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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双双小传.txt

2023年10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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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双双是我们人民公社孙庄大队孙喜旺的爱人,今年二十七岁年纪。在人民公社化和大跃进以前,村里很少有人知道她叫“双双”,因为她年纪轻轻的就拉巴了两三个孩子。在高级社的时候,很少能上地做几回活,逢上麦秋忙天,就是做上几十个劳动日,也都上在喜旺的工折上。村里街坊邻居,老一辈人提起她,都管她叫“喜旺家”,或者“喜旺媳妇”;年轻人只管她叫“喜旺嫂子”。至于喜旺本人,前些年在人前提起她,就只说“俺那个屋里人”,近几年双双有了小孩子,他改叫作“俺小菊她妈”。另外,他还有个不大好听的叫法,那就是“俺做饭的”。
双双这个名字既然被这么多的名称代替着,自然很难有露面的时候。可是什么事情都有变的时候,一九五八年春天大跃进,却把双双给“跃”出来了。她这个名字,不单是跃到全公社,又跃到县报上、省报上。李双双这个名字被人响亮亮的叫起来了。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她这个名字头一次出现在人们面前,还是在一九五八年春节后,孙庄群众鸣放会上的一张大字报上。故事也还得从那个时候说起。
一九五八年开春,全乡群众打破常规过春节,发动起来一个轰轰烈烈向水利化进军的高潮。孙庄的男女青年们,都扛着大旗、敲着锣鼓上黑山头修水库去了,村子里剩下的劳力,也都忙着积肥送粪,耙春地,下红薯秧苗,可是终因劳力缺少,麦田管理怎么也顾不过来。
这时候,社里党支部发动群众鸣放讨论这个事,要大家想办法解决。社里开了个动员会,第一天,大字报就在街上贴满了。这天,乡里党委书记罗书林同志正来孙庄,他和社里老支书老进叔,看着一街两行房山墙上贴的红红绿绿的大字报。就在这时候,他们被一张大字报吸引住了。
这张大字报的字写得很大,字迹写得有点歪歪扭扭,可是上边的事却写得格外新鲜。上边写的是:
家务事,
真心焦,
有干劲,
鼓不了!
整天围着锅台转,
跃进计划咋实现?
只要能把食堂办,
敢和他们男人来挑战。
下边写的名字是“李双双”。
这一张大字报贴出来不要紧,可把罗书记喜欢透了。他念了一遍又一遍,拍着老进叔的肩膀头说:“嗨,老伙计,这可有了办法了。这一张大字报重要得很!要是能把家庭妇女解放出来,咱们这个大跃进可就长上翅膀了!”他接着就打听这个李双双是谁家的。
老进叔想了想说:“如今这些年轻媳妇们,我都还安不清位,这都是不常开会那一号。”
罗书记说:“你打听打听,这个人可要好好访访培养。能想出来这一条就不简单,有股子冲劲!”
提到“冲劲”,老进叔说:“这么说来,兴许是喜旺媳妇。”
罗书记说:“怎见得是她?”老进叔说:“那个小媳妇可能拿得出来了!去年大辩论时候,上到台子上发言的就是她。就是平常开会少一点。前两天,我见她跟喜旺还干仗哩!”
两个人正谈论着,树影儿已经正了,地里的人也都回来了,围着过来看大字报。老支书就问他们:“这个李双双是不是喜旺媳妇?”有人说:“是”,也有人说:“不是”。
有人说:“这就是喜旺家写的,去年冬天扫盲上民校时候,她报的名字就叫李双双。”
还有人说:“那个媳妇利利洒洒的,读书心眼可灵了,她能写出这几个字。”
大伙正在议论,恰巧喜旺推着小车从地里回来了,喜旺有三十四岁年纪,比双双大着七八岁。他原来也是个贫苦出身,解放前在镇上饭馆里当过二年小学徒,后来因为端菜打破了两个八寸瓷盘,怕挨掌柜的打,就偷跑到外边在吹鼓手班子里混了二年,一直到解放后,才回到村里。
大伙看见喜旺,就叫着他问:“喜旺,你看这是谁写的大字报,是不是您小菊她妈?”
