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中文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一手遮天,一手捶地》 作者:容九 文案: 我不晓得为何他们见了我总是如临大敌, 其实我这个人一向都怀着一颗慈悲之心。 苍天可鉴,那些关于我的传闻,真的只是谣传。 本文讲述了女主在众人皆以为她是杯具的情况下 如何让众人一个个沦为杯具的血泪史。 文风半轻松半调侃,笑虐点俱在。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女主 ┃ 配角:男主男配女炮灰们 ┃ 其它:各种龙套 编辑评价: 第一章 蒸好了米我撩起裙摆蹲坐在门槛边,苦苦巴守望着村口方向。煦方说晚上他会买两条大青鱼回来给我熬汤喝,庆贺我大病初愈。 说来我也叨扰有些时日了。打从今年盛桃季他在崖边救下了自寻短见的我,这日子便过得不大顺意了。 我似乎患了一种奇难怪症,常常一梦醒来便忘了所有,包括我姓甚名谁。 那时,煦方回回都得起大早,唯恐我先醒来会因记忆空白而惊慌失措。他总是不厌其烦的说着同样安抚的话语,即便第二日我准又忘个干净。 这种状况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某个清晨,我睁开眼时吱了声:“煦方,我渴。” 他足足愣了半盏茶功夫才去烧水,劲缓了许久,斟茶的手还是抖个没停。 此后我的病情逐渐好转,初时偶有健忘,近来连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也念得十分清楚,煦方心情大好,便早早出门挣工钱了。 他当真是纵容我的。 我的脾性不算好,时来嫌弃粗茶淡饭,待他用攒来的铜板买来肉脯,我又开始念叨邻居的王姐穿了件新棉袍。 煦方极少恼我。撞上我无理取闹的时候,他会耐着性子听,尽可能的满足我,若是力不能及,便搂着我吹竹萧哄我听。 我曾问他:“为何待我这么好?救了我后发现我是麻烦鬼,丢了便是,我们原本就素不相识。” 他答:“主要是我无聊。” 我一脚踹着他哇哇叫,他抿着嘴看着我乐了小半晌,说:“和风,因为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没有回忆的痛苦。” 和风是他给我起的名字,其实煦方也是他给自己取的,一年前他被村长捡到时就失了忆,大夫说只等他后脑勺的淤肿完全散去,大抵便能回想起过去。 其实,私心里我是不大情愿他恢复记忆的,我常与他说,不管你有什么过去,都不准抛下我,可即使他承诺一百遍,我都不曾安过心。 正在犯傻之际,一只手在我脸上掐了一把,耳畔传来煦方的声音:“想什么想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又盯着他手中的青鱼,“小鱼儿,你娘想你想得心都碎了。” 我狠狠推了他一下:“你才是它娘!” 他眉眼一弯:“你是它娘,我自然是它爹。” 我霎时心花怒放,用力掩下微扬的唇角,没掩住,煦方用力揉了揉我的头:“砧板洗好了没?我来给你做大青鱼大补汤。” 不知是他手艺好 还是鱼鲜,我难得吃得心满意足,趁他刷碗时神神秘秘的将一只玉萧塞给他:“送你的。” 煦方怔了一怔,问:“哪来的?” “买的。” “你哪来得这么多银子?” 煦方摆出一副“你骗不了我”的姿势,我讪讪地说:“是替村长夫人洗衣赚来的。” 我问:“什么?” 他顿了半晌却不肯继续说,只是拉着我在树旁坐下,说:“不如我吹萧给你听。” 萧声缓缓奏起,清风拂过,黑发飞扬,斜晖衬得他如画中人一般。 我不由看痴了。 日子过得如想象一般平静而惬意,就在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天荒地老下去时,我无意间在市集的石墙上看到了一则告示。 寻人告示,寻的是夏阳侯世子,聂然。 不愧为四大家族之首的聂家,告示上的画象惟妙惟肖,但凡见过世子本尊的恐怕无人认不出。 更遑论与他朝夕相处的我了。 到家的时候煦方正在厨房炒菜,那锅铲的吭吭声生生将我路上掂量出的话全又给咽回肚里。 他是尊贵的夏阳侯世子,即便他不嫌弃,他的家族又岂容得下我这来历不明的野丫头? 然而,该来的终究躲不过。第二日醒来时,煦方未如往常那般坐守我床边。 我慌慌张张的寻遍整个屋子,都没有瞧见他的影子。 直到听见前院的动静。 我蹑手蹑脚的踱到门旁,一眼望见院内跪了一地的人,脸上都露着惶恐的神情。煦方就那么施施然站在其中,淡淡的嗓音透着一股威严:“都给我回去。” 煦方冷冷瞥了他一眼,我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情,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像是愤怒的样子,“我若是不走,你们还想押我回去不成?” 那些人登时噤若寒蝉,不住叩首求饶,煦方颇为不耐的挥挥袖子,道:“罢了,过几日我自会回绥阳向爹请罪。” 直到那群人离开,煦方才回转过身,瞧见站在门边的我,慌道:“和风,你怎么醒了?” 我直愣 愣盯着他:“你是什么时候恢复聂然的记忆?” 我打断他的话:“你有妻室?” 煦方说不下去了。 我的眼泪不争气的滴下来:“你要回去和她团聚?”煦方过来拉着我的手,我一把甩开:“要回去就回去,我不要你可怜。” 我颤着手揉着眼睛,煦方吻去我的眼泪:“和风,我不喜欢她,我会回去和爹说,我想娶的人是你,若然他们不允,我便带你离开,天大地大,何处不能为家。” 他眼睛晶晶亮亮地看着我,我哭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你可不准骗我。” 他听我这般说,将腰间玉萧解下,放在我手上,说:“若我变心,你就用这玉萧狠狠敲我的头,好不好?” 我摩挲着玉萧,撅嘴道:“那岂不便宜你了?” 煦方索性抱起我转了几个圈,边转边笑,那一瞬间,我真的还以为,不管他是煦方还是聂然,都会永永远远如此刻这般疼我宠我。 三日后我们启程去绥阳。 煦方雇了一辆马车,我直怨这该抵他多少工钱,他似乎也觉得有些铺张浪费:“若我爹非要我娶别人,私奔前我得把我娘的首饰偷些出来,这样亡命天涯会比较淡定。” 我听他如此说法,却是有些不大欢喜,“你爹很喜欢那姑娘?” 我不关心那些,只问:“你们青梅竹马?” 煦方忙否认:“我只当她是个小妹妹。” 我说:“你刚救回我时也同外人说我是你小妹妹来着。” 煦方郑重道:“诚然我第一眼见你便是贪恋你的美色,不然你爱跳崖不跳崖与我何干。” 我一拳打的他马车直晃。 到了绥阳煦方把我安置在一间客栈内,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儒袍,将银两统统交予我,让我在客栈等他一晚,是去是留,明日来同我说。 我从失忆以来就未曾试过独自过夜,拽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又说不若让我跟着,煦方道他决不能让我受到一丝伤害,他不能保证贸贸然带我回府会发生什么事。 我委委屈屈坐在一旁,煦方斟来一杯茶,笑道:“我明日若赶不回来,你也不必害怕,大抵是让我爹扣住了,我总有法子带你走,倘若他发现了你,怕是会差人来劝说什么,你权当耳边风便是,切不可如戏本里的柔弱女子般黯然离开。” 我总算松开他的袖口:“那好,我可会死缠到底。” 他吻着我的耳垂:“别怕,我会和你在一起,和风。” 后来我常常午夜梦回,无数次悔恨为什么那晚要放他走。 煦方再也没有回来找过我。 我在客栈呆了两天,以为他当真被他爹软禁,便常常假作路人徘徊在聂府,直到一日我瞧见一个身材颀长的蓝袍男子从府中走出来。 他束着高高的发冠,优雅俊逸到极处,而他的臂膀正搀着一位貌容绝佳的女子,行的缓慢,仿似唯恐走得快了就会摔伤她。 正是煦方。 我没有哭,也没有冲上前去,那时我居然侥幸的以为,煦方只是在演戏给他爹看。 我尾随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见那女子进了一家成衣店挑选衣裳,才瞧准时机拦下煦方。 他见我忽然闯出来,神情中浮起一抹疑色,我问:“煦方,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露出一丝了然的神色:“姑娘怕是认错了人。”言罢便要转身。 认错了人?我难以置信的拖住他:“煦方,你在说什么,你不要吓我。” 也许因为我的情绪太过激动,引得不少路人纷纷驻足围观,煦方挥手甩开我,低叱道:“姑娘请自重。” 我愣住了。 煦方他,从来不会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这时,那名女子从成衣店走出来,漫不经心看向我,问煦方:“然哥哥,她是谁?” 他冷冷的瞥了我一眼,又转向那女子,温言道:“我不认识。” 心底煞时一片冰凉,无助和恐惧涌遍全身。 忽然想起之前有一次,我故意装作不认得煦方,急得他险些抓狂,后来实在憋不住笑声,他才恍然是被我糊住,恼得半日不理我。 而这回,换他说忘记我了。 我多么希望他突然弯下腰哈哈大笑,说,喂,你被骗了吧。 可我知道不会。 我看着他的神情,冷漠、疏离,还有一丝鄙夷。 那不是煦方看和风的神情,那是属于聂然的,我不认识的聂然。 他是真真正正忘掉我了。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只想,若就这样简简单单结束,那我也不是和风了。 煦方绝对舍不得和风受委屈。那么,没有煦方守护的和风,也绝不会容忍自己受到一丁点委屈。 我慢慢握紧拳头,叫住煦方:“聂公子。” 我伸出两指,道:“一年,这一年的记忆,聂公子可还有印象?” 他先是呆了一呆,旋即神色一变:“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聂公子分明明白我的意思。” 煦方神色晦暗的看着我,正待说些什么,他身旁的女子道:“你在胡说什么?然哥哥受了重伤昏迷一年,何来记忆可言。” 她尖锐装嗲的声音严重的干扰了我的思考,我不得不重新打量她:“姑娘是首辅大人千金赵嫣然么?” “你方才说,聂公子昏迷一年,那么你可知道,常人若是一年不醒,会因经脉不得活络而面色枯槁,行动不变吗?”我死死盯着她,“你认为,聂公子现在像是昏迷一年之人么?” 赵嫣然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辩驳,正当我以为事情有所转机时,煦方沉沉带点怒意地打断:“够了。若没有嫣然对我的百般照顾,我又岂会醒转?我与她的情分,岂容你这外人随意挑拨?这位姑娘,不论你是谁派来的,是想阻碍我们的婚事亦或是其他图谋,倘若再危言耸听,休怪我不顾念你是一名女子!” 他放下话转身带着赵嫣然离开,由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瞧我一眼。 我呆呆站在人行如织的街面上,任由路人们指指点点。 其实,他们在说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 脑海里,煦方最后的声音一遍一遍的重复回响,像无数把尖刀一刀一刀的剜向我的心口。 我突然间很想念很想念曾经的煦方,我想和他说一句话。 我想说,煦方,我真的,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不让人伤害到我了。 可惜那个人是你。 那么,即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和风,也无能为力。 第二章 我在客栈内过了两天以泪洗面的日子。 当然,哭累了会歇息,歇饿了会吃饭,吃饱了会睡觉。所谓以泪洗面利用的是正常作息以外的时辰。 然而这绝不表示我不够难过。事实上那晚我当真悲痛欲绝,一个没想开关上屋门解下腰带悬梁自尽去了。 然后把房梁整塌了。 此后饶是我费劲唇舌的将责任归咎于木梁的材质上,掌柜还是让我赔了三两银子,他显然认为主要是我太重了。 我心疼欲绝,索性破罐子破摔,将大把大把的银两花在美食上。 总归要死,也当做个饱死鬼。 哪知这家客栈虽不大牢固,菜肴却是上佳,吃着吃着竟忘记见阎王这档子事了。等到想起时我大致度过了绝望期,神智也逐渐恢复正常。 我不由反省自己怎么总是一冲动就去自尽,虽然我已记不得年前是为何事跳崖,但默默吊死客栈绝对是个愚蠢的行为。 死有重于泰山,太过低调的死法一点人生意义也没有。 我琢磨着来场轰轰烈烈的牺牲,譬如吊死在聂赵两家举办的婚宴府邸上。 想到这儿我再次以泪洗面。 我如此思念煦方,念着如何为他死,可他却要娶另外一个女子。 一年前他们的婚礼出了意外,一年后他们再续姻缘。一年的空白也许他并不在意,可对我来说,那是记忆里满满当当的全部。 我觉得我不能坐以待毙,应该鼓起勇气去抢亲。诚然我坐在客栈里不会被毙,去抢亲的话大抵能够得偿壮烈牺牲的夙愿。 首先我没有喜帖,没有办法光明正大的走进去,然后我没有武功,没有能力畅通无阻的闯进去,最后就是聂府的围墙实在有点高,若是架着梯子爬上去再往下跳那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思来想去我放弃了这种太过激进的想法,认为还是约煦方出来好好谈谈比较稳妥。 如何约他出来又是一大难题。若然时间充裕,我许会考虑死缠烂打抑或全天跟踪等法子循序渐进,只可惜,他们后日便要成亲了。 我写了两封信。 趁着赵嫣然逛布匹时用糖葫芦诱惑一个路人甲孩童,将其中一封信交予她。 通常这种时候赵嫣然在看完信后会发问:“小弟弟,这是谁给你的呀?”而那孩童立即摇头说不知道然后跑开比较符合逻辑,谁知她只看了那信封一眼就面色绯红的笑逐颜开,并赏了小弟弟一锭银子,着实令我觉得十分惊悚。 好在她拆开信后神情大变,随即骇然的东张西望,最后提着裙子匆忙跑开。 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 我背着包袱从死角里走出来,慢悠悠沿着街面晃荡两圈,晃到聂府门口时将另一封信递给看门护卫,顺手把从小弟弟那儿抢来的银子塞给他,方才心满意足的去赴约。 约会的地点是城郊竹林,约会的对象是赵嫣然。 约她并非是因为我被煦方抛弃所以移情别恋,即使我真要移情也不至于移到她身上,虽然不得不承认她算是个大美人。 美人此刻独自倚立竹林境中,那娇柔温婉的身躯被风刮得颤颤巍巍,显得弱不禁风。我悄无声息的走近她身旁,亲厚的说:“赵姑娘穿这么少,小心着凉。” 她大约是恼我不够守时,我歉然道:“路上有事耽搁了,有劳赵姑娘久候。” 她又开始慌慌张张的左顾右盼,直到确认现场仅余我们两人时,从衣袖里掏出那封我给她的信,咬牙切齿地问:“为何要用然哥哥的字迹写这封信?” 我一怔,无怪她在看到信时流露出那种神情,想来以为是她的然哥哥写给她的情信,我笑了笑:“我曾与他亲密无间,便是会写他的字,又何足为奇?” 赵嫣然气急败坏的盯着我:“你这么说,他也不会信你。” “赵姑娘既然来了,便是担心纸包不住火,”我无所谓的摊手:“你若是不怕,那我们何必再谈?” 她犹豫片刻,从衣内取出一叠银票,塞给我:“一千两,一文不少,东西呢?” 我瞬间有些无语凝噎,不禁感慨这大小姐是否太过单纯,竟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道理也不懂。我取下包袱,往她身后一瞄,谨慎问道:“不知赵姑娘武功如何?” 赵嫣然顺着我眼神的方向慢慢回头,有些害怕的说:“我,我不会武功啊,怎么了?” 我松了一口气,淡定的掏出包袱里的麻绳:“那就好。” 赵嫣然瞠目结舌的盯着那根麻绳,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要做什么?!” 她也舒了一口气。 我只是话没说完:“但是力气蛮大,应该打得过你。” 等我把她五花大绑绑的严严实实后,她总算是骂累了:“我要是少了一根头发,然哥哥绝不计会放过你。” 我俯下身,伸手拔了她一根头发:“不如把这发丝给你然哥哥瞧瞧,让他心疼心疼?” 她默默转过头,没有答话,似乎是在伤心,我想我猜到她为什么伤心,却委实不愿多想。 煦方来的时候整好是月沉时分。他在看到我们时,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酝起沉沉怒气:“你究竟是谁?!” 我愣了半晌才明白他是在和我说话,方才因嫌赵嫣然聒噪,已用布帕堵上她的嘴,此刻看去果真是挟持的样子,我索性将袖中匕首露出,抵在她的脖颈旁:“你再靠近一步,休怪刀剑无眼。” 他冷冷看着我,终归退了一步:“你有什么目的?” 没有目的,只是想和你好好说话,煦方。 我没有这么说,而是将写给赵嫣然的那封信掷给他:“你知道为什么她会来么?因为我告诉她,我有你这一年来在陈家村生活的证据,还有一张当日夏阳侯寻你的告示,用这些,换她一千两银票。”我把银票撒在他面前,“你看,她居然真的给了。” 赵嫣然无助的想摇头,又唯恐被匕首伤到,只得睁着泪汪汪的眼睛,委屈的呜咽着。 良久,煦方放下信,声音听不出情绪:“姑娘是想告诉我什么呢?告诉我这一年来,变成另外一个人?可这与我要娶她又有什么关系?” 朦胧月色下,煦方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莫非,姑娘是说我在这一年中变了心?” 我心头一紧。 他说:“我原本就与嫣然有过白首之约,若当真如姑娘所说,岂非做了负心汉?上天既然让我忘掉这段记忆,我又为何要执着想起?蒙嫣然不舍不弃,我就更当对她全心全意的好,不是么。” 不是么。< br> 我看到赵嫣然潸然泪下。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我错了。当日,他们这对苦命鸳鸯被迫分开,是我趁虚而入。如今,他们就快要终成眷属,又是我搅局添乱。 我紧紧抿住唇,克制自己不要哭出声来。煦方死死盯着我拿匕首的手:“还不放了她?” 那天,煦方嘱咐我不可黯然离开,如今,我除了离开,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甚至没能好好的和他告别。 我将腰间玉箫取下,看着他:“你可以为我奏一首乐曲么?” 他冷然:“你还想玩什么花样?” 我把玉箫丢在他脚边,说:“那首曲子叫煦风和月,你吹完,我便放了赵姑娘。” 他说:“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是啊,煦风和月,这是煦方为和风编的曲子,他已经忘了煦方,又如何会记得。 他曾说,若他变心,就让我用玉萧狠狠敲他的头。 可我终究舍不得这么做,只说:“那我唱一句,你吹一句,可好?” 他没有拒绝。为了保护他的嫣然,他怎么敢拒绝。 月光下的竹林,一名女子轻声哼唱,一名男子林中吹箫,此情此景何其美好,一如和风与煦方还在乡间的那段岁月般。 吹出的调子,吹箫的样子,从容而静谧的姿态,他是我最喜欢的煦方。 可这些都是假的,是我抢来的。 我一呆。 他定定地看着我,眉间隐隐流露出我熟悉的神色:“寄情于过去一年里的我?” 我不知所措的一颤:“你、你是否想起什么了?” 正当我跨出半步想要靠近他时,眼前的黑影携风掠过,肩上着着实实的挨了一掌,刹那间仿佛听到什么碎裂的声响,煦方已抱着赵嫣然远离我几步以外。 荒草随风摇曳,我跌坐在其中,迷茫的捂着心口,不禁奇怪为何这一掌明明打的是在肩上,这里却撕心裂肺的痛呢? 煦方解开赵嫣然身上的束缚,确认她并未受伤后,方才对我道:“你可知劫持丞相之女犯得是什么罪?” 我没有回答。是什么罪,都无所谓了。 许久,他道:“你走吧。” 赵嫣然讶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然开口:“然哥哥,你怎么可以就这么放她走?” 他没有答她,又对我说一次:“你走吧。” 我还是没能走成。 下一刻,眼前出现一道道皓皓白光。 一瞬的怔愕间,周围不知何时突然出现许多持刀的黑衣人,他们的目标是煦方,这群黑衣人训练有速,狭长的刀影收放自如,即使煦方身手不俗,但他进攻之际还要分心护住赵嫣然,自然处处落于下风。 