子的原则。学者们相对单纯的生活里,这样的年轻清新的对手很受欢迎。也正是因为他的闲谈技巧,寇教授在大学里交到不少朋友。常常有人会笑着对寇教授说:“今天晚饭后,找你家的小鬼磨牙去。”
凤凰的哭泣 第二章(2)
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所有的话题,石定襄都占有优势。两个人从岭南画派的历史沿革,谈到南海大陆架的地质运动,又从洋流对天气的影响跑题到极限运动的发展状况,最后话题从照相机的曝光率问题,绕回到了现代奇幻小说对奇幻画派的影响以及东西方奇幻画派的彼此优劣。
其实整顿饭大多数时候都是之佑一个人在说话。他的对手石定襄则微笑着,气定神闲地静静听着,并且不时关照寇家其他三个成员,丝毫没有让寇氏夫妇以及新颜感觉到被忽视。只是在之佑发言告一段落的时候才淡淡说几句自己的看法。之佑不是有意要抢姐姐风头的,一开始只是习惯性地,在饭桌上找话说,然而没多久就发现对方对关山月的研究似乎远比自己透彻,于是把话题扯开,说点别的。然而不管他怎么转换话题,对方似乎都能准确地切中要害,或者含蓄地指出他的错漏之处,或者引述最新学术杂志上的文章来升级之佑关于这方面的资料库。
新颜一边帮母亲洗碗,一边微笑地说:“只有这次可算是碰见对手了。”
寇太太却有点不高兴,“这个孩子越来越不懂事了。净缠着客人说些没边没迹的话,夸夸其谈,让人笑话。我早就说过他,做人要稳重踏实,可是你爸爸就那么纵着他,都惯坏了。”
“也没什么不好。”新颜一边把剩下的菜收进冰箱,一边说,“他那样的性格应该更能适应社会。”
也许是母亲特有的敏感,也许是对这个女儿格外关注,寇太太几乎立即就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停下手中的活,看着女儿问道:“怎么,工作上不顺利了?”以前开朗的女儿这两年变得似乎不爱跟人打交道,这是她一直担心的事情。
“也没什么。”新颜不在意地说,“只不过啊,不想讨好老板,所以就被打发去做没人愿意做的差事。”
“又要出差吗?”母亲有些不满,“这是第几次了?这种到处跑的工作应该让男同志去做嘛。怎么老是你?你的身体最近也不大好。”
“也没有不大好啊。”新颜努力用轻松的语气安慰母亲,“只不过脸色不好而已,别的都还好了,而且出差这样的事情,多少人想干还争取不到呢。反正我跟老板是相看两讨厌,我走开还好点。”她看着剩下的几块红烧肉,又笑道:“不过我倒是真的佩服弟弟,怎么能做到说话的同时一口不落地吃饭呢?”
母亲却没有那么容易被她转移注意力,追问道:“这次要去哪里啊?什么时候走?”
“三号基地,就是两年前我去过的那个。”新颜的公司在各地都有工程,统管地区工程进度的部门被简称基地,这些基地通常坐落在几省交界的地方,难以用具体的地名来形容,所以公司的习惯,就是用代号来代替。
这么一说,寇太太也想起来了,点点头:“我记得了。好像你就是从那次回来以后,开始做噩梦的吧?”
“是吗?”新颜停下来仔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不知怎么的,心头就沉重得似乎压了千钧重担,“妈,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次我去了几天?”
母亲眯起眼想了想,肯定地说:“三天,我记得很清楚,你是中秋前一天走的,中秋第二天回来的,偏偏没在家过节。”
“哦。”新颜没再说什么。这件事情,其实她也清楚,只是想再确认一下而已。似乎从那次出差以后,开始出现各种奇怪的现象,她甚至记得在三号基地招待所里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时吓得半死的情形。
当时慌慌张张去医疗室看医生,却被医生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半天:“这些都是旧伤了,怎么也有三年的历史了。你不会连自己怎么受伤都不记得了吧?”
