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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封英雄坛.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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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封英雄坛》
作者:时未寒
幻谔重生之卷
末路蚩尤
马蹄疾响,金光一闪,黑衣骑士的青铜长刀犹如映亮晨雾的一记惊雷,破空而至,往那手持白旗的白盔战士头上劈去。
就听刀锋掠处发出连续的清脆撞击声,与短剑、旗杆同时断折的,还有白盔士兵的脖颈。那大好头颅被颈腔喷出的鲜血激得冲天飞起,在空中翻滚几圈后,被断裂的半爿白旗包裹着,一同重重砸在地上。
或许是青铜长刀太过锋利,白盔士兵无头的身躯并没有立即倒下,双手还依然紧握着那半截旗杆。在他脚下不远处,是另一具手持白旗、身首异处的尸体,那双失去生命的眸子依然圆睁着,充满着不甘与愤怒,无神地瞪视着蓝得透明、近于妖异的天空。
那黑衣骑士一刀命中,胯下战马并不停留,掉头朝百步外的一座小山丘奔去。山丘上另还并列着十位骑士,除了九位同样装束、黑衣黑马的骑士外,领头者是一位身材魁梧、上身赤裸的虬髯大汉。
那大汗遥望己方的骑士大胜,神情却无喜无忧,眉间更是隐含着凝重的愁绪。就听他仰天一声长啸:“姬轩辕,下令进攻吧,不要再派人前来送死了。”
云合四荒,烽火连天。
姬轩辕神情镇定,手中那柄重达近百斤的巨剑依然笔直指向天空,似乎已凝固为擎天巨柱,没有丝毫颤动。他锐利的眼神穿过广阔的涿鹿平原,投向最南端的那座小山丘,最终定定落在发话的那个身材高大、体形壮硕的虬髯大汉身上。虽然相距甚远,他根本看不清大汉脸上的表情,却无比确定,对方这一瞬也一定正在凝视着自己。
姬轩辕轻轻叹了一口气,转眼将目光扫过身边的几位白盔战士,最终停留在一人身上:“祁蒙出列!”
勇士祁蒙没有丝毫犹豫,昂然出列。他相貌清俊非凡,而面容上一道深入眉骨的伤痕,更为其增添了一份难描难述的男子气概。
姬轩辕素怀仁义,每次冲阵大战前都会先派三人持白旗招降敌人。作为他帐下最有名的勇士,祁蒙身经百战,他那惊世的武功和面对生死的从容无数次令敌人不战而降。但这一次,前两位招降的猛士都被对方一举轻易斩杀,而他,是否能够幸免?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神州大地的数百民族一直处于各自为政的分裂状态,各部落间常常发生冲突,时停时歇的战乱令田园贫瘠荒芜,百姓妻离子散,众生苦不堪言。直到神农氏促成各部落联盟,又教授百姓耕种之术,更创下医学治病救人,终于得到各族首领的尊敬,共奉其为炎帝。至此,中原大地终得一统。
然而,五年前炎帝率亲卫外出,却莫名其妙地枉死于华怡山中。他的尸身体表并无创伤,亦无中毒迹象,但是面色古怪,似乎死亡的一瞬十分惊恐。后经人细细检查后方才发现,炎帝的内脏竟然已经尽碎,而紧随他的十六名亲卫则全数消失不见。
没有人知道炎帝的真正死因,而短暂的悲痛之后,便是各部落族长之间的互相嫉恨猜忌。就在炎帝的灵柩之前,一众人的争吵拼斗持续了整整十九天,中原联盟名存实亡,行将瓦解。
这时,中原各族中势力最大的轩辕族首领姬轩辕挺身而出。他剑斩四名趁乱暴动的部族首领,一举慑服众人,随后率部征战两载,终于统一了北方。三十七名西北方游牧部族族长遂歃血为盟,奉姬轩辕为主,号为黄帝。然而,本已涣散的人心还来不及全然收束,新的动乱却已开始。九黎异人族在族长蚩尤的率领下,首先起兵反抗,南方十九族亦加入其中,各部联兵二十万,与姬轩辕的黄帝部落在涿鹿平原大战三年。
十五天前,双方集结兵力,约定在此作最后的决战,共有近五十万兵将在这巨大的蛮荒战场上,生死相搏。
北方黄帝部落虽是人心所向,兵多将广,但经过几年征战,骁勇的士卒早已疲惫不堪,刀卷矛钝,人人思归;而南方部落联盟不但有神力无穷、能征善战的统领蚩尤,而且异人族战士可召唤猛禽野兽助战,再凭借着南方资源丰富,兵器坚利,相较之下,这一战本是蚩尤赢面居多。
最终,北方的黄帝部落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而南方部落联盟二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姬轩辕以仁义治理天下,并不愿赶尽杀绝,于是派人招降,得到十五天之后蚩尤将率众归降的答复。然而今日半月之期已至,蚩尤却言而无信,看来并不甘愿束手就擒,而且他竟然派人就在姬轩辕蓄势以待的三十万大军面前,连斩两位招降使者。
祁蒙走得很慢,很坚定。
无云的天空蓝得纯净,让他想起扶江温软的身体;而脚下的大地却是血红的,让他想起扶江火一般的热情。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刻,他的心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软弱,开始无比思念远在家乡、数年未见的亲爱情人。
祁蒙放慢了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鼻端闻到一股春日山野特有的芬芳。在他这三年的记忆中,涿鹿平原的空气从未如此清新。不久以前,还有几十万人在此处进行着生死搏斗,然而仅仅半个月之后,仿佛有一双充满魔力的手从涿鹿平原上方轻轻抚过,那被鲜血浸透的大地已零落地生出了柔软的花草,顽强地展示着不容摧折的勃勃生机。
今日,已然持续五年的战争将会有一个结局;或许,这也是他最终的结局!
