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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艳如玫瑰.txt

2023年10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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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复杂:爱情=红玫瑰+安全套、噩梦+诗集、肯德基炸鸡+哈根达斯雪球、同居+眼泪、一夜情+背叛、机遇+劫难……总之,爱情是一棵长满各种可能性的大树。
今晚,我就在劫难逃。我知道,爱情的世界里虽然很少鲜血四溅,却充满死亡的香味。这香味极其诱惑又极其恐怖。一般来说,美丽女孩来到人间的任务,就是向人间散布香味。
不幸,我就是其中一个。
时尚永远是小资高举的旗帜。昨晚的酒桌上,撞得叮当响的高脚杯里,飘荡出混浊的人头马加可乐的腐败味道,喝得我人面桃花,整个儿一个万紫千红。
幸福就像一个爱睡懒觉、喜怒无常的天使——你很难逮住它的影子。
痛苦则像一个絮絮叨叨、勤快得要命的女仆——它总是死死跟定你。
跳下床,白色真丝睡衣云朵般从两臂滑落,裸体妖娆而出。穿衣镜里掠过我的能杀人的魔鬼身材。赤脚走过松软的银灰色地毯,走进浴室,拧开喷头,阖眼仰起脸久久伫立,漫无边际的水流滑过长发,滑过肌肤,溅起星星点点的水花。于是,我如一只翅膀垂落的受伤的鸽子,孤独在热气热雨热雾热风中,让湿漉漉的睫毛流下哗哗的千万条水线……
明知洗不去肌肤的一切记忆——肌肤是有记忆的——每个热吻都是永生的烙印并让我伤痕累累。
坐到梳妆台前。凝望。沉思。镜中女孩突然怪怪地朝我做了个鬼脸。
我没笑我不想笑我很悲伤。我只是默默猜测她。我不知道她是谁?又是谁的谁?为什么她一次次把自己扔进万劫不复的爱的深渊,只有飘飘坠落的感觉,却永远听不到砰的一声那落地的声音?我知道,她渴望并追索山崩地裂的爱,哪怕不能天苍地老,只要能让生命熊熊燃烧并化为灰烬。但她始终弄不懂:爱究竟是灵魂的痛感还是肉体的快感?因此她始终找不到爱的终点。
难道,命中注定了她没有终点?
告诉你,我是变幻莫测、激情如火的女孩。
告诉你,我是一支血肉做成的性感的火炬。
曾经,我和命运比赛瞪眼,看谁先眨眼,而命运先眨眼了。我拥有年轻和美丽的一切专利,特会享受生活,挥霍青春,抚摸爱情,缝补痛苦,品尝甜蜜,特会玩命运的转盘赌,玩悲欢离合的游戏,谁跟我认真我就跟谁做鬼脸,不时嘟起红唇吐一个快乐的大泡泡。大学毕业后,在我决定留在海滨城市H市,开始飘一代生涯的时候,我不知道正在等待和召唤我的命运是什么。玩着看吧,走着瞧吧,青春有权利有时间把一切都当好玩。
网络大师尼葛洛庞帝说过,预测未来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它创造出来。是的,未来不是我要去的地方,而是我要创造的地方,那里布满诱惑、机会和陷阱,还有爱情,也许还有我的终点。
就像海龟必须爬上沙滩才能发情、交尾,并生下那么多卵。
一直没拿定主意,今晚要不要和北极狼上床。
其实我知道拿什么主意都没用。只要嗅到他的体味和手指上的烟味,只要看到白皙清瘦的他浓发抵肩,微含忧伤,靠在窗台边拉响那架老掉牙的手风琴,只要他用梦一样深邃的眼神凝望我,只要听他悠然的琴声和深沉浑厚的吟唱,比如“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比如“深深的海洋”,只要他轻轻握住我微凉的手指,只要他轻轻吻我瀑布般散开的长发,我就会发抖、过电、垮掉,软在他怀里哼哼唧唧让他要我。在他面前,我是小鸟依人的娇娇,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女孩。
不过,潜意识里有一种尖锐的痛感,也许该与北极狼说声拜拜了。
网上,我叫媚眼狐。
伤感会让女孩变成哲学家。去网上逛了几个聊天室,跟虫子们玩酷玩轻松玩另类,说苦说伤说爱说痛,三个虫子游过来要跟我约会,一个叫“强暴快感”的菜鸟说,他已经跟踪我一个世纪,特想跟我开钟点房,还送了一朵鲜红欲滴的电子玫瑰给我,花瓣上有一只蜜蜂唱着下流小调飞来飞去。
无精打采。心情像清早的海水,荒凉、深长、清冷。我忽地灵光一闪,回头问同寝室那三个狐朋狗党,什么是人毕生惟一不会丢失的财富?