真的不记得了。可是无论她如何解释,医生都不相信,一副这个人纯粹找麻烦的样子,几句话就把她打发走了。可是,那些伤,真的在前一天还没有啊,怎么可能有好几年历史了呢?何况新颜平时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过人的记忆力。上小学的时候就参加过一个开发智力试验的她,拥有照相机式的记忆力,这是众所周知的啊。
寇太太担忧地看着女儿变幻不定的神色,抢下她手中的盘子,把她往厨房外面推:“别发呆了,去跟他们聊天吧。你呀,就是平时想太多了。”
新颜明白母亲的好意,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出来,加入客厅里的那三个人。寇教授一边一如既往喝着他的铁观音,一边含笑听着另外两个年轻人聊天。
石定襄还在说关于印度奇幻画大师达什的问题:“无论与西方或者东方的奇幻画相比,达什的作品都属于截然不同的概念。他画中的元素虽然属于奇幻的范畴,比如奇兽或者魔法,但是色彩和结构的运用却极其真实。不同于一般奇幻作品追求单个物体的质感,达什的画中表现更多的是整体气氛的真实性。正是由于真实这个特性,也有不少人真的相信他确实如自己宣称的那样,进入了另外的世界,而这些画,就是他对另外那个世界的描述。”
“那么您呢?”之佑追问,“您相信吗?”
“我?”石定襄大笑起来:“我当然不相信。但是我不排除这是他自己幻想世界的写实。”
“真希望能看看他那些画到底是什么样子啊。”之佑向往地说。
“这好办。”定襄豪爽地说,“我家里就有他的画册,下次拿给你看。”他想了想又说:“其实达什的多数作品不为人所知,倒是有一幅画被收入前年年初发行的那套亚洲艺术博览纪念票,被介绍到中国来。那幅画的名字叫做《凤凰的哭泣》。”
凤凰的哭泣 第三章(1)
三号基地不通飞机航线,只能搭乘火车。
“你已经很幸福了。”之佑帮着新颜把行李搬进软卧包厢,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感慨:“居然是软卧!难为我这些年四处旅游都是挤硬座,命苦啊。”
“这是我留在现在公司唯一的理由。”新颜在床铺上坐下来,仰望着高大的弟弟,呼出一口气,“只有这个好处。”
新式电气专列,软卧包厢内部设计得舒适整洁。空间虽然不大,却安排合理,并不觉得太过拥挤。两张上下铺,小小的茶几上摆放着台灯和插着一支人造玫瑰的花瓶,每个铺位的壁上衣钩的旁边,甚至还悬挂着一个不大的画框。看来这车上的乘务组是想努力显出一些品位来的。
“我以前坐的也是这趟车呢。”新颜看着墙壁上的画框说:“上次去基地的时候,也有画呢。回来的时候就没有,所以这一定是我上次坐过的那列。”
“是吗?”之佑凑上去仔细看,“你不说我都没有注意,似乎是没怎么见过火车上挂画框的噢。”
其实只是巴掌大的一小幅画,暗淡的画面,影影绰绰有着城堡树林的轮廓,一轮蓝月幽幽泛着荧光。之佑看着,心里没来由地一寒,回过头大声问道:“姐,这是什么东西啊,感觉怪怪的。”
之佑被撞得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摔倒在对面的铺上,吓了一跳:“姐,你怎么了?”
新颜半天回不过神来,脸色苍白地看着弟弟发呆,半晌才勉强一笑,无言地摇摇头,瘫坐在床上。
之佑挠挠自己浓密的头发,不满地咕哝:“真是的。”
新颜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沉默着。一时间只有广播里的轻音乐在小小的空间里响着。
包厢镶着镜子的滑门突然被打开,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之佑像是身下装了弹簧一样从别人的床铺上蹦起来。
门口出现一个四十岁中年男人的脸,笑呵呵地冲姐弟俩点点头:“27号在这里?”