喜旺听说双双贴了大字报,先吓了一跳。他忖着:“这个‘出马一条线’的货,该不是把前天和我吵嘴的事儿掀出来了吧!”他又见乡里罗书记和老支书都在这里看着那张大字报,更是不能承应。他哼着哈着走到那张大字报跟前念了念,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又听见罗书记说:“写的好!这张大字报写的真好!”他才慢慢吞吞地说:“就是俺做饭的写的。”
喜旺话音一落地,大家轰地一声笑起来。喜旺听着别人笑,还只当是别人笑他吹牛,急忙证实着说:“你们不信哪!
真是俺小菊她妈写的。她就叫李双双,她会写字啊!她不光在这里贴大字报,平常写的小字条,把我们那个屋子都贴满了。”他这么一说,大家笑得更厉害,罗书记笑着问他:“平常她写的小字条上都写些什么?”
喜旺红着脸说:“女人家,她懂得什么。写的都和这张大字报上差不离,什么:‘我真想学习呀,就是没时间。’‘啥时候我也能不做饭,去参加大跃进!’还有什么:‘裤子的裤字,去掉一边的衣字,就是水库的库。’……可多啦!床头上,窗户纸下贴的都是,我都记不清。反正我那个做饭的,是个有嘴没心‘没星秤’的人,你们不用和她一般见识。”喜旺说着就去撕山墙上双双写的那张大字报,老支书拦住他说:“你这是干啥?人家写的大字报,你怎么就能随便撕。人家这是鸣放啊!”
喜旺听说这是“鸣放”,忙把手缩回来了。罗书记打量着他笑着说:“喜旺啊!你爱人李双双这张大字报写的好得很,这个建议对咱们全乡大跃进要起很大作用。人家不是不懂什么,是懂得很多。我要把这张大字报拿走了,乡党委要专门开会研究这个建议。”接着又拍着他的肩膀说:“哎,以后要改改旧习惯了,怎么老叫‘俺做饭的’‘俺做饭的’,人家大字报都贴到你的床头了,还不民主点。”
罗书记说罢,把那张大字报取下折起来装在口袋里,和老支书上社里去了。喜旺这时却弄得像个丈二金刚——一时摸不着头脑。

喜旺推着空车子往家一路走,一路想着。
他想,别看我那个女人,她编两句顺口溜,却连乡里罗书记都看得那样金贵。不过也好险哪!好在她还没有把我们打架那个事儿给亮出来,她要真写我一张大字报贴在街上,说不定大伙还要和我“辩论”一下。哎,这个直性子女人,以后可真得小心点儿哩。
说起来喜旺和双双前两天打架,还有一段缘由。双双娘家在解放前是个赤贫农户,她在十七岁那年,就嫁给了喜旺。
才过门那几年,双双是个小丫头,什么事也不懂,可没断挨喜旺的打。到土改时候,政府又贯彻婚姻法,喜旺才不敢老打了。一则是日子也象样了,害怕双双和他离婚;二则是双双也有了小孩,脾气也大起来。有时候喜旺打她,她就拼着还手打喜旺。喜旺认真地惹了她两次,可是到底也没惹下,村里干部又评他个没理,后来也干脆就把拳头收了起来。可是家里里里外外的事情,还是他一个人当着家。合作化以后,男女实行同工同酬,双双虽然做活少,可也有人家一份。喜旺这时候办个什么事,也得和她商量商量。不过双双孩子多,很少开会,也很少下地。喜旺也乐意自己多做一点。照他自己的看法是,这也少找许多麻烦,少生闲气。
喜旺也确实喜欢双双。他喜欢双双那个火辣辣的性子,喜欢她这些年变化得敢说敢笑的爽快劲儿。双双人长得漂亮,又做得一手好针线,干起活来快当利落。前几年纺棉花,粗拉拉的线一天能纺半斤,织起布来一天能织一丈三四。就是这几年孩子多了,喜旺也没断过新鞋穿。秋风凉的时候,孩子们总是能换上干干净净的棉衣服。可是喜旺也有不喜欢她的地方,那就是在他看来,双双嘴太快,爱在街上管闲事,说闲话。因为多管闲事,就断不了要跟一些人吵嘴,有时候还得喜旺出面给人家赔不是。逢到这种时候,喜旺总是恨恨地说着:“哎,这女人心眼太聪明了,她少个心眼倒安分了!”