许是先前他们看到煦方对我出手,认为赵嫣然才更具备威胁的价值,故而忽视坐在地上的我,招招逼向她,此时我若是趁机逃走,大抵亦不会有人分心追上。 可惜我又犯了一回傻。 然而戏如人生,人生不如戏。 就在我感受到后背被那阵利刃穿刺而过时,煦方一个奋不顾身的掠身,搂着赵嫣然急急的躲过一阵刀光剑影中。 他压根没有发现我替他挡了一箭,他满心满意顾念着的还是赵嫣然。 我不晓得那支箭是否在我的背上穿成窟窿,只是当尖锐的剧痛传遍周身,身上的痛竟远没有心中的痛甚。 真遗憾,没能在那瞬间死去。 黑衣人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我这种傻缺会为人挡箭,重点是挡了还被那人无视,他大概也觉得如我这般活着早已生无可恋,便即朝我挥刀欲要替我了结此生,哪知吭的一声响,却被煦方拦了下来。 他不知我中了箭:“你们快走!” 我早已痛的说不出话,赵嫣然亦吓软了腿,如何走得了。 黑衣人如涨潮般层层上涌,煦方一面劈砍一面道:“走!” 我瞧见他那副焦急的神情,不知哪来的力气,擦了擦嘴角细细流下的鲜血,费力撑起身子,一把拖起赵嫣然往峭壁方向跑。 我想我真是疯了,连自己都保不住还管她作甚,却又觉得不算太疯,至少还能想起山崖下是一汪江流,也许能寻得另外一片生机。 背心的疼痛迅速蔓延,我举步 她的唇白的惨淡:“他明明已经不记得你了。” 我别过头去,一直攀到峭壁边上,回望煦方亦步步朝此退来,才对赵嫣然轻声道了句:“他总有一日会记起我,只是这样想想,都会觉得很幸福。”喉头一哽,“跳下去吧,他水性很好,一定会救你。” 旋身坠下悬崖的那刻,我听到煦方失声叫着赵嫣然的名字。 我闭上眼,祈求上天,就到此为止吧。 不知在冰凉的水里漂浮了多久,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抓紧!” 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我艰难抬起头睁开眼,竟然真的看到煦方。 我欣喜若狂,想着此时便是死去也是值得,却在一个晃神间看到了他紧拥在怀中的赵嫣然。 抓紧。不是对我说,而是对赵嫣然说。 他又说:“别怕,我会和你在一起,嫣然。” 别怕,我会和你在一起,和风。 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话语,萦绕在耳边,萦绕在心里。 “喔?”煦方这才转头看向我,漆黑的眼睛冰冷,“姑娘自知性命不保,便想着拉嫣然陪葬吗?果真是蛇蝎心肠!” 手腕蓦地一紧,千钧一发之际煦方握住了我,神情残酷:“我是看在嫣然的份上救你。” 山影错落不堪,眼前一片水雾朦胧,我猜他如果看到,会以为这是感激涕零。 事到如今,我终于知晓上苍为何迟迟不让我咽气,那是要清清楚楚的叫我看明白,彻彻底底击碎我的梦。 生命无法抑制的一寸寸的流失,往事如一盏辗转不止的走马灯,忽隐忽现。 我觉得自己像一条死鱼,被鱼钩紧紧勾住,再努力仰着头,再竭力睁着眼,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了。 我终究还是没敢告诉他,这一箭是替他挡下来的,我害怕他讥讽我这毒如蛇蝎的女人信口雌黄,这种话,一句,就足以令我灰飞烟灭。 夺眶而出的眼泪模糊了视线,风中传来赵嫣然的声音,我一个字也没能听清,其实我很怕死,虽然我常常任性不顾死活,那是因为我以为煦方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听到自己轻声说:“聂公子,方才你问我是不是寄情于你,现下,我告诉你。” “没有。” “我喜欢的那个人,叫煦方。” 箭尖扎进他拽住我的手臂那刻,恰逢巨浪袭来,心底那份沉沉重重的什么仿佛霎那间烟消云散了。 这次自尽,应该不会再搞砸吧。 真好,这样,我就可以去找煦方了。 那个会因为和风被针扎到心疼要命的煦方,那个这世上对和风最好最好的煦方。 第三章 林木清芬,纤纤柳枝柳叶青青。 能看到如斯美景就代表我仍健在。 苍天待我时薄时厚,折磨我一番死去活来,总算大发慈悲留我一条活口。 仁者神医姓周,名字死活不肯说,我瞧他一把年纪了估计有什么难言之隐,权也懒得追问。他道他倚着这一叶扁舟一路北漂朝京,是为了赶上太医院试。 原是极好的事他却一路自怨自艾,我闲暇问了两句,他便叨叨絮絮的说自己本有旷世医才却逼不得已入凡尘随俗流争虚名,愧对师祖教诲云云。 我本不想打击他,但见他一味抬高自己,不免反驳:“您老若真有本事,太医院还不巴望着求你?” 他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老夫医术再高没医着个大人物,何能扬名?难得从鬼门关救回你这么个小丫头片子,又没个旁的见证,到头来不是白救。” 他到底还是白救。 我既不是名扬四海的大人物,他也并非什么开收容所的大善人,船靠上了岸,我们分道扬镳。 先前他一路嘀咕自己没有盘缠,待拿走了我身上银两做诊金后,自是兴致勃勃的嘱咐我早些回家,上京赶考太医去了。 我委实不知哪儿才能寻到我的家。 我曾把一个人当成这个世上的唯一,可直到他把我遗忘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天大地大,我根本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我衣衫褴褛的一路流浪,不吃不喝,神智恍惚的想,原来,我人生的终结是暴尸街头。 事实证明,我没能死于坠崖,没能死于上吊,没能死于暗箭,没能死于滔滔江流,自然更不会死于饥饿和寒冷。 当我半死不活的从蒸笼摊前飘过,咽着口水盯着摊贩大叔时,心中设想的情节是在他得知我连一个子都无后挥手赶人,不料大叔塞了俩包子给我:“小姑娘离家出走了吧,早些回去,莫叫家人挂心。” 当我瑟瑟发抖的蹲在寒风中,黯然怅惘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时,恰巧出来挑水的老婆婆硬拉我进屋烤火,说什么都不同意我在外边过夜。 每逢此时我总禁不住鼻子泛酸,又不由暗怨这地方民风会不会太过淳朴了些,这不是京郊么,离那繁华骄奢的京城才几步远啊喂。 就在我任由自己自 生自灭却无论如何都灭不了的时候,无意间撞上了一出官兵欺压百姓的烂戏。 说来也巧,那被欺压的百姓正是前几日慷慨赠包子的大叔。 这些腰间挂刀的官兵砸烂了他的摊子,冲进他家捣鼓了好一阵子,但听领头人喝了句什么,继而跪地求饶的包子大叔满口喊冤,毫无疑问的被忽视。 我靠在旁边一面啃着馒头一面观察着事态发展,只见屋里跑出个肚子微隆的大婶追喊“相公”,果然是大叔的妻子。那些官兵嫌她碍眼推推攘攘,我这才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赶忙起身扶住了险些摔倒的大婶。 没了阻碍的官兵们很顺利的将大叔架走了。 没走远,又见另一群军士封住了繁华的道路,并命令两旁百姓跪身,说是襄仪公主殿下出巡,体恤民情。 那几个原本趾高气昂的官兵一听公主的名号,忙恭谨的让出道来,谄笑不止。我倒觉得这劳什子公主是吃饱了撑着,真要体恤民情不如微服私访来得牢靠,这般架势纯属出来耍耍威风。 金黄的宫撵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迎面而来,场面之威严无须言表,公主殿下坐在四四方方的车撵里,谁都瞧不见她的样子,想来她正透过帘缝俯视一群百姓整齐跪地的和谐场景,心底甚是畅快。 可惜老天偏不让她畅快。 我不由扶了扶额,所以都说了还是微服私访较为方便,这样兜一圈不知该招来多少喊冤的百姓。 公主殿下不愧为公主殿下,饶是大婶的哭声多么嘶声力竭她也不为之动容,任由军士们将大婶拖到一旁,直到凤驾远去都不吭一声。 待到车走人散,留下的是瘫软在地上绝望而泣的大婶。 我想了想,扶她进屋,安抚说:“大婶您别急,和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看看我能否帮什么忙。” 她疑惑的瞧着我,我解释说:“我曾受过您相公的恩惠。”不多不少两个包子。 这事确实难办,她虽然表述能力有限,但也不算难懂。 大婶的相公即大叔叫王启,他们原有个儿子在京城凌家做家丁,两年前说是得了急病,那边的管家将他抬回来时尸首已然腐烂,丧子之痛险些让这两夫妻都搭上命去,可谓凄惨。 这事过去许久,不知王启打哪 听来说儿子其实是让凌家少爷活活打死,事发当日恰巧被人看见,他悲愤之余将凌家少爷告上了京师衙门。说来这凌家在京城是大户,衙门府尹新官上任自是万万不愿得罪,加之王启虽有人证却无物证,这案子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然而凌家少爷却没那么大度量,三天两头找茬也就罢,此回更称府内金库丧银百两,追盗所踪追上了王启家,这不,那一班子官兵还真在他屋里搜出了金库钥匙,直将他押往大牢,过两日升堂若是定了案,几十年的牢狱之灾怕是免不去的。 我说:“很明显是凌家少爷想除掉眼中钉以绝后患,这案子虽有漏洞,他们一官一商一口咬定,大叔怕会坐实罪名。” 大婶闻言涕泪交流。 我又说:“原本您还可以考虑去刑部申诉,可方才您那么求公主她都置之不理,那些官员必会有所耳闻。她乃是监国公主,太子殿下亦让三分,如此,这桩案子还有谁敢过问?” 这会儿我惊觉自己思路清晰尤甚,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大婶哭得就差没晕厥,我反省自己是不是话不投机,正想噤声,却听她哭道:“他若回不来,我也不能独活。” 这句话在我心弦上挑了一下,我起身夺门而出,可一直压在心中的那个念头挥之不去,终究停下脚步。 大婶见我去而复返显然怔住,我勉强扯了一笑,左右是不想活了,帮帮他们又有何妨。 两日后正是农历七月初四,七四七四谐音去死去死,寓意不佳,我十分想打退堂鼓,然而先前把话说得太满,不得不硬着头皮上阵,这个教训令我深刻体会到三思而后行的精髓,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就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用上这一智,只能自我安慰朝闻道,夕死可矣。 京师府衙果真不同凡响,六房三班吏役齐集排衙,连府尹都是一派气度威严,喝堂威时就差没将大叔大婶震厥过去,我站在堂中觉得身子和思想一般轻飘飘的不着力,眼神不时往凌家少爷方向瞅。 其实我只不过是在感慨这眉清目秀的少爷怎会做出如此惨无人道的事,然而当他对着堂上威风凛凛的大人挤眉弄眼时我瞬间顿悟了。 话又说回来,我之所以能以王启远方外甥女的身份,以事发当晚也寄居他们家为由,大喇喇作为目击证人呆在堂中,也得多亏了这凌家少爷,我诓他说我急缺银两想与他合作陷害大叔,他一听便乐颠颠的给了我一两银子,还承诺事成再给一两。 用二两银子买通人作伪证,私以为依 他这种智商若当真栽在我手里倒也不冤枉。 府尹大人例行公事例的鬼扯,重点是他扯的跟真的似的,什么倒夜香的老公公卖油条的小妹妹都可以作为人证,结果最后还是我演的比较逼真,道睡梦间看到大叔扛着一个箱子在后院偷偷摸摸,一打开,哇全是白花花的银子,讲到这儿府尹和凌家少爷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按说这案子人证物证俱在,差不多可以了结了。 故事往往在千钧一发之际会有神转折,这时堂外围观审案的百姓中有人提出质疑:“姑娘,你说深夜在院内看到箱内的银两,可七月初一压根没有月亮,你是如何看到的?” 人已经不见了。 我吁了口气,十两白银请来街边的大嗓门乞丐吼这一声,再趁众人注意集中在公堂时溜走,对他来说确是大大的值得,所以说做人要大方,切不可天真的以为二两银子可以收买人心。 瞬时周遭一片寂静。 凌少爷青着脸颤着手指指着我:“原来你是串通好的,你这是污蔑!” 场面毫无疑问的乱作一团。 最后还是府尹大人的惊堂木镇住骚动,他怒气腾腾对着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厮根本就是故意来扰乱公堂!” 您老倒总算是瞧出倪端来了。 我瞅着这戏演到头了,松了松紧绷的脸,正色道:“他们原本就没有罪,大人。” 府尹瞠目结舌的看着我翻书一般迅速的变脸能力,好半天才冷笑:“本府的官兵在王启家中搜到凌家金库的钥匙,你莫不是说本官有意串通了诬陷王启?” 这话说的确是重了,通常情况下应当矢口否认“哪敢哪敢,大人廉明公正,怎会做出如此行径”云云,不过既是打定主意要救大叔,我自然是答:“我正是此意。” 场内传来一片倒抽的凉气声。 府尹气得鼻子都歪 了:“大胆刁民,竟敢诬陷朝廷命官,来人,杖刑五十!” 我波澜不惊的站起身,负袖四顾,厉色道:“谁敢!” 这声“谁敢”,既要有淡淡不着力的威严又要有云淡风轻的气度,表情和动作都要拿捏的分毫不差,虽然这两日我练习的不伦不类,但此时此刻竟能顺顺当当的演绎出来,不由自我佩服几分。 我勾了勾嘴角,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慢悠悠地道:“大人不认得本宫,难不成连它也不认得么?” 我收起玉佩,拂袖冷笑:“倒还不算是有眼无珠。” 看着四周跪倒求拜的人,我摩挲着怀里的玉佩,暗想这情形会不会有些太过顺当,怎么和事先预想的都不同。 诚然这玉佩是我在玉器店买的,上头的锦字亦是我自己刻上去的,刻痕依在,和真正的凤玉定有着天壤之别,这府尹该不是脑子进水了,连这都辨别不出来? “几日前这妇人闯了本宫的凤撵大呼冤枉,不知此事大人是否听闻。” 我见凌家少爷已然吓得连跪也跪不稳,对大叔大婶温言道:“本宫作证王启的清白,你们可以起身了。” 大叔大婶呆呆的看着我,一个劲的磕头谢恩,我面上一派气定神闲,心中甚为愁苦,您两别拜了成不,拖久了等他们缓过劲就穿帮了,到时候逃不了要鞭尸的。 这时候,有人忽然说:“她不是公主。” 众人齐刷刷往声音的来源方向看去,却是个年迈的老人,我认出她是那晚收留我过夜的挑水婆婆,她颤巍巍地对着我道:“姑娘,那夜你冻得浑身发抖,我救得你,你可还记得?哎哟,冒充公主可是死罪,你可不能乱来啊。” 已经乱来了,本来没准还逃过一劫,您这么一吆喝,鞭尸是铁板钉钉的事了老婆婆。 府尹看出不对劲了。 他犹疑片刻,爬起了身,差人将老婆婆带上公堂,仔仔细细的盘问,莫看她年迈行路缓慢,记事的本事倒是不差,那盘根末节说的一丝不拉,就跟真的似的。 咳,此回倒也确实不假。 府尹听完以后面色稍霁,似又不大敢确认,怕搞不好当真是公主吃饱了撑着体验民间生活那他就要吃不了兜着走,遂又去问凌少爷:“你曾随令尊参加过宫宴,可认得她是否就是公主殿下?” 我颇惆怅地叹了叹,所以说凌少爷这话说了等于白说,一看就知道压根没见过公主本尊。 府尹显然也意识到这点,最终还是将目光移回我身上:“可否将玉佩再给我瞧上一眼?” 我耸肩表示请随意。 府尹拿走玉佩看了半晌,终于指向我:“你根本不是公主!” 我挑了挑眉。 “此物玉质拙劣,雕工粗鄙,断不会是宫中之物!大胆刁民,胆敢冒充公主殿下!” 眼下彻底没戏,跑不了路,我索性束手就擒,不料突然从府衙外跑进个衙役,急匆匆的道:“大人!宋大人来了,说是要见您!” 那府尹闻言竟然仰头大笑,“快快有请!不想驸马爷造访,果真是来得巧!” 驸马都给惹来了? 我总算可以彻底松一口气。 其实,什么作伪证什么假玉佩都是浮云,这林林总总为的不过将这宗冒充公主审案的事情闹大,闹的越大才能传到公主耳里。 既然此前是她忽视,那么唯有让她重新重视,这个案子才能有所转机。 毕竟这荒唐的冤案半点都禁不住推敲。 当然,不排除公主一怒之下将一干人等统统灭掉以泄心头之恨,但转念一想,反正王启若被判罪也早晚被灭口,早死晚死都逃不了,赌上一局又有何妨。 恍惚之际听到府尹诚惶诚恐的拜倒声,这才惊觉驸马爷已跨入堂内。 府 “喔?”清淡而平静的声音,“何人竟有这番胆量?” 正是区区不才本姑娘。 我释然的回转过身。 那是一个挺直的身影,玄色官袍衬出一股儒雅尊贵的气派,宛如游春绿波,好不风光。 原来这便是鼎鼎大名的大庆第一驸马。 有些人天生一副好皮囊,而有些人则天生含着金汤匙。拥有前者的未必就能拥有后者, 而拥有后者的,也不一定就能拥有前者。 两者都拥有的人,一定要遭天谴的。我如是想。 我什么?不就扮了下你娘子,有什么好惊讶的。 他仍将我定定地望着,清澈的目光直看进我眼中,我被这种神情瞅得有些发憷,稍稍退了一步,始料未及的是他忽然快步迎上前来,不给我一点反应的机会,竭尽全力般将我搂住。 古人有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直以来,我不明白自己明明大难不死数次,后福为何迟迟不来。如今忆起,不禁感慨这后福不是不来,而是福分太大,须得缓缓,一旦来了那便是来势凶猛。 彼时我那一派混沌的脑子莫名其妙的冒出一句话来。 当朝驸马宋郎生,风华绝代天公羡,襄仪公主萧其棠,一手遮天万人承。 第四章 襄仪公主是大庆王朝最尊贵的公主,跟太子一个娘的嫡亲姐姐。 其实依着寻常人的思路,区区一个小公主又能尊贵到哪儿,看是生在皇家的面上给个好吃好喝绫罗绸缎什么,若不巧遇上番邦袭击,还能送去凑个亲,促进两国友好邦交,百姓象征性的挥挥手绢,史官大笔一挥,亦算不枉此生了。 不过凡事总有特例,当今皇上在还不是皇上的时候,因为一个疏忽累得他最敬重的姐姐死于沙场。据说这位长公主在咽气前拉着他的手说自己会投胎做他的女儿,望他不必伤心难过。任谁听来都知道是安慰性质的扯淡之词,偏巧年轻的皇上就信了,后来他讨了媳妇,心心念念的便是生公主。也不知是他人品太好还是太差,这些后妃的肚子一个比一个争气,男娃争先恐后的蹦跶出来;有老太监说那段时期,皇上偶尔瞧着自家那一排成串的皇子,眼里满是落寞讨嫌的意思。 襄仪公主便是在这种时候千呼万唤始出来。 可想而知,陛下对他的呵护该有多么的令人发指,不仅册封她的生母为后,还立了她的胞兄为太子。虽说那之后也偶有嫔妃诞出公主,鉴于每个人所能奉献的爱极为有限,贵为天子的皇帝陛下也不例外,故而这位公主压根就没有为争宠父爱而烦恼过。 毫无疑问,这众星捧月成长的公主,难以避免的养成一些不大好的习惯,诸如穷侈极奢,骄横跋扈,久而久之,公主妄名响彻京中。许是从那时候起,朝廷重臣们就开始打歪主意了。 皇上于心不忍,“爱卿言之有理,可朕实不舍让自家孩儿去那苦寒之地。” 礼部尚书伏跪在地,泪流满面,直道微臣亦明晓陛下苦处,若非臣家中无女,定为陛下分忧,惜哉惜哉云云。 皇上一听便笑了,“爱卿忠君体国实令朕感动,只是你有所不知,那蕃王素喜男色,此回亦坦言若是男子和亲更妙,朕原还顾虑我堂堂大庆男儿怎可屈尊番邦,既然爱卿如此舍己为民,朕也不忍拂了你一番好意啊。” 同年,礼部尚书的独子穿上大红嫁衣,在爹娘汹涌澎湃的泪河之中,凄凉赴往吐蕃,终此一生,再未回境。 历史的血和泪不容忽视 ,如此,襄仪公主在朝中颇有威名日盛的兆相。 r> 无独有偶,当众位兄弟为了争夺上头那把龙椅一起手拉手共赴黄泉之际,最具贤名的太子殿下却为了所爱的女子抛弃皇籍云游四海去了,皇上龙体大不如从前,处理政事亦有些力不从心,几番思量之下,颁了两道旨。 一是册立年仅十四的十一皇子萧景宴为新太子,二是册封襄仪公主萧其棠辅政监国。 圣谕刚传达完没两日,言官们弹劾的奏折还没拟清,正酝酿着情绪准备上朝忠言直谏,哪想皇上一个眩晕便一倒不起。自此,襄仪公主理所当然的被推上风头浪尖,如此半载,一手遮天这名声也就此而来。 以上这档子事是我这几日大体所了解的,据说实情更为错综复杂,一个不慎都有可能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说这些个据说的人是驸马,在他好不容易接受我失忆这种情况后,便时常危言耸听,听他描述昔日的那些林林总总,我只能讲本人相当无奈。 诚然我对于我是公主这个事实也掂量了许久,以至于到现下都没能完全消化。 上回说到我在公堂之上扮公主被府尹拆穿被驸马强抱之后便没了下文,其实怪不得我,且不追究是体力不支还是受了太大刺激,总之我是昏过去了,醒来后便躺在公主府的软榻上。 