之佑看姐姐似乎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好点点头:“是,没错。”
“好,好。”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男人点头哈腰缩回头去,在外面大声说了一句什么,就听走廊里乒乒乓乓一通响。不一会儿那男人肩上扛着极大的一个箱子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看样子像是他的妻子。那女人也带着巨大的行李,手上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看见寇家姐弟,点着头打招呼。
车厢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之佑在姐姐身边坐下,看着那一家子鸡飞狗跳闹哄哄地安置行李,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低声对新颜说:“姐,要不然想办法换一个包厢吧。这个样子只怕你休息不好呢。”
“没关系。”因为人多而显得有些闷热的空气反倒让新颜安下心来,刚才那种冰冷彻骨的诡异气氛在热闹的人气冲击下,消弭于无形。或许,这样的环境才是适合的。
站台上的铃声响起,之佑知道自己必须要离开车厢了。姐姐不愿意换包厢,他也没办法,只能反复叮嘱:“照顾好自己啊。”
“你放心吧。我照顾自己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新颜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这个一向大大咧咧的少年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何况不过一晚上而已,明天一早就到了。快下车吧,车要开了。”
“你弟弟啊?”那一家三口安顿好的时候,火车已经晃动着离开车站。那男人一边往大玻璃罐头瓶里冲茶,一边跟望着窗外向后飞掠景物的新颜搭腔。
“哦,是。”新颜收回视线,简单地回答,没有表现出任何或热衷或不耐烦的情绪。这是她一直以来与人打交道的习惯,就事论事地说话,保持着距离,像是在防备着谁保护自己一样。也许在她来说这是无可非议理所当然的举止,但常常会让与她接触的人觉得她是一个性情高傲冷漠、不通情理的人。变成这样,新颜也没有办法,虽然隐约听见过那样的评语,可是找不出办法来解决,她也不是会为了别人的评议而专门改变态度的人。
对方对她的态度却不以为意,男人嗅着从简易茶缸袅袅升起的茶烟,乐呵呵地说:“我姓周,周春阳。这是我老婆和孩子。”
似乎没办法回避,新颜点点头,“我姓寇。”说完又觉得似乎太过冷淡,便又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通常情况,跟陌生人打交道,把注意力放在他们的小孩或者宠物身上总是没错的,就这么简单一个问句,立即让双方都热络起来。周氏夫妇都是特别健谈的人,新颜不必多说什么,只是客气地听着,没过多久就已经知道了周太太的名字叫于乔,儿子周晓五岁,一家三口在外地做生意,赚了点钱,于是通过关系买到了优惠软卧票。
凤凰的哭泣 第三章(2)
“便宜了整整四百块钱呢。”周春阳高兴地说,又慷慨地对新颜许诺,“下次你要买票来找我,我帮你买,绝对没问题。”
新颜却没有回答。火车单调而有节奏的晃动和铁轨撞击的声音让她精神恍惚。一直以来,这样的声音最容易把她推进怪梦中,无论是地铁还是火车,只要是那种特殊的节奏,怪梦就会出现。此刻的新颜就在努力跟越来越重的睡意斗争,然而眼皮却不听使唤地往下垂。
周太太注意到她的样子,用胳膊肘捅了捅还在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丈夫。
突来的安静让新颜终于坠入梦境。
一觉醒来,已经是半夜了。新颜躺在床铺上,身体随着火车的节奏晃动,心里却惊奇不已。真是一个无梦的好觉,已经多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睡过一觉了?原以为这样的环境肯定会被那些梦境困扰,可是竟然什么也没发生。她满意地叹了口气,翻身坐起。
包厢内一片黑暗,对面的床铺上传来周春阳起伏不定的鼾声,还有小孩子混沌的呓语。整列火车都在沉睡。银色的月光下,列车在旷野上飞驰,呼啸着飞越铁桥,投入山谷巨大的阴影中。
新颜把脸贴在玻璃上,想借着月光看清外面的景致。气流突然湍急起来,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四周陷入一片漆黑,铁轨撞击的声音在有限的空间被无限地放大。新颜知道,这是因为火车驶进了山体中的隧道。同样的路线以前走过,新颜有着照相机一样的记忆,自然记得这一带,便是龙岩山脉群山耸峙的地方。
火车在群山间前进,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大大小小的隧道长短不一。随着火车一起飞驰的月亮时隐时现,新颜全神贯注地看着外面,没有注意到身后包厢内微起的变化。
在月光照进车厢的瞬间,墙壁上的画框泛出异常的光,仿如远古异兽的眼睛,流露出嗜血的欲望。然而一旦月光被阻隔,那些或蓝或红的光芒也就暗淡下去。因此,即使新颜偶然回头,也无法察觉异状。
大概是因为刚才睡得太好了,即使车厢内鼾声起伏,她此刻也没有一丝睡意。
一个巨大的山影迎面扑来,凶神恶煞般地将火车吞入自己的体内。这是一个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隧道,将近十分钟的时间内,车里车外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见。百无聊赖之下,新颜只得回到自己的床铺躺下。
就在那一瞬间,火车终于冲出山体的包围,月光流进包厢,墙壁上的画框再次发出幽光,吸引了新颜的注意。【TXT 书香中文网电子书 书香中文网.com 免费小说TXT电子书下载】
她心头猛地一跳,周身血液突然加速流转,不知为什么,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兴奋感油然而生,沿着脊椎向身体的各处末梢神经欢腾奔涌,她无法控制地凑过去仔细观察,似乎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小小的画框中,城堡树林轮廓依然如故,那轮蓝色的月亮幽光闪动,竟仿佛真实的一般。新颜似乎看见几只寒鸦从月光中飞过,树梢也似乎在随风摆动,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凑上去想看清楚。
火车再次嘶吼着冲入山体,黑暗突如其来地将她包围。新颜看了看手腕上的荧光表,凌晨三点一刻,还有七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她隐隐觉得不安,一丝湿滑的寒意仿佛小蛇在她背上游走,所到之处留下令人不寒而栗的异样。黑暗在此刻如此诡异,令她不由得想,这样的隧道尽头,是否会是另一个世界?