从前年冬天起,村子里扩大民校,双双上民校了。她这时一心一意学文化,和人家吵嘴事情少了,喜旺也乐得安心起来。他想着:“这样也好,每天能划两个字,倒把她心给占住了。反正水总得有个渠渠。”
村里各家在前年安有线广播时,喜旺家里也安了一个小喇叭碗。喜旺喜欢听梆子戏,听吹唢呐;双双喜欢听新闻,听报告。两口子一人一段,也不矛盾。可是喜旺却没有料到双双自从学了文化以后,又听广播,又看报纸,倒是越发要闹起“事儿”来,她不但在屋子里贴满小字报,前天还和他干了一架。
打架是在正月初七那天。双双看着青年们都上黑山头水库去了,又听说还要把红石河的水引到村里来,在村东边挖一条大渠,这时她就要求着也要去修渠。
喜旺说:“你算了吧,队里又没派你的工。”
双双说:“没派我我也要去。我在家憋闷的慌。人家都大跃进哩,我就不能走出这个家!”
喜旺说:“什么‘大跃进’呀,还不是挖土。”双双撇着嘴看了他一眼说;“就你的落后话多,我非去不行。”
喜旺扭不过她,只得由她把小孩子寄给邻居四婶,去村东参加修渠了。
双双修了两天渠,脸吹得红朴朴的,话也稠了,笑声也响了,可是也更忙了。特别是做三顿饭。每天人家不下工她就得跑回来,忙着烟熏火燎的烧火做饭,可是还没等吃到嘴里,队里就又打上工钟了。
初七那天晌午,双双回来得稍晚了点,一到家里,就看见几个孩子哭着要吃饭。她累得浑身没一点劲儿,孩子们又闹着吃饭,急的一心火。她掀开帘子到屋子里一看,喜旺却早回来了,直杠杠的躺在床上吸烟。
双双看了很生气,她说:“孩子们哭成这样子,你也不哄哄,你倒清闲!”
喜旺却在床上只是叭嗒叭嗒怞烟,也不吭声。
双双一面从笼里取出两块馍,塞给孩子们,一面洗着手和着面说:“你又不是不会做饭,你要回来先把面和好,我回来擀,也省点时间。就会躺在床上吸烟。”
喜旺这时却伸着两个指头说:“哎!我就不能给你起这头。
做饭就是屋里人的事。我现在给你做饭,将来还得叫我给你洗尿布哩!”
双双一听这话,心里就窝着火。她说:“那你也得看忙闲,我忙成这样子,你就没长眼!”
喜旺说:“那是你自找,我可养活不起你啦!谁叫你去劳动?”
双双正在切面,她把刀往案板上一拍说:“将来社里旱田变水田,打的粮食你不用吃!”喜旺说:“你说不叫我吃就行了?将来还得你给我做着吃。”
双双听他这样说,气得眼里直冒火星。她把切面刀哗地一撂说:“吃!你吃不成!”说罢气得坐在门槛上哭起来。
双双在一边哭着,喜旺却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他躺了一会,腆着个脸爬起来到案板前看了看切好的那些面条说:
“这就够我吃了,我自己也会下。”说着就往锅里下起面条来。
面条下到锅里,他又找了两瓣蒜捣了捣,还加了点醋,打算吃捞面条。
双双在屋里越哭得痛,喜旺把蒜臼越捣得光光当当直响。
双双看他准备得那样自在,气得直咬牙。她想着:“我在这里哭,你在那里吃。你吃不成!”想到这里,就猛地跑过去狠狠地朝着喜旺脊梁捣了两拳。
喜旺挨了两拳,嘴里喊着说:“好!你反天了!”他拿着蒜锤扭过身来正要还手,却被双双一把抢了过来,又猛地推了他一掌子,把他一下子推到院子里蹲在地上。
双双把喜旺推蹲在地上,自己却忍不住格格地大笑起来。
她笑得那样响,把满脸泪花都笑得抖落在地上。
喜旺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出气,却被双双上去扭住他说:
“走!咱们去找老支书说理去!就是兴你这样,我参加大跃进你不愿意,你嫌不舒坦,不美气,故意找我岔子,你这是啥思想!走!”
喜旺本来想狠狠地揍她两下子,可是听双双这么说,自己知道理短。何况今天这个事,又是他故意给双双穿小鞋。因此他也不敢再打她了,更不敢和她同去见老支书。他急忙挣脱两只手,站在大门跟前故意气昂昂地说:
“你去吧!你前边去,我后边跟着!”
