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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贵双全.txt

2023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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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贵双全
作者:暗水微澜
壹、阴婚
沈宝龄从未想过,梦想中的婚礼居然会变成这样。
极年轻的女子,胭脂红唇、如意髻。
一身旧式的大红缎绣牡丹盘花扣斜襟长袄、银丝绦凤尾裙。
沈宝龄眼睁睁瞧着自己变作这般模样,躺在紫檀木垂花拔步床上,不能动亦不能言。珠罗纱蚊帐半挽,遮住她全部的视线,外头的一切都是虚的,只听得灰暗的窗外有人说话。
“祥福叔,西村那殷媒婆来了,说是人已赎了出来,就在柴房关着呢,老爷子说,要在子时之前,把那事儿给办了。”
沈宝龄蓦地一惊:这究竟是一场嫁娶,还是一场丧礼?
若是一场嫁娶,却是深夜而行,新娘分明已死了,否则自己也无法附于她身上;若是一场丧礼,为何要穿上嫁衣,又是哪里来的新郎官?
匡唐一声,声音刺耳,仿佛谁踢翻了桌椅,沈宝龄再也按耐不住,眯了眯眼,小心翼翼地掀起眼角。
几个粗壮的汉子按着一个小小的少年。少年不过十几岁的光景,一身艳红的喜服,被人死死按住,一双脚却不安生。
一个婆子走过去,苦口婆心:“都说孤坟不吉利,你娶了顾家的大小姐,夫妻合葬,顾家才安生,你也算是积了阴德,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做了少爷,就崩受这种气了。”
“呸!”小少年死死瞪着那婆子,露出两颗雪白的门牙,如同一只愤怒的小兽,“要么就快点杀了我!休想要我娶一个死人!”
婆子怒极反笑,笑的阴阴的。
“真真是个下贱货!要不是打听到顾大小姐对你还有那么几分意思,老娘我才不会让你白白捡了这个便宜!你怎么不想想你娘舅一大家子的下半辈子?娶个死人怎么了?人死了也比你矜贵!难不成还比不上你在那条见不得人的巷子里干的那些个龌龊勾当?你这辈子能做顾家的姑爷,死了也光宗耀祖了!”又道,“你若再闹腾,我就把你丢回那条暗巷子去!那巷子是谁家的?那位爷的手段你没看过也该听过,他会由着你白吃白喝,开出朵花来不成?到时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别求着我殷媒婆!”
“你、你丧尽天良!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小少年咬牙切齿、语不成声。
这本来与她沈宝龄无关,可偏巧她借着那位小姐的身子活了过来。
几个下人按着那少年,又有人过来抬她,她欲哭无泪,这时若再“躺尸”,不但那好好的少年要被活埋,连她自己也要再死一次。
破碎的言语从嘴里蹦出来,仿佛用了全身的劲儿,连沈宝龄自己也吓了一跳。
沈宝龄吐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蓦地撞上一双眼睛。那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又惊又怕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那小少年居然没被吓走。
小时候,沈宝龄曾听乡下的外婆说起过一个故事:曹操最心爱的小儿子曹冲病死了,生前尚未纳采订婚。曹操恐怕爱子死后孤单寂寞,于是物色了甄氏已亡故的女儿,给曹冲“完婚”。
当时夜深,虽则只是个故事,也让她毛骨悚然,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成了主角。她想着是否要先打破僵局,跟这位“阴间的夫君”说上一句话,他倒先开了口。
“好玩么?还是你觉得先前玩的都不够,如今,要用假死来骗我性命!”少年一张脸涨的比他身上的吉服还红,“我连生哪里得罪你了、顾小姐。”
原来叫连生。
可他说的话叫沈宝龄莫名其妙:难道这位顾小姐原本与他是认得的?
看这少年一脸的愤怒,似乎对那位顾小姐并无那份心意,还极为厌恶,倒叫沈宝龄这位替身颇为难堪,张了张嘴,说不上话。
听不懂他的话是正常的,沈宝龄本就不是原来那位顾小姐。可他说的那些,却也叫她流了一身冷汗,心想:这位顾小姐做的,实在不是喜欢一个人该做的事,怨不得人以为她是假死来捉弄他,所以义愤填膺。
沈宝龄无法解释这一切,她的经历本来就无法叫人信服。幸好,不用她解释太多,外头已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翻来覆去两个字,宝龄。
真巧,顾家这位小姐,竟然也叫宝龄。
沈宝龄从怔忡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有些惊慌,想缩回那只被紧紧握住的手,却被握得更紧:“宝龄,让爹好好瞧瞧。”
一屋子的丫头婆子手忙脚乱地为她梳洗更衣,沈宝龄乘着换衣裳的时候匆匆端详了一下这具新皮囊。肌肤白皙细腻,是个小姐的样,只是,胳膊肘子上似乎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她还来不及细看,便被那些婆子丫头扶到床上躺下,又见她们撤了屋里那些喜饼、纸扎的器皿。
她忽然想起那叫连生的小少年。他怎么样了?刚才一阵混乱,她几乎忘了他。
顾小姐活过来了,这桩亲事还算不算?如果不算,要怎么处置这位“新郎官”?