嘚嘚的马蹄声又从对面传来,祁蒙没有停步,只是将白旗交于左手,青筋虬结的右手则按在腰间,紧紧握住战刀。
就听蹄声更疾,祁蒙微微抬头,望向越奔越近的敌人。
——那黑衣骑士身披重甲,护盔罩面,只露出一双利眼,但祁蒙依然认出他那充满残酷与讥讽的眼神。来者必是蚩尤帐下的勇将龙钏子。
双方犹如约定好一般,当祁蒙来到两名阵亡战友的尸身之前时,龙钏子亦同时驰到,急速的战马带起一股狂风,吹得祁蒙的头发飘扬而起。
“嘿!”龙钏子一声冷喝,七尺的长柄巨斧掠过空中,朝着祁蒙拦腰斜劈而下,在半空画出一道优美的死亡弧线。
眼看巨斧就要劈中祁蒙昂然挺立的身躯,祁蒙蓦地一矮身,手中白旗平放,正拦住战马的前蹄。龙钏子显然没料到黄帝帐下的一位招降官也能有如此身手,那必杀一斧从祁蒙头顶半寸处滑过。胯下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马背上的龙钏子不由微微一晃。
迅即,祁蒙就像被马儿带来的狂风吹起,猛地在原地打了个旋,一道雪亮的刀光从他腰间闪出,精准无比地一举剖开马腹。热辣辣的鲜血顿时喷射而出,如同一朵乍开的血花。龙钏子应声倒翻落马,趁他身形不稳之际,祁蒙的战刀已朝他头颈狠狠砍下。
龙钏子遇慌不乱,他丢开挥动不便的巨斧,拔出随身短刃,及时格在祁蒙下劈的战刀之上。短刃与长刀相撞,发出刺耳的锐响。
那是祁蒙蓄势良久的一击,而龙钏子则脚步轻浮,加之重甲在身,转动不灵,未能使出十成劲道。一招之下,他的右手被震得麻木不已,短刃亦被祁蒙的战刀磕飞。
千钧一发之际,龙钏子猛喝一声,左手一把握住战刀的刀锋,鲜血顿时泉涌而出。而龙钏子似乎全然感觉不到疼痛,奋起耸身,一头狠狠撞向祁蒙胸口。
龙钏子作为蚩尤帐下第一勇将,素以狠辣残忍闻名,更兼力大无穷、出招快捷,尽管失了先机,却仍能在短时间内审时度势。虽然拼掉一只左手,但这势大力沉的一头若是撞实了,只怕祁蒙立时便会吐血而亡。
电光石火之间,祁蒙已抬起左肘护住胸膛。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肘骨碎裂的脆响,右手战刀却毫不迟疑,猛然一拧,龙钏子的三根手指便被锋利的刀芒瞬时切下。一声凄厉的惨呼尚未出口,那雪亮的战刀已轻轻顺势抚过龙钏子的脖颈,精准地从那道头盔与甲胄的窄小缝隙间穿过,割开了他的咽喉。
祁蒙拭去额边渗出的汗水,那不仅仅是因为左肘尽碎的疼痛,还有一分难以言喻的后怕。虽然方才双方交手只有两招,但生死却仅有一线之隔,如果不是龙钏子开战轻敌,他决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击杀这员蚩尤的猛将。在此种短兵相接的贴身肉搏中,要想生存下去,只能比对方更狠更准!
眼观这无比险迫的一幕,三十万白盔战士一齐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战场上的规则从来就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只有敌人的鲜血才能洗清己方两名招降使者被当场斩杀所带来的耻辱。
然而,一声大吼蓦地传来,就像一道来自地狱深处的咆哮,竟然全然压住了三十万兵将的齐声呐喊。当此之时,轩辕帐下近千匹久经训练的战马同发哀鸣,人立不已,数百名防备不及的白盔战士顿时被坐骑抛下马背。
随着这令人兽胆战心寒的恐怖吼叫,蚩尤已旋风般冲至祁蒙面前。
蚩尤跨下坐骑名曰“腾龙”,乃是南海千年神兽,近百步的距离瞬息即至。据说此兽吼声如雷,可令半里内的牲畜浑身瘫软,任其咬噬,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柄巨棒长足丈二,势大力沉,如同一座猛然压来的沉沉小山,祁蒙的十步之内都在其笼罩之下,眼看躲避无门!他只得大喝一声,鼓起全力,以手中战刀迎向迎面砸来的狼牙棒。
“当”的一声大响,祁蒙全身剧震,战刀应声断为两截,他的右肩骨骼也已全碎,不由一跤坐倒在地。而蚩尤的狼牙棒仅被阻得稍偏一线,险险从祁蒙的头侧掠过,重重击在地上,激起漫天烟尘。直到这时,祁蒙的耳边才传来狼牙棒带起的风声,钻入他脑中,嗡嗡狂响。
借着坐骑“腾龙”的急速,再加上本身的神力,蚩尤这惊天一击简直不是人力所为,完全无可抗拒!
祁蒙吐出一大口鲜血,勉强坐稳身体,缓缓抬眼直视蚩尤。他的身体虽被这一棒击溃,但心头顽强的斗志却并没有因此稍减。
蚩尤上身赤裸,丛生的乱发和虬髯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隐约看清那双愤怒明亮的眼睛。两道喷着怒火的眼神就像能熔炼万物的妖火,却并没有令祁蒙惊慌失措,反而更激起了他的勇气。
他抬眼定定直视着蚩尤,作为姬轩辕帐中勇士,就算自问无法胜过眼前被称为半人半魔的蚩尤,决不会乞哀求生。
奇怪的是,对上祁蒙镇定清澈的眼神,蚩尤眼中无可抑制的怒火却渐渐平息下来。忽然,他一把拉起祁蒙,狂笑道:“能杀我爱将者,必是名好汉,速速报上名来!”