听闻那府尹也吓到一头往地面上栽,场面还不算乱的不可收拾。好在这一出烂戏还是成功的将凌家少爷给收拾干净,王启夫妇得以洗脱冤屈,替儿子讨回公道。 这自是全仗大理寺明察秋毫,与在府中歇养的我不大相干。当然,大理寺卿宋郎生既身为我的驸马,还是有我一点点功劳的。 那日我初醒,见他坐在几案后,案头堆了一大叠卷宗,一双明目停留其上,时而皱眉,时而含笑,对着我的那半边面孔在烛火的映衬下像是勾了金边,端的是容色如春。 这样的人若肯一展笑颜,醉人的春风就会萦绕心头,长久不散。 那时我半个头都晕晕沉沉,还当自己已入了阴曹地府,所以下意识的脱口问:“你是判官么?” 后来宋郎生同我说,他那时险些以为我得了失心疯,震得他也差不多发疯。 我猜我以前应当是很喜欢驸马的,他不仅样貌好看的不像话,待我更是无微不至,除了脾性有些小古怪以外。 所以我还没说完,他便施施然爬下床披着外袍出门,临末抛了句“我回我房里便是,不叫公主为难”。我有些忐忑的思考他是不是不高兴了,哪想他过了一小会儿折返回来站在我塌前,不甘愿的伸出手指指着我塌内的枕头,“那个,我睡惯了。” 我呆了好半响反应过来将枕头给他,他一声不吭的离开后,我才有些断定他是真的生气了。 麻烦的除了驸马还有太子,他在得知我回归后当晚就冲出宫来府里,见我不曾醒转便叫了十个八个御医,御医们表示我只是吃的太少睡眠不足以至体力不支,调养一段时日即可,可太子仍死死拽着我不肯走,若非驸马相劝只怕御医们更要有的忙活。 宋郎生说,知道我失踪大半年的人,除了他便是太子,也就是我的弟弟了。 那时我问:“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便是你与太子极力隐瞒下来的?” “不错。”驸马答道:“寻得一个身形与公主相仿的女子,每日易容为公主的样子上朝,人在屏风之后众臣自是难以辨别。” “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朝局稳定,也为了保护公主的安全。”宋郎生说,“朝中争斗因皇上病重愈演愈烈,以赵首辅为首的岭南派世族官员,与副首辅李国舅为首的江淮一系两党相争自是不言而喻,睿王与康王明面上虽不干预,私底下却有与其结交之嫌,四大家族的聂家与凌家亦有渗入内阁之意,另外两家虽说按兵不动,只怕是在隔山观虎,伺机而动。如今时局混乱,而公主您,正是平衡掣肘的中心。” 我听的毛骨发寒,“我?” 其实驸马这么一大段话简化起来的意思就是,现在朝中有好几股势力在抗衡,主要人员是我师父我舅舅我叔叔我哥哥还有我弟弟,本来这种时候出来治理的人都是我爹,不过他老人家身体不中,恰好我与这群人的私交都还不错,就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了。 明面上,我貌似掌握了 生杀大权,翻云覆雨,实际就是个泼冷水的存在,每当其中一方快要压倒另一方的时候,我就会窜出来友好的说“哟!兄弟,别伤和气,来来,坐下来喝杯茶”,到最后谁也没赢谁。久而久之,这满肚子火无可发泄,就往往朝那人身上发。 这就是为什么历史上偶尔会发生诸如弑君啊篡位啊这类事的根由,当然,绝大部分人还是会忌惮劝架人的身份,不然那龙椅轮换的速度太快,坐起来也无甚意思。 言归正传,据宋郎生说,在此以前,我这个劝架人做的还不错,至少瞧去四海升平,有我辅着太子,他那储君之位尚算稳当,故而在得知我失踪后,太子第一做的便是隐瞒。试想,若让人得知监国公主失踪,谁来辅政将成为头等大事,彼时不论是睿王还是康王,被压制的一定是太子。再往深究,不管赢家是谁,只怕都盼望着流落民间的公主永不归返罢。 太子用假公主撑了大半年,如今好容易将我寻回,本当算是万事大吉,但,悲哀的是,我失忆了。 这种状况别说处理政事,连人头都认不清楚,总不能随随便便往朝堂上一站,用手指一指:诶!那谁,你说的挺带感的,我支持你!哪个臣子信服得了这种监国公主? 至于要否告知太子失忆一事,宋郎生认为还是由我自己来决定。 我仰望着房上的莲花顶,嘟囔了一句不应出自皇族人之口的话:这公主当的还不如公公自在。 “诚然当驸马连公主都不如。”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宋郎生这话将我打回现实。 我皱眉瞪着他,他板着一张脸,不再做声。 唉,果然还在为昨夜的事恼着,连用膳都不给我好脸色看。 此刻厅中只坐我们两人。 侍女们摆上菜点后便退了下去,因为体虚而吃了几日薄粥的本公主,看着桌上繁花似锦的菜式,垂涎三尺。一一尝过后,我心满意足的开怀大用,到半饱时才发觉宋郎生由始至终都没动筷,只一心捧着本卷宗细阅,我略略一想,伸手夹了一道口感最好的菜放入他碗中,道:“这清风鲵鱼着实鲜美,你也尝点罢。” 宋郎生抬起头,用那双雪亮的眼将我看了又看,“公主是如何得知这道菜名为‘清风鲵鱼’的?” 我怔住。 是啊,我怎么知道这菜叫清风鲵鱼的? “公主确是极爱鲵鱼。”宋郎生细嚼慢咽,慢悠悠地道:“公主记得它,却已不记得我,想来我竟连一条鱼都不如。” 又来了。 我讪讪的笑了笑,“我连我自己都不记得,可还记得驸马的名字,这样相比之下,驸马于我而言比我更重。” 其实之所以能记得他的名字只因他名声太响,这般说若能逗他笑一笑也是无妨,谁知他的手顿上一顿,那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依旧不变,我也就放弃了这不现实的想法。 这家伙,明明长着一张好脾气乖巧的脸。比如他有一双黑黑润润的眼睛,好像沁在水里的黑玉,不大明显的内双,低眼时可以看到长睫温柔的下垂,眼睛瞪了大了就变得单单的模样,带着一股特有的草木气息。 所以越是冷着脸,反越显得一副孩童恼怒的模样,半点威慑力也没有,我不禁沉思,他究竟是怎么当他的大理寺卿的。 “公主在想什么?” 我忙笑道:“没想什么,也想不起什么。” 宋郎生叹了一声,夹了块菊香肉放在我碟子里,说:“公主记不起过去的事,莫不连失踪后的事也记不起?你双脚磨出了水泡,显然是走了很长一段路,背上受过利箭穿刺之伤,想必亦是凶险万分,你在民间究竟吃了多少苦,经历了多少事,为何一次都不曾与我提起?” 他收口没说,我呆呆看着他,“怎么了?” 宋郎生气咻咻飞了个白眼给我,语气却是淡淡,“我就是要吊公主胃口,你不说,我也不说。” ……这驸马果真不能以常理度之。 他看着我,不说话。 空气一时寂静无声。 半晌,漂亮的眉眼绽出一丝笑意,“一厢情愿。” “我想公主是理解错了,”宋郎生饶有兴味道,“我是意思是,公主对我一厢情愿。” 他笑道:“先是对我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而后强行将我掳入府中,生米煮成熟饭后逼我去向皇上请求赐婚,否则以冒犯公主之罪治我于死地,我抵死不从你便以我族人性命逼我就范,于是最后,我妥协了。” 他耸肩表示他说完了。 我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是在说笑吧。” 他端起碗波澜不惊的看着我说:“这于我而言也并非什么光彩之事,我为何要诓公主?” 他若无其事的点点头:“确实。” “不过,”宋郎生做出思考的模样,像在斟酌着怎么说,“我们成亲后公主待我千依百顺,言听计从,久而久之,我也略略有些感动。” 对面宋郎生淡定道:“是爱恨交织。” 就在我搞不清他究竟是真的在说事还是真的在说笑时,一位侍女匆匆的跑进偏厅来,急道:“公主殿下,驸马爷,韩大人登门求见。” 宋郎生眉眼不抬,“告诉他我们在用膳,没空搭理他。” 那侍女道:“奴才都说了,可韩大人这次说非要见到公主殿下不可,他会一直等下去。” “那就让他索性等到明日和我一起上朝罢。” 侍女战战兢兢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求救的意思,想来那韩大人也不是什么好应付的角,我挥了挥手,“知道了,我一会出去见他,让他候着吧。” 侍女这才退下。 我问:“这韩大人是谁,听话里的意思找我不止一次,你可知是什么来意?” “他是吏部尚书,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来要个人,从公主失踪到现在,他来了不下十回,每次都让我挡了回去。” 我盯着他手中的酒杯,“他要的是什么人?为何找我要?” 宋郎生端起酒杯送到口边,再又放下,“既然公主这么好奇,出去会会便知。” 他头也未抬,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板:“求公主开恩。” 我沉默着。 我本来想接“韩大人,有话好好说”,总觉得这语气太过屈尊纡贵,还是说“您请起请起”,又怕这算是应承的一种说法,所以只能沉默。 这韩尚书见我不吱声,只得屈着身子纹丝不动,可怜那腰板看去委实不大利索,“公主,老臣深知犬子之举令殿下您受到伤害,老臣也感念公主对那孽障的不杀之恩,然事情已过许久,那不孝子毕竟是老韩家三代单传的独子,还请殿下看在老臣一片报效朝廷之心,放过他吧。” 我一头雾水的看向宋郎生。 他轻咳一声,沉声说:“韩大人,你自己都说令郎罪无可恕,公主宽宏大量才留他一条性命,如今却还想得寸进尺,虽说大人身居要职,家中世代为官,却也不能因此徇私枉法。” 我想我大概有一些明白了,虽然我比较感兴趣的是这韩尚书的儿子究竟怎么对我造成伤害来着,可惜不能当场询问。 怎么样?我等着他继续说,可他偏偏哽咽不语,我不免有些闹心,“韩大人话里的意思是我把他留在府内,倒是委屈了他不成?” 他大抵是听岔了我的疑问语气,反倒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抬起头,清清楚楚地道:“既然公主心中已没有犬子的位置,那就恳请您放他出府,便是少了这一个面首又有何妨!” 第五章 我想我应当没有听岔。 我的心肝随着这句话不由自主的乱颤,半天答不出一个所以然,韩尚书大抵以为我被他此举惊住,当然被惊住是毫无疑问,他伏倒在地,抖着身子道:“还求公主体谅微臣一片爱子之心。” 我用茫然的神色望向驸马,他只是淡然的站在我旁侧,也不解围,仿佛这韩尚书说的不是面首而是面条,我着实吓到不轻,却也不能一直沉默下去,半晌方道:“既是如此,韩大人便把令公子领回去便是。” 不论如何,本公主暂且顺了他话中的意思,容后再说。 韩尚书不可置信的看着我:“公主此话当真?” 我嗯了一声,转头问宋郎生:“不知驸马意下如何?” 宋郎生大有深意地看我:“公主宅心仁厚,郎生亦受所感。” 这厮定是成心嘲讽我来着。 话既放出自然没有收回的道理,驸马悠悠挥挥手差人将那韩公子带出来,我在一边狂饮凉茶以掩心中不安,不多时,两名带刀侍卫果真将人带了上来。 从走廊外踏入厅内的时候,晌午的光线耀着整个背景金光闪闪,可以看出人影的轮廓身材很高,骨肉匀称,说是进来了,不知怎么又是一副打盹的模样,看到自家老父跪在一旁,也没露出什么表情,直走到近处看见我,才懒洋洋的躬身行礼:“见过公主。”顿了一顿,“见过驸马。” 是个英俊的青年,五官处处生的恰到好处,虽不若宋郎生那般漂亮到极点,反倒有种坦荡荡的气质,我不由暗自佩服昔日自己的眼光,下一刻又觉得这种思想绝对要不得,只得摆了摆头,朝驸马使了个眼色。 宋郎生道:“韩公子在公主府内倒是闲得宽了些,似乎比刚来时多了分悠然之态。” 那韩公子似笑非笑:“托公主洪福。” 我头皮麻了麻,又听宋郎生道:“可惜你这好日子算是到头了,公主同意让你出府了。” 韩尚书在一旁忙提醒道:“还不快谢恩。” “喔?”韩公子将眼帘稍微抬了抬,朝我露出了一星儿笑,“确是公主的意思?” 也罢什么我是不懂,好在这韩公子懂了,他神情十分复杂的望着我,终是了然一笑,朝韩尚书行了一个大礼:“感念父亲大恩,然斐儿不能随您回去。” 韩尚书颜色大变:“你、你说什么!” 韩斐磕了三个响头后起身看了我一眼,对他爹道:“我曾辜负了公主一片真心,蒙公主不弃得以在府中侍奉,韩斐感激涕零,又岂愿离开?父亲,我与公主是两情相悦,求您成全。” 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番话成功的让人至死方休。韩尚书颤抖的手僵在半空中,脸色乍青乍白,不知如何应对,说句实在话,他没有当场晕厥过去亦算是胸有万水千山了。这本当是极为感人的戏词因为驸马的存在整个扭曲,我抽着嘴角看着宋郎生清风白月般泰然的笑容,顿悟原来真正扭曲的人是本公主。 韩尚书这次瞧我的眼神实在像是要以下犯上的意思,我拢了拢衣襟,还想劝那韩斐几句,不料宋郎生又开了腔:“韩大人,事到如今再说无益,时候不早,恕不奉陪。” 这便是下了逐客令了。 韩尚书背影消失在厅堂时我觉得脚下的地面有些浮,尤其是宋郎生和韩斐这般施施然站着,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我想索性转身离开,干脆什么也别说,不料韩斐先打破了这阵沉默:“公主,可还满意?” 我讶异看着他,他脸上的神情已不再是那派闲云野鹤,眼里盛着一眶的厌恶之色,冷笑道:“若然折磨韩斐便是公主的乐趣,我会奉陪到底,但公主实不当将家父牵扯进来。” 我的脸上几乎挂不住,宋郎生挑眉道:“韩公子这话是从何说起,令尊几番入府叨扰,公主尚未怪罪,如今你反倒怪上公主了?” 韩斐敛住了冷笑:“如此韩斐是要感恩戴德了?” 宋郎生道:“什么时候你韩斐会对公主感恩戴德,太阳就该从西边落下了。” 韩斐脸上声色不动水波不兴:“太阳原本就是从西边落下。” “所以你原本就当对公主感恩戴德。” 我顿时无语的看着宋郎生,于是他这是在打 趣韩斐么?可惜韩斐未能体会其中趣味所在,狠狠的扫了我和驸马一眼,便即甩手离去。 可能是事情的进展太过变幻莫测,我忽然问了宋郎生一句话。 我问:“我过往是否很喜欢韩斐,所以才像留你一样强行将他留在府中?” 这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且不论事实如何,对着自己的夫君问自己有否喜欢自己的男宠,怎么想怎么觉得是件讨打的事。 果然,宋郎生面上浮起不悦之意,道:“公主你何曾会将心意同我表露?” 我瞅着他那副孩童恼炸毛般的模样,讪讪道:“我不过是因为记忆空白问了两句,这又是在生什么闷气?” “记忆空白?”宋郎生不由提高了声调,“公主若当真记忆空白又岂会夜夜梦呓到落泪?” 这一声猝不及防的砸在我的心尖子上,震的我不知所措。 原来,我会夜半梦呓而落泪,原来,心一旦烙上了印就难以磨灭,而我竟还不自知。 我噗嗤一声,忍不住又让他逗笑出来,这哭哭笑笑,实没什么皇家体统,我抬袖擦干眼泪,说:“驸马,等到可以释怀的时候,我一定都告诉你。” 这便算是和好了。 说来也怪。昔日与煦方相处,饶是他费心讨好,若然惹哭了我,我势必恼他几日才肯罢休;这宋郎生不仅喜怒无常,连道歉之语都说的这般不甘不愿,遑论我如今贵为公主,难道不应该将骄纵蛮横进行到底么?可对着这副傲娇的表情,心灵瞬间治愈,不快烟消云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还是回到关于“我过往是否很喜欢韩斐”这个问题上。 宋郎生说,韩斐,是原来的驸马。 第六章 宋郎生说,韩斐,是原来的驸马。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我迎头截回牙关:“我和他成过亲?” 匪夷所思也该有个限度罢。 宋郎生道:“韩公子是在与公主大婚之日逃婚的。” “逃婚?他倒是胆大妄为,如何逃的,后来有没被抓到。” 宋郎生斜眼,“这时候不是应该关心他为何逃婚么。” 我点头摊手,表示不再打断。 宋郎生说:“韩公子逃婚的理由,其实,我也不晓得。” “因为他从未解释过。” 我想一想分析:“他会否和你一样也是被我胁迫逼于无奈才同意成婚,但因内心深处更有傲骨,宁死也不屈服强权,故而有此一举?” 宋郎生瞪着我没说话,脸上浮出一丝红意,约莫是气得不轻,苦于前一刻刚答应要“大气一些”,只得撑着抽搐的嘴角,从牙缝里崩出一句:“韩公子是在琼林宴时主动与公主示好,应是心仪的架势。” 我不由讶然:“如此说来他是对本公主始乱终弃?所以我一怒之下才把他拐到府内折磨他以泄心头之恨?” 宋郎生说:“公主大怒是真,不过当韩尚书领着韩斐求皇上赐罪时,亏得公主求情免于一死,这事才得以不了了之。” 我摸摸鼻子,“我那时没事吧?莫非是另有阴谋?” 宋郎生拉长着脸:“怎么公主似乎很希望自己心理阴暗么。” 难道不是?咳,当然不是。 我望着窗外有些刺眼的朝阳,和蔼地道:“本公主是被自己的境界感动了,就如艳阳在空无限美好。” 宋郎生将袖子抬到嘴边轻咳了一声,显然是被呛到了,我等了等,见他没回应,只道:“那后来,他又是为何入府做我的面首呢?” “不得而知。”宋郎生道,“他先我进府,我对公主的事素来不多过问。” 话题进展至此就没接下去了。 宋郎生贵为大理寺卿自不能成日在屋里陪我聊这些情感问题,用过早膳便出府了。 我闲来无事窝在书房里览阅那些看去翻得甚勤的旧书籍,熟悉一些今朝史料政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只是走马观花的扫去一眼,竟记起七七八八,不免有些令人惊喜。 传言襄仪公主殚见洽闻,斗酒百篇,看来此言流传的很是那么回事。 我查翻了两本通鉴纪事,又随手捻起书架上一本红皮书,面上未见任何字迹,正奇怪时又听来了侍女急急躁躁的求见声。 唉,为何公主府里的侍女成日都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样。 竟是又有来客,来得还是宫里的公公。 当这小哥儿穿着湛蓝色对襟长袍跨步入屋,我暗自喟叹这内侍不知入宫时是否净身没净干净,如此英伟的身姿只怕上战对敌都无不可,哪和太监沾上一丝边。 不错,这正是侍奉我那太子皇弟的年轻公公,成铁忠,贴身又忠心。 打我回府,时常能看到他的身影,前面说到我弟弟担心我担心的不得了,可他身为太子政事繁忙,最近貌似又被什么江浙水患烦的脱不开身,故而一有贡品补药就让成公公给我捎来,这一来二往,我对他也有些熟络了。 所以他一进屋,我头也不抬的问:“太子殿下又送什么来了?” 成公公道:“高丽参。” 我说:“本宫火头正旺,不宜食用过多补品,回去告诉太子,再把人参鹿茸往我这搁,我统统拿去剁碎了敷脸。” 驸马说,这就是公主与太子说话的态度。 成公公笑了笑:“公主说笑了。” 我嗯了一声,兀自翻书,见他还不走,问:“怎么成公公还有什么事儿?” 成公公问:“公主凤体安好?” 我点头道:“无甚大碍。” 成公公开始没完没了的阐述东宫太子的那点事儿,无非就是想劝我进宫,原本没有驸马相陪我是不大愿意单独见太子的,可转念一想,若是露出什么马脚顶多坦诚失忆,这本不是多大的事。 “罢罢罢,本公主要再不进宫耳朵就该起茧子了。” 这皇宫比想象 中还要大些。 下了马车还坐了好一会凤撵都没能到东宫,我索性停了轿出来舒展舒展筋骨,慢慢闲逛御花园。这一路上百转千回凭着直觉走,倒真没乱了方向,大抵是这路段太过烂熟于心,脑海中还遗存着几分方向感。 晃到东宫时看到不远处成公公的身影,他先我一步进宫回话,此刻正守在房门边,我刚走近就听到里头有人一声爆喝,隐隐夹杂着奏折落地的声音。 “赈灾银两被劫?筹了三个月,半个江淮十万多口灾民等着救命,现在你们以为通报一句灾银被劫,就可以用来敷衍本王?”敢在东宫大呼小叫的应该就是东宫之主了。 听这话的语气应当是处理这桩案子的主审官员,有可能是江浙一代的浙直总督,也有可能是刑部尚书,不过眼下既然已是水深火热的阶段,总督当留在江浙镇守才是,所以刑部尚书的可能性大一些。 “何尚书,本王现在不是要你们砍人,如果砍人就能解决问题的话何不将你们一并砍了!”太子已经震怒到口不择言了。 “太子殿下。”另外一个声音道,“当务之急是尽快重筹灾银,差人到附近未受灾害的州县借粮,稳住民心,若然激起民变,局面只怕更难收拾。” 屋内一时寂静。说这话的人敢驳刑部尚书的语意,品阶自是高上一等,应是内阁首辅大员,又在太子发飙时出声劝诫,我猜十之八九是我舅舅李次辅,宋郎生说赵首辅城府极深,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发话落人口实。 