她零零碎碎地想着,本想向那些丫头婆子打听打听,无奈顾老爷带着白朗大夫来了。她躺在床上,任由这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大夫拿着听诊器放在胸口,半响,露出不可思议地神情。
想必顾小姐的死是他确诊的,如今人活过来了,他倒不好说话了。
沈宝龄等着他开口,一脸期待的还有站在一侧的顾老爷。
不知过了多久,白朗大夫站起来朝顾老爷道:“恭喜顾老爷,大小姐吉人自有天相,身体已无大碍了,只需调理几日便可完全康复。”
说的是恭喜的话,神情却是滑稽不堪。
沈宝龄虽是满腹思绪,却也忍不住想笑:真真委屈了这位洋大夫,为了解释自己的死而复活,竟连中国的迷信也牵扯进来了。
也难怪他,古来借尸还魂的事虽然经常听闻,但毕竟只是传言,要是真的遇到,谁也无法轻信,就连沈宝龄自己,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怕也以为那是只有小说中才会出现的桥段。她小心地看了一眼顾老爷,在他眼中看不到任何疑惑,才略微安心。
顾老爷叫人跟着白朗大夫去取药,白朗大夫走后,顾老爷在沈宝龄床边坐了下来。
顾老爷怔了怔,双目顿时神采奕奕,声音也带了嘶哑:“什么都别说了,没事就好,以后,万事都要想想爹,别再任性胡为,只要你好好的,你想要的,爹总归答应你。”
沈宝龄不知道那位顾小姐为何会死,更不知道顾小姐生前想要的是什么,当然也不便接话,只是点点头,想着这千头万绪、一桩桩的事,等一切安定下来定要仔细地了解清楚。
顾老爷似是极为安慰,声音愈发轻柔:“你身子还弱,好好睡一觉,其余等明日睡醒了再说不迟,我叫他们守在外头,你若有事便喊他们。”
关上门,沈宝龄才真真舒了口气,走下床,四处打量。
红木雕花梳妆台上放着一面铜镜、一只风筝。风筝仿佛两只比翼双飞的鸟,黑白相间的翅膀上有两个小字:宝龄。应该是顾小姐生前用来玩耍之物。
她想起顾老爷喊她宝龄,竟真的与她前世的名字一字不差,只是姓氏不同而已。
铜镜却并不花俏,比起屋里的陈设甚至略微单调了些,只有规规整整的四字繁体铭文:寶貴雙全。
她拿起来,恍惚地照出一副陌生的容颜。卸去浓妆,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齐刘海儿遮住了高额头,单眼皮、薄唇,嘴唇一抿,显出几分倔强。按照古代的审美标准,实在算不得是个美人胚子。
这样也好。沈宝龄恍惚地笑笑,注视着镜中另一个自己,想起那些遥远的事来。
她记得自己死了。是病死的。
前世,父母离异,她很少有父爱的温暖,没想到穿越过来,却好像有一个极疼自己的父亲,这总是好的。看穿着,这里仿佛是历史上的清末民初。至于一些细节,譬如年代国号、这顾家是什么人家、她又是身处何地,日后慢慢再作打算。
贰、生母与姨太
宝龄记得顾老爷吩咐她好好睡一觉,其余等睡醒再说,可她这一觉睡得实在不太安稳。
翻来覆去一宿,一会儿梦到自己又回到了那张青光光的病床上,那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手术刀,一脸狰狞地朝她笑;一会儿,那医生的模样却又变了,长发徐徐散开来,一身白大褂也变作了旧时的衣裳。
苍白的容颜、看不清容貌,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伸过来,伸向她的脖颈。她“啊”地一声惊呼,腾地坐起来,便真的看到这么一只手。
纤细素白的手,停在她颈边,手的主人似乎被她突然的惊醒吓住,一动不动。
静默许久,宝龄才从窗户外透进来那微弱的光线里隐约瞧见,那是一个穿着白缎里衣的女人,年纪仿佛不轻,三十出了头,蛾眉凤眼、容貌端正,只是脸色太过苍白、人也太过消瘦了些。
分不清敌我,宝龄只好双手交叉护在胸口,与她对视。
女人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半响,那只素白的手落在被褥上,轻轻捻了捻:“早春的天最是伤人,大病初愈,别着了凉。”