他话虽是这么说,自己却先溜了。出去把门反扣上。

两口子闹了这一场,双双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不过她心里却有了心事,她想着:“光是这样闹,也不是长法,得想个法子。”
这天夜里,双双把孩子都哄睡,又把灯拨了拨,一个人坐在窗户前在纳鞋底。她一面纳着鞋底,一面想着心事。正在这时,忽然村东一片火光把她家的窗户纸都映红了。一阵人声喧闹和欢笑,紧跟着是雨点子般的镢头铁锨挖着石头块的响声,一阵阵地传送过来。
双双从窗户洞里往村东看了看,知道这是引红石河的人们在搞夜战上工了。灯笼吊了一长行,像一条火龙。在灯笼下边,是一条黑黝黝的人群,镢头和铁锨挥舞着,起落着。石夯重重落下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来,小伙子和姑娘们的清脆夯歌声,像一股潮水一样,一古脑儿向着双双家的窗子里涌进来。
“外边大跃进干红了天,我还能叫这个家缠我一辈子!”双双想着,只觉得心里扑楞楞地,脸上爇呼呼地,再也无心做活。
正在这时,忽然吱呀一声门开了,走进个人来。双双还只当是喜旺,故意赌气不看他。
“哟!好大的抬神哪!你是瞌睡了吧!”
双双急忙抬头一看,原来进来的是南院长水媳妇桂英,先笑了。她说:“我还只当是俺那个主回来了,原来是你呀!”
桂英说:“怎么,你还不想理他呀?”
双双说:“我十辈子不理他也不想他!”
桂英说:“算了吧!你没听人家常言说:‘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白天吃的一个锅里饭,晚上枕的一个枕头!’”双双说:“我们就是这一个锅里的饭吃不到一块呀!”
两个人说着都格格地笑起来,由于笑得太响,把床上的小孩子也震得翻了个身,她们忙止住了笑。
双双小声问桂英:“你孩子们呢?”
“也是才哄睡。”桂英说。
“你怎么不睡?”
“睡不着。你呢?”
双双说:“我也睡不着。听说再过几天水就要从咱这大门口流过来了。”
桂英说:“喜旺嫂子,你说咱这一号可咋办!人家都大跃进哩,咱们怎么大跃进?前天我们长水上黑山头水库了。我也要去,人家说咱这孩子多的一号不行。我说我去水库上做饭,人家说没人带小孩!”
双双猛的站起来问:“水库上成立食堂了?”
桂英说:“是啊,前天把大锅大笼都拉去了!”
双双把鞋底一撂说:“嘿!他们水库上能成立食堂,咱们村里怎么不能成立食堂!”桂英也拍着手说:“是啊!这倒是个办法。”
两个年轻媳妇一高兴,劲头也大了,办法也多了。她们商量着如何办食堂,如何安置小孩,越说越有劲,一直说到半夜,还是说不完,双双就拉着桂英,连夜去找老支书。
到了老支书家里,老支书在工地上还没回来,只有进大娘在家里。她们把要求办食堂的事和进大娘说了说。进大娘说:“你们想这个办法正是碴儿,今天夜里正开会研究挖劳力办法。你们这个办法好,去鸣放鸣放,管保行!”
双双说:“怎么‘鸣放’呀?”
进大娘说:“糊大字报!你们会写字,把你们想的,字写的大大的,尽往街上糊了……”
进大娘说着,双双就拉着桂英说:
“走!管它三七二十一,咱先写一张糊上再说。”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走了。
双双回到家里,看见喜旺已睡下了。她又点着了灯,找了张纸,写起大字报来。正写着,喜旺醒了,他看见双双在聚津会神地写着字,就叫着说:“喂!睡吧,别熬油了,凭你再划字也考不了秀才!”
双双却不理他,只管写着,她一直写到东方发白,才编成快板,拿出去贴在大街上。
喜旺再也没想到双双写的大字报这么中用。
他推着空小车回到家里后,坐在院子里看着双双只管嘻嘻嘻、嘻嘻嘻的傻笑。笑得双双不耐烦,就冲着他问:“你笑什么呀?只管笑,像吃了呱呱鸡的肉了!”
喜旺眯着两只眼说:“小菊她妈,你不简单呀!”
“什么简单不简单的,有话你就直说呗,吐半截,咽半截!”
喜旺说:“你写的那张大字报,给乡里罗书记看见了。罗书记说你那个顺口溜重要得很,乡党委会要专门开会研究。”
“真的吗?”双双听说后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喜旺却接着说:“我说你呀,以后可别乱给我捅漏子了!这大字报可不是随便糊的。你懂得什么政策!这食堂是怎么个办法子,社里还能开饭馆子?”