太子沉默一下,道:“李国舅此言得之。” 我琢磨着这时气氛缓和些许,朝成公公点点头,他会意的喊了一声:襄仪公主到! 喊毕,我不疾不徐跨入书房,太子起身向我迎了上来,我瞧着那明黄色的身影,心底浮出一丝暖意,这便是那小我四岁的亲弟弟萧景宴,那眉眼神情虽还年少,但也瞧得出日后必出落得俊俏非常,不知那时又该引起多少后宫美人尔虞我诈。当然,只要能登上皇位,幔帐幕帘下的女人照样为他斗智斗勇,即便他出落得像个猪头。 厅中乌泱泱小半厅人,朝我行完礼后神情紧绷,我不由奇怪太子明明降了火,他们还瞎紧张什么,等人给我摆了个正位坐下后我才恍然,让氛围再度升温的人正是本公主。 宋郎生说,在朝臣面前,襄仪公主不发狠的时候还是比较和颜悦色的。 我端起茶杯用瓷盖拨了拨茶叶,道:“你们继续,无需理会本宫。” 他们这才将视线重新移回太子身上,继续讨论政事。我一面品着这东山碧螺春,一面思考在我失踪这期间,假公主定是无法堂而皇之的坐在这儿参与政务,想来找个借口搪塞过去,次数多了,那些臣子会当公主有心让太子独揽政事。所以今日,只怕个个心中惶恐是否事态严重才让公主再度出山。 国舅爷又道:“眼下应派遣一人将所筹物资送往江淮,辅佐浙直总督张显扬处理紧急事宜。” 太子沉吟片刻,问:“众位大人可有举荐之人?” 于是又陷入一片沉默。 我不由自主的撇了撇嘴,这可是份苦差,莫说艰难险阻无数,稍有差池,也是人头落地的事。不过,若是让内阁推举的人去做倒是份肥差,打着赈灾的旗号筹集银两,借朝廷的名义以权谋私,这其中有多少肥水自是不言而喻,如今父皇卧病在床,太子势单力薄,真要追查怕只怕是无头公案。 我瞅着太子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让户部那群管账的人搀和这烂摊子,还不要黑个底朝天,舅舅您没事吧,贪污不要贪的这么明显好不好,真的,早晚会被。干掉的。 太子听完后,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把在场官员的脸扫了个遍,最终落到一人身上:“赵首辅可有什么合适人选,不妨说说看。” 老臣果然是老臣,如此老成持重的说话速度,不得不令人钦佩。 我淡定的饮茶。 但听赵首辅缓缓地说完:“老臣推举,夏阳侯世子,聂然。” 第七章 我被这口茶水呛的面红耳赤。 众臣纷纷转头投来关切的目光,太子甚至起身替我抚背顺气:“皇姐可有哪里不适?” 此等情况下忽然听到聂然这个名字,我整个心窝子活脱像是被揍了一拳。 总之是断断使不得! 我心中热了一热,就这么脱口而出道:“赵阁老倒是丝毫不避嫌啊。” 赵首辅温吞地道:“公主此话何意?” “听闻令千金与聂家世子联姻,不知婚事操办的如何了?” 赵首辅一脸平静,极缓地道:“多谢公主挂怀,与聂家的婚事已然延期,怪只怪小女太过骄纵任性,老臣教女无方,此事不提也罢。” 我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潮楚的波澜,婚事延期了?为什么?可惜此时追问不得,甚至不宜表现出太过惊讶的神情:“既是赵阁老的家事,本公主也不便多问,阁老推举聂世子,不知有何缘由?” 赵首辅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思考着我的问题,又似乎只是在琢磨为何我会如此发问,我心底忐忑,却听他道:“聂世子自甲科入仕以来,已做绥阳知州三年有余,夏阳侯与老臣提起过世子历练滋事,如今既有这份空缺,虽未见得上佳,老臣不过提上一提,若有更能胜任的人选,老臣自当附议。” 反正什么话都让他说尽,这内阁首辅果然是只老狐狸。 我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心思还停留在别处,太子大抵觉得这事一时半会儿难做决论,冲众位大臣甩甩袖子,让他们退下。 他卸下那一脸霸气外露的表情,坐我身旁端起凉茶,道:“要不是皇姐开了口,只怕那差事就落在那聂然的头上了。” 我心中些微的虚:“怎么太子对他不满意么。” 我是在自我嘲讽。 他替我斟满茶,关切地问:“皇姐身子可调养好了?” “没好我就不会进宫来趟这谭浑水了。” 心里涌起的那股热就快从眼角冒出来了。 他是襄仪公主最疼爱的弟弟,是东宫的太子殿下。就算忘了,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又岂能感受不出来? “皇姐,那日你为了给驸马贺寿明明先去玉龙山庄准备惊喜来着,可为何众人到时你却失踪了?这么久时间都跑哪儿去了?听太医说你受过重伤,是否有人要加害于你?” 我犹豫该不该把真相告诉太子,如若坦白,难保他一怒之下派人将聂然处理掉。 罢罢罢,终究不舍,我也就这点出息。 “其实,我失忆了。” 等我心平气和的将那一大段省略煦方的缩减版故事讲完,太子已经有些怄得肺疼的迹象了。 于是被他炒豆子似的嘘寒问暖拉着走都走不了。 最后还是拿困乏做借口他才悻悻放手。 不过临走前,我多问了句关于派遣江浙的人选打算,太子恍然:“不提差些忘了,我就是为了这事才着急找你来,皇姐,纵观满朝文武,除了岭南派便是江淮派,不论派谁去都是一个结果,你晓得吧。” 我道:“总是有忠于父皇的清流吧。”< br> 太子摇摇头:“清流诸人,精明务实,现今时局不稳,自当明哲保身,哪还敢站出来与赵庚年或李国舅为敌的?便有心向着我们,或鞭长难及,或人微位轻,阔于事情,根本没有处理危机的魄力。” 一个大拐子绕过来,我更加头晕了:“太子究竟看中的是什么人。” 我觉得太子的笑容有些那个啥,不过也懒得辩解,没准真相就是他误解的那么回事,我问:“他有什么本事可以和两派权臣对抗的?” 太子整了整颜色:“他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揭露恩师的罪行,所奉行的不过是一个‘律’字,只有这样的人,不论站在任何外力前都能依照自己的良知行事,才是对抗那些党派最强劲的利器。” 未料他竟是此等人。“这种人,不是最容易被奸佞之徒干掉的么?” 太子哈哈一笑,“可他是皇姐的人,又有谁敢乱动呢?” 太子说:“不错,皇姐你竟还记得,这案的主审正是驸马呢。” “太子既觉得韩斐能够胜任,我倒是无妨,回府交代一声,他大抵不会拒绝。”那家伙一脸和本公主多呆一刻就会发霉的模样,怎么可能拒绝,没准听完就开始收拾包袱了。 太子闻得此言,顿时云散天朗:“那就权劳皇姐了。” 回府的路上我将今日在宫中所见所闻过滤了一下,觉得需要回忆起来的事当真不少。途经大理寺的时候,略略算了算时辰,让人将车马停下,想着进去参观掌刑狱重案的大理寺,当然,主要还是好奇嫩的像草一样的驸马断起案会是个气象。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这儿的寺丞一见到我就极为熟稔的带我转悠,到了典客署的书房奉上茶汤,说一句“宋大人尚在前堂审案,请公主稍侯”就没了下文自顾忙活,我估摸着自己过去应当经常闲晃大理寺,才造就了如此薄弱的存在感,当然比起唯唯诺诺的客套还是这般自在。 这是宋郎生的书房,我打叠精神在书架旁晃了晃,除了卷宗便是律本,实在枯燥,难为他脾性古怪,成日与这些刑律典籍为伍,好好的人都该憋出些什么。 我正打算溜出去,袖子不小心蹭到 书柜角落的什么物什。 是把旧扇。 我随手捡起来把玩,扇骨透着一股幽幽的沉香,绫绢扇面,不似俗物。我将扇子打开,只见折扇的一面只题着四个大字:“不若相忘。”笔势飘逸,落款处只写了一个郎字。再翻过另一面,画着艳阳下蜜蜂采花的场景,十分简洁。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扇面中间的缝隙,长长一条,像是被谁弄坏过后来又缝补的痕迹。 真是把眼熟的扇子。 我合上折扇收入袖中,径直穿过走廊越到前方升堂的侧门,透过屏风看堂上正在审案的宋郎生。他穿着穿绛红官袍,宽白袖口蓝色镶边,衬得他面如美玉。 不知是否是因为公堂的庄重,他的神情显得甚为肃穆,目光锐利的竟有些令人不敢逼视。不给堂下犯人太多喘息的时机,寥寥数语居然慑得人哑口无言,等反应过来时候,所有申辩都苍白的像是狡辩,而当罪犯连本身都无力为自己争取,这宗案件既成定局。 我看着堂上那个与平日截然不同的驸马,心底升起了千种百种的滋味翻腾不休,既熟悉又叫人渗得慌。 宋郎生无波无浪的擎出一支令签,声音板正:“依律决杖一百,拘役四年,拘役满日着役。” 令签啪的落地的声音像是一把锁,毫无预兆的开启记忆深处的某个匣子。 同样的人,同样的姿势,对着当时堂下还是大司马的方良下了外放受黜的处决。 那日,下堂以后,早已在书房里等候的我当看到宋郎生进来时,愤怒地道:“宋大人,本公主早已交代过不可妄动方良,你怎么可以如此草率的判他罪立?” 宋郎生道:“方良受贿是事实,下官不过是依律判处,绝无草率之嫌。” 我说:“他贪污是真,莫为了自己的利益?你可以去看看他的府宅,比一个知县还不如!他所求的不过是能在那个位置上更久更稳,他做的事亦是实实在在的利国利民!” 宋郎生冷道:“这一贪贪的是几万生民,千秋之罪绝不可恕。” 我一掌拍到桌上:“一个方良牵连的是整个太子党,一个方良要倒下多少人,你可知朝廷这趟水有多深?” 宋郎生凝目看了看我,平淡其 实有力地道:“所谓持政者,计算利害多少,斟酌短长所宜,而持法者,不枉直,不漏恶。公主有公主的立场,下官有下官的立场,下官与公主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公主何必费劲唇舌呢?” 可能是他的语气不佳,又或是我真的气疯了,当余光瞥见桌上的那柄折扇,下意识拿起用力撕裂,宋郎生见了,快步上前从我手中夺过,却因力道太重将我一把甩开,重重跌到地上。 他见我被撂倒,这才意识到酿下大祸,伸手欲要将我扶起。 而我,用力甩开他的手道:“心上人送给你的扇子被弄坏,心疼么?宋大人,先别急着恼,今后,本公主会做出更多让你痛心的事,你且先受着吧!” 一瞬间的恍惚,过往的片段一闪而过。 我久久站在原地,不由苦笑。 第一次恢复属于公主的零星记忆,居然是这样的场景。 第八章 我不知道自己不等宋郎生就先走了,其实无妨与他打趣两句说我想起了过往欺辱他的片段,凶神恶煞的甚有公主威严,再忍受他的白眼一阵,这事便算是揭过了。 就如他轻描淡写的同我说起我的一厢情愿,好像真的在说笑一般。 是不是当久了和风,就会不齿襄仪这样不可一世的公主,可以呼风唤雨,可以轻易玩弄别人的人生来成全自己一时的任性。 越想,不知怎地心里越不是滋味。 我一个脑瓜着热,让车夫加快马鞭,一踏入家门便差来府丞,让他带我去见韩斐。 府丞柳伯是我的娘家人,七舅公还是表舅爷我是弄不清了,据说以前李国舅还给他在扬州安了个能捞油水的职务,初时,当地的权贵络绎地把珍玩给他送去,偏生他四书五经孔孟之道念到骨子里,退了折却许多人情不说,连同自己那点俸禄都贡献给百姓,没多久这官也就做不下去了。后来皇上为公主,也就是我兴建公主府,恰好缺个府丞,我母后便想起他了。 综上所诉,其实我想表达的是,柳伯是个蛮厚道的老好人,许多实务交代他办还是比较靠谱的。 而他这样的老实人在听说我要见韩斐都忍不住抖了抖,直道:“韩公子近日除了偶尔在院里练剑,大都在房内看书作画,这会子应当在水榭抚琴。” 我不耐点点头:“甚好,带路吧。“ 柳伯又道:“殿下,驸马爷快要回府了。” 我的脸终于开始抽筋:“这与我要去见韩斐有什么关系?” 柳伯皱着那张灰败的老脸叹了叹,终不再多说什么,领着我从游廊拐上小道,绕过别院走到府邸的水榭处。 府内的水榭架在湖中心,有木廊直通岸上,植草栽木,有绿树浓荫相衬,硬生生地将南风搬到了北地,烂漫处处,很能彰显公主府的风雅别致。 到了湖边廊口,满目葱茏一色,秀美明净,我不由问说:“韩公子人在何处?” 话音刚落,便瞧见了他。 木廊半中腰的小亭中,有人盘坐奏曲,琴音随风飘扬,伴着烟柳沙响,别有一番闲和萧散之韵。 我让柳伯先行回去,独自踏入这水榭亭央。 听到脚步声,琴音一停,弹琴的人转过头来,见来人是我,怔了一怔,站起身来,微微行了一礼。 还好 ,我一直担心他会趁着没人直接拔剑刺来。 他与想象中一般沉默,我先开了腔:“你方才所奏是何曲目?听去颇有些高秋紫穹,醉诗狂客的意思。” 韩斐道:“一首民间的闲曲罢了,未见有多高的意境。” 我见他神情冷漠,笑了笑:“意难平。” 韩斐有些意外的朝我看了看,我道:“是叫这名吧?” 韩斐道:“未曾想公主也听过。” 我挑了个日晒不着的阴凉处坐下,说:“以前听人吹过这首曲子,本以为再也听不到了。” 韩斐依然没说话,一副“谁给你吹过什么曲子关我何事”的表情,原本打算和他交流几句让气氛缓缓,哪想彻底冷场,果然我不是一个善于沟通的人,还是直接进入正题为上:“听闻韩公子平日在府里除了吟诗作画就是弹琴发呆,可闷得慌,不知愿否为本公主做些事情?” 其实我估摸着以他的态度应该会拒绝,哪想他听我说完脸色骤变,阴晴不定的绷着脸,半晌方道:“若驸马不介意,我又有什么不愿意的资格?” 我茫茫然看着他,这又和驸马扯上什么关系了?但见他背过身,负手而立,语气凝重:“既然这一天早晚要来,到了晚上公主差人来嘱咐一声便是。” 韩斐看我没有染指他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道:“不知公主找在下所谓何事?” 我憋屈的吐了吐气,把今日在宫里与太子商议的监察使人选一事简略的提了提,顺带修饰了一番太子对他寄予的厚望,只等着他点个头这事便算了了。 我说完后一时寂寂,韩斐蹙着眉愣是不吭声。 我忍不住问:“韩公子不 愿意?” 韩斐似在沉思,思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说话,我问:“你在想什么呢?” 他说:“公主是要将我逼死才善罢甘休么?” 我一动不动,眼都直了,当日我究竟是如何将他掳到府上来,以至于令他怨念到扭曲的地步。何以回回听韩斐说话都有种震撼的感觉。 我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真不明白。 韩斐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公主总不至忘了我为何会沦落至此吧。” 还真是忘了。 他抱琴而起,没有继续与我废话的意思,“殿下若无他事,韩斐先告退了。” 我终于有些恼火:“你既不惧本宫,又何必将话说的那么遮遮掩掩?说我愚弄你逼死你,你切莫自视过高,若非太子的意思,我也忘了府中有你的存在,你要是贪生怕死不愿沾江浙这摊子,直说便是,无需在这打什么哑谜。” 韩斐足下一顿:“公主忘了我,莫非连方雅臣也一并忘了?”说完对我躬身一揖,出了小亭。 方雅臣?这号人物又是从哪钻出来的?和他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回到正苑的时候宋郎生已经回来了,他换上一身清爽的闲适棉袍坐在厅内看书,见我进来瞄了一眼,“听说公主来过大理寺,怎么不等我就走了?” 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顺手端起桌上的茶杯,润润嗓说:“看驸马审案审的正酣,不忍搅了你的雅兴。” 宋郎生没有抬头看我:“你现下这个情况若到处乱晃,撞上熟人却因认不出而露馅,麻烦可就多了。” 我道:“我去看看你也不行么?” 宋郎生依然捧着那本书:“哦。” 我又说:“回府去了趟水榭与韩斐聊了聊这才回来。” 他嗯了一声,还是捧着那本书。他看着书,我看着他,看他什么时候转过眼来瞧我。 宋郎生很有毅力,对着书盯了半柱香未翻过一页,也未抬头看我,俨然是要成为雕塑的意图,我决定还是让他一让,问:“方雅臣是谁,你可知晓?” 怎么又是面首! 何以每当好奇问说“这是谁”时,答案都一字不差的惊悚如斯? 宋郎生道:“不。” 驸马你是中了什么风突然这样惜字如金的。 我问:“那他人在何处?” 宋郎生道:“国子监博士。” 我一时五味翻涌:“为什么我的面首会跑到国子监教书去了?” 宋郎生继续淡定:“能够平安逃出公主府,应是个胸有丘壑之人,去国子监授习有何不可?” 驸马,你暗喻讽侃的习惯就不能改改嘛,这样和你对话压力很大啊。 宋郎生喔了一声,“他们曾在翰林院共事过。” 然后就没说别的了。 无怪驸马被我画地为牢,如此狭隘心胸几时得以逃出生天。 我叹了叹气:“看来你做我驸马,在朝中少不了一些闲言碎语。” 宋郎生道:“这倒也是。” 我决意今日拒绝同他说话。 宋郎生见我囫囵吞枣的咽下糕点,掸掸衣衫:“公主可拿走了一样我东西?” 宋郎生伸手,我眯眼看着他:“怎么,一柄破扇子罢了,拿了就拿了。” 宋郎生道:“既然于公主而言只是柄破扇子,拿了又有何用途?” 我想起记忆深处的那句“心上人”,不痛快的别过头去:“不给。” 宋郎生皱眉,他大抵觉得我这是无理取闹。 虽然我记忆全无,但无论如何也不希望自己的夫君心中装着别人。 我想和宋郎生说这句话。 我问:“这扇子有什么故事么?为何你这么宝贝它?” 宋郎生神情有些飘忽,午后的日光从窗口斜射进来,一时间,我花了眼,竟觉得他在难过。 我从袖口把扇子归还给他,自顾回了卧房:“算了,反正我从来都搞不懂你。” 或许,我根本没有资格说他的不是,不论是因为过去那些与面首乱七八糟的关系,还是现在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我发觉黯然伤怀这种情绪在我心里的遗存时间不会超过半日。 驸马饭后回大理寺忙活大案,我在塌上躺着躺着有些躺不住了。 太子交代我的事随口应承下来,却被那个韩斐阴阳怪气的拒绝,还如何同那皇弟交代? 想到国子监方雅臣,我从床上滚了一圈下来,还是觉得应该做些什么。 我换上一身儒衫,将头发束起,粘上一小撇胡子便大喇喇出门了。 这身女扮男装的行头是翻箱倒柜捣腾出来的,单论胡须来说就有十来种,什么八字须、两撇胡、络腮胡应有尽有。昔日的我定然极爱变装微服私访,又或是内心深处藏着一颗男儿梦,倘若当真身为男子,必会是个时常更换胡子的美髯公,断不会学驸马那般日日躲屋里整理个一丝不染,穿上官袍分明是个斯文败类。 我在大街上转悠了好半会儿,晃到南朱雀门那边的一家茶馆去小坐。 本来茶馆旁边有家月扬酒楼,在京中享誉盛名,除了菜色上佳,价钱更是出了名的贵,别说小户人家,官当的周正些都不大敢进那门,以免落个俸禄不足贪污买醉之名,故而去的大多是些富商和权贵。 其实我本意是去这家酒楼尝尝鲜,迎头倒先看到一间茶馆。 岳麓茶馆。 看这名字就晓得这间茶馆的老板应是附庸风雅之辈,稍向附近路人一打听,掌柜的竟还曾是国子监门生,当过几年不大不小的文官,经历了些风雨辞了官跑去湖南的岳麓书院教书,如今上了年纪随子嗣回到京来,开了这么间茶馆。 这其间大抵还有不少拉拉杂杂的传奇,京中不少仕子儒生望名而至,时常还能吸引国子监的监生,更有翰林院院士偶来小酌,久而久之那名气竟是丝毫不亚于月扬酒楼了。 这家茶馆的小伙计还是极之地道的。刚进门就十分殷勤的迎上前来,知我未订雅间,便热情的引我朝往二楼,小伙计指着台面的方向道:“这会子是渊平楼请来的清倌唱唱小曲,到了时辰自会有先生说书,不少文人雅客都冲着听书的来。” 我听那唱曲的声音清脆甜美,端得是绕梁三日,不住点头,又问:“楼上是个什么场所?” 随着步步拾级而上,隐约可闻人辩合之声,等到挑开锦帘,声音瞬间放大风涌而来,首当其冲的一句便是:“本以为襄仪公主有所收敛,孰料今日又开始干预朝政,听说,拦的还是赵阁老推举之人。” “江浙乃是赋税重地,出了这等事自是要着手安抚民心,哪有搁置的道理?” “怕只怕襄仪公主又会安插自己的人去做这趟差使,若得太子首肯,旁人还敢多说什么?” 我颇为惆怅的闭了闭眼。 合着这群天子门生青天白日之下辩的正是本公主。 关于在民间的那点名声,我隐隐约约还是知道一些的。以往隔着京城老远都会听说书人侃襄仪公主云云,只是当时没留那份心去听,后浪迹京途的那几日,倒是得出了这公主权势虽大,在老百姓尤其文士们眼里那整就个黑角,在尔虞我诈的庙堂争斗,一手翻云覆雨一手遮住朗朗乾坤。 当然,人们在扼腕愤慨之际还是会抱着一颗憧憬美好的心,他们相信善恶终有报世道转轮回,总有一日诸如本公主这样的奸佞之徒会尝到应有的报应。 眼前这二十来个书生很显然就是这般想的。 