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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妄想症》作者:既晴.txt

2023年10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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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魔法妄想症》
作者:既晴
自序:十年一觉推理梦
《魔法妄想症》是我的第一部长篇推理。
一九九八年——六年以前,我还是个忙着准备论文的研究生,那时候,心里头想的只有两件事:第一、通过口试,取得硕士学位;其次、写出一本长篇推理。
自一九九五年的短篇《考前计划》始,我已经完成四则中短篇推理小说,其中前三篇曾发表在《推理杂志》上,评价并不特出,对大多数读者而言,想必也不是个值得期待的创作者;在网路上,因为经常发表一些读书感想,反而得到较多的肯定,也由于因缘际会,和网路上的同好组成了“密室研究会”,满怀热情地把研究推理小说当成一种理想。
从一开始决心投身创作,我就一直想要写一部以解谜为主的长篇推理。无须操弄文字游戏、无须拓染情感纠葛、无须映照社会黑暗,而是干净地描述一件离奇的命案,专注地铺陈曲折的解谜过程,纯粹地揭露意外的真相,让谜团与推理可以成就自身逻辑的艺术性,而没有刻意强加附属的世俗性。就像爱伦·坡的作品。
愈是了解推理小说,我就愈是发现,这是一件极端困难的事。推理小说发展至今超过一个半世纪,令人眼花撩乱的流派、理论研究不完,迟迟未读的历史名作汗牛充栋,专事解谜的本格推理更必须齐备各种复杂奥妙的写作技巧。一部令人喜爱的解谜推理,凭我当时贫乏的写作经验,当然力有未逮。
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不过,那年时报推理文学奖的举办,以及受到推理作家蓝霄的鼓励,我仍然初生之犊不畏虎地毅然参赛。从九八年的十月直到九九年四月,大约有半年左右,我是在一面写小说、一面写论文的苦日子中度过的。
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记得那一次过农历新年,我将完成一半的原稿交给蛰居高雄的资深推理迷杜鹃窝人,请他给我一些意见。杜鹃窝人看毕稿件后,狠狠痛批了一顿,叫我回去重写。尽管当时心中的难受不在话下,但他暮鼓晨钟般的犀利建议,却让定稿《魔法妄想》的精采程度,超出了我原先的预期,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真是要谢谢他宝贵的指正。
隔年,虽然这部作品并未入围,却在网路上的口耳相传之下,受到了意外的注目。我服役期间,在推理作家冷言的协助下,印行了精装版一百本,只透过网路贩卖,竟然也全数售罄。推理作家凌彻、杜鹃窝人亦跨刀赞助了两篇解说,更让此书添光增色。
二○○二年,服役期间尝试创作的惊悚小说《请把门锁好》,幸运获得皇冠大众文学奖首奖,让我正式登上文坛。友人纷纷探询《魔法妄想》重新出版的可能性,而这个愿望,亦在我心底悄悄酝酿。
去年与小知堂结缘,谈到【MyStery Eye】的出版计画。我有幸参与这项计画,更有幸重新出版《魔法妄想》。整理了这几年来关于这部小说的各种意见,在反覆推敲、润饰之后,我选择了萌发最初构想的原名《魔法妄想症》,让更多的读者可以重新认识这部作品。
既晴
图书信息暨作者作品简介
出版社:小知堂文化事业有限公司
发行年份:2004-08-10
装订方式:平装
页数:336页
ISBN书码:957-450-333-X
书籍重量:400(g)
书系:Mystery Eye
书别:长篇推理小说
价格:新台币200元
购书网址:小知堂先读网
制作人:mybobo(北大未名)、天蝎小猪(学思湖畔)、棒槌学堂(我爱E书)
【作者简介】
既晴,1975年生于高雄,第四届皇冠大众小说奖得主。台湾推理文坛最受瞩目的作家。热爱推理小说,多年来致力于推理小说的创作、引介、导读。著有《考前计划》、《别进地下道》等,曾以《请把门锁好》获第四届皇冠大众小说奖。《魔法妄想症》为其首部长篇推理小说。
个人网站:恐怖的人狼城。
【作品简介】
台湾推理文坛最受瞩目的作家,皇冠大众小说奖得主——既晴的梦幻首作《魔法妄想症》,是一部洋溢着魔幻悬疑的长篇推理。曾在网路的讨论区引起热烈回响,至今仍是众多小说迷亟欲一睹的精采作品,更是难得一见的本格推理佳作,势将带动推理文学的阅读热潮。
故事以发生在高雄的无头凶杀案为开端,商人林浩山遭到杀害,头部离奇消失,警方在现场发现疯狂男子杜裕忠,此人声称看到狗头人身的凶手行使魔法进行恐怖的换头之术……这一切是纯属妄想?抑或是不可知的黑魔法向世人预示它的真实存在?