双双说:“你就记着开饭馆,我们说是办公共食堂。全村各户凡乐意的就把粮食对到一块,选几个好炊事员做饭。像水库上那样,又省人,又省些煤,还能节约粮食。我的好大哥,以后呀,你也别想拿捏我了,我呢,这个煤渣坑也跳到头了!”
喜旺听她这么说,先嗬了两声说:“我还不知道你是要插翅膀飞呀!那行不行?七家八户放到一块吃饭。净想鲜点子!
乡里要能准了你这张大字报,哼!……”
双双说:“那也说不定,真要准了怎么说?”
喜旺说:“我头朝下走三圈!”
喜旺话音还没落地,忽然房檐下挂的有线广播小喇叭碗响起来了。
广播说:“告诉各社员们一个好消息,为了组织更大跃进,乡党委根据群众要求,要在孙庄办一个公共食堂。……”
双双听了这几句话,高兴得撒开退就往街上跑,她跑到大门口,进大娘、四婶、桂英等一群妇女正在向她家涌来。她们都吵着喊着:
“双双!咱们那张大字报顶事了,乡里要咱办食堂了!”
“走,现在咱就去找地方盘炉子!”
“谁会盘炉子呀?”
“现成的人,喜旺嘛!喜旺会盘大吸灶火!”
“借大锅,东头二毛家过去杀牛有一口大锅!”
“俺家有个大水缸!”
“我对一个大风箱!”
“我家还有一把大火钳呢!”
霎时间,喜旺家院子里像赶春会似地挤满了人,这一群妇女吵吵嚷嚷,又是笑,又是闹,把喜旺推推拥拥,找地方盘炉子去了。

食堂地址是借在村十字路口南边,富裕中农孙有家的旧东院里。三间北房粉刷得雪白粉亮。屋子靠南墙窗户下,盘了两个八面通大吸灶煤火。煤火上放着两口大白印锅,煤火两厢放着两个牛腰粗大双缸,在房子东头,架起来一块一丈二长八尺宽的大柿木案板。
大件家具都借全了,孙庄农业社的公共食堂就要冒烟了。
在院子里,村里一百多户人家集合在这个新食堂院里,在选食堂的炊事员和管理员。
开会的时候,老支书说了说乡党委支持大家办食堂的要求,并且说干就干。最后轮到选炊事员时,大家轰地一声吵开了。
双双头一个发言。她涨红着脸提高嗓门喊着说:“喂!我提议叫四婶当个炊事员。四婶是个贫农,人也干净,做活也牢靠。再说,都知道四婶心事也好!”
双双刚说完,大伙就赞成着说:“四婶算一个!四婶能行。”
“人家决不会抛撒米面。”
“可是咱现在都是大锅大笼,还得要个棒实点的人哪。”
“再选个男人!”
喜旺这天也参加会了。他本来只是蹲在一边怞着烟来看爇闹,可没想到这时候却有人提他的名字,那是桂英。
桂英站起来说:“哎,我提个人:喜旺哥,咱们都知道喜旺哥是做菜的高手。人家干过馆子,什么炒菜溜菜都行。可咱们连见都没有见过!大家说行不行?”
“行。”大家应和着。还有人说:“添上喜旺这个棒劳力连挑水都有了!”
“有了喜旺,想吃鸡想吃鱼都不挡把!”
“喜旺行,喜旺为人和气。”富裕中农孙有本来不愿意办食堂,可是看大家都这么说,他也在一边应付着。
又有人接着说:“要是咱这食堂有喜旺这炊事员,就是吃根萝卜菜也会有味。”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可把双双喜欢坏了。她自从和喜旺结婚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多人夸奖喜旺。她想着:“这大跃进真是把有什么本事的人都用起来了,看他多受大家欢迎啊。”双双想着。可是就在这时候,喜旺站起来发言了。他发言时特别神气。旱烟袋不怞了,从耳朵缝里取出来一根纸烟吸着,先咳嗽了两声才说:“刚才大伙都选举我,叫我进食堂,这是看得起我。可是这食堂活我干不了。有人会说你从前在北山白木店大镇上馆子里都干了,还差农村这个食堂!这里边有个原因,这叫不读哪家书,不识哪家字。从前在馆子学徒是分着面案、菜案、流水案。我学的是菜案。你要说弄个鸡子,弄个鱼,不管清蒸红烧咱不外行,可是蒸馍、做面条,这是面案……”喜旺这一派话还没说完,群众就嚷着说:“就是选你这号做菜手嘛!”