月光在那一头等待时机。
异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即使黑暗中,那幅画上蓝色的月光也仿佛迎风漾动。新颜敏锐地感觉到危险,完全是出于本能,她猛地向后退,想要在两者间拉开距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火车钻出了隧道,月光再次回到那幅画上。
蓝色的月光突然大盛,冰冷沁亮的色调瞬间在包厢内流泻。新颜的目光被那恶魔双瞳一样的蓝月所吸引,无法偏离。她清楚地看见黑影般的树丛剧烈摇动,不远处古堡的某一处窗户透出摇曳火光,寒鸦惊飞,遮蔽月光,寒冷的风突破画面扑面而来。
似乎是有着神秘的力量在牵引,她也分不清楚到底是自己朝着那幅画过去,还是画中的景物突然扩大,只一瞬间,她整个人就仿佛被淹没在铺天盖地迎面而来的、如冬天池水一样冰冷刺骨的蓝色月光中。幽微的蓝色,在她最后的意识里刺痛了她的眼睛。
凤凰的哭泣 第四章(1)
新颜记得七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大海,是在半山腰。一路苦行,挥汗如雨,终于快要到山顶的时候,灌木渐渐稀少,转过巨石,视野豁然开朗。浅蓝色的天空下,一幅蔚蓝的丝绒在阳光下闪着光迎面隔空扑来,丝绒的边缘镶嵌着细白的蕾丝。看得仔细了,才发觉竟然是海水,从山脚下向极深极远的天空伸展开去,似乎直触到了天堂,白云淹没其中,溶作点点浪花,随风摆动。
七岁的新颜被那铺天盖地的蓝色惊住,似乎整个人都沉浸在或深或浅的海水中;海风,沙滩,远方天水交界处低回婉转的涛声,从此成为她最美丽的梦境,深深铭刻在脑海深处。长大后,新颜曾经去过很多很多不同的海滩,然而再也没有寻见过那样的大海。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失去过意识,在自己被那幽微的蓝色月光包围的同时,幼年蓝色丝绒般的大海就挟带着海风特有的气息,出现在她的眼前身边。那种她渴望了许久都不曾觅得的心仪之所,就那么自然地出现在眼前,仿佛亘古以来就存在于此处,就这么等待着新颜来发掘。
然而欣喜震撼的同时,心底一个小小的声音发出警告,新颜敏锐地察觉到不同寻常之处。她没有忘记数秒之前自己还置身火车包厢,也没有忘记穿梭于群山间的银月和画框中诡异的蓝月,甚至手心还残留着因紧张沁出的潮意,眼前这个她寻觅多年的美景来得太突然,不能不让她格外谨慎。
“是梦。”她这样告诉自己,或者,更确切地说,她这样判断着,想要为这一切荒诞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四周的世界还笼罩在幽淡的蓝光中,让她更加确认这一切的不真实性,新颜居然不觉得慌乱,沉着地告诉自己,等到梦境结束,就会发现自己还在那间小小的包厢里。
向前踏出一步,眼前的美景突然被踩碎了一样支离破碎,幻化成千万个泡沫,倏忽间四下飞散。新颜脚下一顿,虽然早已经有所准备,看着那天鹅绒一样优雅的海水瞬间幻灭,心中仍是难免失落。
阳光将成千上万的泡沫映得七彩绚烂,围绕着她上下翩舞。新颜静静地看着,全身戒备,在等待着什么。潜意识里有种感觉,这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奇迷的事情,她的冷静中有着一种过来人的老练。
眼前迷障逐渐消散,被泡沫遮挡的景物显出轮廓来。新颜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广大庭院的一角,低矮的灌木与高大的乔木交相掩映,阳光透过繁茂枝叶的缝隙撒下来,在她的脸上绘出斑驳光影。树丛的后面,是一座城堡模样,风格奇怪的浅灰色建筑,穆斯林式的圆形屋顶却被东方传统的飞檐包围,向阳的墙壁上爬满了深紫色的藤蔓。城堡的大门前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花圃,即使相距很远,也似乎能闻见花的香气。在花圃和大门之间的空地上,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一面深紫色绘着白色巨鹰的大旗在风中招展。
新颜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地抬头望了望掩在宽大树叶后面的太阳,为什么是在阳光下?从她现在所站的角度,透过树丛朝城堡看过去,如果是在夜里,如果有一轮蓝色的月亮从城堡的后面升起来,那么就会和火车包厢里那幅画里的情形一模一样了。可是为什么会突然变成是在阳光下?她分明记得不久前看表,还是凌晨三点左右。