仿佛是解释谁与谁的关系。可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对于宝龄来说,就像昨日听那少年连生说话,不知所云。单只记住了两个名字:素臣、宝婳。
顾太太淡唇微微一抿:“我听得宝龄醒了,便来看看。”
宝龄发觉顾太太哪怕对下人说话,声音也是低低柔柔的,而那丫头对顾太太也甚为恭敬,着急的模样不像是装出来,想到刚才顾太太来探望自己,又为自己捻被子,虽然说的那番话她不太明白,但心里还是生出几分好感,见顾太太望向自己,便试探地叫了声:“娘。”
话音还未落,宝龄便瞧见顾太太眉心隐约一动,又缓缓舒展开来,仿佛释怀一般:“乖。你好好歇息,我这身子骨是不行了,多站一会儿便吃不消。”
小丫头在旁道:“太太,我扶您回屋吧。”
“不用,你留着帮小姐梳洗更衣吧。”顾太太回头朝宝龄轻轻一笑,转身出去,一阵风吹过,那背影羸弱,就像要随风而去。
宝龄回过神,便见那小丫头正怔怔地望住自己,几分探究、几分不安。宝龄牵了牵嘴角,那丫头赶紧低下头去道:“招娣这就给小姐梳洗更衣。”
顾小姐的这位贴身丫环叫招娣。别看招娣年纪小,手脚倒也麻利,不一会,便将宝龄一头散落的长发挽了起来,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却是一言不发,和刚才对顾太太的态度截然不同。
宝龄瞧见自己穿了一件胭脂红竖领子对襟袄,一条葱白线滚边、团花百褶裙。燕尾式前刘海儿,梳着小髻,两撮弯弯的发垂在胸口。祖母绿的翡翠项链、月牙白的珍珠耳坠。
休息了一夜,身体似乎没那么难受了,但总归不太适应,喉咙紧绷。
招娣仿佛如释重负,匆匆去了,不消片刻又回转,手里多了一只白底青花的茶壶。
也许是昨夜自家小姐死而复生的事吓着这小姑娘了,招娣连倒茶的手都是颤抖的,几次将水洒在了桌上,终于倒完了,宝龄接过茶盏,倒是先舒了口气。
一口气还未顺过来,她便低声轻呼,赶紧放下茶盏,这茶,太烫了。
宝龄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却不知该不该去扶她,只好道:“起来起来。”
招娣依旧跪着,满脸惶恐。
宝龄想到那叫连生的少年嘴里的顾小姐,提高了声音道:“没听见我的话么!”
果然,招娣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垂首站在一侧。
怨不得连生一脸怨恨,怨不得招娣待她与顾太太完全不同,她这副皮囊的原主看起来口碑真不怎么好。宝龄觉得嘴里微苦,只得尴尬的笑笑道:“茶也不用重新沏了,放着吧,凉了就好。”
宝龄怔住,僵持片刻只好道:“我突然不渴了,随它去吧。”说罢看了一眼那茶水,只觉得喉咙冒烟。
招娣不置可否地望着她,低声道:“老爷一早出门去了,倒是两位姨奶奶听说小姐好了,说是要来探望小姐。”
宝龄缓过一口气,倒并无太多惊讶,从她睁开眼的那一刻,便知道顾家不是一般普通的人家。这样奢华的小姐闺房,哪里是一般人能住的?
既然是大门大户,除了正室,大约也就是刚才见过的顾太太,顾老爷再有两房姨太太也并不为过。
宝龄本来想拒绝,拒绝的法子有很多,最简单的一个不过是自己大病初愈,不想见人、只想安静的调理身子。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终归会来,她若想在顾家待下去,便有必要先将自己的身份处境与同一屋檐下的人际关系收拾清楚。
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从招娣入手,毕竟她是小姐身边的人,可这丫头看起来小心谨慎,单刀直入,怕是又会惊着。宝龄瞟了一眼紫榆百龄小圆桌的水渍,仿佛漫不经心地道:“瞧瞧这桌上都是水,还不擦擦。招娣,我突然好了,你是不是吓着了?拿个茶壶都拿不稳。”
招娣一怔,连忙拿了抹布来擦,低着头道:“招娣跟着小姐三年了,小姐醒了,招娣只有欢喜的份,哪里会吓着。”
宝龄实在看不出招娣有半分欢喜的模样,于是翘起嘴角:“也是,不过,外头的人肯定不这么想,少不得说了我许多话吧?”