他们三两一桌扎堆而坐,义愤填膺的阐述自己的观点,除了抨击我的言论些许过激外,不乏一些颇具实诚的见解,越如此我瞅着他们越渗得慌,国子监生大多是官宦子弟,保不准叫人认出,又一番“襄仪公主暗访心思叵测”说辞将要传扬开来。 看座儿满了七八,我瞅准一个不大显眼的角落坐下,落座时才发现桌旁板凳上仰躺着一人,脸盖着本闲书,看样子是睡着了,小伙计给我斟上茶,端上点心便先退下了。 听到折扇啪的一合,一直不吭声的一个蓝衣书生突然开口道:“公主手握监国印玺,怎能说是干预朝政?尔等再不忿也不当如此说法!” 我眼前亮了亮,哎呦,不想还有人替我说话? 但见那蓝衣书生一挑眉,意气风发拱手说:“依我所见,当召集天下仕子联名上书,列举襄仪公主诸多劣迹,引言官弹劾奏疏,令众朝臣群而攻之,恳请公主将印玺授予太子手中,让出监国大权,方为上上之策。” 兄弟,只怕这策还没上,你就先被人给上了。 我低头抿茶,忽地又听啪嗒一声,不过这回不是合扇,而是那蓝衣书生被一本书给砸中脑袋了。 在场诸位的眼神倏然就飘过来了,我茫然的眨着眼,很显然并不是我砸的,虽说我确有这个动机。 一直躺在凳子上睡觉的人打着哈欠坐起身,却是个样貌相当俊逸的少年公子,“江玄清,脑子不好使就安分呆着,别张嘴就是天道就是民心的。” 那叫江玄清的书生道:“我们所议乃是关于黎民之危的苍生大计,你知道些什么?” 少年公子端起茶杯漱了一遍口,睁着那双又大又黑的眸子直视江玄清,“我只知道,公主监国是圣上的英明决策,你们大放厥词乃是对皇上的不敬,若我去告上一状,别说今年恩科,怕是今后朝堂上都看不到你们这群笨蛋的影子了。” 此话一出,在座的众人纷纷变色,江玄清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你一人之言,又有谁会信?” 少年公子站起来舒展身子,我这才发现他一身紫衣尤为鲜亮,实未有半点书生气息,笑的倒很是开怀:“我说的话没人信,待中了一甲总该有人信吧?你们不服气的话,抢走个状元威风威风?啊,不对,今年的监元是本少爷,若国子监真要出个状元,那也是我的囊中物,你们是没戏啦。” 看来论成绩在场没人的底气有这位少年公子来得足,江玄清一时间竟全然忘了文人的修养,声音高了几个调:“姓陆的,你那龌龊思想整个国子监又有孰人不知?若连你这等人都能出仕为官,整个朝政还不和黑乌潭似的乌七八糟?” 少年公子饶有兴致的勾了勾唇:“你倒是说说,我的思想怎么个龌龊法了?” 少年公子索性一脚踩在木凳上,一下撩开袍角,三分戏弄三分坦然地闪着睫毛:“统共就那么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果真百无一用是你们。我陆陵君一不求入仕拜相封侯,二不羡清名流芳百世,平生最大的志向便是做襄仪公主的面首,便是说出来又有何妨!” 第九章 在这个名为陆陵君的少年公子毫无征兆的蹦出这句惊为天人的大论后,我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的保持端茶的姿势,私以为本公主的宽宏雅量已经晋升到了一个新境界。 很显然在场其他人没能拥有此等广阔胸襟,尤其是江玄清,一张一缩的鼻孔彰显着他的汹涌澎湃,几次想要开口却欲言又止,最后索性一脚踹翻一张桌子,拂袖离去,留下其余人茫茫然左顾右盼,亦悻悻然离开。 于是整层楼只剩下我和陆陵君两人。 我们两静静对视,谁也没有说话。 其实我是真不知该从何说起,心下打了几种腹稿,是道“兄台真是志向远大小弟佩服”好呢,还是“阁下见解在下委实不敢苟同”?可是,不管说什么,都无法掩盖这位俊美公子扭曲内心的事实啊。 好在,还是由对方先开口了:“你是谁?” …… 我咳了咳,行礼一笑:“在下本在馆内听小曲,得闻国子监生在此散论,一时好奇心起遂来瞧瞧,若有冒昧之处还望兄台谅解。” 陆陵君恍然大悟状,问:“不知阁下对我方才所言有何看法?” 我收扇道:“兄台实不像是会来参与这等场合之人,方才怕是为打断同门所言故而有此一说,所谓祸从口出患从口入,若在下所料不错,兄台是在帮他们。” 陆陵君愣了愣,旋即拱手而笑:“看来这位小兄弟是聪明人,不知如何称呼?” 我险些把“和风”二字脱口而出,时下又觉得这名字早已随心境而逝,何须再提?但也总不能说本公主姓萧名其棠,怕这名字刚念完陆兄就直接倒地不起了。 我透过窗瞥见隔壁月扬酒楼的牌匾“天上白玉京”,笑说:“鄙姓白,双名玉京。” 陆陵君邀我入座,大抵觉着我这人应不是迂腐陈旧之辈,而此刻这般近处才发觉,陆兄脸庞五官精致的像是玉雕一般,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子灵透之气,颇有能继承驸马美貌的趋势。不过话又说回来,好在我如今是失忆状态,否则眼前这位佳郎恐也难逃毒手,甚幸甚幸。 陆陵君抿了一口茶说:“白兄这话是说对一半,其实,我的志向的的确确是当襄仪公主的面首。” 我眼角抽了一下,含笑道:“不知陆兄何以有此想法?据闻襄仪公主骄纵蛮横,即使身为她的驸马都苦不堪言,遑论区区面首?” 陆陵君笑了笑,“襄仪公主的每个面首下场如何,白兄可知?” 每个?话说,我到现在都还没弄清我有几个面首来着。 陆陵君伸开五指一个个数道:“第一个卫清衡,在公主及笄前任公主少师,少师是个什么职务想必白兄心中明了,可他仅在公主府呆上半年,出来后便直任内阁学士,如今更兼我们国子监祭酒。人都说,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入了内阁那便是步步往朝中最高的方向走,可若是进了公主府,这中间战战兢兢的几十来年,一次全省,一步到位。” 我揉了揉额角不住跳动的青筋,原来本公主第一个面首叫卫青衡。 陆陵君兴兴头头道:“第二个张显扬,本是满门抄斩的罪臣之子,公主带回府一年,如今任浙江巡抚兼浙直总督,江淮系官僚的以李国舅为首,以他为辅,在具有声望的地方官员中,以他最为年轻前途不可限量。” “第三个则是前大司马方良之子方雅臣,方家因方良案而没落,照理说方雅臣也会因此受到牵连,莫说出仕,方良为官树敌良多,恐连性命都难保,可因公主殿下,”陆陵君挑唇一笑,“他现如今任国子监广文馆博士,掌领国子学生业进士者。” 我默默擦了擦额角冒出的冷汗,问:“方雅臣是你们的授课博士?” 陆陵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是,他们不是。方才那群人是国子学的学生,说穿了就是三品以上的国公子孙,大多只会高谈阔论,我嘛,我可不同。” 我接过话头,笑道:“陆兄乃是本届监元,在下钦慕不已。” 陆陵君有些害羞的别过头,“哪里哪里。”顿了一顿,又转过头正色道,“其实我也对我自己钦慕不已。” 我很是同意他的看法,韩斐的确是在自毁前程。不过转念将这些烂事在心中横竖琢磨,小小年纪招揽一群面首,怎么琢磨都觉得我才是那个自毁前程的。 说到这里我觉得陆陵君这人十分不错,对着陌生人也可以如此热情的慷慨陈词,原还以为这是心灵扭曲,现下看来,他的志向还是有理有据的,只可惜我已经有驸马了,更可惜的是我现在决意改邪归正不再继续禽兽,要不还是可以稍稍考虑实现他的美好心愿。 陆陵君托腮看我:“白兄似乎对我所说也有些兴趣,莫非是志同道合之人?” 我连连摆手:“陆兄说笑了。”陆陵君哈哈大笑,“白兄你可真有意思,我不过是说笑,你竟就红了脸。白公子家在何处,看你的装扮,不像是读书人。” 我道:“家住京城,读书人称不上,家中有点小钱,不过是游手好闲之徒。” 陆陵君点头:“原来白兄是富贵闲人,这可是我追求的最高境界啊,甚羡甚羡。” 我和陆陵君你来我往正到酣处,楼下忽然一阵嘈杂。陆陵君踱到门口往下望了望,回头对我说:“原来说书的都来了,再不走,怕是赶不及要关门了。”我点点头,“陆兄走好,这顿帐便算我的。”陆陵君很高兴的朝我摆摆手,“那就多谢白兄了,下回再叙。”然后一溜烟人不见了,闪的无比迅速。 我在二楼听了一会说书也琢磨着该回府了。出了茶馆辨别方向,慢慢往公主府回。越走心情越沉重。公主府里那个大麻烦提起就头大。还有方才陆陵君说的男宠,一二三四的排下来,说者有趣,听的我更加焦躁不安。我甚至想,还不如做回我的和风一辈子不要恢复记忆,以免记起来自己是个荒淫公主祸害更多无辜貌美少年。 拐弯的时候因为愣神没看路撞倒人,抬眼一看还是个有些岁数的爷爷辈,那老爷爷气焰嚣张的问我不知道他是谁么,我忙扶他起来连连道歉,等到快回到公主府时才想起来,我可是襄仪公主,管他是谁我都没有什么好怕的吧。 所以我始终觉得,我并非大家传言的那样嚣张跋扈,我本质还是非常和蔼可亲的。 奈何世人愚钝,不知其中真意,本公主不与他们一般见识。 这样一想我整个人柳暗花明又一村,连同回府后看驸马都觉着他生得更加玉树临风。 好吧,前面这一句只是表达心情的一种修饰,其实我回府后连驸马的影子都没瞧着,他差人带回个口信说要忙案子,晚上不回来用膳了。 没有驸马相陪的晚膳用的十分无聊,虽说驸马本人是个很无趣的人,但是至少和他呆着不会嫌闷。 我一个人看着映着月色的池水,想起以往此时会和煦方坐在小院内赏月,他比驸马有趣许多,会讲故事,会说笑话,还会奏萧,重要的是还可以任我欺负,和他在一起,整颗心就会安下来,平静而又舒服。 想着想着眼眶居然又湿了,心里怪愁怪愁的慌。看来一个人胡思乱想不是个事,我拍拍脑袋决定还是回书房去看书转移注意力。 回到书房后我才想起上次摸到的一本红皮书,因为成公公的造访没能翻阅,此番忽然来了兴致,索性让侍女沏了壶茶坐下来慢慢看。 这本书捧在手心怪沉的。 翻开扉页竖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棠心簿。 我下巴差些丢到桌上。这个棠,该不会就是指我吧?掀开下一页,见其字曰:“今日阿棠练字,父皇夸阿棠笔法洒脱,有板有眼。” 倒还有点意思。 我这下来了兴致一页页的翻。 “太子哥哥给阿棠买的糖葫芦和蜜枣糕,阿棠不舍,留到昨天才吃完,昨夜不适,太医说我吃了坏东西,父皇恼了,骂了太子哥哥,罚他抄道德经十遍,我去看太子哥哥时,他抄的眼睛都红了,还道再也不给我买好吃的了。” “母后的肚子越来越大,她问我喜欢弟弟还是妹妹,我说喜欢妹妹,太子哥哥说喜欢弟弟,我们吵了起来,最后还是太子哥哥道歉,不然我再也不要理他了。” “母后居然真的生了弟弟,太子哥哥得意了要命,以后一定要多多欺负小弟。” …… 这样小弟貌似就是现在的太子殿下。 不过,看来我儿时真的很黏那太子哥哥,几乎页页都能扯到他。只可惜前太子萧景岚,在我十七岁时就随心爱的女子远遁天涯,不然也不至沦落成让我监国的局面。读着字里行间对兄长的喜爱之情,一时之间,心里的感触很难描述。我想,若我没有失去记忆,一定时常念着他。 就如看戏本一般,我发现越往后我的笔迹越端正秀雅,和现在因模仿煦方而来的字迹全然不同。别说,还真有点洒脱的味道,父皇真不愧是父皇,原来一早就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是我错怪他了。 “前几日因捅了蜂窝,惹了许多蜜蜂都飞来叮我,太子哥哥将我围在他怀里,他浑身都蛰出包来,结果我的脸上还是被蛰肿,我们一起发了烧,母后让我们去宫外玉龙山庄歇养,太子哥哥却说这是因祸得福。我很伤心,满脸都起了小泡泡,哪里是福啊。”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看到这儿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然而指尖忽然在下一页忽然顿住。 “原来太子哥哥没有骗人,真的是因祸得福。我认识了一个大哥哥。” …… “大哥哥不知我是公主,还当我只是个太子的小宫女。” “大哥哥说我是他见过最难看的小丫头,也是他见过最可爱的小丫头。” “我想,我是喜欢上大哥哥了。” 所以这是本公主的初恋么? 我赶忙往下翻,却发现后面几页均是空白,待再次出现字迹的那一页,只留余一句话:“大哥哥走了,阿棠在枫树下等了他一天,他还是没来。他没有遵守和阿棠的约定。” 约定?是什么约定? 我怀揣着好奇想接着看,可这之后就再也没提及任何有关于这“大哥哥”的事,从字迹的成长状态看来,我应有很长一段跨度都没碰过这本日志。 直至最后一页纸,笔劲早已真正龙飞凤舞的我,却端端正正的用行楷写到:“阿棠明日成亲,那个人不是他。用四年时间没能等到的人,盼再用四年能够真正遗忘。” 没了。 我闭了闭眼,忍了忍再睁开。 不是吧,所以这么厚一本下来,半点都没提这个“大哥哥”姓甚名谁么? 好歹画个肖像行不行? 这样胃口完全被吊起来,栓在半空中可难受得紧啊。 我意兴阑珊的把红皮书来回翻了个遍,还是未能找到蛛丝马迹。最后索性赌气的把簿册朝桌上一扔。 或许是力道太大,又或许是屋外风巨,掀得书页啪啪作响。 然后,有什么夹杂在其中的物什飞了起来,风散去后,慢慢落在我的手心上。 一片枫叶。 不,是一个巴掌大的纸片,绘着枫叶的颜色,裁成枫叶的形状。 我浑身一僵。 如此陌生,如此熟悉,周身的一切恍若消失,眼里心间只余下这片纸枫。 毫无征兆,毫无理由的,我的心底头开始悸动。 茶香渗进了风里,荡漾于屋中,我慢慢把手按在心口的位置。 为什么,明明什么都没有回忆起来。 却根本无法阻挠这颗如鹿撞如鼓擂的心。 第十章 我摸着胸腔那颗跳突跳突的心,将纸枫夹回书中,又把棠心簿安放回原处。 一抹湖色出现在门外,我抬眼望去愣了愣:“驸马,你回来了?” 宋郎生点头道:“回来时见公主不在屋内,听下人说是来了书房。”他走到近处,确是蹙了蹙眉,“何以你面色如此苍白?” 我道:“不知怎么,看书看得好好的忽地就心跳如雷。” 宋郎生神情瞬间肃穆起来,下一刻紧张的握住我的手腕,我吓了一跳,问:“怎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似乎在斟酌着什么,不知是否是灯光太幽暗,我觉得他看着我的眼神没有焦距,仿佛完全没有在听我说话,半晌,他终于开口:“我在把脉。” 我讶然道:“原来驸马竟通医理。” 宋郎生淡淡的看了我一眼,说:“嗯,就是没摸到公主的心脉,所以感觉不到跳动。” 宋郎生道:“无故心跳剧烈,极有可能是心疾,此前公主受过箭伤,离心脉差之毫厘,恐怕该症与此有关。”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觉着有些对路,心疾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那当如何是好?” 不知要否请太医来诊治?可瞅他这样子,仿似是件需要深思熟虑之事。 宋郎生松开我的手,在幽暗的夜色侧转过身,背对着我,沉默半晌,道:“当然是请太医。” 徐太医赶来的时候,其实我心已经不跳了,哦,不该这么说,是已经恢复正常律动。 我们将症状和他说明后,他俯身,眯眼,观我气色许久,神色凝重地说:“公主脉象平稳,可为何老臣越是把脉殿下的心跳就越快?” 您老这副看过去像在我为默哀的表情,能不胡思乱想么。 宋郎生问:“可是心疾之症?” 我和宋郎生等着他说不过什么。 徐太医说:“亦或许是医史上未曾出现过的隐性心疾,老臣不敢妄下定论。” 这分明就是给自己留条后路的说法。 徐太医这老家伙居然还是太医院之首,难怪我父皇到现今为止依然昏迷不醒,我很是为宫里的王储们的健康担忧。 徐太医正欲打道回府,临末我想起一事:“近日太医院是否有招纳新的医士?” 徐太医道:“礼部堂官已到院内主持考会试,当下已有十人静候面加之试,不知公主何故问起?” 我没直接回答他的话,又问:“这其中可有人姓周?” 徐太医想了想,道:“有一人叫周文瑜,是诸位入选医士中最通晓医礼之人,可惜年龄太大,态度轻狂,与其他几人都闹过不大不小的嫌隙。” 想来就是那个救我一命的“仁者神医”没跑了。 我用指节敲了敲几案,道:“这个周文瑜医术高明,昔日本宫在民间微服时亲眼见过他起死回生之术,心中一直很是记挂。这样说,徐太医可明白?” 徐太医老脸微颤,说:“此人不喜循规,怕纳入太医院只怕会酿出大患。” 我笑了笑,“徐太医所虑甚是,可轻易放了医才实也可惜。不如,让他先来公主府做做医官,若用的还算妥当,再以本宫的名义向太医院举荐,您看如何?” 徐太医抖着胡子看了我一眼,战战兢兢应承下来,叩拜完背着医箱发足奔出本公主的寝室。 我指着他的背影茫然看向宋郎生:“他在怕什么?” 宋郎生把玩着桌上的瓷雕,悠悠道:“应该担心自己晚节不保。” 我奇道:“是怕周文瑜进了太医院闯出大祸?我明明说了,是以我的名义推举的,有何问题,他权可赖我头上。” 宋郎生抬眼瞅了我一下,隐约有点像在翻白眼:“公主某些名声,响得有些慑人。他大概是见公主要人这架势,颇为眼熟。” 我将宋郎生这话滤了滤,等到悟出精髓,恍然道:“他是以为我招周文瑜是招面首来着?” 宋郎生道:“嗯。” 我继续道:“然后他琢磨着他年纪和周文瑜相仿,相貌比周文瑜更加深邃泰然,察觉到自己的危机性,故而恐慌了?” 宋郎生道:“嗯。” 我微笑说:“所以本公主的忘年恋嗜好就要传扬开了么?” 宋郎生道:“嗯。” 我也点头嗯了一声,顺手拾起床上的枕头,用力掷向宋郎生,宋郎生一个没留神还真被砸中了,可脸上憋着的笑反倒一触即发,索性捧腹笑个不止。 凡事总得把握个度,宋郎生见好就收,将那枕头还给我,说:“公主还是早些歇着吧,明日早朝议事,不好再找岔子说不去。” 这点,太子倒是提及了,既然已经病愈能够入宫,就没有监国公主不上朝的理了。 宋郎生的眼神瞟到我床边位置,那是以往属于他的,先前却生生叫我赶了走,眼见我也没有留他回来的意思,神色动了动,像要说什么,却又没说,摸摸我脑袋就回他的房里去了。 我睡下之后,难以入眠。 心里淀着许多事,无论如何都化不开。来回翻了几趟身,索性披着件外袍出去吹风,一敞门,就看见卧房外延着的那道廊边站着一人,亦再看孤月寒星,夜不能寐。 我踱了过去,从廊口可以看见小院内的小池芭蕉葡萄架,虽不若水榭那处雅致,倒也算意境得趣。 宋郎生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过来,道:“公主怎还未歇下?” 我靠在木栅栏上,说:“有些事没想通,睡不稳当。驸马呢?满脸心事重重,莫非同病相怜?” 宋郎生挑开身旁的细竹帘,道:“我想不通的是案子。” 我问:“你以前也是这样么?” “什么?” “就是这样,”我指了指他蹙紧的眉头,“成日忧心公事,态度冷漠,喜怒不形于色。” 宋郎生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那我呢?”我凝视他灯下的侧颜:“是否真如传闻一般骄纵蛮劣,倚权弄势,只手遮天?” 他把我的目光望进眼中,问:“公主自己认为呢?” 他说:“并非说是失忆前,自你失忆起,你认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我愣了愣,未料他会如此相问,但他既然说起,不妨扪心自问,和风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郎生没有插嘴,继续听我说。 “有些东西明明在手,却总是如履薄冰的患得患失;有些事情明知道是错,却总是一条道走到黑,到了最后,除了认栽和怨天尤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我虽是含笑,但没撑着,想去神情应有些落寞,恰好上头的乌云散开,月亮光洒了我一身,还挺刺眼,我听出身旁的声音略有波澜:“倒还有点自知之明。” 我瞥了他一眼,“你这是讥 是讽啊?” 宋郎生道:“又讥又讽。” …… 宋郎生又揉揉我的头发,他似乎有种把人弄的乱糟糟的嗜好,“公主,现在的你有一样和过去不同。” “哪样?” 宋郎生面容与眼底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就算是一条黑路,只要公主认定,就一定会走到底,永远不会认栽,永远不会放弃。” 有那么一恍惚,我以为他这话中充满着善意和赞许。 宋郎生道:“因此才会有那么多可怜人栽在公主手上。” 看来什么良好的交流根本就是个错觉,他可是鼎鼎大名的毒舌驸马,我居然还差些沉浸在这良辰夜景中。 我负气转身,决定两天不同他说话。却在下一刻被一只大手握住,“包括我。” 我讶异转头。 宋郎生手上稍使了些力,拉着我往廊外的草地走,然后拽着我一起坐下,说:“躺平。” 