“会推磨就会推碾!将来咱们这食堂也要吃鱼吃鸡子,你得往前看哪!”
“水库里鱼都长的一斤多重了!”
双双这时也笑着指着喜旺说:“他会蒸馍,也会擀面条。
平常在家他自己做嘴吃可会做了。”
喜旺见双双揭他的底,就愣着眼说:“就你长着一张嘴!
你什么时候见我做嘴吃?”
双双也不让他,说:“前天你还做哩!怎么你就是不会擀面条,不会蒸馍?放着排场不排场,放着光荣不光荣!我就见不得‘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狗肉不上桌’这号人!”
双双这几句话说得像刀子裁一样,把全场群众都说得哈哈大笑。喜旺挽着袖子还要说什么,老支书说话了。老支书说:“办食堂是咱们全体社员的福利,是为咱们生产能更好大跃进。大伙既然选住咱,那就是看咱能给大伙服务,也就不用推辞了。”老支书这话虽然说的不多,却句句都是叫喜旺听的。喜旺这人平常虽说有点流气,对老支书却是非常尊敬。他红着脸说:“要是这样,那我刚才说的不算,‘俺做饭的’说那个算就是了!”
他这一句话刚出口,大家又轰地一声笑了,连老支书也笑了。喜旺这时脸涨得鲜红,他搔着头皮想着,忽然感到这个称呼是多么背时啊!

食堂头一顿饭吃的是小米绿豆面条,群众叫作“鲤鱼穿沙”。因为是做头一顿饭,老支书、队长玉顺都亲自下厨房了。
炊事员除了喜旺和四婶外,又选了桂英。管理员暂时找不到人,就由孙有家的老大孩子金樵担任。这金樵原是个小学毕业生,后来因为年龄大了,也没考上中学,就在社里劳动。老支书这天一早就到了食堂,一到就先烧了一阵火,然后抓住一副扁担水桶,咕通咕通地往水缸担起水来。喜旺看着老支书年纪这样大,还来干的这样泼,自己有点过意不去。他把几块面擀开以后,交给桂英她们切着,自己夺过老支书的扁担和水桶就去挑水。他一口气挑了三十来担,把两个大水缸挑得弥楞满沿才算不挑。
吃饭的时候,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双双也带着小菊、小笛、小笙三个小孩子来了。她看着喜旺穿着雪白的工作衣,戴着白帽子,衣服上边还绣着大红字儿。她又看着他忙着给大家打饭收饭票,大家也叫着他找着他,好像他也会说了,会笑了,猛的年轻了十几岁一样。
吃饭时候,双双远远瞟着他只是笑。她故意把面条在碗里挑得大高往嘴里吃着,吃得很香的样子叫喜旺看,意思说:
我也吃上你做的饭,好气气他。喜旺看见了只装没看见,把脸迈在一边。
老支书还没吃饭,他挨桌子问着群众,了解对食堂的意见。他去到双双跟前问:“双双,这食堂饭好吃不好?”双双笑着说:“太好吃了。这多省工夫呀,吃罢饭嘴一抹尽走了,只说赶跃进,什么心都不躁了!”她说着看了喜旺一眼,喜旺心里说:“好,你现在算是熬成人了。”
吃罢饭,喜旺在食堂里洗刷一毕,回到家里,看见双双正在给小笛子、小笙子两个小家伙洗脸、擦粉抹胭脂,换新衣裳往幼儿园里送。他进到屋里也不顾这些,先长长地唉了一声说:“他娘的!真把我使坏了,浑身上下都零散了!”说着往床上咕通地一放。
双双知道他这个爱表功的脾气,却先不理他,任他在那儿哼呀咳呀漫天的扯。孩子们收拾好了,进大娘来了。她是幼儿园的园长,来领小笛和小笙子。进大娘把两个小孩领去后,双双这才回来从暖水壶里倒了一杯水,抿着嘴微笑着双手端着放在喜旺跟前。
“光累的慌?”双双轻声问。
“我身上像怞了楔子啦。”喜旺故意装得愁眉苦脸的说。双双又打了一盆洗脸水端过来说:“看你那个脸,涂得像个张飞。
就这你还吹着你是大馆子出来哩。头一条卫生你就不讲究。现在是‘除四害’,要是兴‘除五害’呀,连你也除了!”