那三个女孩懒洋洋赖在床上,美女蛇一样七扭八歪。听了我的问题,她们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个个拿出一副生动的呆傻模样。
我说,记忆!记忆是人毕生惟一不会丢失的财富。
我说,我要把我飘来飘去的青春记忆敲进键盘,一点一滴,一颦一笑,毫无保留,一丝不挂,给网络天地留一个美眉的全息写真,反正虫子们不知道我是谁。我像隐藏在群众中的革命同志那样正儿八经,又像隐藏在革命同志中的另类那样怪模怪样。
整天和我泡在一起的三个美眉欢呼雀跃,说我们也入伙吧。
鼠标轻轻一点,四个美眉闪进另类空间……
灯光渐暗,大幕拉开,掌声响起。我们冷着酷脸,拧着猫步,妖冶着自己的全部魅惑,肩并肩踏着乐曲进场了。青春就是长长的T型台,有强烈而恐怖的追光灯,有肮脏而阴险的红地毯,有勾引别人的时尚打扮,有躲在暗处的无数贪婪的眼睛。当我们光芒四射地在台上走来走去的时候,不知是我们用摇曳的青春腐蚀着观众,还是观众用目光和掌声在勾引我们下水。
美眉,永远是商业化时代的旗舰。
第一部分第1节:惊飞的鸽翅剪碎黑夜(2)
来吧你。鼠标轻轻一点,就能读我看我,倾听我的心跳感觉我的温柔,然后为我神魂颠倒,爱我疯狂,恨我也疯狂。
来吧你。只要你想,我可以日夜伴随你贴近你缠绕你,用晶莹的指甲划开你的皮肤你的心,让你流血又流泪,满足你的好奇,激发你的想象,完成你不可告人的网恋……
来吧你。把一个全息全真的我给你,我的青春正在网浴中赤裸地呼吸……
来吧你。如果想玩酷玩爽,品尝偶尔堕落的快乐,寻觅让你心痛的追求,请偷偷摸摸和我接头。别告诉你的女伴或男友,和我一起偷着哭或偷着乐,跟我学坏或者学好。
不过请记住网上的游戏规则,这是一个叫“青蛙王子”的伤心男虫特意为我制定的,现登录如下以供遵守:
1.我绝对不会有错;
2.如果你发现我有错,一定是你看错;
3.如果我真的有错,一定是因为你的错,才害我犯错;
4.如果是我的错,只要我不认错,那就是你的错;
5.如果我不改错,你坚持要我改错,那就是你的错;
6.“我绝对不会有错”,这句话绝对不会错;
7.如果你不认可这句话,又是你的错;
8.归根结底,爱我就是你的错。
没办法,只要你爱我读我想我,你就暗无天日了。
那一刻我和北极狼,我们手拉手并肩伫立在寂寥的海滨大道,凝望苍茫汹涌的大海。梧桐叶如乱花纷飞,挥洒着无边的秋色。雨后潮湿的海风环绕着我们,吹得我的蓝花布长裙猎猎作响,仿佛风涨满我的身体。北极狼把宽阔的肩头给我让我偎依。他说娇娇冷吗?我说有点儿,吻吻我吧,要不过一会儿也行。
那一刻天穹高阔苍茫,云朵如烟地飞快流散,城市在身后发出强劲而混浊的呼吸,夕阳渐渐沉落,风穿过我的身体,吹我如柳丝般柔软。
那一刻我亭亭玉立,野性的长发在风中轻舞飞扬。他拿温热的手环住我,让我的心如诗如画,又漫出丝丝缕缕的苦痛与伤感。我仿佛重回大海的美人鱼,在蔚蓝色的波浪间沉浮翔舞。历尽滚滚红尘,饱经爱的创痛,此刻的我竟如处子般的纯净和美丽。
那一刻我的眼泪不听话,躲在深灰色太阳镜后面缕缕行行地来了。我发现那会儿眼泪是甜的,我摘下太阳镜,风把我的泪珠扬向大海,海也变得甜甜的。这种诗意的圣洁的感觉在我年轻的生命里只有一次。对于所有你我这样的俗人来说,在全部人生历程中,甜甜的泪水出现一次就足够了,而且只会出现一次。
人生的其他时间——唉,就是个俗。
H市的夜晚很柔软,像一朵招展在聚光灯下的黑玫瑰,布满花瓣似的诱惑。
你如果是个好色之徒,肯定会在某个透明的夏夜或清爽的雪夜,傻乎乎跟着一缕香风走失自己——因为一个芬芳的幽灵从你身边飘忽而过。
然后,在靠近海边的大学区,在那间嘈杂而幽暗的“梦非梦”咖啡馆,你会突然间灵魂出壳——那女孩的黑发丝绸般在烛影里闪闪发亮,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击中了你。
这是一个96届女生开的咖啡馆。她叫孟非,模样长得与一般化小俗人特平等——你要想记住她,必须把她的眉眼像英语单词那样背下来,但其追求爱情的勇气绝对惊世骇俗。那是一个周日的雨夜,同寝室女生都去礼堂看美国大片,孟非没去,她说自己来事儿了——就是来月经的意思。同学走尽之后,她立马打电话约了哲学系一位有学问又有家室的中年助教到寝室来,说她对“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这个哲学问题一直想不明白,请老师给辅导一下。那位助教是全校有名的俊鸟,头发黑灰卷曲,两个深陷的嘴角性感得一塌糊涂。轮到他上课的时候,女生们从不溜号儿,个个穿戴得春光明媚,模样特乖,特注意听讲,眼神含情脉脉,并争抢着举手回答老师的提问。
那天晚上,不知助教辅导孟非还是孟非辅导助教,总之她终于明白人从哪里来了。问题在于两人竟忘了掌握“下课”时间。电影尚未散场,几个同寝室的女生突然想去街角吃烤串儿,提前溜了回来。她们目睹月光里白爽爽的孟非和助教激情非凡的姿势,不禁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并疯狂逃窜。从此孟非芳名远播并被光荣除名。除名的第二个月,她与离了婚的助教结了婚,两人共同投资的“梦非梦”咖啡馆也宣告诞生。
“梦非梦”是孟非的谐音,意思是“孟非的梦”终于实现了。
因此这个咖啡馆成年累月散发着一股让人堕落的味道,并充满诗情画意。
这里的空间流动着中外所有现代派音乐的糟粕和劣质咖啡的味道,流动着历届大本充满叛徒味道或烈士情怀的爱情。墙上乱糟糟挂着鬼画符似的现代派油画,陈列着伤痕累累的提琴、吉他、小号,还吊着一些旧的球鞋、布鞋、皮鞋、拖鞋、旅游鞋、高跟鞋什么的,鞋上写有主人的名字,都是本校历届的无名鼠辈。最有意思的是,墙上用镜框装潢着十几份大学生试卷,全是真货,老师的朱批在上面纵横淋漓,乱画一气,而且得分全是60分,那意思是:60分万岁!
第一部分第1节:惊飞的鸽翅剪碎黑夜(3)
跟着那缕神秘的香风走进咖啡馆,你的眼前会突然一亮。
那女孩从幽暗的烛光中冒出来,就像女妖钻出林中的湖面。
她随随便便套着大号白色圆领T恤,手捧一杯吸管式柠檬红茶,斜扭纤腰坐在高脚凳上(据说我们是坐不正的一代),长长的黑发从额顶垂落下来,遮住半个脸颊,只露一只亮眼和一排白得透明的牙。她与一帮男生比比划划说着笑着,目光浪花般灵动,轻轻袅袅的表情是自知很迷人而又假装不解风情的那种,诡异而又狡黠。
那圆圆的前额白嫩光洁又诡计多端。挺直的鼻梁线条灵秀又坚不可摧。细长的眼睛清纯可爱又深不可测。豆荚似的红唇天真无邪又充满诱惑。一绺直直的长发像飞流直下的瀑布,又像静待猎物的网。
哦,面对她眼梢微微上扬的狐媚眼和灵动的红唇,听她清纯少女式的朗笑,你要小心,别上当。当她在你面前表现得伶牙俐齿、魅力四射时,你就完了。她的微笑其实又妖娆又刁蛮,有时甚至带点儿捉弄人的意思。哪怕她对你一见钟情,为了假装清纯,引你上钩,尽管一定要把小脸娇羞地垂下来,微翘的嘴角也会含着一种讥讽:你以为你是谁!