【评价星级】
悬疑度
★★★★
作品完整性 ★★★★☆
谜团难度
★★★★★
结局意外性 ★★★★☆
第一部 证人
楔子
D:“好,现在告诉我你看见什么?”
S:“在我的视线中,有一个狗头人身的家伙带着一个手提袋。他走进一个黄色的房间,里面有另外两个狗头人身的家伙,他们并没有对话,我感觉得到它在爬。我一直在怀疑,爬那么高……”
D:“什么在爬?”
S:“它。”
D:“是狗头人身还是手提袋?”
S:“都不是。房间在爬。”
D:“喔,那你在怀疑什么?”
S:“我不知道!那声音听起来很象男人的尖叫!我最讨厌听到尖叫声!那不是一种人类能够接受的音量,我实在很难想象红色的眼睛会在地毯上注视——啊,啊,我知道他们不爱我,一直都是这样,我不承认那叫伤害,只要你曾经想要和别人生活在一起,我……我……呜呜呜呜……不要紧,不要紧,我不要紧。”
D:“你刚刚是不是说到房间在爬?”
S:“我刚刚说的跟房间无关,重要的是男人的尖叫。”
D:“那么,房间是在爬吗?”
S:“应该是吧。还有尖叫。”
D:“那红色的眼睛呢?”
S:“在地毯上。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我看到外面有一座山,还有雪。”
D:“你说你看到山与雪,那个时候你人在哪里?”
S:“我在黄色的房间里。”
D:“在那个房间里,还有其他的人吗?”
S:“红色的跟睛——好象是要渗出血来一样。不,他跟我说,你待在这里就好,他总是这样!这样太残忍了,我拿着水果刀,我只是想切碎洋葱……”
D:“你说的他是谁?狗头人身的家伙吗?”
S:“嗯。”
D:“所以水果刀就是他给你的了?”
S:“应该不是,他没有那种东西。他在房间里要我别出来,一起生活的人怎么会这样!连我自己都很好奇那个男人为什么待在那里,他不能这样对我,他就在房间里,出不去的,但似乎你根本就不去思考那件事的意义。对我来说,如果不是我看穿弹孔——”
D:“那个男人?!是那个尖叫的男人吗?”
S:“嗯,还有红色的地毯。”
D:“是红色的眼睛还是红色的地毯?”
S:“地毯。我是说那个男人在看电视,不过他后来突然说要出去,那个时候还没有红色的地毯,但有一座山,还有雪,那并不是红色的!”
D:“那眼睛是什么颜色?”
S:“我不知道!狗头上全都是毛我怎么可能看清楚?”
D:“让我们再回到起点一次好了,黄色的房间,里面有三个狗头人身的家伙?”
S:“还有男人的尖叫!对,我最讨厌的就是想起这一段,有人在逼我,呜呜唉唉呜呜唉唉,我开着车子去买手提袋,不一定有用,但至少不会让人起疑。”
D:“你记得你还讲到房间在爬,是不是?”
S:“有吗?就算有,总而言之后来在我切洋葱时,我就没听到尖叫了。”
D:“好,你现在讲到切洋葱,尖叫以后你才做的吗?”
S:“两者并不是同一回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切洋葱以后,我知道后来还有一次尖叫。”
D:“所以一共有两次了?”
S:“我不能保证,但你说两次也没错啦。”
D:“还有,我一直想知道,水果刀到底是哪里来的?”