我挣不开他,“喂”了一声,他说:“现在,连牵手也不可以了么?” 我一怔,识趣摇头,“我并无此意。” 他将牵手的姿势换作十指紧扣,自顾枕在草丛中,我坐的有些局促,只能如他所愿挨着他躺下,学着他仰头望着夜荧闪烁。 他忽然说:“现今是调换过来了。” 我疑道:“什么?” “彼时,我一点也不喜欢公主,更不愿和公主独处,公主总是用皇权来胁迫我,我亦是积怨颇深。有一次,你就是这样毫不讲理,逼我躺着这儿陪你看月亮。”宋郎生把声音放沉了一笑,“其实那晚根本就没有月亮,连颗星星都瞧不着,两人就这样黑漆漆的躺着。” 我忍不住说:“那不是挺恐怖的?” 宋郎生道:“反正和公主在一起就是件恐怖的事,我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我瞪了他一眼,想了半天想不出怎么反驳,“罢了,看在你第一次谈及我们的过去,就姑且不与你计较。” 宋郎生瞧着我,淡淡笑了笑,没有再说话。渐渐的,倦意席卷而来,天地间一片虚空,不知何时就以进入梦境。只是梦了什么,第二天醒来,却也想不起来了。 今日是我失忆后头一遭上朝。 空着的龙椅旁有两张椅子,分别是留给太子和我的,昔日我就是坐在那儿充当着不可一世的监国公主。然此刻靠在上头俯视下面百官朝会,顿觉心惊动魄,有些撑不住场面。 朝会的开始,太子发表了几句关于我回归的感言,完了下面一伙子人纷纷应和,我象征性的微笑颔首,然后进入正题。 说来说去还是关于江浙水患的事。 太子无奈之下只能把这桩事搁在一边,主要重心转移到解决的方案上。 以赵党为主心骨提出的乃是“改稻为桑”的政策,即将稻田改为桑田,养蚕织绸,以丝绸的收益摆脱国库困境,再用其重建江浙灾区,颇有一举多得的意思。 持反对意见的则是朝中的清流,理由无非是工程浩大,内里政策的试行等等,至于李国舅这回破天荒的保持中立,估计是在权衡着利弊,静观其变。 眼瞅着朝廷之上半老的官员们相互攻讦,言辞之犀利令太子头痛欲裂,我一边半走神的听,一边半走神的想。 我主要在想昨晚睡的到底有多沉,以至驸马将我抱回屋都没被吵醒。 宋郎生站在第三排的位置,双眼平静地看着前方,清贵泰然之态,半点没有平日里和我在一起的别扭模样。 唉,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什么的,当真虚伪至极。 我心下感慨万分,不由摇了摇头,正好让某位慷慨陈词的学士瞧见,还当对他有所异议,大惊下噤了声,太子扭头看向我,问:“皇姐有何提议?” 太子知我失忆不宜多言,遂又把话题移回诸位朝臣身上,不料在场有人高声道了一句:“襄仪公主乃掌监国之职,既然众位大人各秉所见,不如由公主殿下决断,何故争执不休?”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三两官员表示赞成,继而大半人都抬袖颔首,满是请我示下的意思。 我眯着眼往说话的人看去,一看之下不由大惊,这个虬髯老臣居然是昨日我在路上撞倒的老爷爷,此时神情肃穆,与周围站着的一圈朝臣,虎视眈眈的盯着我。 身为监国公主又岂会不认识当朝重臣。 我把视线移向赵首辅,他依旧是那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只是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太子正想开口替我说话,李国舅道:“既然公主有不同见解,无妨说说,众位大臣素来是俯首听命于公主殿下的。” 我不动声色,但五内一片空白。 永远对立相互掣肘的内阁两派今日出乎意料的口径一致,所要针对的人,是我。 更确切的说,是要在太子羽翼丰满前,断去最强大的后盾。 这个架势,不像是偶然为之。只怕的假公主因垂帘听政已让人起疑。如果说昨日的露陷是导火索,那么我此刻若震慑不住场面,只能更加验证他们的猜测。 彼时便是真的公主,也会变成假的。 就算说出失忆的真相,仍会被质疑一个记忆尽失的公主,何能担任监国大任。 我垂眸看着那光滑如镜的地面映着的众臣身躯,沉默着。 “闹够了么?”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说这话的人,正是我。 我慢慢站起了身,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道:“杨睿林,从不在朝上主动吭声的杨大人,今日,是谁借给你这个胆子,大放厥词的?” 杨大人张张嘴,愣是没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或者是,我为何可以叫出他的名字。 我扫着殿上百官,一张一张脸看的分明。这最细微的动作,漫不经心的仿若得以看出涟漪。 我道:“敢问杨大人,盗权窃柄,废业误国,该当何罪?” 我拾起御案上的一份奏章,用力掷到杨大人脸上,厉色道:“改稻为桑!杨大人,你身为殿阁大学士,拿朝廷的俸禄,民难当头想到的,竟是这等馊主意吗!” 杨大人浑身一哆嗦,跪下身来,我冷冷瞥着众臣,凌厉道:“江浙是什么地方?七山二水一分田!粮食自给不足,百姓糊口尚成问题,现在你们让农民把稻田改为桑田,是要逼他们上绝路么?饭都吃不饱,生丝价格又岂能卖出好价!桑田养出来的蚕丝做成丝绸,得到这中间利润的是商人,丝绸卖给外族人,若海面不靖,运不出去又当如何是好?” “一个改稻为桑,你们算过所涉人员有多少么?从皇储到江浙百姓,从浙直总督、巡抚、布政吏、按察吏、知府、县令,从浙江到江苏、安徽三省的丝纺局、丝绸商人全部都要卷进来,这上上下下轮一遍,还有几文进得了国库?” “国库亏空,是为上下挥霍无度,你们首先想着掠之于民,若激起民变,便掠之于商,杀富济贪,你们倒是说说看,这不是盗权窃柄,废业误国,还能是什么!众位大人是觉得太子与本宫不计较你们之前的那笔糊涂账,便学会颐指气使,无不詟惮吗!” 大殿内立即万籁俱静,一直处于昏睡神情赵首辅闻言,忽然睁开双眼,颤颤巍巍的跪下身,道:“臣之大罪,已不可用昏聩名之。” 我缓缓走下,一步一步脚步声极重,来到赵首辅跟前,道:“杨睿林是你赵阁老一手举荐之人,今日你若处理不妥,何使百官知悉你赵首辅至公无私的宰辅襟袍!” 满朝文武闻言终于齐齐跪下,齐齐颤声道:“求公主息怒。” 我默默将袖中不住发颤的双手负于背后,然后,朝由始至终都气定神闲的宋郎生绽出了一丝微笑。 (注:改稻为桑乃是大明王朝嘉靖年间的国策,由于本文用的是明制,借用下这段小事。明朝推崇此国策之人乃是严嵩严党,大家如果熟悉那段历史也许会发现,本文的赵庚年首辅,就相当于严嵩。严嵩的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恶官,某些时候,也是无可奈何。这些,后面还会提到~咳,这种治国部分希望大家看起来不要太吃力~我也尽力简写点喔~~么么~) 第十一章 我维持着那盛气凌人的姿势看着众臣哆哆嗦嗦的身影。 直到太子道:“今日就先退朝吧,滋事改日再议。” 等到僵硬的四肢恢复点气力,我那如筛子般抖个不停的才止过劲来。 还好得以瞒天过海。 万幸事先早有防备。 今日起早宋郎生给了我一沓纸。 我瞅这每张纸上都绘有一个人像,并用小楷注明此人姓名官职及性情特质,“这是?” 宋郎生道:“早朝的官员大抵都在此,公主将此记熟,可在朝会上一一认出,不易出错。” 我恍然道:“这是你画的?” 宋郎生负手而立:“不错。” 我道:“画的真丑。” 由于背对着我,我瞧不见他的反应。 还是不晓得他是何神情。 这倒是句大实话。 宋郎生探头瞄了一眼,道:“此人乃是十三道监察御史,名叫杨睿林,有何问题?” 我嘴中有些发苦地道 宋郎生搁下饭碗,起身道:“公主,随我来书房一趟。” 到了书房,他指着书桌上散落着的奏疏问:“这些可是太子差人送来给公主过目的?” 我点了点头。 宋郎生想了想,向我微微躬身:“不知公主可否让我一阅?” 宋郎生看着奏疏道:“这本是越权,有时依矩行事方不会出纰漏。” 我听的怪不是滋味,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宋郎生看了一轮,最后拣了其中一份杨睿林“改稻为桑”的奏疏,说:“这份东西只怕杨睿林是想不出的,他是赵阁老的人,此策应是赵庚年的意思,然而赵庚年的奏疏却对此策只字未提,反倒让个不起眼的御史去说,想来欲要在朝上给太子殿下和你一个措手不及,加之公主你未认出杨睿林一事,不论赵庚年有否起疑,都免不了对你的试探之心。” 每每宋郎生滔滔不绝的说起这些朝中破事我都听的悬乎,这次更是被绕的可以,只得问:“你的意思是,一会儿早朝,赵庚年会有心让杨睿林为难我?” 宋郎生点头:“并非没可能。” 我冷汗涔涔,“我记忆尽失,他若问起那些朝廷要事,我回答不利索,不就露陷了?” 宋郎生微挑眉:“公主对‘改稻为桑’一事,有何看法?” 宋郎生说:“不妨说说看。” 宋郎生脸露笑意,示意我继续说。 我硬着头皮道:“除非等大庆海军剿平了为祸东南的倭寇,肃清海路,打通与西域诸番往来的丝绸之路,那时将一半农田改为桑田,带动丝织、棉纺、水陆运输等行业发展,才是项真正意义上的有用国策,这些事总归是要循序渐进,事缓则圆嘛。” < br> 宋郎生抬眼向我眼中瞧了瞧,把奏疏朝书桌上一放,道:“看来是我多虑了。公主你这个脑子就算把我给忘了,都忘不了这些治国之道。” 我揪住他的袖子,说:“你都没说我说的对不对,一会这么说行么?” 宋郎生嘴角微扬,扬起的嘴角噙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神色,“公主你只需要相信你自己,找回襄仪公主所属的气势,就没人能算计的了你。” 驸马爷抛下这句看去高深莫测实则有说等于没说的话就走了。直到朝上杨睿林当真冲我发难,我才一个激灵虚张声势的豁出去了。好在,没砸了场子,虽说被吓的身子有些虚。 太子扶着我走:“好在皇姐来了个下马威,昨儿我还顾虑如何驳了赵庚年这改稻为桑之策呢。” 我抑郁的叹道:“算是兵行险招了,虽解了眼前之困,得罪那姓赵的,后患无穷。”说完我这才反应过来,太子昨日就看出赵庚年的主意,看来他这小脑瓜子不可小觑啊。 我笑出声来,揪着太子的脸扭啊扭:“什么叫浆糊的外貌,亏你还是东宫之首,这般口无遮拦。” 我讪讪收手,转移话题道:“父皇近日身子如何了?” 太子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大多时候昏昏沉沉,偶尔醒来也只能靠在床上说几句话,有时说要看奏折,我也只能挑着给,太医说他尚未调养好,不可操劳过度。” 我拢了拢袖子道:“自你被册封,父皇的病就时好时坏,一直这么吊着也不是个事,就不能换换太医么?这太医院的几个老臣,求的是安生保命,用的药亦是安分保守,总是不能根治顽疾的。” 我可不愿意去。 失忆以来,我总共就去父皇寝宫探望他两次,两次都撞上母后,两次都被我那母后弄的神经兮兮。 看来宋郎生说的不错,襄仪公主天不怕地不怕连皇上都可以无视,惟独有些惧母。本来失忆了谁都认不出,应是无知者无惧的统统无视吧,结果一瞅母后那张淡然到极点的脸,手持佛珠念念有词,我整个人都有些罩不住,最后还邀我陪她到佛堂跪一个时辰为父皇祈福,福祈没祈到没我是不晓得,总之和母后与佛像呆一块,也离往生不远了。 我露出观音般良善的神情对太子道:“还是你去吧,你是太子,母后应该比较听你的话。” 早朝刚结束啊皇弟。 回到公主府我踌躇了约莫大半日还是换了身男装出去了,我心中生了一计,横竖是得见见那个陆陵君。这种日子这个时辰国子监也没甚么事,去岳麓茶馆蹲点没准还能遇上他。 可当我真在岳麓茶馆喝了两壶龙井听了一场子说书还没遇着人,这心才有些堵的慌。 看来还是得另寻目标才能打入国子监内部啊。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于是等我再温温吞吞的晃回去,敲开公主府的后门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白兄?” 我一时没转过弯,回头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咯噔一下,这家伙怎地忽然冒出来了? 这个问题的确很难回答。我干笑反问:“陆兄又为何会在这里?” 陆陵君道:“方才我在不远处看见一人身影像极白兄,便跟了过来想打声招呼,果然没有认错人,只是白兄为何在此?又是为何要从后门进公主府?” 我叹了一叹,终究是瞒他不过啊。 陆陵君流露完全醒悟的神情:“难怪白兄说家住京城却不是读书人,又难怪每每说起公主白兄如此有兴致,原来你是替公主打听她在外的名声啊。” 陆陵君春风得意地拍拍我的肩,很兄弟地道:“我说我与白兄怎么会一见如故,原来果真是志同道合之辈,白兄你瞒的我好苦啊。” 他探过头来问:“你可曾与公主说起过我?” 陆陵君左顾右盼了一下,索性拉着我,“这儿不是说话的场合,咱们换个地儿好好叙叙。” 我被他拖到隔壁一间小酒馆里尝酒吃。 上好的花雕,两坛。 他摆出一张想要和我对饮到天明的架势,着实令我很是汗颜,不过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难道不应该把我看做是他的情敌么?陆陵君见我不大乐意的皱着眉,笑着和我斟满酒说:“白兄看来敌意很重啊。” 陆陵君左手一抛扇子右手接住:“将来我们总是要同住一个屋檐下,熟络熟络感情也好。” 我咳了一声:“陆兄说笑了。” 陆陵君颇为暧昧的说:“我的心思白兄再明了不过,若有机会,以后齐心协力好好服侍公主便是。” 他这话活活砸着我天灵盖冒出星碎儿。 也许平日里听着还能当个乐子,可现下我才意识到这事儿的严重性。这哥们是真把入公主府当面首当成人生一大志向啊。人生苦短,若不及时掰回来,切莫毁了他一生。 我清了清喉咙,道:“既然陆兄不怪我先前欺瞒,那我也当以诚相待。” 陆陵君很是受用的点了点头。 我道:“实不相瞒,其实在公主府里,并非陆兄所想那般逍遥。” 陆陵君一怔:“喔?” 我顾作悲戚,黯然道:“当今驸马本已是容色天姿,陆兄,你可知公主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招纳面首?” 陆陵君浑身一抖,“为何?” 我连连摇头苦叹:“我本不愿将这些说出来,但更不忍陆兄也堕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罢罢罢,公主实则是个心理有重大缺陷之人。” 陆陵君道:“公主有何缺陷?” 陆陵君咽了咽口水,“未、未曾想他看去仪 我点头:“不然他们为何至今仍未娶妻?” “陆兄。”我道,“这事一旦传扬开来,公主就会落万人笑柄,她又岂愿败坏自己的名声?唯有明面上留着驸马,暗里养着男宠。驸马他,他亦是无可奈何,若是有面首让公主有了身孕,这公主府又怎会容得下他?” 陆陵君望着我道:“那你为何不离开?” 我郑重其事地拱了拱手道:“陆兄,趁我还是个男儿时能同你吃酒,倒不失为一件憾事。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一切珍重。”说罢目光定了定,拂袖转身就走。 待我拐回府里,安上门,方才吁了一口气。 不晓得方才胡诌的那些话能否打消陆陵君荒唐的念想。料想他是个懂分寸的人,不拿着到处说就好。就是我这么扯了半天,似乎就没一句扯到正题上,兜了一圈,怎就忘了找陆陵君的初衷。 我荡在回廊里,穿过层层院子 宋郎生瞧着我这身行头,问:“公主又扮了男装去见谁?” 就路上撞见个人和他闲侃两句公主府秘闻来着。我自然没缺心眼到说真话,支吾了一句,“不过是嫌闷附近转上两圈。” 宋郎生眉睫一动,“白天朝上闹的那一出,赵党派回去没准就开始琢磨些新法子来对付你和太子了,看来公主倒安乐得很,半点也不操心。” 我笑了笑,“这不有咱驸马爷撑着嘛。宋郎生,我发现你真挺料事如神的,当初你还同我说什么持政斟酌短长持法不枉不纵,如今看来你是二者皆备,实在不凡,不凡。” 宋郎生闻言忽然变下脸来,捏住我双肩道:“你想起来了?” 我怔住,想起什么了?啊,是了,此前回忆起的那个片段,并未同他提起。 我道:“一点点而已。” 宋郎生眼光跟刀子似的,“一点点是多少?” 我被他瞅得莫名其妙,索性挣开他,“一点点就是一点点,为何要告诉你?再说,我想起过去你不是应该高兴么,这算是什么反应。” 宋郎生欲言又止又止欲言,结果还是板着脸不吭声,我耸耸肩绕过他回到屋里,心想还是换回公主的装束再好好说话罢。 谁知这脸上的胡子刚卸下来,就听到门外一个声音冷冷道:“说!白玉京在哪儿!” 宋郎生若无其事的用手指了指剑,好心提醒道:“剑刃在另一边,你拿反了。” 我无语凝噎的看着身旁的墙,有种想要一撞见苍天的冲动。 宋郎生嫌眼前这位刺客不够热情,添油加醋道:“既然你认得出我,看来你没找错地。这白玉京我确是不知,不如你说说他的特征,我不妨帮你找找看。” 陆陵君哼了一声,“他是公主新收纳的面首,你岂会不知?”说完还真把我男装的特征生龙活虎的描述了一遍。 他每说一句,宋郎生脸便阴郁一分,终于在最后牙缝里崩出一句:“你要找的人现正在公主的房里。” 我肚里叹了一口气,可怜见的,我是何苦来着,这回全露馅了。 自然是在的。 正当我把手搭在门框边准备推门而出时,陆陵君又道:“我知道今日擅自闯府是大罪,但是人命关天,我也是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公主还记得我么?可还记得你小时候与我的约定?现在,我拿这个约定来换出白玉京,你可答应?” 第十二章 我忽地想起棠心簿上的那句:“大哥哥走了,阿棠在枫树下等了他一天,他还是没来。他没有遵守和阿棠的约定。” 乖乖,莫不是这姓陆的就是我心心念念惦记的大哥哥吧? 这时宋郎生问起:“什么约定?” 陆陵君将长剑紧紧的抵在宋郎生颈旁,两眼闪闪发光:“白兄放心,我断不会让驸马有机可乘,做出伤害你的事!” 宋郎生皱了皱眉头:“我?我为何要做出伤害她的事?” 陆陵君喉咙里飞出一声冷笑:“你阉了公主众面首,还妄图瞒天过海么?”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来,驸马爷可不是吃素的,这话一出直戳我脊梁骨啊。宋郎生侧首瞧着我,一张脸冷冷冰冰得像是享足香火的神佛:“这话是她告诉你的?” 眼见陆陵君这个大嘴巴还想再说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我挥袖截断他的话头:“陆兄!你今日太过鲁莽了,快些走吧。” 陆陵君道:“我必须救走你,否则你亦难逃驸马毒手。” “哪还有甚么来日!”陆陵君目光闪烁,“我这般挟持驸马,他又岂有纵虎归山的道理?” 宋郎生不冷不热道:“谁说的?” 他说这话时其实陆陵君的注意力是向着我的,所以当宋郎生手肘一个后击,陆陵君就下意识避开身,而宋郎生则不费力的脱开剑刃的掣肘,他解下腰带,冷冷道:“你休妄逃脱。” 陆陵君忙拢了拢衣襟,“你想对我 宋郎生手腕一顺,绸条落时腰带俨然已是一把软剑,他右手持剑,臂向前伸直,乃是攻击的架势,不等我出声阻挠,剑已刺出。 当朝驸马可与几任武状元匹敌,曾习上层武学,此事乃是众人皆知,陆陵君啊,你委实不知天高地厚了。就在我意欲冲上前拦下他们时,当啷几声剑刃相击,两人竟在顷刻过了数招,我目瞪口呆看着陆陵君浑身流畅的身姿,不由深深领会到人不可貌相这等精髓。 二人你来我往的对上百招,皆流露出愈战愈勇的神情,传说当高手遇高手时会大战三天三夜后惺惺相惜,我正暗自琢磨着要不要备好菜让他们把酒言欢,宋郎生忽然跃到一旁,平静的打了个响指,下一瞬,府内暗卫从屋顶草丛叔后等角落诡异的窜出,群而攻向陆陵君。 我拉住正要转身的驸马:“你为何不打了?” 宋郎生道:“到了晚膳时辰,饿了。” 眼见陆陵君陷入新一轮战圈,这样下去被擒住是迟早的事,我道:“让他走吧。” 宋郎生不痛不痒道:“公主让他们停手,他们自然就停手了。” 若是如此,陆陵君就会质疑何以公主府的暗卫会听从一个区区面首的指令。 虽说方才我是想向陆陵君坦白,此时此刻,我却是改变主意了。 我揪住宋郎生,道:“不如你让他带我走吧。” 宋郎生仿佛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清了清喉咙:“你先让他带走我,迟后我会同你解释。” 