那个女孩就是我。
北京女孩跟你娇嗔时会说我灭了你,广东女孩说我憎死你,上海女孩说我嗲死你,湖北女孩说我劈了你,江浙女孩说我柔死你,四川女孩说我辣死你,台湾女孩说我灌死你,哈尔滨女孩说我累死你,杭州女孩说我媚死你,大连女孩说我吓死你,我却说我晃死你——我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你就死定了。
猜猜我是哪儿来的?
我必须承认,我的模样、个性和品质的确有点儿媚,媚得特对不起社会,对不起周围的男同志,属于容易诱发犯罪感的那种。而且我有三个比较突出的优点:一是身体像另类一样生活,灵魂像上帝一样思考;二是特喜欢和坏人打交道,总和好人泡在一起你肯定弱智而且没远大理想;三是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的魅力和媚眼释放出来。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中国冒出一批另类或新人类。我认为他们和她们已经过时了。我和我的大本同学们是后另类或新新人类,是大学女生寝室冒出的新MM,是诞生在网络世界那条肮脏床单上的新世纪美眉。
因此,我和我的狐朋狗党们很现代,特开放,极敏感,相当自我。有一点点自命不凡和自以为是。对自己的青春、爱情、前途、命运常常先天下之忧而忧。内存丰富得一塌糊涂。激情泛滥又天马行空。随波逐流又与众不同。追求一种形而上的感觉有时又免不了形而下的庸俗。相信自己就像右手相信左手一样——因为我是左撇子,不相信世界就像左手不相信右手一样——同样因为我是左撇子。
特别是1997年5月,H市像突然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一起倒霉透顶、鲜血横流的事件深深震慑和感染了我。从那以后我意识到,我必须像牢记数学公式或物理定理那样,记住萨特先生的名言——“他人就是地狱”。
1997年5月24日早晨,阳光扇面般在天宇打开,黑暗却耀痛我的眼睛。
我们大四行将毕业做鸟兽散的前夕。一大早,女生寝室照例弥漫着各类廉价香波的气味,轰鸣着新旧歌星爱来爱去的哼唧声,横空悬挂着一簇簇女孩子粉红淡绿的贴身物件,书桌上堆着课本、笔记、校刊、拆封的家信、等待冲洗的胶卷、速效感冒胶囊、皮炎平、购物收据、的票等杂碎,走廊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睡眼惺忪、不施粉黛的女孩,并响彻拖鞋踢里趿拉的声音。我洗漱完毕,正对着小圆镜描眉勾眼,放在枕边的手机响了。我以为是秘密男友林肯来电约我晚间去爱巢幽会,不想是叶怡姐。奇怪,这个惯在上午睡懒觉的夜猫子从不在早晨拨电话给我的。
狐妹子,她总是这样叫我。下午我有演出,表演海滩装和休闲装,来看吗?
当然,我说。希望你当场勾几个款爷下水,年轻的帅哥留给自己,挑个年龄大的给我。
为什么?叶怡居然很认真。我这位姐真事儿假事儿什么事儿都傻认真。
我说这还不懂?时尚啊,现今有钱的老女人都喜欢小男人,小女孩都喜欢有钱的大男人。
好好好,狐妹子,你敢骂我是老女人,叶怡愤怒地叫,震得手机嗡嗡响。等你到我这儿睡觉时,看我怎么整治你!
嗨嗨嗨,就当我没说行不行,我立马哀声告饶。从小到大,我一淘气叶怡姐就挠我脚心儿。我曾说过,我要是被国民党反动派抓去,上老虎凳灌辣椒水都不在乎,一挠脚心儿我立马能把组织交待出去。
叶怡笑了,说今晚你就放心来吧,我精气神儿不太足,昨晚几乎一夜没阖眼。她的声音慵懒而散漫,人肯定还缩在海边那套华贵公寓的被窝里。
是不是想谁了?肯定不是想我,我说。
不好意思,我真的在想一个男人。
我拿鼻子哼一声,重色轻友!
叶怡说,我们本是一般的朋友,以往感觉不错,起码不讨厌。前几天他约我飞北京玩了一趟,在八达岭最高处的烽火台上,他突然对全世界大喊,我爱叶怡!把我感动得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哇,谁呀?够酷够爽!我惊叫。
两年多来,我一直感觉叶怡姐活得特低潮,眼瞳深处山重水复,漫着丝丝缕缕的忧伤,我猜急着嫁人的大龄未婚女大概都这样吧。感谢上帝、阿拉、真主和马克思,叶怡终于捉住爱的翅膀,逮住要嫁的男人,可以把幸福抹在脸上了。我知道,爱情是最好的润肤液。
第一部分第1节:惊飞的鸽翅剪碎黑夜(4)
我说,今晚你在家开个Party(派对)吧,把那家伙找来让我见见。我要满意就开瓶香槟好好庆祝一下,不满意就拿他的屁股当球踢,请他出局。
叶怡姐立马严词拒绝,说你少来这套,我的脑袋让门缝挤了?我们刚撞出一点儿火花,这种紧要关头我才不会让他跟你这个小狐狸精见面呢!