S。“水果刀当然在厨房里。”
D:“黄色房间是在厨房隔壁吗?”
S:“不知道,因为只有狗头人身的家伙去过厨房。他听到尖叫声不可能不去看看的。所以,即使我没看到,我也猜想黄色房间和厨房相隔不远。”
D:“那你买手提袋做什么?”
S:“这样可以避免让人起疑啊!”
D:“不,我的问题意思不是这样。你会去买手提袋,没错,用了手提袋,可以避免让人起疑,但手提袋本身是具有用途的。我是在问你那个用途。”
S:“我太清楚手提袋本身到底该有什么用途。不过,对我而言,避免让人起疑是最好的用途了!”
D:“那你开谁的车?”
S:“我在开车我哪会知道在开谁的车?你在黄色房间里会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吗?“
D:“好吧,好吧。车里面还有其他人吗?”
S:“我总害怕他突然又会尖叫!这样我就完了!所以我才会拚开、拼命开……”
D:“他是准?尖叫的男人?”
S:“对。”
D:“嗯,那后来呢?”
S:“玻璃破了!我想出去,但是他根本不理我,他连尖叫都不肯——红色的眼睛……”
D:“你刚刚说了红色的眼睛?”
S:“我没有!我没有!我是说,红色的地毯!尖叫的男人和爬着的房间……”
D:“真的没有吗?”
S:“我没有!不要逼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在那种情况之下,我只有听他的话啊!换做你你也会这样的!”
D:“谁?那个尖叫的男人?”
S:“不是,是狗头人身的家伙。”
D:“他到底对你说了什么话?”
S:“他说,我给你一把水果刀。我们进黄色房间。”
D:“那你刚刚还说水果刀不是他给你的?”
S:“我真的不知道!我在遇见他以前,手上早就已经有水果刀了!”
D:“所以现在有两把水果刀,对不对?”
S:“这个我不知道!谁叫他要把我关在黄色房间里!”
D:“他关你?”
S:“他留我在里面!然后他出去又进来。”
D:“好,然后呢?”
S:“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会爬的黄色房间,还有红色的地毯……”
D:“你根本就没讲清楚。譬如。三个狗头人身的家伙到最后为什么只剩一个?尖叫到底有几次?水果刀到底有几把?”
S:“你的问题太多了!我说过在遇到狗头人身的家伙以前,我手上早就有了!”
D:“好吧。那水果刀是谁给你的?”
S:“我看你是疯了!一直问一些我已经讲得很详细的事!”
D:“你不要那么激动,我们不用争吵,我只想知道答案。狗头人身的家伙,手上拿的是手提袋吗?”
S:“看起来像手提袋。对。”
D:“好,后来那个手提袋跑到哪里去了?”
S:“他一直拿在手上啊!他并没有跑!”
D:“不,你最后说到尖叫的男人,但你并没有再提到狗头人身的家伙后来做了什么。”
S:“有啊!我就是在尖叫以后才遇见他的啊!那时我手上还拿着着水果刀……”
D:“你说过尖叫有好几次,最后一次呢?”
S:“最后一次我并没有拿着水果刀啊!”
D:“那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S:“手提袋。”
D:“男人看了你的手提袋才尖叫?”
S:“对啊,我打开了手提袋。”
D:“嗯,然后呢?”