“祁蒙!”
“可惜。”蚩尤仰天长叹,“如果是十日之前,我必会留你性命,但今天,却不行。”
祁蒙大笑:“要杀就杀,哪有这么多废话?”
蚩尤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回答却不见愤怒,反而显得无比古怪:“你记住,我此刻杀你并不是为给龙钏子报仇,而是因为,今日必须要死足十名悍不畏死的勇士!”
祁蒙尚不及回话,对面姬轩辕的声音已遥遥传来:“蚩尤,放了祁蒙,投降后我定保你性命。”
蚩尤朗然大笑:“降你有何好处?就算你不杀我,软禁一生,每日跪拜叩首,对我蚩尤来说只不过是生不如死,倒不如在此时此地来个干脆痛快!”
蚩尤打断了姬轩辕的提议,神情傲然:“他们也决不会求你饶命。我们生是十人,死是十鬼!”
伴随着他的言语,山丘上的九名黑衣骑士同时振臂高呼,策骑围在蚩尤身边。蚩尤一方此刻虽然仅余十人,但这份漠视生死的气势却足可匹敌三十万大军!
姬轩辕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平静,他朗声发话:“蚩尤,你帐下二十万大军已然全军覆没,而半月之期又至,你拖延至此便是要给我一个这样的回答吗?”
蚩尤冷哼:“你暗杀炎帝篡位,又故意给我时间投降,好成就自己的仁义之名,可我却偏偏不让你得逞!”
听到蚩尤诬陷姬轩辕暗杀炎帝,白盔战士们纷纷开声喝骂。姬轩辕轻轻挥手,三十万人的乱声立时静了下来。
就听姬轩辕叹道:“那么你为何让我给你半月时间?”
这时,就听姬奸辕身旁一位将领低声上前禀告:“半月前,经过清点战场死尸,加上俘虏伤卒的数目,再除去溃败逃窜的南方各族大军,忠于蚩尤的九黎族人应该还剩三千七百三十八人。可此地现在却只有十人出现,其他人等虽不知身在何处,但绝没有离开涿鹿平原。”
姬轩辕微一皱眉,喃喃道:“蚩尤性情刚烈,但此次一败涂地后竟会请我缓兵半月,其中定有阴谋。”想到此处,他又朝蚩尤高喊,“蚩尤,你不妨再作考虑,降我者可保不被灭族。”
“二十万儿郎皆死,蚩尤亦不独生!” 蚩尤暴喝一声,“宁死,不降!”他的声音犹如一记炸雷,在空旷的平原上久久回响。
姬轩辕终于怒了!他长吸一口气,原本指向天穹的剑尖如同挽着千斤重物,一寸一寸地缓缓下落,最终指向蚩尤和他的九名黑衣手下。
随之而来的是三十万将士惊破云霄的齐声呐喊。整个涿鹿平原仿佛也因此而颤抖。隆隆的马蹄声亦同时响起,疾如奔雷,震耳欲聋,喊杀声如潮水般向蚩尤涌去。
这一瞬,连午后的炽阳似乎也失去了辉彩,只有刀尖与枪矛的精光映射在战场上每一个人的眼瞳中。
姬轩辕和蚩尤,这两位神州大地上最具盛名的绝世英雄,他们之间的决战终于到了最后时刻,俩人中只能有一个活下来!
听着四周震天的喊杀声越来越近,蚩尤却不为所动,而是低头望着祁蒙,语气竟十分平静:“勇士祁蒙,你有什么心愿?”
可颓丧的心情瞬息隐去,祁蒙昂首挺胸,朗然道:“祁蒙只求速死。而你也绝无可能在三十万战士的围攻下逃生,我有何心愿皆与你无关。”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将会完成你的心愿。”蚩尤的笑声听起来那样诡异,令人不由怀疑,他才会是这一场双雄之争的胜利者。
这一刻,祁蒙几乎以为蚩尤疯了。就算以十人之力无法抵挡三十万大军,但蚩尤凭着天生神力,再借助“腾龙”之速,亦足可让姬轩辕一族付出惨重的代价,但大军尚未杀至,他却为何先自残爱骑?
祁蒙一念未绝,蚩尤已从“腾龙”腹中掏出血淋淋的一物,塞入他口中,紧接着,大手捏合祁蒙下颌,迫他吞下。祁蒙只觉紧随着那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的,还有一股渗入骨髓的苦涩酸楚。
面对生死关头,祁蒙犹然可以从容不迫,但此刻他却禁不住自己心头的骇异。蚩尤逼他吃下的,竟是神兽“腾龙”的苦胆!
猛然,他仿佛听到了无数杂乱的声响,就像耳边有好多好多人在齐声诚心祷告;瞬时之后,他眼前蓦然一暗,似乎有一阵无形的利风吹过,为天地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而原本无云的天空刹那间翻滚起层层乌云,云涛上奇音怪声起伏不休,又隐现出道道诡异的色彩。
“轰隆隆”几声巨响,就见无数道电光忽然从云层奔下。那闪电却并非银白,而是呈现七彩,相互交织纠缠,如同在天与地之间织起了一张阔大的瑰丽电网。正在全速冲锋的三十万白盔战士皆瞧见了这令人惊悸的一幕,队形一时大乱。
姬轩辕身边一位谋士猛然灵机一现,扬声大叫:“黄帝诛凶,所以天降吉兆!”白盔战士顿时士气大振,齐声狂喝。
“天降吉兆?”蚩尤望着已冲至百步内的白盔战士,咬牙低声冷笑,“姬轩辕,我便要让你的子孙后代知道什么叫凶兆临身,永不安宁!”