叶怡姐知道我专会蒙人,而且不可救药。
叶怡是我小时的邻居,今年28岁,长我5岁,身高178厘米,两条长长的美腿是我的最恨,而我招蜂引蝶的本事则是她的最恨。她的模样原属于正派人一类——也就是说,是比较庸俗的那一类。她总表扬我是身份可疑的“彩色女孩”,在人前晃来晃去的,老想晃死谁。而她是特老实本分、特良家妇女的“黑白女孩”。
我说,那你把老底片改造改造呗。
这几年,叶怡在凯达商贸集团的地下时装城做服装生意,耳濡目染,眼瞅着生动妖冶起来。三年前,在我的怂恿下,她割了双眼皮,又进了凯达集团组织的时装模特队并出任队长,仪态风度操练得出类拔萃,胸脯和屁股翘得高高的,特像古巴女排,在厨房切大白菜也拿捏着S形,一个靠练摊儿为生的俗姐儿居然平添了一派迷人风情。要不是她的眼光跟着胸脯、屁股水涨船高,这种年龄至少该是两个不同姓的小崽子的阿妈了。
恋爱中的女人都有病。说了没几句,电话那头的叶怡忽然抽抽咽咽哭起来。
我大吃一惊。泪水闻声漫出我的眼眶。从小到大,我就见不得叶怡姐的眼泪,她一哭我立马跟着泪雨纷飞,然后再问她为什么哭。
怪了,逮住一个雄性怎么还哭?我哽咽着说别别别,叶怡姐。现在老头老太太还贼心不死,尽搞黄昏恋呢,咱们正当花季,想爱谁就爱谁,爱谁谁!你别哭哭啼啼的好不好,眼睛哭红了,晚上怎么上台表演蒙人啊?
我这话就像出膛的子弹,让叶怡立马收住哭声。
地处黄金海岸的H市,华丽,阔大,巍峨,傲慢,像大海退潮后露出水面的海底宫殿。这里白天车流如潮,入夜灯红酒绿,骚动着一派现代化大都市的风情。新崛起的楼群像笔立的森林,显现着建设者的雄心和匆忙。雄风犹在的旧街市一带,各式大小洋楼比肩而立,中间不时耸出教堂高高的尖顶或圆顶,透露出历史上殖民者的沉醉与奢靡。
在万恶的旧社会,这儿大街小巷流窜着不少身份暧昧的有俄、日、韩、包括犹太血统的混血儿,眼下美、英、法、德等资本主义的小混血儿也渐渐多起来。当然我们和大洋彼岸彼此彼此——那边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小杂种比我们还多。
下午,学生会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宿舍纪律混乱和卫生问题,时任学生会文艺部长的我三时许才脱身出来,打车直奔叶怡的寓所。拿钥匙开门进屋,她正在浴室里冲澡,隔着雾气蒙蒙的刻花磨砂玻璃,依稀可见她迷死人的雪白而高挑的身影。
死晓婵,怎么来这么晚?叶怡听我进屋,隔着玻璃拉门叫,别脱鞋了,咱们马上去美丽宫。
我踮起脚尖,三步两步跳过浅黄色地毯,把自己砰地扔进橘红色长沙发。那沙发上永远堆着各类时尚和时装杂志,还有吃不完的旺旺小食品,花花绿绿的包装袋被撕得狼牙狗啃。
洗浴完毕,叶怡裹着白浴袍走出来,匆忙对着梳妆镜勾勾画画。
我放下《时装》杂志,饶有兴味地盯住镜中的叶怡。我说,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是一朵盛开的花,我不明白你哭什么?是爱上一个不该爱的男人,还是爱上一个不回家的男人?
叶怡摇摇头说,在商海混这么多年,头一回遇上个好男人。可我……真不知该不该对你说,事情很复杂。她用口红点点梳妆台上的一个黑皮小本子,接着说,我们对凯达集团的问题有许多共同看法,私下谈过几次,谈着谈着感觉就近了,有些事情我都记这里了。
我拿过那个小本子翻翻,都是密密麻麻的数字,一看脑袋就大。我说什么破密电码,看不懂。撂案子吧,那公牛到底是谁?
叶怡一边梳头一边说,这家伙心眼儿倒是挺正的,但特鬼,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副老实肯干的样子,看着特雷锋,其实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她抬头看看墙上的石英钟,突然叫,坏了晚了,快走!等晚上回家再细聊……
我们前后脚风风火火冲下楼。刚出门,走在前面的我与一个中年男人一下撞个满怀,这家伙皮肤黝黑,壮得像狗熊,眉毛一高一低,有一对奇怪的棕黄色眼仁。他愣眉愣眼瞅瞅我又瞅瞅叶怡,抬手把叼在嘴角的烟屁股扔在地上,侧身进了门,竟没一句道歉的话。我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没文化!
H市的下水道经常堵塞,这类垃圾似的野男人常在街头横晃。
我和叶怡上了一辆的士。事隔两年之后,我才知道,这时候一辆诡秘的白色面包车正紧紧尾随在我们后面。
美丽宫大剧场,铺着红蓝黄大色块地毯的T型舞台一直延伸到剧场中心。“凯达商贸集团春夏时装表演”的霓虹灯依次明灭,流水似的滚动。
数百名观众围坐在T型台周边。他们来自全省各地,大多是做服装生意的老板,也有不少饥渴万分的色迷。凯达集团的地下时装城是全省最大的服装市场和集散中心,因此叶怡她们每次演出都可能在全省引发某种色调或款式的流行。
灯光变幻,背景变幻,音乐变幻。一会儿是如诗如画的金色海滩,一会儿是碧波荡漾的蓝色海岸,一会儿是辽阔宁静的绿色草原。模特儿们冷酷着小脸,一个个甩着吓人长腿逶迤而出,海滩装休闲装职业装淑女装,犹如缤纷的花瓣,香风拂面,满台飘洒。闪光灯星星般闪烁不停。
第一部分第1节:惊飞的鸽翅剪碎黑夜(5)
叶怡拧着性感波动的S形走到台端,居然把银色五寸细高跟鞋亮晶晶停在离我鼻子三寸远的地方,然后转身回眸朝我挤挤眼,好像飘飘仙女在俯视和嘲笑人间的丑小鸭。这家伙知道我最恨她的两条长腿。
演出结束,叶怡照例喜滋滋收了十几束看客送的鲜花,每束花里夹着一张老板或大学生的名片。她照例把所有名片甩给我,慷慨地说狐妹子你随便挑。