风从右边的开阔地吹来,在城堡墙壁上紫色的藤蔓海中形成道道波浪。两只翠绿的鸟儿从树梢飞起,相互应和鸣叫着,朝这边飞来。新颜脑中突然警铃大作,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一闪身躲入树丛深处。两只鸟几乎是在下一刻就从她适才立脚之处的上方掠过,在这一带盘旋着久久不去。
新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避,却本能地相信绝对不能让两只翠鸟发现自己的踪迹。此刻的她,似乎分化成两个人,一个沉睡在心底深处的自己仿佛突然活跃起来,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预兆地发出警告,并且采取行动。好在另外一个自己目前还处在茫然无措的状态下,在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完全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也就只能靠本能行事。
突然两只翠鸟发出几声刺耳的鸣叫,飞快地朝一处灌木丛俯冲而下。新颜远远看不清楚,只隐约瞧见一只兔子大小的动物从半尺高的树丛中跳起来,长长的尾巴横扫过半空,整个身体向着不远处的一株大树死命扑去,嘴里发出凄厉的嘶吼。两只翠鸟箭一样笔直飞过去,其中一只飞到离那个动物不到三米的地方的时候,突然收拢双翅,身体陡然拉长,碧色荧光瞬间灿烂,即使在阳光下也刺目耀眼。那动物身体还在半空上飞,察觉到危机,突然扭转身体,狰狞地向翠鸟迎面扑去。莹碧的鸟,箭矢一样插进动物的身体,突然一声闷响,一团惨碧的火焰迸裂出来。火焰耀眼舞动,瞬间就把那动物生生化作一团焦灰。
剩下的那只翠鸟绕着余烟袅袅的灰团飞了一圈,低低鸣叫了几声,这才振翅离去。
新颜看着惊出一身冷汗,那碧绿火焰如此厉害,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绿色的火焰,她心头狂跳,心底其实明白了一件事情,却不肯面对。汗水爬满了背,她这才注意到身上穿着羊毛衫,而这里艳阳高照,草木繁盛,分明是夏天的样子。看看周围似乎没有危险了,才小心翼翼站起来,自言自语道:“日夜颠倒,季节也是颠倒的。如果不是梦,我一定是到了地球的另外一头。”
凤凰的哭泣 第四章(2)
那座灰白色的巨大城堡像一只在休憩的巨兽,安静地耸立在原地。新颜朝那边看了看,敏锐的第六感再次出现,她十分不愿意过分靠近,仿佛那里蕴藏了巨大的危险。对于这个陌生的环境一无所知,新颜除了依靠直觉行事,无计可施。
离开这里,越远越好。直觉这样告诉新颜。
她爬上一棵高大的老树,向远处张望。发觉那个城堡,连同自己置身的这片树丛都位于一座大山的山顶。山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川,翡翠般的绿色植物遍布大地,目力所及的地方竟然一成不变,看上去就像一片绿色的大海,没有尽头。蓝色的天空下,只有极远处的地平线上,有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灰影。
新颜闭上眼,想象着自己在这片平川上空飞翔,一个巨大长尾的鸟的影子投射下来,在绿色的平野飞掠而过。她感觉自己就是那只大鸟,乘着风势,在几乎没有尽头的绿色海洋上空一直飞。天边的灰影越来越清晰,到了近前就发现,那是一座宽广无边的城池。黑色的城墙倚山而建,绵延数十里,墙后堡垒亭台高高的屋顶依稀可见,半山腰上一片灿金的屋顶上方,飘扬着一面黑色的大旗,旗帜上一只金碧辉煌的凤凰在展翅翱翔。
城墙上有无数银盔士兵,一边举头向她张望,一边惊喜地喊着什么。新颜突然心头一热,不由激动起来,仿佛事隔多年之后回到了离开已久的家。城上的人们继续骚动,纷纷向天空伸出双手,口中呼唤着什么,新颜听不清楚。她在上空盘旋着,想要降落到那群欢迎她的人中间去,可是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靠近城墙。城后巨大的山间突然刮来一阵猛烈的风,仿佛一只巨手,把她推向一边。城墙上一阵惊呼。新颜努力调整姿势,风势强劲,即使保持平衡也不容易。她那巨大的羽翼此刻就像饱涨的帆,把她的身体拉离那座城墙。