他垂下头,口中开始喃喃哼吟,声音越来越低,渐与那天地间隐隐传来的祷告声合为一体。
听着蚩尤口中那仿佛充注着无数怨毒的诅咒声,祁蒙无力的身体不禁一震,神志刹那间恍惚起来。他虽然不明白蚩尤的意图,但却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姬轩辕与蚩尤的这场争斗,决不会在今天结束!
片刻之后,就听蚩尤一声大叫,狼牙棒高高举起,朝着祁蒙头顶狠狠落下:“勇士祁蒙,记住你的心愿!”
这,便是祁蒙此生听到的最后声音!
统率黄帝部落的大军征战五年以来,姬轩辕第一次感觉到无力和惶惑:此刻的他似乎已不再是一位能掌控整个战局的统帅,而仅是一名旁观者。因为,在涿鹿平原上的最后的战争,主角竟然不是他。
三十万大军已全部停下,所有的人都呆在当场,怔怔望着蚩尤。
——当蚩尤的狼牙棒击碎祁蒙的天灵盖后,再度挥出时却并不是面对潮水般奔涌而来的白盔战士,而是他自己忠贞的部下们。
蚩尤身边的九位黑衣骑士全无反抗,一个个下马跪坐于地,双掌合十,静静等待着蚩尤的狼牙棒终结自己的生命。
天空中瑰丽的电光更盛,每个人都从雷轰电鸣中听到了那奇怪的祷告声。那声音像是带有魔力,让充斥着死亡和鲜血的战场立时沉静下来,又令每一名原本热血沸腾的战士心烦意乱、彷徨无措。
就见一道巨大的闪电正正击中蚩尤头顶,他的满头乱发乍然放射出刺目的红光,仿佛烈焰燃烧。而他却似乎一无所觉,继续稳稳地用手中的狼牙巨棒一一砸向静坐着的黑衣骑士。
那妖异的熊熊火光掩映着蚩尤狰狞可怖的面容,他的神情显得出奇的肃穆端严。伴随着天空中越来越响的祷告声,他就如同是在用最虔诚慈悲的态度,完成最残忍暴力的杀戮。
三十万大军已将蚩尤团团围住,却没有人敢上前拼杀。“叮当”,一位白盔战士的长刀不由自主掉落在地上,他试着去捡,但那双身经百战的手却不停颤抖着,怎么也握不稳长刀,而他的双眸中更是蕴满了浓浓的畏惧。紧接着,更多的兵器不绝砸落在地上,那不仅仅是因为对蚩尤惊人神力的畏惧,而是因为根本没人知道他究竟正在做什么。对未知的恐慌已然淹没了整个涿鹿平原。
“十血祭!”突然,一位紧伴于姬轩辕身旁的白衣谋士疯狂地大叫起来,“这是异人族的‘十血祭’啊!快阻止蚩尤继续杀人!”
众多白盔战士中从来无人听说过“十血祭”之名,闻得这一声惊呼,皆面面相觑,惶然无措,但姬轩辕的脸色却陡然剧变。
只因他清楚地知道,“十血祭”是一种来自远古传说的秘术,仅有神农、轩辕、异人这三大族中的精英方知内情。相传此术一旦完成,将会洞开魔界之门,届时被禁锢于地底深处的魔族将会重临人间,天地众生再无宁日。
据说施展十血祭的方法极其血腥歹毒,不但要流尽十名勇士的鲜血,而且起咒之人将会遭天雷击毁,形神俱灭,其灵魂永世不得超生。因而天地初蒙至今,从未有人擅用。数百年前,三大族首领更曾互相达成协议,销毁掉了所有“十血祭”相关咒语的记载,想不到一向崇尚自由、行事诡秘的异人族中竟还暗中传下了禁忌的秘法。
而此刻,蚩尤便正在施行这世间最为可怕的秘术!
“蚩尤,快住手!”姬轩辕戟指大喝,“赶紧停止天绝地怨的‘十血祭’,我可留你全尸!”他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冷静,可是眼神里却有一抹掩不住的惊恐。
即使身处万军丛中、姬轩辕身旁,那谋士的身躯也禁不住瑟瑟颤抖。他清楚知悉,如果此刻蚩尤在盛怒之下拼死杀他,只怕谁也无力阻拦。
姬轩辕闻言策马上前,隔断蚩尤阴沉的目光,沉声道:“不错,他本是你族中谋臣,却不能为你所用,这才降我。蚩尤,你难道不知我为何能够胜你吗?那就是因为我比你能容人!”
蚩尤一时愣住!沉寂片刻,他一直高昂的头颅第一次微微垂下,长叹道:“你说得不错,我输给你,亦算不枉。”
身处这蛮荒乱世,大凡部落交战皆是不死不休,就算是俘虏也皆斩首,以绝后患。而在众多首领中,唯有心怀仁义的姬轩辕才会容忍敌将投靠。便是这份超然的气度,决定了他能赢得一场场大战的胜利。
就听姬轩辕诚声道:“既然如此,何不放弃最后的抵抗,不为你我的恩怨,只为这天下的百姓苍生。”
蚩尤静默许久,终于抬头正视姬轩辕:“姬兄,如果炎帝不死,我们或许会是最好的兄弟!”
姬轩辕从未想过蚩尤会以“姬兄”称呼自己,更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股相惜之情顿时涌上心头。或许,一个时代最大的悲哀,并不是没有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而是这样的绝代英豪,却同时出现了两位。
然而,蚩尤却只是继续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出一句让姬轩辕心寒如冰的话:“来不及了,魔界之灵已然启程,如果我现在停止,将造成最大的灾难!此次灾劫姬兄凭借自身精深的道术或可避过,但你的子子孙孙却将从此万劫不复!”随着蚩尤沉重的语声,那柄狼牙巨棒已然击碎了第八名黑衣骑士的头颅。
这一刻,就听姬轩辕口中冷冷挤出一个字:“杀!”