我说得得得,还是先解决温饱问题,然后再风花雪月吧。叶怡说她不想吃了,直接在美丽宫上健美课。
我说我可不想毁在你手里,肚子都咕咕叫了,这样吧,我去街角那家肯德基吃点东西,看能不能勾上个老外或款爷什么的替我买单,回头你去那儿找我。
表针指着10时28分。我跷着二郎腿,独坐在望海街口肯德基的临窗座上,在德彪西的钢琴曲中,呷着加冰的柠檬红茶,像一朵惹人怜爱的孤独的小花。一只纤秀的黑高跟鞋吊荡在脚尖上,显得凄美而又诗意。没遇上大傻老外,操练一回嗲声嗲气的美式英语并替我买单,让我备感失落和惆怅。
春夜吹着轻轻的凉,月下,远处黑黢黢的大海波光万点,响着如梦的潮声。从远处排列过来的路灯像一群被爱情遗忘的小寡妇,孤寂而又忧伤。路灯下,脖颈上松松系着红纱巾的叶怡终于出现。透过肯德基的玻璃窗,叶怡看到我的身影并朝我扬扬手,接着匆匆走下人行道,准备横穿马路走过来。就在这时,侧后方的小街突然冲出一辆脏兮兮的白色面包车,朝海边方向猛拐过去——在我感觉,就像朝叶怡直冲过去,而叶怡刚刚走到公路中央。
叶怡!我飞身而起,嘶声大叫,朝门口猛扑过去。
隐隐地只听砰的一声——叶怡横空飞起,在空中完成了一个两周半直体后空翻,然后重重摔在柏油路面上,飞扬起来的红纱巾像一片血红的云飘落在她身上。吱——随着刺耳的急刹车声,白色面包车停了一下,司机大概意识到闯了大祸,眨眼工夫突又启动,疾速拐向幽暗的海滨公路逃逸而去。
夜色迷蒙,灯光幽暗,现场的两位行人包括我都没看清车的牌照。我疯了一样号哭着扑到叶怡身边,她已经香消玉殒气绝身亡,鲜血在可怕地蔓延并充满我的眼睛……
大街楼顶腾起惊慌的鸽群,纷乱的翅膀掠过僵卧的叶怡。那个夜晚我眼前一片黑暗,整个城市散布着死亡的气息,大海也死一样沉寂。
第二天,叶怡父母和三个成年的弟弟从我们的家乡M市赶来,我陪他们料理了后事。收拾遗物时,我悄悄把那个记满数字的黑皮本子塞进衣兜。为了纪念我和叶怡的友情,我把那条红纱巾留下了。
肇事司机逃逸了。像烟雾一样散去。
叶怡常说我是狐狸和猴配的,精明过人,肚脐眼儿都会瞧人。是的,像所有极敏感的美眉一样,不,也许因为我比那些不谙世事的嫩丫更另类甚至后另类,总拿狐疑的眼光瞧这瞧那,也许因为我从小身遭意外,苦大仇深,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轻信。叶怡姐跟我透露过的那一句半句的特别经历和奇特的爱,给我留下怪怪的感觉。出事那天,在她寓所门口撞上的凶男人,包括白色面包车的突如其来和飞速逃逸,这一切让我觉得这场横祸来得特别蹊跷,很可能有什么隐秘的背景。但我没有任何证据,只是感觉,固执的感觉。这阴郁而可怕的感觉蛛网般长久缠绕在我心里,让我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在后来好长的日子里,我一直特过敏特紧张,特怕有谁从背后突然捂住我的眼睛,让我猜猜“我是谁”。我从不走夜路,从不串小胡同,从不在人少的时候横穿马路。夜深人静时候,我常常凝望桌上叶怡的照片泪流满面。照片是我拍的,那是冬天的海边,洁白的雪地上,叶怡穿一身红,满脸灿烂的笑,双臂张开,黑发飘飘,小鸟似的腾空飞起……
那阵子我的心情极度恶劣,课堂上经常走神儿,考试成绩江河日下,一落千丈,体重也跟着大减。同系一个男生跟我贫嘴说,晓婵你别再减肥了好不好?已经瘦成挂历了,好看不中用的!
我说,滚,晃死你!回家搂挂历睡去。
叶怡的死于非命,让我蜕变成一只狡诈而阴险的美狐,能把复杂的事情看得极简单,也能把简单的事情看得极复杂。在人前,我愈发地娇媚可人,愈发像个不设防的女孩。但必要的时候,我会拿我的飘飘长发和狐媚眼像拳王泰森的重拳一样把你砰地一声放倒在血泊里,然后转过身以白领美眉的优雅风度,响亮着高跟鞋冷冷地走开走远,绝不回头。
当代美眉有一点坏坏的感觉是一种洒脱,是对付人生对付他人的一种本事。那天我独坐在海边礁石上,看浪花纷涌巨涛澎湃,默默许了三个愿。
第一个愿是:假如叶怡死于非命,假如让我遇上那个杀手,我就是那个杀手的杀手!
第二个愿和第一个愿是一样的。
第三个愿和第二个愿是一样的。1
媚眼狐:E-mail
收件人:北极狼
时间:1998年6月10日20时36分
北极狼,告诉你一个故事,今天晚上,国王要杀掉100头猪,我只带来99头。国王问,胡晓婵,为什么少了一头?我答,那头臭猪生活作风不好,溜出去泡妞儿了——那头猪就是你。
第一部分第1节:惊飞的鸽翅剪碎黑夜(6)
一听手机里你那假斯文的语调,就知道狼的对面坐着一只小白兔,一个立着两只耳朵的警惕女孩。请放心,今晚我绝不与狼共舞,绝不!此刻想象你穿一件挥泪大甩卖的新西服,皮鞋擦得油光,被热心的邻居胖大妈隆重推出,呆头呆脑坐在一个故作娇羞的婚介女孩面前,没话找话,傻不傻呀!其实这时候你们两个都特不正经,都在以极严肃的态度考虑一个极不严肃的问题:要不要和对方上一张床?你不认为这时候的你特流氓特村长特养猪大户之类吗?
那MM酷吗?我从不相信用婚介这种方式塞给你的女孩会是鲜桃一个。这年头流行不结婚光恋爱——鲜桃早在青涩时就被人家从枝头摘走了,轮得着你吗?不过我还是祝你把狼和小羊的事业进行到底——我要提醒你的是,现在许多小雌羊看似乖巧,其实比披着羊皮的狼外婆还狼。
海滨城市历来是天生的浪漫之都。这里的夜晚总是灯红酒绿,花枝招展,充满暧昧的香味,街头巷尾到处响彻年轻、娇媚而又可疑的笑声。想想从古到今那些金发碧眼或黑黄皮肤的年轻水兵或水手吧,他们长年累月漂泊在海天茫茫之间,憋闷得拿母鲸鱼或大白鲨当美人鱼看。猜猜看,一旦上岸,肌肉发达、浑身散发着太阳焦味和海咸味的他们最想干什么?