宋郎生沉着脸:“你不说明白,我为何要听你的?” 我道:“因为我是公主。” 宋郎生怔住。 我道:“我才是这个府的主人。难道不是么?” 宋郎生大抵未料我会在这种时候拿公主的身份堵他,他的神色变了一变,跟着道:“这倒是你失忆来第一次这么与我说话。” 我没接话,他看着还在应对暗卫的陆陵君:“是因为他?还是因为他说的约定?” 宋郎生长眉一挑,眼底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完了别过头去,让那些暗卫退下去,挥了挥手对陆陵君道:“既然公主有心放你,我亦不愿拂了她的意,好自为之罢。” 他果然还是赌气,话毕也不再停留,走了,红袍下摆似是一条游戈的鱼,摆个尾便消失不见。 陆陵君有些气喘的用剑撑着地,闻言讶异地踱上前来,问我:“公主当真这么说?”又探头朝屋子里望去,有些失望地道:“公主既然记得我,何不愿出来见我?” 我怕露馅,忙拉着他:“你有什么话,总还有机会与她说的,走吧。” 他早已备好了一匹马,我们两人一骑跑了一段后下了马,他用马鞭狠狠将马背抽出血痕让它自行奔走,又拉我朝相反的方向快步而行,显是唯恐驸马临时反悔顺着马蹄印追上来。 我见他有些郁郁寡欢,试探问:“陆兄,怎么从未听你提起与公主儿时有过约定?” 陆陵君叹道:“反正,是关乎终身大事,总之我晚了一步。” 我屏气凝神,这话里的意思似乎和棠心簿里不谋而合,“敢问陆兄是哪年出生的?” 陆陵君奇道:“问这做甚么?” “陆兄不顾安危救我,从今往后便是白某的兄弟了,这般一想倒还不知我们谁做兄长,妄谈良朋知己啊。” 陆陵君道:“我是壬辰年末出生的,二十有一。” 我道:“愚弟略小一岁。” 陆陵君笑了笑:“既是如此,以后我便喊贤弟,你叫我一声陆大哥,我还是担得起的。” 我一面点头一面想,儿时对着个同样幼稚不着调的顽童喊大哥哥?莫不是连脑子都被蜜蜂蛰肿了吧? 十岁?我是在十八那年同驸马成亲,即便棠心簿说的成亲是与韩斐逃婚的那次,倒推回去四年,他至少也该十四了吧?所以说,他果然不是大哥哥么。也对,若是大哥哥,见我的面又岂有认不出的道理? 我舒了一口气,换气时又忍不住疑惑我为何要松这气,以及,我似乎从开始就不愿相信他是大哥哥。陆陵君是大哥哥有什么不好?相貌堂堂幽默热血文武双全,颇是俊秀良材。不过话说回来,我九岁时和他做过什么约定呢?他又凭什么以为,襄仪公主会用这个约定来交换白玉京呢? 我道:“好一个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殊不知陆兄想怎么处置我这一见如故的贤弟?” 陆陵君驻足,指着面前高瓦红柱,道:“这儿,贤弟可有兴趣?” 果不其然,陆陵君带我来了这儿。 陆陵君京中举目无亲,临时起意来劫救我,不论接下来打着什么算盘,依他的性格,会把最危险的地方当做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国子监,是最好的掩人耳目之所。 国子监戒备森严,堂宇饮馔,俱有禁例,此时已过了自由出入的时辰,成贤街上颇为冷清,我们也不大引人注意。 我问:“我们从正门进去?” 陆陵君微笑道:“白贤弟你太幽默了。” 于是轻功尚可的陆陵君带着我飞檐过壁,穿过一条小径绕过太学门直达国子监生寝楼。看他一路顺当至此不难想象平日里他是有多不喜走正门,享受这种刺客般的境遇。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一路上几乎未遇什么人,按理说,即便监生按时用膳或歇息,也不至连博士、助教、掌教也不见吧? 陆陵君将我带入寝间,安上门,从衣柜里翻出一套监生的蓝袍,边换边道:“今日戌时在辟雍大殿有吉礼,人都聚在那儿,你暂且呆着别乱跑,我赶过去,礼毕后拜访祭酒大人讲明你的情况,其余诸事令行打算。” 我点点头,陆陵君又简要交代几句,戴好儒帽便一骨碌奔了出去。 想也不用想,他还是放不下心尾随前来,这一路上陆陵君竟丝毫未觉,姑且可以证明驸马在轻功的造诣上还是略胜一筹的。 宋郎生毫不客气的拉着我就走,我被他此举弄的丈二摸不着头,“喂?”见他不理我,我又道:“你该不会是想带我回去吧?” 宋郎生总算松开我的袖子,停步道:“公主这场闹剧也该闹够了吧?” 我道:“我不是胡闹。” 宋郎生冷笑:“你莫非还想和那监生共处一室过夜?” “我说,你。”我伸手指着他的鼻子,“不要用这种语气、表情和我说话,我会觉得你是在吃醋。” 我道:“太子希望韩斐能任此次江浙的监察使,可他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没明说,却是因为方雅臣,而方雅臣就在国子监任授课博士。” 宋郎生神情中浮起一抹疑色,“你若想从方雅臣身上入手,直接见他便是,何必多此一举?” 我耸肩道:“方雅臣此人我尚不了解,见了面又该说些什么?问多了还会暴露失忆这事,得不偿失。有些事还是当眼见为实,心中有个底方能谋定而后动嘛。” 宋郎生默不吭声。 我推了推他手臂:“我说怎么你总是满脸不情愿的模样啊?” 宋郎生抿抿嘴,语调轻得像半山暮霭:“公主似乎更愿意和他们呆在一起。” 我弯腰瞥他低头的神色,笑道:“你不会真的是吃醋吧?” 宋郎生狠瞪着我:“我不愿公主与这些人接触,有何不妥?” 我看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忍不住好笑:“我就因不想再和他们有纠葛,才这样做的。” 宋郎生扭过头:“强词夺理。” 月色映耀下,宋郎生的眉角间流 露着不悦之色,他这样的人,率性特立,本当从容不迫,何曾这般蛮不讲理? 我伸手掰过他的头,让他直视我:“驸马,从我失忆被你找着,到现在,足有三个月了吧。” 宋郎生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你可知,我对于过去的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 宋郎生面露疑色。 我说:“厌恶。” 宋郎生微微一愣。 我认真地道:“我真的真的很厌恶襄仪公主。厌恶她仗势欺人,厌恶她劣迹斑斑,厌恶她面首如云。我完全不愿、不敢相信,我就是她。当你和我说,我强迫你做驸马,利用你的家族威胁你,你可知我心里在想什么吗?我想离开,想逃的远远的,我甚至想,还不如失忆一辈子,在别的地方杵着也比成为她强。” “公主并非那种人。” 宋郎生望着我,我回望向他清澈的双眼,一时之间,心里的感触很难描述。 我道:“我是何等人,其实,你也不了解,是么?” 宋郎生又怔了。 宋郎生愣了下,一双眼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公主不是失去记忆,对周围所有都感到陌生么?” 宋郎生打断:“你说什么?” “什么什么?” 我奇道:“废话,你是驸马,你不和公主在一起,难道还想和府上的面首在一起不成?” > 浓墨一般的云朵遮住的月牙儿,四周忽然黑漆漆起来,等云雾飘过,又见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我说:“说了这么多,可以放我走了吧?” 宋郎生没答话。 我喂了几声,他才道:“公主躲在国子监里,朝中诸事又作何打算?” 我道:“这离咱府就半个时辰马程,我一有空就回去看看,不过数日,应对付的来。” 宋郎生道:“既然公主决定了,我亦不再相劝。” 说完一个纵身消失在黑夜中了。 于是,果真出事了。 就在我四顾晃悠七拐八拐,指望能绕回陆陵君的寝间之际,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在背后道:“你是哪个院的监生?吉礼时辰怎会在此处逗留?” 看来是撞上国子监的巡查博士了。 我的下意识反应是拔腿就跑,直跑了一大段路,惊动了全院人我才恍然,其实我不妨同那人表明我的身份来着。 我险险躲到某间空房里,不由思索,堂堂公主被一个闯入公主府的刺客带到国子监来又被误认成刺客,真是人生堪比戏台婀娜多姿。 戏本里的角儿在总会在各种危难关头逢凶化吉,就在我思考我是不是有这个命时,忽听门外有人道:“祭酒大人,要否让人先查探屋中有无刺客?” 我心下一紧,但听一个清清静静的声音:“无妨,若真是刺客,倒不至愚到擅闯敬一亭厢房来,你们先下去吧。” “是。” 严格来讲是面面相觑,这确是个水深火热的场景。 我借着月光仔细望去,但见此人在凉风中站的笔直,一声清华之气仿若可以御寒,宁如谪仙。 谪仙只怔一瞬后气定神闲的安上门,点亮屋中油灯,朝我笑了一笑,声音如幽兰般清净:“又有什么风,把公主殿下您给吹来了?” 他轻声笑笑,笑的良善,“不过一年未见,公主莫还认不出我了?” 我脑中划过陆陵君的一句话:他在公主及笄前任公主少师,仅在公主府呆上半年,出来后便直任内阁学士,如今更兼国子监祭酒。 卫清衡,不想竟是此等人物。 第十三章 卫清衡见我杵着,笑笑:“怎么傻愣愣的?方才外边那么大动静,该不会是你惹出来的吧?” 我就近拣了个红木凳坐下,问:“是否又给你添麻烦了?” 卫清衡理所当然的点点头,直截了当:“这回,要我帮你什么?不妨说说看。” 这回?这么说我过去时常找他,应是可信之人。我道:“我想在国子监查证一些事。” 卫清衡饶有兴致的瞧了我一眼,“是国事还是私事?私事不偏帮,国事需慎重。” 我微微讶然,旋即道:“是关于方雅臣的。” 卫清衡噢了一声,“那应是国事了。” 我又怔住。 方雅臣曾为我的面首,怎么看都是私里暗头的事,何以他就断言此乃国事? 卫清衡垂眼道:“他和韩斐那档子问题,也是该解决了。” 诶?莫非他知道韩方二人此前有过什么嫌隙?话说,我能否直接问他啊。 卫清衡道:“如此,公主便以广文馆监生之名暂留,除方雅臣,其余几位博士都不曾睹过公主,无甚大碍。最不惯公主的司业王大人告老还乡了,我明日会交待下去,但凡认识公主的,权且无视,公主亦非头一遭体验国子监生活了,东厢那处的寝房还给你留着,一切照旧,如何?” 他一大溜子串下来面面俱到,倒把我噎的哑口无言,卫清衡将眼帘稍微抬了抬,“怎么?” “没,就是觉得似乎没我什么好操心的了。” 卫清衡露出了一星儿笑:“不过,这届广文馆的监生都是各地进士佼佼者,不乏资质颇佳之材,公主不妨稍加留意。” 他道:“有几人若在参试榜上有名,进了朝廷,会是廉政党林中的新栋梁。公主替太子甄选栽培,自是有益无害。” 自、自当上这公主以来,遇到匪夷所思之事过于频繁,以至于现下难得撞上个正经人,倒衬托了本公主满脑子不利索了。 我把他前头的言行举止放心上过了一遍,酝酿出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一想都这么许久未见,上回见面时是个什么光景,呵呵,还记得吧?” 卫清衡笑了一笑:“当日公主为了给驸马爷做寿,足足在我这学了三个月水墨画,后来驸马可还中意?” 卫清衡又说:“虽说公主笔触尚不厚实,意境倒是到了,比起多年前描了那幅人像图让我帮着找什么大哥哥,是好上许多。” 我心头一跳,“多年前?”大哥哥? “现在在这儿?”我激动的一拍桌子,“能否拿出来给我看看?” 卫清衡见我如此反应,不觉一怔,随即起身在桌后陶缸的画卷中淘了淘,不过多时拣了一卷纸递给我,笑道:“公主该不会一直都不记得这画是放在这儿了吧?” 我迫不及待接过展画,直见画中所绘,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画的是人是鬼啊?” 卫清衡道:“勉强算得上是人画符吧。” 我尴尬的挠了挠头:“那还真是委屈你了。” 卫清衡点点头:“幸而公主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学生。”他从衣柜中拿了件监生儒衫,挂在椅背上,“今夜先在这儿歇着,我现在要出去处理你的烂摊子,晚些会回隔壁厢房住一宿,有什么急事可以准许你不敲门,明日换了这身衣衫,就算正式的国子监生了。” 我抬袖行礼道:“谨遵祭酒大人命。” 卫清衡嗤笑的说了句“你啊你”就披着外袍出去了,我瞧着他挺拔的背影,不觉感慨此人真是极好相处,言谈举止得体大方,应是胸有丘壑之辈。当然也可以放下心里的一块大石,他过往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少师,面首这种谬论安放在他身上还真是辱没了。 画还摊摆在桌上,我正准备卷起做个留念,却突地顿住手。 我说,这画中人的眼神怎么那么熟悉?越瞅越神似谁来着? 我歪头琢磨了好一阵子,还是没琢磨出个所以然,索性拾掇拾掇熄灯睡觉去。 国子监乃是当朝最高学府,天下仕子莫有不愿及者,下辖国子学、太学、广文馆、四文馆等。其中以国子学为尊,三品以上国公子孙方能入学,而广文四文大抵是各地庶民儒生之俊才,若能高中,自也是官运亨达,前途不可限量。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其实简单的说来,国子学太学就是群官二代,广文这头是平民百姓,另有律学算学不乏捐监者,当然这种局面下,整个监院明争暗斗,内里硝烟弥漫,隔三岔五惹出麻烦那也不是没有的事。 理所当然的,国子监的戒律是极为森严的。 但凡怀有异心、抗拒不服、撒泼闹皮,违犯敕谕者,轻则打五十竹篦,稍微重点或充军或充吏,反正祭酒大人一道命令下来,就只能奔往那烟瘴地面去;不过若犯了重罪,处斩也非史无前例,譬如辱骂公主什么的。好啦,这例子只是我的遐想而已。 把重点移回来。 卫清衡进堂与他私语了几句,不时往我的方向指了指,不过一会儿老博士略略点了点头,对着全堂监生道:“今日广文馆新来了一名贡士,乃是扬州江都县的举人,此前家中应急不能赶上国子监选,应祭酒大人保鉴,从今往后便是尔等同门,务以诚相待。”说完看了我一眼,我忙跨出一步,躬身作揖道:“在下白玉京,望诸位同门共勉指教。” 这时有人嬉笑道:“白兄当真是貌比潘安,这下某人可不能再自称是国子监第一俊才了。” 糟糕,我居然把这货给搁脑后了,昨晚他回来不见我人,加之国子监内还闹着抓刺客,定然忧心忡忡一夜难眠了,此时此刻此地以此种形式再见到我,不知会否吓出点什么毛病来。 陆 陵君愣了又愣,直到神情放松下来时,脱口道:“胡说,他生得哪有我风流倜傥!” 看来我是瞎操心了。 自我介绍完我正欲挑个位置入座,老博士却忽然叫住了我,问道:“《左传》成公十六年与十七年,你可读过?” 我下意识的点点头。 他又问:“历公作难时,郤至是如何作答的?” 我又下意识的瞥向卫清衡,他微微而笑的朝我点点头。 喂你个姓卫的微笑是什么意思啊,难道这个问题我回答出来是理所应当的么。 说来也怪,盯着卫清衡那张雍雅从容的脸,顿觉这问题确实很是耳熟,由耳入心,脑海中登时涌出许多画面。 年幼的我正襟危坐,少年的卫清衡拿着戒尺在我身边绕来绕去:“公主殿下,这个论题我早就和你说过,怎么一晃眼又给忘了?” 我道:“忘了就是忘了,你奈我何?” 他晃了晃戒尺:“我会罚你。”我摊手笑道:“你不敢。”他挑了挑眉,用力将戒尺挥到我手心上,我嚷道:“我要告诉父皇和母后!”他说:“我根本没有打到公主。”我低头一看,果真未觉疼痛,奇道:“可是我明明感到一麻。”他道:“那是因为公主眼见戒尺,下意识感到害怕,身体亦会做出相应的反应和错觉。”我夺过他的戒尺,也朝他使劲一挥,却见他面不改色,我问:“你又是何故不惧?”他装模作样扯道:“此乃信、知、勇三者使人立。” 老博士微微颔首道:“入座吧。” 卫清衡走后,老博士继续悠悠然讲《左氏春秋》,这半天的课上的浑浑然,主要是因为我没有课本,放堂后我正思付要否去监丞那领来一套,身后有人大步跟上来同我打招呼。 我认出他是方才大嚷我和潘安很像的监生,不免添了几分好感,他道:“我叫苏樵,泸州人,不过我娘是扬州人,她常说扬州水土养人,我原还不信,今日看了白兄方才知她未唬人。” 我正欲谦虚两句,一只手伸 出截开我们的距离,陆陵君硬挤到中间,朝苏樵瞪了两眼:“白玉京可是我的人,你休妄染指。” 苏樵不爽道:“大家都是同门,你怎还分门别派的。” 陆陵君哼哼唧唧的道:“既然如此,你去找国子学太学那群小子做自己人啊。”话毕拖着我快步走出一段距离,我忍不住道:“陆兄你这话说的忒不厚道了。” 陆陵君连连摇头:“你不懂,咱们国子监阳刚之气过盛,会造成火头太旺无处可解之象,对于此类人就该敬而远之。” 我哈哈笑说:“你该不会被祸乱过了吧?” 陆陵君将信将疑:“那你为何不早同我说?” 我诶了一声:“是你忽地就劫我来了,我来不及说啊。” 陆陵君道:“祭酒大人不怕因你而得罪公主殿下?” 陆陵君道:“这你又是从何得知?” 我挥挥手:“不谈这些,诶,问你,何时才会有方雅臣博士的课?” 陆陵君想了想:“前日方上过算学,至少要等到后日吧,怎么了?” 我问:“那他其他时间一般在哪儿?” “问这作甚?” 我推着陆陵君的背,笑道:“带我去,路上再同你解释。” 方雅臣住在国子监南处的院楼里。据说早前是处闲云书斋,后来公主殿下发了话,便成了他避世之所,少有人搅。 绕过影壁到进院门前可见的搭了的花架种着爬墙虎,旁边的小鱼池上浮着几片睡莲,格外美好的景致。陆陵君说这处叫藏雅阁,是公主取的名字,听到这儿我不免槽牙泛酸。 走到近处,里头隐约传来袅袅琴音,是首颇阳春白雪的曲儿,满院清高幽徊。我示意陆陵君停下脚步,透着木栏往里望去,只见一个人半倾着头,临门而坐,专心抚琴。 乍看之下此人目光如潭,灰色布衣,再素雅不过。然而瞧的仔细,反倒看出一丝难以言传的妩媚,有种隔靴搔痒的微妙之感。我幽幽一叹,这样的风情身在一个男子身上,叫我们女子情何以堪。 方雅臣一曲弹毕,下一曲再起,陆陵君正待踏入,我抬手止住,示意他再听一阵。 这个曲调,十分耳熟。 似诗经柏舟,又似意难平。 意难平。不正是韩斐那日所奏么? 我瞥见那架梨花焦尾琴,与韩斐那把果然是一对“高山流水”,同出一系。我看着方雅臣那张满脸高寡的面容,听着曲子缭绕,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在这个院落,我吟诵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看着他:“你当真舍得?” 他淡笑:“人多是如此,我不舍,他舍;我舍,或者他就舍不得。若终究注定离开,不如留点余白,即使不回头,日后想起也不至那么逼仄;若两个人都舍,那敢情好,自此风清月朗再不相欠。夜间秉烛同游的不是我,也不至心痛。 我道:“本宫可以成全你,但若然心之忧矣,如匪浣衣,终是自欺欺人;若心有不甘,就当问个是非明白,而非避而远之,再也不见。” 方雅臣勾了勾唇,眼睛晶晶亮亮的看着我:“这番话,让我相信公主,是个真正的好人。” 陆陵君张开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轻声问:“你在发什么愣啊?”我眨眨眼,没有进院去找方雅臣,而是掉回头慢慢走。 陆陵君快步上前,“你到底怎么了?” 我道:“有些事本想弄明白,却感觉越来越糊涂,我得多想想。” 陆陵君一头雾水:“那是什么意思?” 我笑了笑:“没什么意思。”陆陵君识趣不再多问,我们一同去寺丞那儿领了套书具和常用品,我抱着一床旧旧的棉被,有些郁闷地道:“我喜欢睡觉的时候把半颗脑袋都放被窝里啊。” 陆陵君叹道:“好东西都让国子学的那群人物色了,哪还轮的着我们。不如我们出去买一床新的如何?” 我觉着可行,便说好放下东西一起去,可到了寝门前,见一书童已在房内铺好了床,还安了暖炉,不由奇道:“是祭酒大人让你来的么?” 书童摇了摇头:“是一位公子爷交代的。” 我瞧了被铺一眼,问:“那位公子爷人呢?” “他刚走,应该还未走远。” 我转身,想了想扭头对陆陵君道:“我一会再来找你。”说完快步朝监门方向奔去。 从寝房到大门的距离不算短,所幸追到时还能隐约看见那人的背影,我缓下脚步喘了喘,叫住他:“驸马!” 宋郎生回转过头。 路上花药芬芳,落英缤纷。宋郎生的红色官服上沾上了不少花瓣,犹如春夜海棠,倚风自笑。然则他本身气质冷然,虽着丽装,尤见其洁,一霎那片片落花都化作神怡气静。 他看到我时似乎微微讶异,神情却无大异,气场却仿似柔和的少许。 我笑眯眯道:“我刚刚看到被铺还有枕头就知道是你送来的,你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 宋郎生不冷不热道:“公主现下不是白玉京么?