S:“里面有一颗人头。”
——以上摘自某医院精神科医生与病人的对话记录
第一章 疯狂的体验
1
我想我快要死了。
今天是一九九九年九月十一日,星期六,千禧年即将来临,我可以感觉到,圣经所预示的世界末日也快要到了。到那日时,天火会再度降下,焚毁尘世间所有的污秽,邪恶的人群将永不存在——
但我大概捱不到那一天,我很了解自己的状况。
距离那件可怕的案件已经将近一年了,好不容易我才逐渐摆脱整个事件遗留下来的阴霾与幻影。我还记得一清二楚,那些梦魇仍然紧紧地缠在我的身上时的痛苦,特别是在事件发生那天夜里的后续一个多月,我的脑海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幻象,象妖精一样在我的面前飞舞!我于是被迫穿上特制的紧身衣,还必须打镇静剂才能平息疯狂的举动。
每当我的眼睛一闭,想要安稳地进入梦境时,我就会听到忽强忽弱的呢喃声在我耳际萦回,彷佛是恶魔鬼怪在对我呼喊、海上女妖对我吟唱迷失心神的歌谣;有时候我见到自己周身上下全部插满锐利的长针,那些长针徐徐地刺进我的皮肤直贯骨髓,而针尖则不断流出浓稠的毒液,毒液注入我的血管——在我的血液中产生化学反应,我只感觉到全身灼烫发痒,于是我只好用力抓着自己的背脊和臂膀,一直抓到指甲沾满鲜血;有时候我感觉到自己掉进冷澈凛冽的冰洋中,我的神经变得毫无知觉,而冰洋中的龟群则纷纷游靠过来,用它们尖刺般的利齿噬食我的肌肉,我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凌迟一般地被啃蚀散去;曾经我发现自己正在跳着恐怖的舞蹈,手脚不听使唤地拚命颤抖痉挛;甚至我看到我被肢解分尸,蠕动的肉块爬满恶心的蛆虫。
事件发生后的那一个礼拜,是我情绪最不稳定的时期,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栋由水泥钢铁盖成的高楼大厦,千千万万的钻孔机在我的身上振动,我只能拚命大喊要它们停止!这时候医护人员就会急匆匆地跑向我,想压住我的歇斯底里,但他们的跑步声对我而言既像雷声又像枪声,就像是一群庞大的巨人愤怒地奔向我,要毀了我,我发疯的情况因而持续日益恶化,那段时间我过得生不如死,事实上在我心情比较平静时,我就会忧郁得想要去死。我曾经尝试自杀好几次,但若非自己最后下不了决心!否则就是被人阻止。所有的人都说我绝对不能死。
就在这个白色的腔洞内,我盯着那永远的白色、白色、白色,腔壁上的灰尘污斑化成撒旦的形象对我高声讪笑,逼得我只能躲进冰冷的床单中抽搐。恶魔渗进了每一个人的体内!我可以感觉得到,每一个人都在迫害我。
当时,我知道我恐怕已经快要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了。那就像是坐在一辆高速行驶的砂石车上,我用力扭转方向盘,只能眼睁睁望着自己野兽一般的身躯狂乱地进行肆无忌惮的破坏。
我也曾偷听到一些护士的窃窃私语,说我只剩下几天的生命,而她们居然还能够若无其事地展现出“你一定会康复”的亲切笑容,我简直不敢相信人心原来有这么虚伪丑陋。然而,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就在医扩人员的细心照料与南部温柔阳光的照耀下,我发狂的频率真的慢慢减低了,我可以不必再穿上令人动弹不得的紧身衣,也可以偶尔在户外放松心情地自由走动。虽然主治我的精神科医生丝毫没有表现出允许我出院的态度,但我至少可以平心静气,再一次试着去面对那桩不可思议的事件。
我之所以会变得精神错乱无可救药,是因为我在那个事件中,受到了难以恢复的精神伤害,那是我从来没有料想到的结果。我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到底有什么错,才会得到这么严厉的惩罚……
虽然,那个怪异的事件早已破案,但一直到最近我才敢于面对事情的真相。事实上,侦办那个案件的年轻刑警在两个月前,在我的病情状况稍稍看起来有稳定的迹象时,就迫不及待地想向我陈述谜团的真正内幕;但我那时却因为极度的恐惧,根本不愿意再接触那个事件的任何一个部分。
不过现在的感觉不同。我觉得现在的自己,应该能够以较为坚定的心神,去理解整件事情的真相。