死去的人忽然活过来,在这个迷信的时代,不可能没有几句闲言碎语,那位顾大小姐平日若真骄纵蛮横,眼睛里定是揉不进沙子,宝龄觉得从这里入手或许更自然些。
原来顾小姐是自尽死的。怪不得顾老爷在她床头说了那样一番话。可顾小姐一个衣食无忧、二八年华的大小姐,哪里想不开要自尽?宝龄尽量掩饰脸上的惊讶,笑一声:“你信么?”
宝龄想起顾太太说起过的两个名字,既然顾太太在她醒来的头一天便向她提起这两个人,一定与顾小姐的死有些关系。
原来如此。搭尸骨、定阴亲,本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顾老爷低调行事,也属正常,怪不得府里的人,昨日宝龄只看到顾老爷一人而已。
若是如此,顾大小姐为何要怪自己妹妹与那阮四公子?又为何要轻生?
宝龄咬着唇,思忖间,听得外面响动,招娣出去片刻又回来道:“是二姨奶奶跟三姨奶奶来了。”
她腾地站起来,便瞧见两位衣着富贵的妇人一前一后缓缓而来。
前头那位年纪颇长一些,白桃子脸、朱口细牙,只是三角眼、八字眉、肉下巴,眼皮耷拉着,显出几分古板。一身宝蓝色元宝领长袄,胸口绣着金丝牡丹,裹在身上,像是一只糯米团子。
后头那位仿佛不过二十出头,倒是难得的容貌。乌绿天鹅绒窄腰身旗袍、碎钻发簪蝴蝶髻,细眉小嘴、眼神斜睨、风骚入骨,见了宝龄,已上前来拽住她的手,细细地瞧:“我们的大小姐这不是好好的么?真是谢天谢地,大吉大利!要不是老爷说起,我还不知道昨个儿夜里头发生的事呢。这不,一清早便跟二姐过来瞧瞧。”
声音微哑,熟稔中带着那么几分调笑,像是从嗓子底发出来的,让人心里痒痒。一双灵动的眼却是不住往宝龄身上打量,像是要从哪个旮旯里瞧出什么端倪来。
叁、来龙去脉
自古书中,那些姨太太总都是些难缠的主。
顾大小姐生前与两位姨太太相处如何,宝龄并不清楚。待招娣一一见过礼,她才知道顾老爷这两房姨太太,年纪微长的是二姨太、年轻的是三姨太。
她本费力想着应该管她们叫什么,转念一想,照那顾大小姐的性子,平日大约也不见得按规矩来,于是只是任由那三姨太拽着手,却也不说话。直到三姨太亲热地将她拉进屋里,按着她坐下来,她才顺势抽回了手。
三人坐定,招娣上了茶,水雾弥漫间,二姨太与三姨太对望一眼,还是二姨太先开了口:“身子好些了么?”
宝龄点点头,含糊地应了声。处境不明,她还不知该要如何应对。
宝龄心底一动,这姑母一说从何而来?
她正思索,这默许的模样却像是给二姨太打了一支强心针,她清了清嗓子,道:“咱们顾家虽不能与那些世袭望族相比,但在南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你爹只有两个女儿,当你是珍珠宝贝一般疼着,你自小这般那般,我们也只当你年幼,并不作数,可如今,你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幸好没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你爹如何是好?你是顾家的长女,如今说小也不小了,日后做事总是想长远些的好。”
二姨太放下茶盏道:“本来大姐身子硬朗也轮不到我一个做老二的说什么,可老三你也是听说了,白朗大夫说,大姐的身子是越来越经不得折腾了,老爷若不是因为这些,又怎么会将这一大家子的事交给我?既然交给了我,我总得有个样子。老爷外头的事多,家里的事,总不能再叫他操心。”
三言两语,宝龄明白过来,这位二姨太虽是二房,可因为顾太太身体差,这顾家上上下下的事,都由她掌持着,所以说话一副当家主母的口吻。
宝龄被她们盯得发憷,只觉得那目光像是要在她脸上戳个大窟窿出来,只可惜她不了解来龙去脉,也就不可能做出太多的表情来,只是有些茫然。
二姨太等了半响不见宝龄反应,抚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终是开口道:“本来你们小辈之间的事二娘不便说什么,要说也得等你身子好了再说,可一来,好不容易菩萨保佑你没事了,我怕耽搁不起;二来,你闹也闹了,气也出了,经过这么一次,总是成熟些。说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阮家四公子是你娘娘家的表外甥,自幼便跟你和宝婳两姐妹一块儿长大,感情自是比旁人亲近些,所以你见他与宝婳走得近,心里不痛快。可等你年纪大了就知道,那些不过都是一时的心思,做不得数的,闹闹别扭,过一阵子也就好了,犯不着作践自己的性命。再往回说,就算阮四公子真喜欢了宝婳,你一个顾家大小姐,日后还怕找不到出类拔萃的少年郎么?何苦钻牛角尖。你说是不是?”