三十万大军如梦初醒一般齐声应诺,当先的百余人手中长矛战刀齐出,朝蚩尤掩杀而去。
姬轩辕从不嗜杀,向来信奉不战而屈人,若非此时情况紧急,决不会发出这样冷绝的命令。
蚩尤暴喝一声,狼牙棒急速挥舞,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激起一阵狂风。最先冲至的几名白盔战士登时被迎面而来的狼牙棒击中,一人胸肩全碎,三人被大力撞飞数尺,还有两人竟被拦腰击断。
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猛地反弹回来,又撞倒阵中十余名白盔战士。没承想这许多人竟然无人接近蚩尤身畔五尺之内。
就见蚩尤的狼牙棒反圈而回,又击碎了第九名黑衣骑士的头颅。如果等他把最后一名黑衣骑士杀死,这一场残酷的“十血祭”就将完成,而蚩尤棒下的第一个祭品,正是杀死龙钏子的祁蒙。
终于,姬轩辕动了!
他手中巨剑迎风,凭空接引下一束电光,口中默念法诀,那电光在空中蜿蜒盘旋,如同一条灵蛇,笔直射向蚩尤的胸口。
九黎族人大多神力惊人,性格坚韧,又有运用非凡的意念力召唤猛兽的奇异法术,所以才被称为异人族;而轩辕族中则大多是修身养气之士,洞悉阴阳五行的哲理,深明天道变化的规律,可以借助天地间冥冥流转的地、水、火、风四大元素的力量。
姬轩辕身为轩辕族首领,道术精深,方才一击乃是轩辕族中的秘技“雷动九天”。此术本身可爆发雷霆之力,再借助强大的闪电光能,足可令受击者于瞬间化为齑粉。
蚩尤四周都包围着白盔战士,根本躲避无路。他眼见电光迅捷而至,眨眼间便将沾身,已来不及杀死最后一名黑衣骑士,只好把掌中的狼牙棒横于胸前,硬接了姬轩辕这一招。
就听一声轰然炸响,那柄精铜所制的狼牙棒竟被姬奸辕一招震为两截。蚩尤双手被炙得焦黑,身形却挺立如山,纹丝不动。看来那狼牙棒已化去“雷动九天”的巨大威力,令他自身丝毫无损。
就见蚩尤猛一扬手,半截狼牙棒带着劲风射向姬轩辕,接着巨掌疾伸,迅速从身旁一名白盔战士的手中夺来一把长刀,冷喝一声,不再顾及其他数百战士向自己身体袭来的诸多兵器,而是利落地反手一刀,劈向身边的最后一名黑衣骑士。
“啊!”那名一直端坐的黑衣骑士突然发出一声惨叫,身体蓦地弹起,人还在半空,却从体内传出串串沉闷的爆响,就如同正有一只巨大的怪物从他体内钻出,撕开了他的胸膛。就见黑衣骑士的身体于瞬间崩裂成块,血雨纷扬而下,令方圆二十步内的白盔战士身上都沾满了鲜血碎肉。
“好一个姬轩辕,好一个五岳朝宗!”蚩尤望着最后一名黑衣骑士残缺不全的尸体,黯然长叹口气。
这正是姬轩辕发出的土系道术终极杀招,终于一举借地传力,轰杀了最后一名黑衣骑士。这一式名为“五岳朝宗”,威力奇大,中招者身体四分五裂,死状凄惨无比,姬轩辕从不轻用。然而此刻情形危急,他不得不抢先将最后一名死祭杀死,只要此人并非死在蚩尤手里,“十血祭”即告失败。
众位白盔战士素来极少看到姬轩辕出手伤人,此时看到这惊人一幕,顿时被震于当场。
蚩尤苦笑一声:“姬兄大概以为已就此破了‘十血祭’,不过你千算万算,却少算了一件事。”
姬轩辕奇道:“什么事?”
蚩尤的目光从密密麻麻的白盔战士中一路扫过,似伤感、似傲然、似激昂、似寥落,战士们不觉纷纷避开他的凌厉目光,根本没人敢正面迎向他的注视。
蚩尤一时放声狂笑:“你忘了,至少我还可以杀了我自己。”他话音未落,手中战刀已经毫无迟疑地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一刀划下,一股血箭顿由蚩尤胸口朝天射出数尺!
刹那间,众人只觉迎面吹来一道诡异的狂风,人人眼迷心乱,蒙眬中只见那道狂风在蚩尤犹自滴血的高大躯干周围急速盘旋不止,竟将他那飞溅而出、尚未落地的鲜血裹住,倒卷向青天。
便似狂风中裹挟着一股极大的吸力,瞬间已将蚩尤的全身之血尽数抽出。蚩尤发出一声惨然怪叫:“姬轩辕,你赢得了我,却永远也赢不了魔灵!”话刚落音,便即重重倒地!
那吮吸完蚩尤全身血液的狂风幻化出万千奇形怪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牵引着,螺旋升入空中,越来越高,最后只能隐隐看到一片血雾在空中翻腾而上,终于消失在一片密布的云霾之中。
一代旷世枭雄,终于殒命于斯!
天空中狂暴的闪电猛然间止息,无边的寂静倏忽吞噬了阔大的涿鹿平原。方才发生的一切令所有人目瞪口呆,每个人心里都仿佛压上了一块无比沉重的大石。眼下虽然蚩尤已死,却无人欢庆这历经数年、得之不易的胜利。
这个消息再次令所有人大吃一惊。异人族向来信奉生命轮回,除非上场拼杀,素日决不肯稍损身体发肤,而这三千多异人族人竟然会一起用利刃自尽,此状可说是匪夷所思,其所图之事定然非同小可!以此情形来看,刚才大家在战场上恍惚听到的祷告之声,大约就是来自于这些蚩尤族中最后的死士。
姬轩辕面沉如水:“可还留有活口?”