忽然墙头聚集的人们向两边分去,中间留出的通道上出现一个黑衣宽袍的人影。新颜看见,突然心头狂跳,一股热流仿佛从身体深处涌上来,瞬间溢满双眼。她奋力挣扎,企图摆脱烈风的纠缠,投在下面的影子看上去就像一只烈火中挣扎的凤凰。黑衣人抬起双臂,向两边平伸,宽大的袖袍在风中飞舞招展,新颜只觉一阵温和却无比强大的力量迎面压来,她无可避免地从空中向下坠落。风云流动,天地变幻,那一瞬间,黑色的城墙绿色的海洋蓝色的天空,突然旋转着尽皆远去,只剩下无尽的下坠。
惊呼声中,黑色城墙上的众人眼看着那个火红的影子在空中消失,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一时间,数十里的城墙上只有风的呼吸声在起伏。
一根红色羽毛在风中飘摇。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黑衣人平摊开手掌,衣袖随风飞舞。红色的羽毛仿佛有生命力一样缓缓地飘过来,落在他的苍白纤长的手中。
火红的羽毛,形状美好,淡淡的金色环绕着,在他的手中微微颤动。他冰蓝色的眸子光芒闪烁,苍白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青鸢。”他低声唤道,声音清冽若冰峰寒潭,在阳光下闪着光。
一个从头到脚都被黑色包围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黑夜一样的眼睛,也盯在那片羽毛上。
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红色轻软的羽毛,像是在抚弄着情人的面颊,他说:“她回来了,是不是?”
青鸢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那不是一句问话,而是陈述事实。
“为什么呢?”冰蓝的眸子望向极远的天边,他喃喃自语着,并不期待有任何人能解释。手优美地扬起,那片火红的羽毛仿佛被人操控着一样飘到青鸢面前,他淡淡吩咐道:“交给陟游吧。”
新颜重重地摔在地上。从将近三米高的树上掉下来,如果不是丰厚的草地,以及她莫名而来的敏捷反应,只怕尾椎骨裂是难免的了。躺在草地上,一时没有动,新颜望着耀眼的天空发呆。
刚才那个是什么?梦?还是幻想?她觉得自己是一只鸟,可以在天空中飞翔,跨越无边的草海之后,有一座黑色的城墙,似乎,她应该到那里去。闭上眼,新颜开始回想刚才经历的一切,那么真实的感受,那些银盔士兵的欢呼声似乎还在耳边缭绕。还有一片闪光银甲中间那个黑衣的身影,那是谁?为什么觉得看见他心情复杂,既高兴,又惊恐,想要保持距离,又不愿离开太远,那种矛盾复杂的心情,到现在回味起来还觉得惊心。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刚才经历的事情,那种真实,不能称之为梦或者幻想,可是那算是什么呢?除了离奇之外,她想不到能用任何语言来解释。
想到离奇,新颜不由苦笑。到目前为止,有什么事情是正常的?突然从夜晚奔驰的火车来到了这个完全相反的世界,会自动迸裂成绿色火焰的翠鸟,一望无际的单调的绿色草海,还有自己以为变成一只大鸟,飞到了很远很远以外的地方。这样的事情,如果告诉别人,只怕没人会相信。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弟弟之佑会眉飞色舞地使劲一拍她的肩膀,一脸崇拜地说:“姐,你的想象力快赶上卫斯里了。”更或者,那个家伙会很认真地讨论,她是不是遭到外星人绑架之类的事情。
还有一个非常不正常的事情,新颜心里知道,却不愿意仔细想。突然来到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发生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觉得惊慌失措,一点也没有害怕或者绝望?反而非常镇静地接受下来,仿佛这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巨大变故,而只不过是又一次出差或者旅游。难道在内心深处,她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或者,新颜想起看见黑色城墙时的激动,或者她一直期待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她不敢想下去,也不敢深究里面的缘由。这样的心情是不是有些愧对那些关心她的家人?如果他们知道她失踪了,该有多难过悲伤?