除了以飞快的速度冲向堕落,还能有什么!
今天是周末,从早到晚一直下着细密的小雨。我烦得要命,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凉得就像一条美女蛇。这种鬼天气,赖在床铺上瞅天花板,未免太林妹妹太没落贵族。大学时,这会儿正是你死我活的备考阶段。拖鞋成双成对的女生寝室墙上,贴着考试时间;拖鞋论单不论双的男生寝室墙上,标着放假时间。大三以后的那些日子,好些名列前茅的男生特愿意邀请我去他们宿舍作课外辅导或时事报告,好像经常丢课的我学习特优秀、特关心天下大事似的。由此我知道男生宿舍都有回归大自然的追求:数十天不洗的臭袜脏衣、吃剩的零食、发霉的咸菜、床下的垃圾、窗台的尘土……这一切构成富饶的生态环境和一个完整的食物链,孕育出无数蠢动的小动物,这正合人与其他生物必须和谐共处的真理。
那会儿,我们以临时抱佛脚的空前热情,背书,偷题,废寝忘食抄笔记,与同学商量用呼机、手机串供、递纸条、打小抄的种种勾当,做出天真可爱的样子向教授和年轻助教们刺探情报。然后走进考场像走上刑场一样英勇无畏,又像狗特务似的盯住老师的背影疯狂作弊,忙得花容失色……
从1997年夏季开始,拿了学士证书的我终于成了大学门外的飘一代,自由得像美利坚合众国的自由女神,整日飘垂着清水挂面似的长发,举着爱神的火炬无人可爱又无事可干。此刻,在北极狼以类似木匠的眼光估算着婚介女孩的三围之际,我认为把自己锁定在电脑或电视前以保持高雅的孤独只能让他偷着乐。
当代有志青年只有一件正经事,就是把大本拿下,时刻准备做国家栋梁。这件事我已经完成了。还有一件最不正经的事,就是结婚生孩子。我认为智商特低或模样特跟自己过不去的女孩才急着把自己嫁出去,跟一个一生还马马虎虎的男孩死去活来。青春是把一切当好玩的时光。泡吧、蹦迪、上网冲浪,才是我们的青春三部曲。因此称我们为边缘女孩或世纪末的超另类绝对正确,大有把我们一剑封喉的深刻性。
晚上8时30分,歪在床上发腻的青春终于忍无可忍地骚动起来……
去年拿了大本证书后,我和三个同为天涯沦落人的狐朋狗党合租了母校对门一幢旧楼的五层二号住宅,自称四人帮。关于谁当江青即舍长的问题,我们争论了好久,最后一致认为我很阴险,举着一张阳光脸蛋专会迷人蒙人,特像年轻时候的江青。我认为阴险就是有头脑的意思,于是我顺理成章出任舍长。当舍长有一个好处,可以分派各种劳动任务,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宣传动员和鼓励表扬。
房间两室一厅,新闻系的我和数学系的王阿兰居左,中文系的小Q和法律系的红塔山居右,不足十平方米的中厅权当公共食堂和应付不速之客的地方。世纪末的酷夏对女孩来说是卑鄙的季节——每天早晨从床上爬起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天的着装如何玩另类、玩性感,如何暴露得更多;夏天对男人来说则是危机四伏的季节——暴露的女孩子很容易让他们走眼撞上水泥电线杆或一失足成千古恨。
比如楼下一层开烟酒杂货店的小瘦猴,常以收水电费之类的名义敲门进屋,眯着一双小贼眼溜来溜去窥探我们的卧室风景,看床上是否躺着野男人,而热衷追逐时尚的我们正试行活血美身的裸睡法。这时大四那年光荣入党的红塔山就会奋不顾身冲出寝室,一手叉腰,鼻孔里喷出两股又粗又浓的555烟,恐龙般凶着大眼,耸起背心里两只超级波霸把他挤出房门。
第一部分第1节:惊飞的鸽翅剪碎黑夜(7)
小Q插入:
我必须强调指出,我们的舍长胡晓婵自视甚高,那股子心高气傲的劲头好像与英国伊丽莎白女皇沾亲带故似的,其实她的出身与我们一样的卑微。她那双狐狸眼细细长长,弯弯绕绕,没有我的杏核眼好看,更没有我那种天生的脉脉含情的眼神。她的腰肢和秀腿挺拔得很傲慢很自负,却不像阿兰那样纤细修长,让人心跳。她的胸部玲珑小巧,远没有红塔山的伟岸和饱满。她的嗓音微带沙哑,却硬说这是当下最时髦最性感的声音。不过我必须承认,她的各种零部件搭配起来就是个媚,而且媚得肆无忌惮,没边没沿儿,媚得特野蛮、特不够哥们儿意思。
本四人帮成员都是来自北方边城村镇的小家碧玉。我们能考入这座海滨城市的名牌大学,真是祖坟冒了青烟。说实话,迈进校门的那一刻,我心头悄悄溜过一丝见不得人的悔意。青春期的过早骚动让我犯了一个本能性错误:早恋——恋上一个在乡村活得有滋有味的男人——我的高中老师周小铁。那会儿坐在教室里听周小铁讲课,觉着他那双大睁的近视眼清纯得要命,闪闪发光像天山的湖泊,我恨不能立马栽进去化为一朵浪花。于是每逢他的课我都把自己打扮得唇红齿白、春光明媚。每逢捉住他的目光,我的眼睛就勇敢地迎上去含情一笑,再羞涩地垂下头,泛出两颊微红。不过,这家伙太师道尊严,好长时间对我的暧昧表示没任何积极反应,这让我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痛苦不堪,觉得自己很可能是世界上惟一的丑小鸭,甚至还想过穿一身雪白连衣裙,在课堂上用铅笔刀割腕自杀,然后仿佛一朵带血的白玫瑰,躺在他的怀里含笑死去。终于,有一天晚上,我去他的单身宿舍请教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题,他隔着可恶的宽大桌子给我讲了好久好久,表情正经得像刀枪不入的石佛。在他送我回家的路上,突然间风雨大作,哇——真是天公作美!一个并不很响的炸雷,吓得我拧身扑进他怀里。这会儿我才知道,他其实爱我爱得发狂,第一次长吻就吻得我差点昏过去……
行前那个晚上,月亮又大又圆,月影里,我和周小铁依偎着款款话别,那剪影一定特经典特富有诗意,很有点儿电影里生离死别的味道。难舍难分的痛漫在心里,让我有一种被劈开被撕碎的感觉。在只有一公一母两只猴的县动物园里,他狂热而又悲伤地不住地摸我亲我咬我,我滚在他怀里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我们瘫软在猴舍后面那片湿润的草地上,在那对猴子无耻而又兴致勃勃的注视下,我长发飘零,泪雨飘零,裙衫飘零,所有的纽扣和挂钩不知怎么都松解了。我把周小铁的头紧紧按在激情澎湃的胸部,他如饥似渴的吸吻让我浑身战栗,我抽泣着说不行咱们今晚就结婚吧。
周小铁闷声闷气说轻点儿轻点儿,把我憋死了!要结婚总得搞个仪式什么的,起码要找俩宾相吧。
我说你真够可以的,不愧教师出身,那么多老规矩!笼子里正好有一男猴一女猴,就请它们两口子当宾相吧。
周小铁终于还是忘不了他的师道尊严。吻够了,他重整衣冠说,要是坐下个小崽子,你的大学还念不念了?