将领答道:“有四百余人重伤尚未就死,但无论老幼皆是问而不答,死志甚坚。”
姬轩辕目射神光,仰首望天,扼腕高呼:“蚩尤,我决不会让你如愿,我的子孙后代也决不会被魔界祸害,我定会和你战斗到最后一刻!”
听着姬轩辕这近于失态的嘶吼,每个白盔战士的心中都是一片茫然,他们可以为了姬轩辕舍弃性命、忘情战斗,但面对异人族这诡秘莫测的诅咒,却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
“怎么办?”终于,一名将领问出了大家心底盘旋良久的问题。
姬轩辕没有回答,而是闭目冥思。
良久,姬轩辕略显疲惫的声音方才沉沉响起:“传我命令,收集全部兵器,集于具茨山,任何私藏兵刃者、任何泄露今日之事者,皆以叛军罪斩首。”
一位谋士小心翼翼地劝道:“南方尚未完全平定,余下多部族人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此刻收集兵器,恐怕为时过早。”
姬轩辕冷冷地看他一眼,并没有说话。但那眼神中所传递的锋芒,却令在场的每个人都暗暗心惊。因为还从没有人见过一向仁义厚情的姬轩辕面上出现过如此凌厉的神情。
蚩尤那魔鬼般焦黑的面容上,双眼依然大睁,无神的目光从灰霭的面容上透射而出,直直瞪着天空,仿佛在那云海深处,他依然指挥着一支无形的大军,正向敌人们做出最后的疯狂反扑。
“收集齐兵器后,立刻全部熔掉,炼制九鼎!”说完这句话后,姬轩辕转身大步离开。
他的脚步一如既往的稳定,他的背影依然是那样挺拔,他的声音也还是一贯的坚定,这一切都让所有人重拾信心。
入画美人
商纣王九年,初秋。
湿而黏的秋雾笼罩着恩州驿的夜晚。树上的蝉儿像是明白自己时日无多,越发吵嚷,而道上除了两旁秋虫唧鸣,更无一个人影。
终于,远处传来的辚辚车声打破了一片沉静。就见数百家将护卫着一辆大红马车缓缓行来,随后是三千披挂整齐的兵卒。那马车车篷上挂玉镶金,纹鸾绣凤,十分华贵,一望可知必是诸侯进贡朝歌所用。
可奇怪的是,大凡诸侯入朝歌上贡,皆是锣鼓喧天,唯恐路人不知,但这数千兵马却全无招摇之势,反而个个垂头丧气,俨如败军,更以软布包裹马蹄,人口衔枚,行进中几乎寂然无声,十分不同寻常。
领头的是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马上大将四十余岁,剑眉虎目,身长九尺,身披亮银甲,手提金背大刀,威风凛凛。在他身后纷扬的大旗上,绣着一个烫金的大字:苏。
就在一行兵马默然行进时,忽然凭空刮起一阵遮天蔽月的狂风,登时人人眼迷心慌,难以行路。就听一声裂响,那面迎风飘扬的大旗竟被吹为两截,零落的半截旗帜在空中飘了半晌,落下时兜住了马车,从车厢中顿时传来一声惊呼。
那马上的银甲大将一惊,立即勒马来到车旁,欠身发问:“贵人可无恙?”马车里静了一静,方才传来一记叹息:“爹爹,我是你的女儿,不是什么贵人。”
银甲大将亦是一声长叹,车厢内女子的言语勾起了他满腔的郁愤之情,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心中暗忖狂风忽起、折旗卷车,也不知是凶是吉,便随口向左右发问道:“这里是何处?”
一名士兵上前禀告:“此处名为恩州驿,前方半里处便是驿馆。”
银甲大将微一沉吟,吩咐道:“大家不必忙着赶路,便在此休息,莫要惊动他人。”
众将士齐声接令,当下在山谷中安营扎寨,埋锅造饭。银甲大将则领着数名家将护送马车,往那驿馆行去。
谁知尚未至驿馆,恩州驿丞便已站在道边迎接,驿馆内张灯结彩,挂帛挂绣,还有数十位宫中打扮的女子穿梭于其间,服饰奢华。
驿丞赔笑道:“冀州侯一路辛苦了,下官前日已得朝歌之令,故而提前在驿馆内布置,这些宫女也皆是自朝歌赶来,奉命在此侍候贵人。”
银甲大将仰天一声苦笑:“纣王啊纣王,你就如此等不及吗?家门不幸,生女惑王,败坏君臣纲常,我苏护必将成大商之罪人!”说完后,他愤然转身,再也不看众人一眼,大步回房。
话说六百多年前,夏王桀残暴无道,成汤领诸侯伐之,后被公推为天子,建都朝歌,成立了大商王朝。传位至现今的帝乙,已历二十七世。
帝乙育有三子,长子启,次子衍,三子寿王。某日帝乙领百官游御园,腾云阁忽塌一角,百官失色,走避不及,唯寿王挺身而出,力托梁柱而不倒。帝乙喜其神力惊人,又知他自幼好武,少年时便能独自击杀虎狼,便从首相商容、上大夫梅伯、赵启等人之言,废长子启而封寿王。
帝乙在位三十年驾崩,托孤于太师闻仲,立寿王为天子。
这纣王原本也心怀大志,初即位时,每日忙于国事,繁忙无休。但其时商朝国力鼎盛,更有太师闻仲与镇国武成王黄飞虎辅佐,四夷宾服,国泰民安,纣王安享了几年太平江山后,竟然雄志全消,反而渐渐沉溺于女色享乐之中,数日不朝,只宠幸谏大夫费仲、尤浑,听由两人把持朝政。这费仲与尤浑却只知用花言巧语蛊惑圣聪,至此朝事渐乱。
某日,纣王进香女娲娘娘,喝得半醉,见女娲圣像端庄秀丽,国色天姿,竟色心大动,趁兴在女娲殿中题诗,言语中自不免淫秽亵渎。众臣虽闻纣王冒犯神灵,却忌其残暴嗜杀,竟然无人敢进言阻止。