新颜猛地跳起来,阻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周围除了树丛还是树丛,她仔仔细细地搜索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异样,没有门一样的东西能让她回去,也没有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一切都那么自然天成,她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去。
搜索了一通没有结果后,新颜很自然地放弃。后来她回想这件事情的时候,自己解嘲道,那样的搜索,简直是在尽义务,找不到回去的路,所以可以顺其自然地留下来,心中对家人的愧疚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无可奈何。
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个时候已经在新颜的脑子里形成了初步计划,那就是想办法去那个黑色的城池。到现在为止,她连一个人都没有看见,既不知道眼下身处的城堡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黑色的城池在什么地方。不过,天边那抹灰色的淡影还在,朝那个方向应该没错。
凤凰的哭泣 第五章(1)
新颜几乎立即就发现了自己正面临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她肚子饿了。“看来无论是在哪里,人总是不能不吃东西的啊。”捂着自己咕噜咕噜叫的肚子,新颜藏身在灌木丛的后面,眼睛盯着下面的城堡,心里紧张地盘算着。
无论那座黑色的城池在哪里,都不是一两天可以到达的,所以必须解决温饱问题。而方圆百里内,唯一的补给来源,就只有眼前这座灰白色的城堡。此时已近黄昏,一轮斜阳向西边倾去,失去了大半温度。风中的寒意重起来,拉扯得那面白鹰大旗猎猎作响。
“很奇怪的地方啊。”她观察着那座城堡,自言自语。看起来很大规模的建筑,花园草坪植物整理得也很美观整齐,但是却看不见一个人。就算是修剪花草的花匠也没有。她还注意到一件事情,就是这座灰白色的城堡几乎是与世隔绝的。高踞在山顶上,却没有通往山下的道路,她现在是真的好奇这城堡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忽然在城堡被藤蔓遮蔽的墙壁上出现几点光亮,晕黄色调在寒夜中看来无比温暖,那是灯光透过窗户流泻出来。新颜眼睛一亮,不禁松了口气,至少这城堡里的确有人。不能再等下去了,谁也不知道野地里的夜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看准方向,她拼命朝靠近城堡的一处花丛跑过去。风在耳边呼呼地吹,新颜发现纵使在枝蔓横斜的山坡上,她的脚步也轻盈得让自己吃惊。斜下里突然伸出来的树枝,还没有到面前就被自己绕开;有时脚下踢到树根,身体会自然而然地做出反应,灵巧地保持平衡。将近五百米的距离,还是在黑夜中,几乎是在瞬息间就掠过,甚至没有惊动栖息在树枝间的寒鸦夜虫。虽然之前也知道自己的反应敏捷,却没有料到这样的身手在这个世界里似乎更加好用。
“总算不是太坏的意外。”隐身在花丛的阴影中,新颜些微调整自己的呼吸,两年来第一次对拥有这种不属于自己的敏捷感到庆幸。
蓝色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浸满庭院,映得碎石地也莹蓝如同湖底。新颜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习惯了另外那个世界皎洁的月色,纵然胆大得近乎冒失,这样的情景也诡异得让她心生警觉。
她低头看地上,发现身边的花影轻微动着,不由一愣,诧异地抬起头来。密密的花枝向自己伸来,风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刮。她只怔了片刻,立即醒悟过来,身体飞快地向后退去。顶着大朵花蕾的花枝猛然伸长,仿佛鱿鱼的柔韧的触手,在空中招摇,不待她逃离,像水草一样缠上她的脖子。
枝条是冰凉光滑的。“幸好不是玫瑰花。”新颜冷冷地想,随即对自己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居然还能冷嘲热讽感到吃惊。三四条花枝鞭子一样抽在身上,一触及身体立即收紧,她开始还本能地挣扎,枝条缠裹却越发紧,深深嵌入肉中。新颜知道无法挣脱,索性放松,那花枝仿佛有意识一般,将她整个身子大力拽进花丛中去。