二姨太每说一句,宝龄的眉毛便往上挑一分。她本就迷惑:顾家两姐妹花样年华、衣食无忧,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还弄出人命来。现在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一桩“桃色纠纷”。她喜欢她表哥,她表哥却貌似喜欢她妹妹,于是她想不开一死了之。怪不得顾太太来做说客。
明白了一些原委,宝龄抬起头,见两位姨太太都一并望着自己,心想着总归不能一直装哑巴。她本就不想再做原来的顾大小姐,只是不想叫人生疑罢了。既然不能装死装失忆,便只能装作受惊。毕竟那顾大小姐再强悍也不过是个被人娇纵惯了的小姑娘,没经过风浪、心理素质又差,所以才会为情所困选择轻生,如今鬼门关上走过一回,心里后怕、转了性子也不算牵强。
心绪百转,良久,宝龄故意嘟了嘟嘴,露出一副沮丧的模样来:“死了一回,我哪里还敢做什么,现在想想,没什么比活着好,听二娘的就是了。”
二姨太说完那番话本是神情不定,此刻见宝龄一副恹恹的模样,倒像真吓坏了,仿佛落了一桩心事,刻板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笑容:“你明白就好,你爹也宽心了。”
“宝龄倒是变得懂事了。”三姨太娇笑一声,拿起桌上白瓷碟子里的青梅放到嘴里,“怪不得老爷子从昨儿开始心情就好了,这些日子我还没见老爷这么舒心过。大姐一大清早也去了宝婳房里呢。看来他们早知道我们宝龄已经想通了。这样多好,年纪轻轻的,哪里有解不开的事。”
原来她那番谨慎被顾老爷与顾太太以为经过一场生死,她是想通了,原谅了阮四公子与自己妹妹。
这样也好。宝龄心想:她好不容易重获新生,不过是想安安稳稳活到老而已。若能有个和睦的家,别如前世那般,便是最好不过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正经话也说完了,也该扯些家常的了。”三姨太见气氛又冷下来,便打起了圆场,“宝龄,老爷知道你欢喜热闹,早上出门前还跟我说,吃过饭再叫白朗大夫来瞧瞧你,若没什么,夜里便要请戏班子过来唱上几出,去去晦气。”
“是么。”宝龄回过神应了声。
三姨太见她神情平淡,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看来真是吓着了,从前你是顶喜欢看戏的,还迷上了魏家班的巾生筱桂仙,常叫他唱完了陪你说会话呢。”
三人又说了会话,宝龄只是听着,大约由于她刚才认错的态度良好,气氛也不算尴尬,到了吃饭的点,三姨太拉着宝龄去自己屋子里用饭,宝龄以要吃药歇息为由头婉拒了。两位姨太太走后,招娣便端来了中饭。
宝龄的心思却不在饭菜上,随意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招娣拿来汤药让她服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响,张了张嘴:“大小姐真的不生阮四公子跟二小姐的气了?”
若换成真的顾宝龄复活,不知道还会不会,但她,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宝龄心底好笑,嘴里却含糊道:“我哪里生他们的气了。”
这世上不仅有妓女、还有小倌。小倌,便是出卖色相的男子,有的叫娈童,有的叫相公,也有的叫“像姑”。
宝龄想起前世书中那些零零碎碎关于小倌的记载。她纵然再聪明,也无法将那个稚嫩的少年与小倌联系在一起。更想不到,“自己”跟他竟然是这样的关系。怪不得殷媒婆说什么“暗巷子”、“见不得人的勾当”。
虽然从两位姨太太的话里,她已了解了一些眉目,但还是免不了吃惊,这位顾大小姐的性子也再一次得到证实,活脱脱便是个“女流氓”。刁蛮跋扈、六亲不认、离家出走、包小倌,就算放在现代也是少见。她怎么就偏生穿在了这么个人身上?