而那纣王回宫后仍对女娲朝思暮想、彻夜难眠,试观宫中佳丽,竟无人可比女娲娘娘之姿,当即召来费仲商议。费仲心生一计,请谏纣王传诏天下每一镇诸侯进献美女百名,以充后宫。纣王从其言,然第二日上朝时却经不得首相商容与百官苦谏,无奈之下,只得悻然作罢。
纣王八年四月,天下四大诸侯东伯侯姜恒楚、南伯侯鄂崇禹、西伯侯姬昌、北伯侯崇侯虎率八百镇诸侯会于朝歌,此时太师闻仲不在都城,各位诸侯皆知费仲、尤浑二人乃是纣王宠臣,纷纷以重礼贿赂。
八百镇诸侯中只有一位冀州侯苏护,此人却是个性烈如火、刚直不阿之人,遇见不平之事皆是禀公处理,从不徇私,哪会费心巴结这费、尤二人?事后费仲与尤浑私下清点所收财物,发现天下诸侯中唯独这苏护没送礼物,便暗暗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这一日,费仲参见纣王道:“日前大王欲令天下诸侯进献美女,被首相商容所止。臣探听到冀州侯苏护有一女,名为妲己,艳色无双,世所罕有,不如召其入宫侍奉大王。只选一女,并不惊扰天下百姓,商容应再无话说。”
纣王一听大喜,第二日便召苏护入殿,当面索要妲己为妃。苏护闻言大怒,竟在朝上当庭痛斥纣王败坏君臣之礼,纣王恼羞不已,便要令人将苏护推出午门斩首,幸有百官拼死相保,才赦苏护不死,逐出朝歌。
苏护性格刚直,虽侥幸逃得一命,却气冲冲地在午门题字曰:君坏臣纲,有败五常,冀州苏护,永不朝商!
纣王闻说,龙颜大怒,当即点兵派将,令四大诸侯中的西伯侯姬昌与北伯侯崇侯虎讨伐苏护。那西伯侯姬昌封地西岐,乃是天下闻名的仁厚之士,明知苏护反商事出有因,虽不敢抗旨,却在暗中拖延。而北伯侯崇侯虎则当即领旨,起兵十万,杀奔冀州而来。
苏护与长子苏全忠皆有万夫不当之勇,然而小小一个冀州,兵少将寡,如何与大商朝的十万雄兵相抗?父子二人起初虽胜了崇侯虎几仗,但等到商朝援兵相继而来,终于难敌。眼看冀州将被攻陷,万民难逃劫难,幸好西伯侯姬昌及时赶来,给苏护修书一封,晓以大义,言明只要他进女于纣王,愿保冀州全城性命。
苏护左思右想,最终也只得忍气吞声听从姬昌之言,点了五百家将和三千士卒,亲送女儿苏妲己入朝歌谢罪。
“笃笃笃”,门口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爹爹可睡下了?女儿有话对你说。”苏护正心烦意乱,没好气答道:“贵人早些安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听到苏妲己这句话,苏护浑身微颤,几乎忍不住想要冲出房门叫住女儿,却终于长吸一口气,强自忍住。
是啊,女儿无辜,生得美丽并不是她的罪过,何况她懂事极早,幽娴淑性,知书达理,性格又极为善良温柔,想必就算那纣王荒于声色,有她时时相劝于左右,未必是坏事。
苏护呆怔良久,他是一个铮铮铁汉,身为冀州侯,只知为民操劳,替君解难,忧国忧民忧天下,却从来不理会儿女情长。但这一刻,当听到乖巧的女儿怯然离去的脚步,仿如今生今世的诀别,竟不知应该如何挽回,等蓦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潮湿了眼眶。
妲己坐在驿馆的行廊一角,默默垂泪。她的心中涌起万千哀怨:她恨自己身为女子,不能像父亲哥哥一样掌握自己的命运。她从小就是一个单纯娴静的人,擅长操琴论诗,女红针线,最喜欢养些花花草草,小狗小猫。冀州城里,她的名字无人不知,不仅仅是因为她那绝世惊俗的美丽,更多的是因为她的善良。她无视上天赐予她那无与伦比的美貌,却珍视着生活中每件平凡小事赐予她的快乐,她温柔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无论贵贱,而她满溢的快乐也感染着所有人,每一双望向她的眼睛里都充注着欣赏和尊敬。
可是,去年的夏天战争忽然爆发。北伯侯崇侯虎引兵来犯,苏妲己不顾父亲和哥哥的反对,坚持随军同行,去给那些在战场上受伤的士兵治疗。她虽无缚鸡之力,却至少可以用颤抖的双手为他们包扎伤口,用温柔的歌声给他们快乐。起初她会因为伤口泉涌而出的鲜血晕眩,可是后来,从士兵零星的对话中,她隐隐了解到战争的缘由。于是,她强迫自己不再害怕,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每一个战士都是在为她而战。而事实上,所有的翼州勇士也甘愿为妲己这样一个善良而美丽的仙子,流尽自己的最后一滴血!
然而,小小的冀州城缺兵少粮,失败终将无可避免。送妲己入宫已成为结束战争的唯一可能。虽然一个软弱的女子根本没有能力帮助父亲和哥哥赢得战争,但她却能够牺牲未来的幸福去换取全城百姓的安宁。
于是,她漠然地看着苏护父子皱着眉头准备车辇和贡礼,虽然父亲从来没对她说过,但她能感觉到深藏在父兄胸中的屈辱,所以她绝口不提自己的委屈。尽管在她从小的幻想中,自己的丈夫不但是一个像父亲和哥哥一样力可拔山的英雄,而且有着最深情的目光,最温暖的心灵,绝对不是那个人们言传中昏庸无道、荒淫残暴的纣王!