阿兰插入:
活该小Q在家乡留下一笔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债。她天生多情,见着个男人就昏倒。我可不。我特有原则性,一向是有选择地昏倒,也就是说,昏倒得恰到好处,昏倒得特清醒、特成熟、特有方向感、特有事业心、特有使用价值。
因为在A县第一中学读书时,我有过一次昏倒的经历。
那时我情窦初开,模样俏丽,一双亮晶晶的大贼眼含着说不清的万种风情,黑油油的齐耳短发从中间分开,两边各别一枚花色发卡,看着又清纯又风骚。每天,身边热热闹闹总有一打以上的男友,而且随时增添随时更换,但到晚上我就把他们全部删除或格式化。白天,我则跟他们玩美人计,空城计,调虎离山计,围魏救赵计,到最后走为上计……三十六计玩得神出鬼没,兴高采烈。只要我不想喝大食堂的白菜汤了,总会有几个男生立马冲过来表示愿意陪我去肯德基并替我买单。玩归玩,疯归疯,到晚上我把房门一关,满怀刻骨仇恨,誓跟那些课本习题血战到底,有一股子咬牙玩命、悬梁刺骨的劲头。尽管我的学习目的不太纯,但决心已定,就是跳出农门,把我家的贫雇农革命家史从我这辈儿改为都市小资。
大彻大悟是从高二那次昏倒开始的。那年我突然发现同班一个男孩,长相特像007詹姆斯·邦德,大高个儿,宽肩膀,一对浓眉鸟翅般高高扬起。尤其那双微陷的黑眼睛,亮晶晶的,酷毙了。他一直对我特好,常偷偷塞给我一些零食,无非煮苞米、烤红薯什么的。有几个月我爱他爱得视死如归,一见他眼里就水汪汪的,声音也柔了身子也软了。那是期末考试的日子,一个日头高悬、热气蒸腾的大晴天,上午考代数,这是我的拿手好戏,目不交睫,走笔如风,提前三十分钟交了卷。那会儿007刚解出三道小题,而且两个得数是错的。我走出考场时,得意地向他飞去一道眼风,007一定误解了我的意思,立马起身把白卷交了。
我们手拉手钻进校园外面浩瀚无边、气势非凡的高粱地。
第一部分第1节:惊飞的鸽翅剪碎黑夜(8)
全世界就剩下一少男一少女——我俩。
也许因为我对自己的考场表现特别满意吧,那天我的心情好爽好爽,特想做点儿什么越轨的事情让自己陶醉。我和007坐在阴凉的高粱地里,天朗气清,万籁俱寂,绿叶盖顶,微风在浓绿中流动。我咬着一根细草茎,娇羞着小脸默默听自己的心跳。007怯生生伸手过来,从后面揽住我的腰,偷偷摸摸好像我不知道似的。他的手指就那么轻轻一钩,我已经软在他怀里,羽毛一样轻盈。
高粱地成了无比辽阔的大床,遮天绿叶成了遮羞的纱幕,泥土味散发着自然和野性的诱惑。007脱下蓝布褂铺在地下,像《红高粱》里的野男人放倒巩俐一样放倒了我。阳光钻过叶缝,洒在花蕾似的胴体上,让我如发情的雌蝶,紧张、好奇、羞涩而又充满渴望。我不懂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只觉得欲望的洪流汹涌澎湃,青春扭动出热狂的弧线。
快点儿快点儿,一会儿还考政治呢!我叫。
他解开自己,一件件衣物铿锵有力地甩出去,特男子汉……
突然,我的目光直直地凝固了。在他坚挺的地方遮着一件灰突突的粗黄布大裤衩,当他拉下裤衩的时候,一条细麻绳留在赤裸的腰间。不知怎么搞的,麻绳竟系成死扣,007解了半天没解开,又想把它扯断,可怎么也扯不断,皮肤被深深勒出一道红印——其实那麻绳是不碍事的。看来007有点紧张,有点不知所措。
干吗系条麻绳?半昏半醒中我问。
裤衩的皮筋断了,007说。
激情、欲望、冲动、昏厥、痴爱一瞬间全部崩塌。不不不,他怎么可能是我的007?007怎么可能在高粱地里做爱?在高粱地干那事儿只能叫“耍流氓”。007怎么可能用一条麻绳系住自己的裤衩?真正的007和各国美女上床时,脱下的一切衣物都是名牌,包括腰带、短裤、打火机和手枪。高粱地里的他就是苦干一辈子,估计也穿不上007的AKHO牌短袜。
那条细蛇样的麻绳惊醒了我。瞬间退潮。我速冻似的冷成雪白的冰激凌,大义凛然地、坚决地推开坚挺的他。在麻绳愣眉愣眼的注视下,我亮着一身冷酷的曲线站起身,先是用他的蓝布褂仔细揩净身上的泥土和草叶,然后套上粉红短裤,然后扣上白色胸罩,然后穿上蓝裙和白衬衫,然后登上扣带红皮鞋,然后头也不回,拨开密密匝匝的高粱叶子,走了。
麻绳提着大裤衩愣在原地叫,你咋啦?