这几天以来,我的周围开始出现和熙的光芒,它笼罩着我、包围着我,并且保护着我。我偶尔还可以看见天使美丽的翅膀在我的眼前拍动,像是要带我去一个未知的香格里拉。我的耳边不再充斥恶意的噪音,取而代之的是我听到了美妙的音乐,那是一种庄重而且悠扬,能使人心情愉快的旋律,轻轻地抚触着我的耳膜。
我将这种情况对医生说,她很高兴地点点头,并问我还有什么事想做没有。我一听就知道了,她若不是认为我的精神疾病已经病入膏盲有去无回,就是生命之灯燃尽以前的回光返照。我由衷地谢谢他,他照顾了我这么久的时间,应该也累了,我终于可以回报他,给他一个喘息的机会了。
于是,我对他说!我只剩下一件事情想做。那就是,让我把亲身经历到的,这个不可思议的事件写下来。我要知道案件的真相,然后将它写下来。
我想医生的心中必然十分闲扰。原因有二:第一,案件的恐怖今我精神错乱,医生不希望我再回顾往事;其次,就是这个案件的真相是否应该保留纪录下来。
关于这个事件,一般社会大众所知道的,同时也是新闻所报导的,就是轰动全地区、喧腾一时的“林姓富商遭抢劫杀人案”。不过,所有的记者与时事评论家,只是理所当然地将它视为一个较为残暴的社会案件罢了;但是,一般被认为是结果的谋杀案,仅仅只是整件怪案的表象而已,真正的内幕远比警方所公布的资料来得复杂多了。
警方不愿意将所有资料公布,我想主要的原因就是我。虽然我是最重要的证人!但他们却希望整个案子的搜查与侦破在表面上都与我无关。
与整件谋杀案的关系牵扯不清的,除了林姓商人身边的亲人及朋友之外,就是和他素不相识的我了。也因为素不相识,使我一开始在接触整个案件的过程就与别人完全不同。更因为如此,警方从头到尾都守住我涉入其中的秘密,我的存在,只有少数几个案件的关系人知道而已。
他们希望这个案件能够按照世俗可接受的方式侦破,就是那种大部分的推理小说都会用到的、一群众志成城的刑警们四处搜查终于找到真凶的方式。
然而实情并非如此。
即便如此,那位年轻刑警仍然很赞成我将这个事件用我自身的观点记录下来。在他的强烈劝说下,我获得了医生的首肯,谜团的完整内幕终于在我的面前揭开。当然我又经历到了如同回到过去、再临现场那样的战栗感。还好有旁人的陪同,否则我恐怕就真的会完全丧失心神了。
这一连串我所亲身经历到的、种种不可思议的怪事,纵使在经过合情合理的解释之后,一切仍然让人难以置信。因为,连真相也是诡谲得让人惊讶。
我在想,就算是现在,我也非常怀疑自己所经历到的怪事是不是真的。在病院休养的这些日子里,我逐渐可以体会到这有多让人难以相信。我数度自问是不是做了一场如临实景的恶梦,甚夺还一度以为魔鬼噬去了我的记忆。但,那的确是真的。
世纪末的罪恶太多太多了,人们永远在期盼感官刺激更强烈的案件发生——事实上,恐怖的事件对于世人往往具有致命的吸引魅力。轻微一点的人会对鬼故事抱持高度的兴趣,有人则喜欢偷偷漫游网络寻找不知从何而来、遭凌虐或横祸致死的惨酷尸体照片。电影从《惊魂记》、《大法师》一直拍到《宠物坟场》与《惊声尖叫》,世人已经将恐怖片列为一种借以休闲娱乐、打发时间的视听享受了,就连动作片或战争片也必须加入一些断手截肢的镜头,而推理小说更是必须连续凶杀,而且杀得尸横遍野。
我亲身体验到的这个案件,至少令我惊骇恐惧了将近一年。对我来说,真正的恐怖,并不是血腥或惊险,而是身处于一个不能相信的世界。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我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在失去意识之前将故事写完。
我的存在对于这个世界,既毫无贡献也毫无意义。我是一个彻头彻尾没有价值的人。而这一件让我惊心动魄的怪事,很可能是我有生以来唯——件值得记下来的事。
无论别人相不相信,我想把它写出来。
2
在谈到整个事件前,我想要叙述一下自己。
我的出生地在凤山市,家住在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小巷子不远处有一所初中,再过去则是一片甘蔗田,彷佛还闻得到枝叶的腐臭味。我的父亲是一个中学教师,他直到四十一岁才与我母亲结婚!她小他两岁,然后,在两年之后有了我。也只有了我。