不知从何时起,她总是会梦见与一位男子相会,伴随着一阵悠扬动听的琴声,他轻轻地、毫无预兆地来到她的身边,仿佛一朵从九霄云外飘来的浮云。虽然她未瞧清过男子的面目,只记得他眉骨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但那男子给她的感觉却是那样的熟悉,似乎已与她相处了很久很久,令她相信,他会在某一时刻、某个地点突然出现,然后带着她远离这红尘俗世,到一个没有战火的地方,去过神仙一般的生活。
苏妲己一边流泪,一边麻木地想着,派来服侍她的宫女不知新主人的脾性,又见惯了宫中后妃的喜怒无常,皆是远远避开,不敢打扰。
苏妲己精神一振,她精通琴律,却从未听过此曲。那琴声曲意古雅,弹琴之人必是一位冲淡宁和的秀士。她忍不住凝神细听,发现琴声是由右边一间小屋里传来。
苏妲己大觉惊讶,想不到这小小的恩州驿里却是藏龙卧虎,而且想必驿丞早已将闲人遣走,这人竟然能够不避耳目,深夜调琴,定是有些来历,又思及自己那从未诉之于口的绮梦,不免心中一动,生出想见一见那弹琴人的念头。
当下苏妲己朝那间小屋走去,那缕琴声犹如正目睹着她的行动,忽然转为舒缓,充满喜悦迎宾之意。
待妲己来到房前,看那房门紧闭,抬手欲敲又觉夜深不便,正犹豫时,琴声忽又一急,而那房门也突然轻开一线,似乎在催促她入内。
妲己一横心,推门而入,却是一呆,屋中空空荡荡,仅在屋中央摆放了一座大大的屏风,哪有半个人影?
而那琴声并未停歇,反而由高昂激越转为低沉缠绵,更透出一股靡靡之意。月色如水,风儿轻柔,仿佛正有一双大手轻轻抚触着她的长发,她感觉到抚琴之人正在某个地方注视着自己,毫无顾忌地用琴声尽情表达着倾慕之意。
然而,那份不悦在心头只是一闪,妲己已从那琴声中听出抚琴之人的心意,那么浓烈的相思,那么狂热的激情,令她的心毫无来由地轻轻一颤,一股暖流喷涌入她的胸中,甚至还不及惊诧、不及面红,她就产生了一种定要见到这抚琴人的渴望。这份渴望来得如此突然,又是如此强烈,令此刻的苏妲己犹如一个追寻失散多年爱侣的女子,迫不及待地想要扑入爱人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好补偿经年相思的折磨。
妲己胸口怦怦乱跳着,心脏如同要蹦出胸膛,她连忙用力按住。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她一面发疯般四处寻找,一面惊讶自己突然的冲动。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迫使她忘却了少女的羞涩,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欣喜而恐慌,兴奋而张皇。
苏妲己只觉天旋地转,头昏目眩,踉跄几步,手扶屏风稳住自己。突然,她的目光凝在那张屏风中,怔怔盯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
——屏风里是一幅画,画工精致,每一处细节都栩栩如生,几乎令苏妲己错以为自己在望向窗外的景色。
除了士兵与女人外,船上还有一位身着布衣的少年,正挺身挡在两位女子身前,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与一位黑袍将领大声争辩。他大约十六七岁,虽然稚气未脱,俊朗的面容上却流露着坚毅之色,仿佛要用他的血肉之躯抵挡那群如狼似虎的士兵,保护自己的亲人。不知为什么,当妲己看到这个陌生少年时,心脏紧紧一搐,一股毫无来由的怜惜蓦然淹没了她,似乎那少年,便是她失散多年的亲人。
在少年身后,一位面容清秀、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紧紧拉着他的衣角,她的脸上虽有恐惧,但望着少年的眼神里却充满信任,似乎坚信他一定能够保护自己。而另一位年纪略长的女子则惊慌失措地按着少年的肩,似乎唯恐他与那黑袍将领一言不和,便惹来杀身之祸。而当妲己看清了那位女子的面容时,不由目瞪口呆,惊讶地张大了嘴!
——她便是我!我便是她!
是的,虽然模样似乎更成熟了些,衣着古旧了些,妆容也粗淡了些,但是那鹅蛋脸、那眼眉,甚至耳边的一颗小痣,都明白无误地让她确信,那一定就是自己。她的心里突然涌上一种荒谬的念头:难道这面神奇的屏风是一面有魔力的镜子,能够映照出自己未来的生活?
妲己不由吃惊地探出手抚摸屏风,欲要证实出现在自己眼中的一切并非幻觉。可恍惚中,这屏中的景象却忽然无比真实起来,而她,已站在那纷乱的江边。
而刹那间,一缕琴声替代了所有杂乱恐惧的声响,成为她耳中唯一的声响。河水仍在,但士兵百姓和少年女孩儿全都不见,片刻之前那如幻如真的一幕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脚下是茵茵草地,头顶是碧蓝青天,弹琴之人就在江中。他身穿青衣,背负长刀,手抚古琴,端坐于一只漂流于河上的小木舟里。木舟虽小,却仿如扎根于河中,汹涌湍急的水流不能动其分毫,而那男子淡然自若地抚着琴,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全心全意地用生命里最热烈的情感弹奏着古琴,只给她听。
他长长的黑发被河风吹动,飘拂而起,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柔情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她。那眼神里有无穷无尽的哀伤,也有无穷无尽的喜悦。妲己从未看到过能传达出如此复杂情绪的眼神,她为此震憾的同时,也情不自禁地了解到那双眼传递而来的一切。
两人隔水相望,任由琴声充斥天地之间,浑然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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