好不容易稳定了情绪,宝龄又将所有人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
ABC青梅竹马,A喜欢B,B却喜欢C。于是A绞尽脑汁挤兑C,又招惹了D来气B,结果想不开轻生,媒婆不知从哪里打听到A对D有意思,便巴巴地将D送来结阴亲。
这其中唯一出乎预料的,大概便是她这个来自于另一个遥远时空的魂魄,忽然代替顾大小姐活了过来。
宝龄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前身不止“劣迹斑斑”,还留下一段纠葛的“四角关系”。要梳理清楚这段关系,首先最简单、也最迫切的,便是一个连生。
嗬,好大的勇气!要不是那顾大小姐的所作所为已让人忍无可忍,这丫头也绝不会豁出性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宝龄苦笑,若她还是原来的沈宝龄,怕也是对这样的人嗤之以鼻吧?只可惜,她现在是顾宝龄,纵然只是借了她的皮囊,也再撇不清关系。
沉默许久,她站起来走到门口,忽又回过头来,“带我去找连生。你应该知道他在哪里。”
关系是撇不清了,但她毕竟不是真的顾宝龄,并未对谁情根深种。就算无法置身事外,也可以理智对待。
招娣本是一时冲动才说了刚才那番话,说完便惶恐不安到了极点,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听得宝龄的话,猛地抬头,只见大小姐站在逆光下,斑驳的光线将她的脸颊照的恍惚,只剩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从容笃定,竟仿佛不是那位从前的小姐。她一愣,鬼使神差似的点了点头。
肆、连生
东西南北四间房,东厢房便是她住的那间,西厢房住着招娣,除此之外,也许还有几个丫头婆子,只是门紧闭着。中央是个天井,青砖嵌铺,可以望到一片深邃的碧云天。穿过天井便是前厅,出了前厅,穿过一个小花园,才是正门。
正是早春,小花园里大朵的胭脂杏花爬上枝头,生生将那座白墙,变作了粉墙。花团锦簇中,只一抹纯绿,那是一株香樟树。树下,摆放着一张檀木睡椅和一只小圆桌。树枝盘错横亘,漫过墙头,仿佛要伸到天边去,比起那些撩眼的花,别有一番广阔之势。
从招娣嘴里了解了顾大小姐的生平,宝龄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不发一言,跟着招娣在一间平顶屋前停了下来。
连生被关在柴房。
宝龄记得自己睁开眼时,听人告诉那祥福叔,说人带来了关在柴房。后来她“醒过来”,顾老爷当然顾不得连生,下人们大约也不敢擅作主张,所以将连生又关了回来。
她见柴房的门上上着锁,便侧过脸看向招娣。招娣低声道:“这里的钥匙只有祥福叔有,我去请祥福叔来开门。”
宝龄站了一会便看见一个穿着深灰长褂的中年男子缓缓而来、脚步稳健,应当就是祥福叔了。她在屋里头听到过他说话,“醒来”之后,顾老爷便是让他去请的白朗大夫,她因此觉得有几分亲切,朝他微微点头:“祥福叔,我想进去看看。”
祥福叔神色恭敬,倒没有一般下人见了她那种惧怕又避之不及的感觉,只是低着头给她开了门。她跨进门的那一刻,听得他而耳边道:“大小姐,与人方便便是自己方便。”
宝龄一愣,祥福叔已转身而去。
柴房里阴暗潮湿,宝龄走进去的时候,一个少年正微闭着眼,靠在墙上。
脱去了大红的喜服,连生此刻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衣裤,微暗的光线下,一张脸显得更为素净稚嫩,浓密的睫毛在眼窝投下阴影,仿佛沾了一夜的露湿。
顶多是个孩子罢了。宝龄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清透的少年,曾经如何在那种烟花之地委曲求全,不觉叹息一声,那轻微的声响,让连生睫毛颤了颤,猛地坐起来,如一只受惊的小兽,细长的手指死命拽住地上的稻草,指节青白。
宝龄踌躇着怎么开口,倒是连生憋不住了,到底还是个孩子,心里藏不住事,他弯了弯嘴唇,乌黑的眼睛闪着轻蔑的光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连生如临大敌的模样让宝龄有几分无奈,只好走近一步。
“你!”连生腾地站起来,贝壳一般小巧的牙齿死死抵住嘴唇,勒出一道白色的印痕,睫毛上的雾气结了冰花,“你还想做什么?”