家里还有一个七十几岁的爷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整天只会喃喃自语,嘴角淌着唾液,说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另外,他也常常像梦游症患者一样,自顾自慢慢走到市区。一个人在街上任意晃荡。有时候甚至还会进到陌生人家里,面容愉快地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而我就是在他的喃喃自语下慢慢长大。
我一直待再祖父的身边,所有那些陌生人或警察就会常常大声骂我!并且要我赶快带走那个讨厌的老头子,我起初听了十分生气,爷爷是和我形影不离的亲人,然后也开始哭闹起来。但是那些人总会使劲地揍我,揍得我到最后一点都哭不出声音来。
我没有兄弟姊妹(事实上,父母亲即使还想要有,也太迟了),在我记忆中的左邻右舍,也没有年纪与我相近的孩子。我有印象的,全都是一些身长是我两倍以上的大人,当他们靠近我时,身体好像把所有的光线都遮住了。我彷佛处在黑暗中,听着他们的训诫。而唯一身高与我相近的,只有身材佝偻的爷爷。
其实我曾经想要反驳那些大人,告诉他们我心里真正的想法。但他们根本就不愿意听,只想逼迫我听从他们的话。我无可奈何只好听从。我只能偷偷将我心里面的话告诉祖父,但我实在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懂,事实上我也听不懂他所回答的任何一句话,他还是不断地喃喃自语。不过至少他的表情与态度都温柔多了。
我想,我是在没有人了解我的情况下,孤独地渐渐懂事的。我居然曾经希望不要懂事。我还曾经希望从来都不要记住那些童年的事。
只有爷爷陪着我,他一直陪我陪到我年满六岁,那时候我才开始明白家里的人际关系。然后爷爷就死了。
父亲很讨厌祖父,那自然可能是因为祖父说的话没人听得懂,而父亲则是个有洁癖又严肃的人,他近乎憎恨地排斥一切脱序与违规的事物,于是,纵然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却也因为我和爷爷形影不离,便连带地讨厌我;母亲的个性唯唯诺诺,既毫无主见也毫无个性,我对她最大的疑惑,就是她为什么要嫁给我的父亲,以及为什么要生下我。
爷爷死去之后,我不小心看见父亲与母亲相互对视,一起舒坦地叹了一口长气,同时还哀怨地紧紧相拥。我想他们一定很高兴,终于能摆脱这个年老而又沉重的负担。当然,我是他们的另外一个负担,而他们根本无法确定何时才能摆脱我,所以他们的表情才会那么哀怨,然后我就再也不想和他们说话了,一句话都不想!
一年之后我上了小学,与年纪相仿的其他人接触,对我来说一点都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我发现他们和我是完全不同的生物,不,毋宁说他们也同样认为我和他们是完全不同的生物。所以我一点也不想靠近他们,而他们亦然。老师当然很清楚我们这种互相排挤的情况,她以前也当过小孩子,我很明白她一定很清楚!但,她却面无表情地上她的课,还沾沾自喜地认为她的教学方式好得不得了,对我内心真正的想法一点都不在乎。
她告诉我做人“一定”要友爱同学、“一定”要听从老师的话,还有一大堆其他的“一定”。我的心中尽管有几千个不愿意,也被她强迫式的态度所震慑。看看其他的同学——他们确实是很友爱同学,也确实很听从老师的话,还有那些其他的“一定”他们也都做得很好,他们的那种能力彷佛是与生俱来的。可是,我怎么学都学不好。于是我陷入了极端的痛苦,然而,无论是父母或老师,则都表现出一副平心静气的神态,他们仿佛很不可思议地询问我究竟为什么做不到。
他们教我对待别人“一定”要彬彬有礼,他们教我对待朋友“一定”要讲信用,他们教我“一定”要爱护小动物、爱惜公物;但是我完全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礼节,我也没有任何一个可以相信的朋友——我只能抑郁地瑟缩在无人的角落里忍受将被责备的煎熬……就在我小学五年级吋,我第一次殴打一个同学,原因只不过是他经过我身边时,撞了我一下。当时,所有人都吓呆了,甚至连我自己也是。我十分惊讶地发现,就在我用力挥拳的那一刹那,我的意识居然是清醒的。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拳头击打在对方脸上的触觉,但我却没有办法去控制我的拳头,让它们停止。