我不理不睬,继续走远,像T型台上的时装模特儿扭动着纤腰,当然也因为地不平。
绿色海洋里暴出一声惊天怒吼,我操你妈!
人家英国007多高雅,人家把做爱当成快乐的享受。据说有个翻译把中国这句骂人话翻给老外后,老外迷惑不解地说,做爱是一件多么销魂的美事啊,如果有个男人愿意和我母亲做爱,我会非常感谢他。
人家007发火时顶多骂一句“狗娘养的”。
麻绳这狗娘养的!
麻绳让我明白了一件人生大事。因此当我提着行李第一次跨入H市,第一次跨入大理石砌成的辉煌校门时,我想的第一件事是:今后绝不在麻绳式的爱情里昏倒,绝不回到腰里系着麻绳的故乡。
我想的第二件事情是:对漂亮女孩来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在家乡那种小地方,我们能逮着的最成功的男人基本上是科长(在那儿叫局长)、乡长和镇长级干部,绝无可能像莱温斯基那样整日围着美国总统叫亲阿哥。家乡的男人个个英雄盖世,都有三碗敢过岗的本事,日里常常找茬儿把老婆按在炕头暴揍一顿,夜里再搂到身下轰轰烈烈胡来一通,据说两者都有利于解酒。他们见了妇女称老娘儿们,见了我们叫丫头。那儿的鸡鸣狗吠一直响彻我们的梦乡。那儿的尘土总是挂满我们疲惫的脸和疲惫的鞋。那儿的毒日头把我们的脸蛋涂上劳动妇女特有的健康无比的两块红晕。只要回到家乡,过不多久我们准会成为标准的孩子他妈,歇气儿的时候便会拿一张小板凳坐在门前,一边敞着鼓鼓的奶子喂小崽子,一边跟邻居大妈夸老公扯老婆舌,传谁谁和谁谁钻高粱地了,而且一说就特细节特来劲儿,好像自己就是其中一方……
我想的第三件事情是:少用功多睡觉,以保持眼睛的亮度和皮肤的弹性;少吃饭多吃零食,以保持魔鬼身材。关于学习问题,基本没想。
红塔山插入:
我的家乡是坐落在黑龙江南岸的一座小城J县,站在我家的北窗口就能望见俄罗斯辽阔的大地、茂密的森林和山岗,还有错落有致的一些白色小房子。尽管我被同学们称为大号欧版美女,可迄今还没有什么情爱史。相对于把爱情当玩偶的媚眼狐,把爱情当事业的王阿兰,把爱情当美梦的小Q,我的确特别正人君子,真正把爱情当伴侣。
媚眼狐说,这并不能证明你的品质多么高尚纯洁,也许发情期来得比较晚。
我说,问题是你们的发情期来了就不走了,日夜骚动不安,弄得我也养成一个恶习,夜里不搂一只枕头就睡不着觉。
第一部分第1节:惊飞的鸽翅剪碎黑夜(9)
初进H市,我们像灰头土脸的丑小鸭,瞧着潮水般涌过身边的车流,横穿斑马线腿都哆嗦。经过大学几年打造,四只小天鹅妖娆而出。我们深深爱上繁华美丽的H市,蓝色的大海让我们陶醉,纷飞的海鸥让我们遐想。一想到家乡那些张艺谋式的土掉渣儿的系列镜头我们就不能不极其恐怖。于是毕业前我们毅然决定,支持媚眼狐的动议:放弃毛主席他老人家“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路线,转而执行王明左倾盲动路线,坚决攻占H市,一边打零工付房租吃零食养活自己,一边像发情的母狼在街上和网络上飘来飘去,搜寻着较为长久的职业和较为长久的情侣,随时准备失去整个世界而获得一条锁链,最好还能拴住一个取之不尽的银行户头。
不过告诉你一个秘密,按照《共产党宣言》的说法,一无所有的飘一代并不在乎失去锁链。失去锁链意味着我们将获得整个世界。
北极狼是省报驻H市记者站的记者,真名白茫,北极狼是他的网名。社交场合,我说他是我“哥们儿”,他说我是他的“红粉知己”,双方大大咧咧像不分男女,其实我们的关系相当暧昧。他曾同我们“四人帮”共进晚餐,女孩们哗笑胡闹时,他把一支红河牌香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面带微笑默默靠在椅背上听着看着,每隔半分钟或稍长点儿时间吸一次。
他说,奇怪,你们四个美眉不是同代人,怎么会泡成死党?
错错错,我们大叫。我们大学同届,生日同年,怎么会不是同代人!
北极狼摇摇头说,据我观察,红塔山像五十年代“埋头苦干的一代”,阿兰是八十年代“垮掉的一代”,小Q是九十年代“愤怒的一代”,至于胡晓婵——他用燃了半截的香烟指指我——带有典型的世纪末特征,表面是“随波逐流的一代”,其实是“离经叛道的一代”,脑后有反骨,最有可能成为帮教对象。
北极狼好眼力。
其实这并不奇怪,当下大学是思想解放和个性解放的沃土,大本们跟好人在一起特别容易学好,跟坏人在一起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更容易学坏。每个男生都拒绝埋头读书和埋头苦干,渴望像比尔·盖茨那样横空出世并且当个校园首富。女生们则渴望嫁一个比尔·盖茨之类的人物,哪怕半年后离婚也能劈一笔巨款和一幢海滨别墅。不过,我们四个小资美眉稍稍有点儿与众不同,我们玩的是艺术品位。我们是本校著名文学社团火狐狸诗社的重要成员,又是学校戏剧舞台上的出类拔萃之辈,合演过几出青春剧,台词全是莎士比亚式的诗句,咏叹死去活来的爱情和远走高飞的背叛,在本市大学区的十几所院校轰动一时,名声大噪。校园里,我学着大明星的样子给追上来的小男生龙飞凤舞地签名留念已是家常便饭。学新闻的我和学中文的小Q还常参与剧本创作。合作时间长了,我们自然泡成扯不开的四人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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