一切都在寂静无声中迅速进行,花树来去倏忽,片刻之后,一切又静止如初。
新颜被禁锢在花丛深处,一动也不敢动。她知道南美丛林中有一种食人藤,一旦捕获猎物,就会分泌一种腐蚀性极强的汁液,将猎物消化掉。虽然这些抓住她的植物一点也不像食人藤,但是会如何对待她这个猎物,她并不敢太过乐观。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听凭心脏狂乱地跳动,心中焦急,生怕因此而轻微起伏的胸部会刺激到环绕着她身体的花枝,导致什么恐怖的后果。这个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把那些植物当作有意识、有主张的敌人,谨慎地思考脱身的办法。如果就这么一直被困在这里,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就算这些花不把自己当作肥料来享用,只怕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被渴死饿死吧。
淡淡的浮云慢慢游过,遮蔽得蓝色月光游移不定。她瞪着天空,发现夜空中繁星璀璨,明灭闪烁,好像缀满了水钻的巨大黑色丝绒幕布。忽然一个奇怪的想法钻进脑海,如果这里是与她所生活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么她现在在看的这片天空,跟“那边”的天空,是不是相同的呢?在身体不能动弹,除了头顶一片天空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她居然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累又饿的新颜开始有些昏昏沉沉睁不开眼睛的时候,忽然一片阴云遮住了月光。她猛地惊醒,身体小幅的震动刺激了缠绕在身上的花枝,更加深地嵌入血肉,她却几乎没有意识到疼痛,目光被天上的异状所吸引,无法离开。
宽广的黑色遮住了天空,不但是蓝月,还有满天星光,都被那无边无际的影子吞噬掉。四周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脸旁边的花树枝蔓也无法看清。空气中充盈着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压力,气流暗暗流转,像是被什么东西局限在了这个空间里,无法像之前的风那样自由回旋。新颜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整个世界,包括天地日月星辰都被一个巨大无比的怪兽吞进了肚子里似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就连之前被捕获的慌乱也突然消失无踪。
凤凰的哭泣 第五章(2)
树丛花丛中的动物都不安地骚动起来,新颜可以听见远处树上栖息的夜鸦成群地惊起,惊慌失措地、聒噪地满天盘旋乱飞,几点绿光夹杂其中。新颜远远看着,认出来是白天看见过的那种翠鸟,黑暗中,这样的鸟倒成了唯一的光源。翠鸟们也失去了镇静,一只只不要命似的往黑暗如海的夜空上冲。就在这时奇景出现,翠鸟向上飞到了一定的高度,就好像一头撞上了什么,噼噼啪啪地爆裂开来,化作一团团刺目的莹碧火焰,纷纷坠下,仿佛燃火的星辰突然坠落。一时间碧色火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一片昏暗中倒也壮观灿烂。
然而吸引新颜的却是被这些碧色火焰照亮的情形。即使看得不是很清楚,却也明白了这一片无边的阴影的的确确是有形的物体。
“就像是给天盖上了一个盖子。”后来新颜这样形容给石定襄听。
而这个时候,借着火光,她甚至可以看见盖子上不规则的纹路。如果把一块一平方厘米大小的鱼皮放大一千万倍,大概就会看见这样的纹路。她突然想,会不会,这块黑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动物,一条被放大了一千万倍的鱼,在空中翱翔。她苦笑,发现自己的想象力跟幽默感越来越强了。
然而几乎立即,她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这个时候,她看见了黑影的尾端,那是一只鸟被放大了几千倍的尾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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