老师很用力地拉开我,狠狠地打了我几巴掌。随之而来的,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罪恶感,那股强烈的自责让我难过得想去自杀。我不断回想起父母、老师还有其他许多许多人告诫我、要我严格遵守的一切准则,而我很可悲的竟然到最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犯下错误的行为。
我只好不停地道歉、不停地道歉,但我每一次见到那些曾经目睹我打人的同学,我每道一次歉彷佛就会更感觉自己十恶不赦,我的道歉所换来的,也只有别人不屑与恐惧的目光,那种目光宛如在我身上千刀万剐。
之后,我开始发现自己逐渐陷入精神焦躁的状态。我开始会听到一些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声音,那些声音以恐吓的方式告诉我应该去做这个、应该去做那个。有时声音要我去撞墙,有时则要我脱衣服。
起初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后来我根本分不清楚我听到的哪一个声音才是正确的、哪一个声音才是错误的。我被重重的声音不断地欺压逼迫,于是在旁人的眼中,我的行为也更加无可理解、更加癫疯狂乱。
在我的情绪比较安定时,我会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歇斯底里的行为,然后便再一次坠入自责与自卑的忧郁情绪之中。到最后我只觉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我的身体根本就不属于我自己。
上了初中之后,这样的状况持续恶化,而旁人也对我愈发漠不关心、愈发远离我。我经常整天一句话都不说,静静坐在教室座位上,偶尔突如其来地会发疯般做一些不可思议的行为,然后回家以后就躲到顶楼的房间里,毫无知觉地翻开课本、毫无知觉地看着上面的文字。
当我一无法控制自己,父亲就会异常严厉地打我,我也一遍又一遍地认错。但我更清楚那都是没有用的,我一定会再犯的!
我的身体一定被魔鬼附身了。那些恐怖的声音不断驱使我掉进万恶的深渊,想使我万劫不复,但我却一点抵抗的能力都没有。那些恶魔常常混在四周环境的标语、号志之中,侵入我的眼睛,侵入我的意识,让我无从分辨真实与虚幻,我只能躲在床上,整个人蜷曲在被子里,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想,才能逃开那些鬼怪的骚扰。
我曾经以为我会永远过着这种炼狱般的生活一辈子,但,我发现我错了。
就在我高中二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在学期中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交一篇白先勇作品的读书报告。于是我便前往一家书店,买了一本名字是《中西短篇小说选集》的书。
就在那本书里,我不期而然遇见了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
我还记得在那篇读书报告中,我一反敷衍了事的常态,笔触火热地写了如下的文字:
“《地狱变》这个故事叙述了一个追求艺术的画师,为了找寻人间艺术的极致,在面对自己女儿被焚于锦车之上,内心的感受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惊骇的震撼,最后终于完成毕生的代表作,而后他跟着自杀。我可以感觉得到,当他发现到他期盼已久的绝高艺术,终于如愿以偿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一定充满了狂喜的愉悦!那种对艺术的执着与沉醉早就超脱了亲情的框架,而晋升到一种平凡人性根本无法想象的境界,在故事的结尾,作者安排画师自杀,一般的说法是当他完成了《地狱变相图》此一绘画杰作之后,于是悲恸自己女儿的死去而颓然跟着自杀,对我而言这种说法根本就是无稽之谈,画师既然已经超脱了亲情的束缚,他又何需再回头去在乎女儿的死亡呢?他必然感动于女儿的殉身,但绝对不是悲伤。就我的想法,他必然是在体会到人间至高无上的艺术境界之后,发现这个尘世已无可留恋,更真实的地狱变相,必须真正亲身进入地狱,才真正能够见到,事实上他是为了追求那更高的境界才自杀的啊!这样他在地狱之中才能完成更完美的《地狱变相图》,但世人们却无知地将他的死因归诸于凡人的感情!我只能怨叹自己无法亲身也入次地狱去见他那幅更完美的作品!相较之下,白先勇的《寂寞的十七岁》只能说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孩子,自以为了解世界的愁苦而写成的作品。甚至,对我来说,那根本就不能叫做作品,只能说是一个天真的小孩在哭哭啼啼要糖果吃……”