喜旺翻身坐起来说:“我挑了四十担水,你去试试!”
双双说:“我不用去试。我知道那活有多深多浅。我要是做饭回来,决不会像你这样哼呀!咳呀……”
喜旺洗着脸说:“说大话使不着人!你如今算是站到高枝上了。”双双说:“哎,那我也没闲着。都是工作嘛!老赵说这炊事员还是重要工作。”喜旺接着高兴地问:“小菊她妈,你只说面条擀的咋样?”
“好。又细又长!”双双称赞着说。
经这么一夸,喜旺高兴起来了。他说:“嗨!你是没吃过我做的好饭。就这面条,配上点鸡汤,再加上点鸡丝、海米、紫菜!那你吃吃看。现在食堂东西不全,从前……”他正要往下讲,双双说:“我不听我不听。”喜旺说:“我没说完,你知道我说什么?”双双说:“又说你那当年‘北山白木店’,你当我不知道!”
喜旺咽了口唾沫说:“那可不是。”
双双看他扫了兴,就劝他说,“你怎么老摆你那个‘北山白木店’,我就不想听。那是旧社会,那时候你在那里是挨打受气,你做的东西再好吃,是给那些地主恶霸坏蛋们做的,咱自己家里吃的什么!端起碗来照得见人影,糠窝窝捏都捏不起来,过个年也没见过一个白馍。如今这食堂虽是家常饭,可都是为咱自己劳动人民干的。你也不要吹你那个,我想着咱要能这样跃进,将来粮食大丰收了,猪喂的多了,鱼养的多了,总有一天,非超过你们那馆子饭不行。另外你知道你这两只手进到食堂,能腾出来多少双手啊!今天我调到猪场,就喂了十八头猪。可是过去我在家里就只能侍候你。”
喜旺点着头想着:“说的也在理。”他想了一会,漫不经心地问双双:“小笛他妈,我今天听人家说马克思过去就说过叫办食堂,你读过这本书没有?”双双说:“我还没读过。可我听说是恩格斯说的!”喜旺说:“不,是姓马!……”

麦收后,全乡成立了人民公社,孙庄划作了一个生产队。
这时黑山头水库修成了,红石河渠也修成了。一条清凌凌的渠水从孙庄村中流过去,庄子周围,都改成了水稻田。
公社化以后,群众干劲更大了,公社的力量也雄厚了。黑山头库下边盖了一片红瓦厂房,榨油厂、面粉厂、机械厂、洋灰厂都办起来了。在山里,公社还办了几个大牧场,林场和育苗场。在孙庄的西边鲁班庙周围,队里还盖了个繁殖猪场。
双双就在猪场喂猪。
孙庄生产队夏季小麦获得了丰收,食堂又办的较早,所以不断有人来参观。可是每逢人家来参观一次,老支书总得批评喜旺一次,因为他们食堂里总是弄得不够卫生,发现过苍蝇,还碰到个老鼠。
喜旺每天清早和双双一块出来上班,到天黑两个人又一块下班回家。两个人见面,双双总要说他们猪场的新鲜事。比如一个猪下了十个猪娃呀,人工授津的新技术呀,特别是近来双双研究出来“肥猪肥吃,瘦猪慢吃,按类分槽”的办法,还得了一次模范。不过喜旺每听到她说猪场的新事,就唉声叹气地说:“:我这活不能干,比不得你那个活,光得罪人!”
双双说:“那有什么得罪人,你不偏这家不向那家,有什么怕。”
喜旺说:“你哪里知道,是人都长有嘴,特别是打饭时候,你净听二话了。”双双说:“我就不信,你只要公公道道,他们说也不行。就怕你是个‘软面筋’,人家谁夸奖你几句,给你戴个三尺半高帽子,你就对人家不一样!”