忽明忽暗的光线透过窗户的隙缝照进来,宝龄看到他裸露在外的胳膊上隐约可见青紫色的伤痕,仿佛是掐痕一般,蓦然一怔。
触及宝龄的目光,连生的神情变得有几分屈辱,忽然将衣袖撩起来伸向她,连声调都带了刺:“这些,还不够么?”
宝龄怔了怔,才明白了连生话里的意思,这些伤痕,原来也与她这具皮囊的前主有关。纵然她已知道顾大小姐性格古怪,喜欢的并不是连生,只是用他来发泄心中的怨气罢了,却还是没想到会残忍至此。
宝龄深吸一口气,侧脸对着门外:“招娣,给我拿些跌打酒来。”
门外的招娣似乎愣了一会,才转身去拿了一瓶跌打酒来,又退了出去。
宝龄拿着跌打酒刚转过身,小少年便像只受惊的兔子,蹦到墙角:“你做什么?!”
“跌打酒能做什么?”被人视如蛇蝎的滋味总归不好受,宝龄见他靠在墙角,已无路可退,索性一把抓住他的手。
那胳膊细的仿佛一下便能折断,加上这密密麻麻的伤痕,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连生还在挣扎,宝龄不想与他废话,一只手按住他,一只手飞快地将跌打酒倒在伤口上,然后用指腹轻轻晕开。
一丝冰凉顺着手背蔓延全身,连生“嘶”地低吟了一声,感觉那片冰凉的酸楚中,宝龄手指所到之处却是微微的温热,她一只手按得很紧,一只手动作却是极轻的,让他几乎忘了挣扎,就这么定住,浑身僵硬。
涂抹好所有的伤痕,宝龄抬起头,便撞上连生的眼神。深黑的眼睛,像一只迷路的小白鸽,警惕中带着一丝微微的迷惘,湿漉漉的。对视间,又蓦地缩回手,咬着唇,眼角轻颤。
分明是朵纯洁的小白花儿,却沦落泥澡。若是她没有醒过来,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在她的世界,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应该还在父母的庇护下,无忧无虑的念书,再大的忧愁也不过是明天的考试而已。
僵持了片刻,宝龄开口:“如果我放你走,你要去哪里?”
宝龄思索片刻道:“你给我三天时间。”
连生复杂的神情停格在脸上,宝龄已走出屋子。招娣垂首站在门口,见她出来,脸上的惊讶还来不及收敛:“小姐真要放他走?”
“你以为呢?”宝龄反问。
招娣不说话了,宝龄便道:“叫祥福叔给他拿几件厚实的衣裳过去,这几日的夜里可不是一般的冷。”她顿了顿,“另外,替我打听打听,连生家里还有什么人。就算我放了他,他也要有地方去不是么?”
招娣杵在原地,忽然像是反应过来,连步子也有些踉跄,细细碎碎,终是追了上来,唤一声:“大小姐!”
宝龄皱了皱眉,接过来打开。
白纸黑字,与那风筝上“宝龄”两字一般,不算难看,只有些稚气,正是顾大小姐的笔迹,却也是简单不过的两个字:成全。
成全你。我死了,你便解脱了,不用再被我纠缠?
成全你们。我死了,你们便可以永远在一起?
宝龄握着纸,左思右想,忍不住问招娣:“这信,我叫你交给阮四公子?”