我的读书报告最后被那个语文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撕碎,破碎的纸片则由他狠狠地甩在我的脸上。语文老师还对我大骂“思想偏差”、“毫无审美能力”、“价值观有问题”等恶言恶语。我一开始就很清楚,老师只不过是因为白先勇是他的偶像,所以才要我们写这一些褒扬赞赏的文章,也难怪他会这么愤怒。在场的同学们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写的正是老师要的。
虽然如此,我仍然不自禁地想着不该让老师生气,同时也感觉到自己的行为十分不堪。我在受尽老师污辱之后,还卑屈地哭着向老师道歉。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就在这种自责与罪恶感的交相影响下!我居然爱上了描写人性幽微及恐惧、心理的小说。那篇读书报告,才真正是写出了我压抑了许久,内心想要说的话。于是我开始疯狂寻找与《地狱变》的内涵相似的作品。然后,我发现了爱伦·坡的《黑猫》《亚夏家的没落》和《大漩沉记》、江户川乱步的《心理测验》、《屋顶上的散步者》和《不可思议的犯罪》,以及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等等。
透过这些小说,我可以感觉到芥川、爱伦·坡、江户川等伟大的作家,借由文字穿越时间、穿越空间在与我进行一次又一次心灵的深度交流。他们的那些作品,简直就是为我而写。他们在一百多年前写下那些杰作,为的就是告诉我他们永远能体会我内心的想法。
我受到如此感悟,于是也开始亲自动笔,尝试写下一点文字,以回应他们的关心。在书写的过程中,我可以感觉到他们就在我的身边观看,甚至也可以听见他们走动的声音。这些征兆不断地激励我,促使我写下更多的文字。
为了更深入那幻想与浪漫的境界,我——我做了对别人而言是一件罪不可赦的事——我开始吸食强力胶。
事实上,历史上许多文学家都有这种行为,譬如爱伦·坡,他一直是个酒鬼,在四十岁时终于因酒精中毒而死在街头一角,然而他的作品却散发灿烂的光芒。中国的陶渊明、李白、苏东坡也都有酗酒的习惯。酒精让人在自毁的同吋,成就了伟大的作品。
在现代,毒品的种类没有减少反而增多。小说家、艺术家、演员们在广告里促销香烟、啤酒、咖啡等使人上瘾而不可自拔的商品,他们不断告诉群众这些刺激性药物可以让灵感昂扬,让创作力奔驰。色彩艳丽的取景、光鲜抢眼的镜头持续地催眠着群众。他们并没有错。人类的心灵领域本来就需要这些药物来升华。这就像魔法师为了施展禁忌的魔法,他们必须出卖灵魂、耗损肉体,才能够和恶魔换取无穷的法力。而反智无知、畏首畏尾的道德家则害怕人类心灵的高度跃升,他们订出一条一条的戒律以封锁人心探求未知的高等欲望。
可是我没有钱,我的父亲也不可能允许这些东西的存在。于是我只好选择破坏力强烈、副作用无法控制、便宜又随处可买得到的强力胶,来尝试接近心仪作家们的精神境界。
虽然我并不认为我这样做有错。但我的心里的确存着罪恶感。我害怕所谓正常社会下的其他人拿小礼节与规范强迫我违背内心狂野的意念,也害怕他们察觉我眼眶凹陷、身体震颤,于是我只好一直躲在没有灯光的房间里吸食强力胶,向文学作品寻求心灵的慰藉。
不久,父亲替我办了休学。我不再继续念书了。他和母亲两人抱头痛哭,嘴里一直在说我疯了。
但是我并没有!我才没有疯!
尽管如此,我却无法反抗父亲。他要我待在自己的房间,一步也不准出来。我终于要和世界分离了,我想,那会是永恒的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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