喜旺听了,却不吭声。
这天后晌,喜旺正在蒸馍,对门孙有过来了。这孙有有五十多岁年纪,因为他儿子金樵在食堂当管理员,食堂院又是租他家的房子,所以经常到食堂走动,看看这,摸摸那,唯恐人家把他的房子弄坏似的。
喜旺在揭着笼,孙有蹲在一边凳子上看着和他排话。
孙有说:“咦,喜旺,今天你这个馍蒸的好!这面和成了,揭开泛白不泛青!”喜旺说:“你这算是懂得,就这是新麦面。”
他说着拿起来一个爇蒸馍说:“给!尝尝!”孙有拿着蒸馍吃着,话稠起来了。他说:“喜旺,如今咱们食堂是一天吃两顿馍,前几年就我那个家里,你是知道,像这麦罢天里,一天三顿干的,有时半晌还外加一顿贴膳!”喜旺听孙有这么说着,心里说:“你从前一天吃三顿干的,我可没吃上三顿干的,我觉着我那一群小家伙能吃上这食堂饭就不错了。”可是他这个人就有这个毛病,心里这么想,嘴里不能这么拿出来。他却也故意装着叹着气说:“咳!现在这事儿吧,难说!”
这孙有看他随和老实可欺,就又向他提出了要求。他说:
“喜旺,我有个事想央央你;明天是我老大周年哩,想做几碗供菜。家里不方便,想放到食堂做,趁趁你这高手。”喜旺平常在食堂里只做家常饭,正想“露一手”。又听孙有左夸奖右夸奖,脑子就有点晕晕忽忽了。他说:“你把东西只管拿来了吧,这还央着我啥能处!还能叫你作难?”
夜里,孙有过来了。他说的是做五碗大菜,却只掂了一个小鸡。喜旺看他只拿来一只鸡,心里说:“你这倒是叫作难哩!”可是既然答应了人家,少不得只得拿食堂东西往里填。
搭了油盐酱醋还不算,青菜粉条的浪费了一大筐。那金樵看着却只装没看见。
喜旺给人家忙了大半夜,自己反没吃一点东西。最后剩了半碗菜汤,孙有说:“剩这些你吃了吧!”
喜旺说:“你不知道,做啥不吃啥!光气都闻够了。”
“端回你家里。”孙有撺掇着说。喜旺说:“我家里那几口人都不吃腥荤。”其实倒不是他家里人不吃腥荤,他是怕双双。
他知道双双平常是见不得这种事情的人,进食堂时,就不断和他叮咛这些事情,要一清一白,别见小。
喜旺虽然这么小心,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上两天,这个事就在群众中吵开了。初上来人们还在风言风语的估猜,后来就有人干脆在食堂贴出了大字报。
喜旺是个胆小的人,一见大字报,先吓了一跳。他寻思着:“这事情将来要是弄得水落石出,少不得要扯住我一批嘛。
干脆,趁台阶下驴,不干这个炊事员算了,也省得得罪人生闲气。”
回到家里,他看见双双,先长出了口气。
双双在猪场的食堂吃饭,还不知道这个事情,她问:“又怎么了?”喜旺摇摇头说:“这食堂我干不了啦。”双双说:
“干的好好的,怎么就干不了啦,光怕麻烦得罪人还行?”喜旺本来是正想这么说,可是反被双双先堵住了。他这时一想,只得又想出个办法来。他哼了两声说:“小菊她妈,你不知道我有个恶心病,我从小学馆子时得的病根。一闻见爇蒸馍气就恶心。这些年我只说好了,谁知道天一爇它又犯了?我不是怕出力呀,现在到地里不管推粪,锄地我都能干,就怕闻这爇馍气!一闻到它连一口饭也吃不进去。”
双双看他说得那样可怜,信以为真。她说:“那你不用发愁,和老支书说说,找个人替你就是了,反正都是大跃进嘛!”
喜旺拿着工作服说:“你把这给老支书送去吧,叫人家赶快安排个人,我明天得看病去。”
双双不识是假,就拿着工作服上大队部去,恰巧碰见老支书在和四婶、桂英等几个人说话。双双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就过去把喜旺犯了怕闻爇蒸馍气的病说了一遍,她还没说完,桂英和四婶却忍不住格格地笑起来。
双双说:“你们不信,你真的有这个病啊!”老支书说:
“双双,他不是这个病,他是害的政治没挂帅的病!你看,这是人家贴的大字报!”说罢把一张大字报递给了双双。双双接住那张大字报一看,只见上边写着:
炊事员孙喜旺:前天夜里孙有去食堂里,编着说给他大哥做周年,你用食堂的东西给他做了五个大菜,浪费了食堂的东西。都像你这样,咱们食堂还怎么能办好?
双双看完这张大字报,气的眼睛都发黑了。她想着:“我早叮咛,晚叮咛,只说他大跃进以来思想变好了,谁知道他还是这样一盆浆糊!”想到这里,她眼里憋着泪,嘴唇都气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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