宝龄回答不出来,她记得经过花园的时候,是看到那么一棵樟树,但若顾大小姐要给阮四公子写信,何必那么麻烦。还是,或者这原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顾大小姐使出百般看家本领,那位阮四公子还是视而不见,所以她万念俱灰,才会选择轻生,临死还不忘给求而不得的梦中人修书一封。那樟树洞,或许是他们曾经传过信的地方,顾大小姐怀着一点小女儿家的心思,希望在她死后阮四公子能怀念旧情,去那里看看。不知是想表达刻骨铭心的爱意,还是想让他愧疚终生。
按照书面意思来理解,这封信,似乎只能是给宝龄那位素未蒙面的表哥的。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其他解释。
回到拂晓园的路上,经过花园,宝龄停顿下来,看到了那株香樟树。香樟树是有个树洞,不过里头空空的,只有一只小蜘蛛在奋力地织网。树下的躺椅上铺着一块红毡毯,也许是顾大小姐平日里闲坐的地方。甚至这个鸟语花香的园子,也极适合放那只躺在她梳妆台上的纸鸢。如果是这样,倒是符合宝龄刚才的推测。后花园,本来就是公子小姐私会的地方。
观察了许久也毫无头绪,宝龄看了招娣一眼,招娣自将信给她那一刻起,便有些惴惴不安。
顾大小姐为情自尽的事顾家上下虽人人心里都有数,但若这封信传出去,无疑更是火上加油,顾老爷和顾太太心中难过,纵然不会责怪阮四少爷跟二小姐,他们之间的感情之路想必也不会顺畅。
大多数纯真少女,总是对美好的爱情充满了向往、希望见到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对破坏美好爱情的恶势力充满鄙夷。在宝龄看来,招娣就是纯真少女的典范。
现在招娣将信交还给她这个“恶势力”,也许是因为她在屋里与二姨太的那番对话和刚才对连生的态度,可之后又是忐忑,毕竟大小姐乖张的性子是深入人心了。
无论如何都好,这封信是顾大小姐临死前交给招娣的,等同于遗书,既然看不出什么端倪,这封信也实在没有必要留下了。宝龄以后要走的路,与原来的顾大小姐,本是不同的。
她指尖捏着信,忽而笑笑,将信缓缓撕成碎屑,放到招娣手心里:“你替我扔了吧。”
招娣抬头,神色怔忡,宝龄扬了扬眉:“今天的宝龄,不再是过去的顾宝龄,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
昨日事,譬如昨日死。宝龄说的并没有错,她并不是顾宝龄。
可招娣听起来却是另外一种意思,踌躇片刻,终于掩饰不住激动:“是,大小姐。”那声“大小姐”声调高昂,倒是真有几分发自了肺腑。
宝龄转身进了屋子,招娣跟上来,宝龄坐下,招娣便沏了茶,宝龄隐约感觉,招娣似乎和她醒来时的对她的态度略微不同了。她在心底微微一笑。毕竟,被人喜欢总是比被人厌恶的好。
她想着,连生的事,等晚些顾老爷回来再去试探一下。至于阮四公子跟她那位二妹,她未见过,还是顺其自然的好。顾大小姐留下的糊涂账,不是一时半会能理清的。
一个下午,除了白朗大夫因为顾老爷的吩咐又来看过她一回,倒不再有人来访,白朗大夫说她身体体征一切正常,很快便能完全康复。
到了傍晚时,招娣从外头进来,一进门便道:“大小姐,城里的魏家班来了,老爷说若小姐身子没什么不适,便叫小姐去大花园里赏戏。”
伍、花园里的八卦
戏台搭在顾家大花园里。
花厅屋檐下摆放着几张红木椅和小圆桌,宝龄到的时候,二姨太正襟危坐、三姨太则懒洋洋地靠着,正拿着钳子磕核桃。旁边还坐着几位妇人,清一色的富贵相,锦衣华服、满头珠翠。最中央的一个菩萨脸,手中拿着串佛珠,正与二姨太说着话,其余的从旁符合着,犹如众心捧月一般。见了宝龄,三姨太立马站起来,拉住她:“宝龄来了。”
宝龄在三姨太身边坐下,三姨太抽出塞在佘太翠玉镯下的丝巾按了按嘴道:“你爹听白朗大夫说你身子无恙了,下午便差人去请魏家班了,正巧阮夫人从南京过来,昨儿去杭州灵隐寺烧香耽搁了一晚,今儿早上才到,便一并请过来了。”
只见阮夫人微微一笑朝二姨太道:“秀屏,你可真是老糊涂了,旁人介绍介绍倒也罢了,一家人,哪里用得着介绍?”说罢又看向宝龄,“宝龄自小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只是近几年我年纪大了,不出来走动,倒是不常见了。”
二姨太连忙道:“再不常见也带着血亲呢,哪能不认得,宝龄你说是么?”
宝龄笑一笑道:“是啊,表舅妈。”她面上虽然笑着,但余光忍不住四处张望。“表舅妈”来了,不知她那位表哥是不是也来了?幸好,满院子除了那些戏子下人,便都是女客,她心底不觉舒了口气。
阮夫人笑着摆了摆手:“好了好了,都是来看戏的,哪来那么多规矩。宝龄快坐下吧,你身子刚好,别累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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