和我说话让太多人见了,要如何解释?” 我道:“就说我们是故交知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宋郎生喔了一声,问:“你还想在这儿多久?” 我抿嘴道:“我才刚呆一天啊,就舍不得了?” 宋郎生别过头去,眉毛动都不动:“太子差人来找过公主,早朝虽不是天天有,需要公主时,公主不能缺席。” 我点点头:“知道了。” 宋郎生欲言又止,最后道:“那你好好照顾好自己。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往马车方向行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提高了几个声调道:“其实,我也是归心似箭的。” 他足下顿了一瞬,随后所无其事的继续前行,直到钻入马车,逐渐驶远,都没回过头一次。 好在,他那红透了的耳根出卖了他。 我摇着衣摆一路欢快轻步。 然后拐弯时陆陵君一张脸突然挡住视线。我吓了一跳:“你干嘛?” 陆陵君哀怨道:“刚刚监丞来通知说,新司业大人来了。” 陆陵君遗憾道:“现在就招我们去集会,我还想和你出去玩呢。” 我笑道:“反正棉被都有了,太阳也快下山了,就不出去了。是说现在么?那赶紧啊,迟了要挨罚的。” 我们推推攘攘一路赶到辟雍殿时,那 里已聚满了人。六学监生齐聚一堂,景致好不壮观,我也就暂时忽略各种监生眼神间的腾腾杀气了。 有人说:“这次的司业大人听说来头不小。” 有人接道:“连祭酒大人也让他三分,能小觑么?” 陆陵君满心满意看着窗外,估计还在惦记外头的花花世界,我正在打趣他,正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风声侧侧,一道身影先走了进来。 是卫清衡。他进来时整个场面就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井然有序的颔首为礼。 好静。 卫清衡说了几句关于新司业继任事宜,紧随其后,一道蓝色身影飘然而过。 陆陵君还在走神,我用手肘撞了撞他,他整个游魂还散在千里之外,我权也懒得搭理,然后回过头,看清了新来的司业大人。 他一身蜀锦蓝袍朴素,每一个皱褶都显出儒雅的气派,他的表情,平淡如高山仰止,在场众生都无可抑制的流露出敬仰之态。 然后是他的声音,犹如穿越过空谷般,平平道:“本官是新来的司业督监事,从今日起辅祭酒大人,掌儒学训导之政,总国子、太学、广文、四门、律、书、算凡七学。” “我姓聂,单名一个然字。” 第十四章 我就像被魇中一般。 仿若众生在此一瞬消散,天地化作虚无,身在荒原,心中空寂一片,要想些什么要做些什么都不能克制。 煦方。 本以为吹灯拔蜡渐行渐远的人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出现在我的面前,在这等场合,以这种姿态。 历历过往走马观花般从脑海中掠过,我这才意识到,那些言浅意深的纠缠从来就没能挥之而去。 掌心被指甲扎的生疼,等到我回过神来时,司业大人已然演说完,诸生纷纷开始散场。陆陵君用力拍了拍我的肩:“你还发什么愣啊?走吧。” 我木讷的点点头,努力迈着步伐往前,就在快要踏出辟雍殿时,再次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这位监生,请留步。” 我浑身一僵,停下脚步却不敢回首,我低着头看着鞋尖,感觉到他的脚步渐行渐近,双手埋在袖中不断发颤。 然后他的袖子如清风般从我身旁拂过,问候起离我不远的监生。 陆陵君一把拉着我,边走边问:“你怎么了?一副撞了邪的模样?” 直到外头的凉风扑面卷来,我这才一个冷战清醒过来,拢了拢衣襟快步而行,陆陵君一头雾水的在后头嚷了几声,索性伸手把我截下,“究竟是何事让你这般失魂落魄?你是见了什么人了么?” 我默不作声。 陆陵君似乎当我是默许了,着急的揪住我的双肩,问:“是谁?是你的旧识?莫非是国子学里的人?” 我心烦意乱的甩开他,冷冷道:“我既不愿说,你何必多问?” 我压抑住如水波般的心绪,道:“我知你关心我,可现下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呆着。” 陆陵君见我如此态度,也有些着恼道:“我有眼色,再不走当真就不招待见了。”话说完,收了,抬袖告辞。 此时监生稀稀疏疏的返回寝室,我独自缓步而行,国子监梨花飘香,一朵朵白心卷在半空中,本应是极美的景致,但是看在眼里只觉凄清异常。忽然觉得此地极是陌生,每张生面孔都让我感到心寒,直到不知不觉走出国子监,穿过闹市,漫无目的行了很长一段路,停步于府邸的门前。 公主府。 我百感交集的颔首。为何此刻满心满意念着都是陈家村的那栋小屋,那棵大树,那个属于和风的家。 夜深人散,沉静之感四面八方席来,几乎让人眼眶发酸,我敲了几下门,听到门房先生不耐的声音,然后在门打开时被吓个半死,我权也懒得理会,径直回到自己的房中,安上门,和衣躺在床上。 可惜床上的铺盖让驸马送去国子监寝房里,我懒的再动,蜷着身闭上眼,试图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不过多时,听见有人扣门,看我未应,那人不问而推进,我没有睁眼,无需多猜,除了驸马未有人有这分胆量。 宋郎生在我床边坐下,道:“公主何以忽然就回来了?”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又问:“发生何事?” 我依旧没有理会他。 他道:“你这样会受凉,我让人给你备床新铺。” 在此情此景中,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波涛汹涌,双手一捶床板,坐直身发起脾气:“驸马可以出去了么?本公主现在需要的是独处,只想一个人杵着,可以吗?” 宋郎生微微一怔,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却听他道:“不可以。公主这样让我感到十分不安。” “你不安是你的事,我凭什么要为了顾忌你而委屈我自己。” 宋郎生道:“那我又凭什么为了顾忌公主而让我自己更加不安呢。” “本公主没有心思和你兜圈子卖弄说辞,”我索性下床,绕过他道:“你不走我走。” 倘若在平时,宋郎生必不再多言,可我方踏出几步,手腕却让他一把拽住,我用力挣了挣,挣不开,回转过身,冷道:“你放不放?” 谁料宋郎生不但不放,手中一带将我整个人都拥入怀中,我伸手推他,他反倒箍紧臂膀,显然是打定主意不让我跑了,我挣扎了许久,直到累了无力了,才任凭眼泪浸湿他的衣襟,他一下一下抚着我的背,口中低低劝慰,我也不知怎地,那瞬间,只觉得心中积蓄已久的委屈倾巢涌出,到最后张臂搂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我已不晓得究竟哭了多久,依稀是他先松开的我,而我自己死皮赖脸的揪住他的袖子用来擦擦涕泪,最后宋郎生硬生生握住我的双肩送出几寸,哭笑不得道:“怎么就哭个没完?” 我怒目而视:“本公主宣泄内心的痛楚,你不满意可以离开。” 宋郎生闻言低低笑了一声。 我道:“你居然还笑?” < br> 宋郎生揉了揉我的头发:“很多时候,能哭,便是纾解,不失为一件幸事。” 诚然许多事可能真如驸马所言,然而不计较,纾解变成越纾越不能解。 “你心里憋着事,想来有不能对旁人说的难处,但不能因此就和自己过不去。” 我一瞬不瞬的看了他片刻,说句大实话,横看竖看,抛耍性气看,宋郎生都是个无可挑剔的驸马,和这样的人处的久了,怕是不喜欢也难吧? 我真的可以忘掉煦方,转而把心放在他身上么? 宋郎生拉着我将我按坐在床上,夜色里,他那一双漆针似的眼里泛着光:“现下夜已深,公主也累了,不如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上一觉,待明日醒来,再追究个没完不迟。” 遗憾的是第二日他没能来找我追根究底,确切的说是我压根没醒来,这一觉睡的太沉,昏迷时外界如何我自是不得而知,只是隐约在梦中见了许多人,看了许多事。 有幽寂的村落,有间青瓦院落,我穿着公主华服蹲坐在门边,忽见身后有人笑道:“你回来了?” 我回过头,只见那人含笑而立,依然是那般温和泰然,只是淡淡一笑,便笑进了心底。 “傻瓜,我是煦方。和风,我都想起来了,从今往后,我们天荒地老,再也不分开。” 终于给我盼到的这一天,我忍不住落下泪来,轻揽着他的腰,却在那一瞬揽了个空,四周忽地化为一片荒芜,寒风凛冽,不知为何瞬时易地,处在山巅之上。 遥遥望去,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伫立悬崖边上,北风掀起了他的锦袍猎猎作响,长发飞扬。 他不是煦方。 他是谁? 然而不及多想,那人张开双臂向前倾倒,就这般毫无征兆的跌入万丈深渊之中。 我呆呆的站着,看着那雾泛涟漪涟漪的山谷,发不出声,迈不开步,心竟已连痛楚都感受不到分毫了。 …… “你终于醒了。” 我的头隐隐胀胀地刺痛,勉强撑着眼皮,只见宋郎生侧着躺在我身旁,牵住我的手,用那种雪亮雪亮的眼神盯着我,道:“你昏睡了近两日了。” 我掀被,挪着身想要下床,宋郎生顿了一顿,伸出手让我躺平,“别急着动,我让太医进来复诊,他们可都在正厅守着,怕是整颗心都在悬崖上挂着。” 乍听“悬崖”二字,我不由打了个哆嗦,宋郎生奇道:“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道:“没,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宋郎生用掌心抚了抚我额头,“你先安心歇着。” 我茫然凝视着帐子顶,看去有些灰蒙蒙的,想要去回想梦中人事,却是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 徐太医来了之后无非道了几句说了等于白说的话,再随便开了几剂方子便匆匆打发了。老实说,这班太医若真有本事,父皇可还会在宫中躺着?反正我是对他们不抱任何奢望,反是宋郎生各种威逼利诱,非要我做个听话病人,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听着他颐指气使。 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接下来两日只能慢慢调养急不得燥不得,看在渐渐有了好转,宋郎生总算是放下心来,于是一个回旋,又投入到他的大理寺忙碌不完的案子中去了。 他忙他的,我还得愁苦我的。 这韩斐与方雅臣那点儿事一日没捣鼓清,江浙监察使只得令请他人,不晓得太子还能否寻到适宜人选,这朝中局势凶险万分,一个行差踏错莫弄出什么大乱子。 反正眼下朝廷是不会派聂然去了,他都直接跑国子监来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话说,他为何会突然做什么司业,谁安排他这躺差使的? 我在书房中翻阅着高高一叠奏折,还真淘到一本提到这桩事了。 是夏阳侯的意思?或者说是赵首辅的意思? 漫说在国子监当差无非与监生贡生打打交道,是处颇为清闲颇有威信却无实权的地儿,夏阳侯若真有争权夺利的心,怎么着也该给儿子安个脑满肠肥的要职捞油水吧?还是说,这只是作为一处的垫脚石?那么他们真正的意图又是什么呢? 我的心肝脾肺都紧 紧缩了缩,不再往下想了。 想事情就是这样,越想越深,越想越绕,到最后只余无尽纷扰,徒然让自己心里不好过。 我用指节敲着书桌,寻思着是否该找个人探讨滋事,思来想去,除了驸马以外,唯有卫清衡是个上佳之选。 正兀自烦恼,无意间瞥见屋外柳伯探头探脑的模样,我清了清嗓子:“什么事,进来说。” 柳伯小心翼翼地踏入房中,笑问:“公主可大安了?” 我倚在椅背上道:“什么事直说,你这副模样我瞅着都替你急。” “自是有的。” “我怎就从未听闻过?” 柳伯点头:“正是他。” 周神医,竟把他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能让柳伯专程来走这一趟,这神医下了不少血本了吧?他还不晓得我就是公主呢。我顽心顿起,迫不及待想要逗逗他,“请他来吧。” 周文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出现了。 一进门就哈着腰跪下身呈扣拜状,我缓步踱到他面前,蹲下身瞅着他:“听闻,本宫此次大病时,你给开了副方子?” 我叹道:“那可怎生是好?本宫吃了这药后就上吐下泻不止,我说你,该不会是开错方了吧?” 周文瑜闻言高呼饶命,不住磕头求饶,我忍笑道:“周文瑜,怎么就不敢抬头看本宫?” 周文瑜浑身抖如筛子,“老夫罪 周文瑜死死颔着首不动如山,我终于忍无可忍捧腹大笑,边笑边道:“你不看一眼可是要遗恨终身的。” 我挑了挑眉:“周大神医,许久不见,您老瞧着很是精神啊。” 我扶着他起身,笑说:“这算是惊喜还是惊吓?” 我揉眉道:“得了老古怪,这套虚礼现在再安上已经迟了,起来说话。” 我打趣道:“快要名扬天下了?” 我摇摇头,故作不语,周文瑜忙躬身自怪多嘴,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总而言之,救命之恩我自铭记于心,名扬天下的名声能不能博到尚未可知,给你个机会替当今圣上诊治,倒是无妨。” 周文瑜一面感激点头一面使劲瞄我,我被他瞅的有些不踏实,“怎么了?还没晃过神来?” 周文瑜道:“公主的气色瞧着不佳,受伤之后可有悉心调养?此回病因可查出了么?” 周文瑜问:“可否让老夫诊上一脉?” 我把手腕伸到他面前,周文瑜几指搭穴,凝神片刻,又换了一边手查探了许久脉象。 我见他神情肃然,问:“怎么?有何不妥?” 周文瑜慢慢将手抽回去,默然半晌,道:“公主的记忆可恢复了些许?” 周文瑜面色有些惨白,道:“寻 常失忆自是不能,可公主殿下的失忆,乃是中毒所致。” 我猛地抬头,“中毒?” “不错,忘魂散,很贵的毒。” 我倒是头一次听人用贵字形容毒药,他道:“中了忘魂散之人初时会一日一忘,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记住眼前事物,两年之内,便可恢复所有记忆。” 一日一忘?两年?我不由喜道:“这么说来,我再过半年多便可记起过去所有的事了?”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周文瑜点点头。 我一怔。 第十五章 周文瑜睁着快掉出冰渣子的眼,仿若已经看见我身后那流淌的碧落黄泉。 我无动于衷的回望他,觉得应不至幻听,遂“喔”了一声。 周文瑜直愣愣的盯着我:“公主,您,这都火烧眉毛了,您怎么是这种反应?” “难不成要哭天嚎地泪眼叹夕阳?”我摸摸鼻子,“这得酝酿。” 我抿抿嘴,坐下浅斟一杯温茶,道:“现在,本宫有几点疑虑,你不妨给个说法。” 周文瑜一怔。 “第一,既然此毒在本宫体内藏了如此之久,那么当日你救下我时,何以没能察觉?” 我转了转杯盖,又问:“第二,何故太医院的院士在替我诊脉时,没能发现异状?” 难以察觉?寥寥无几?以普通毒发论之? 我用手中的笔杆轻轻触着下巴,摇了摇头:“不对。” 周文瑜奇道:“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 不论下毒的是哪路乌龟王八蛋,让我失忆近乎两年,总该事出有因吧。 若为党羽之争,必已伺机而动,岂会任由一个替身公主掌政而不揭穿?若为趁我失忆加之利用,我的记忆终会恢复,到时死不死的总不能饶了他们吧。还是说,只因我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才抹掉我的记忆?更不对,直接把我咔嚓多省事,何必留着隐患? 话说这忘魂散本身就是个莫名其妙,半点都无法体现到毒药中心价值的存在吧。 要么死要 么半死不活,这种先生后死的意义在哪?总不至于是我过往缺德事做多了,人家纯粹是来复仇,好让我在两年中混沌度日,终于将要恢复生命希望时暴毙? 我心念微动:“当真?” 周文瑜点了点头,又遗憾的摇了摇头:“莫提此节为师父所研,旁人莫能知悉,便是那天山曼陀都是世间稀罕有奇药,又有谁人会下如此血本去制作一颗忘魂散呢?” 我问:“这么说来,知道能用天山曼陀替换曼陀罗的人,在你师门之中的可能性最大?” 我问:“你人在何处?你还寻得到他么?” 我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 周文瑜迷惑道:“虽说此毒知悉者甚少,也未必来自我的师门啊。” 我道:“自然。” 周文瑜更加茫然了:“那公主何以一副‘我必定是中了天山曼陀’的表情?” 诚然使人失忆本身就是个有预谋的陷害。 但凡一个懂得权衡利弊之人,必会趁我不备牟取利益。可若监国公主暴毙,必举国震惊,彼时,许多人都会被纳入怀疑范围内,而得益者,则首当其冲。此人既然能让我载这个跟头,自然可以适时让我死的顺畅,又何苦给自己惹下这种麻烦? 当然,不排除有人嫌家里银子太多,觉得用这种诡异的毒药毒死我对他而言纯粹是种精神享受,那可就没辙了。 我不再打趣周文瑜:“只能说是种可能,属不属实,还待找到你师弟进一步查证。至于究竟是否致命,已非我所能掌控,中毒是没跑了,生死各安天命吧。” 我苦笑,从鬼门关来回溜达过数次,这生生死死早有些麻木了。再说,吃监国这碗饭的,不是让人死於非命就是被人害的死於非命,成日悲悲戚戚的也不是个事儿。 周文瑜退下后,只独我一人,思绪越理越乱,只得释卷到花丛中踱步。转到水池边站了站,感受清风日朗桂树香,觉得心里也和水池一般清丽了一些,再一转头,看见回廊尽头的石阶上坐着一人。 是韩斐。 他穿着素淡的薄衫靠在回廊的梁柱旁,正低头看一本书。 我走上前去,站了片刻:“你在看什么书?” 韩斐像是吃了一惊回过头,看到我后神色稍稍平静下来,颔首行了一礼,答道:“一本寻常诗词集。” 我从他手中抽过那本诗集,瞥见封皮上的几个字,是李煜的词集,微笑道:“李煜才华横溢,能诗擅词,乃是千古难遇的奇才,他本无心权位,一心向往归隐和自在,只可惜他身在帝王之家。” 韩斐有些疑惑地看我,他大抵觉得我在无病呻吟,道:“公主想说什么?” 韩斐诧异看着我:“公主何出此言?” 韩斐站直身子,正色道:“韩斐不知公主为何忽然说出这番话,不论韩斐多痛恨公主所为,回想昔日公主待我的情意,一切本就是我辜负公主在先。于公于私,韩斐都不至想着公主出事。所以方才那种话,公主以后莫要再提。” 他说此番话时,双眼如盛星的湖面,清澈而明净。 我有些歉然的挠挠头:“我的确是有些糊涂说错了话,你别见怪。” 不对劲。 此处可是我行苑的花园,他有闲心大可在水 榭处对着清空朗日吟诗抚琴,怎会绕了这么一大圈跑这儿来看什么李煜诗词集? 我低头翻了几页书,苦思冥想后无果,只得绕弯回到房中。 周文瑜人瞧着荒诞,办起事来倒算得利索,不日与那多年未见的师弟取得联络后,替我安排了这场会面。 他这师弟姓康名临,乃是京中第一大药铺同安堂的掌柜,年龄上比他小了足足好几轮,看去顶顶也就是个而立之年,拱手时玉扳指耀目,十足铜臭味的商人。我此刻一身男子装束,康临领着我和周文瑜进了药铺内厅,命人奉上茶点,丝毫未有怠慢。 待到屏退下人后,康临撩袍跪下磕了个响头:“恭请殿下金安。” 康临抬头道:“师兄在公主府当差,你我多年未见,旧还未叙够却带了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来,再看来人贵气沉稳,便想,十之八九是公主本人。”看向我,“草民既然猜出,自不可装作不知,礼数不可不尽周全,若有冒昧之处,还望公主勿怪。” 我重新打量着他,此人虽说相貌平平态度谦和,然而言谈时眉间神采难掩,不似普通商人。我笑了笑:“传闻药王谷的弟子个个天资聪颖,以其关门弟子为甚,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本宫与你初识时你曾说你是一路北漂,足足飘了三月有余,如此倒推回去,你极有可能是从临川或是承州而来,听你的口音平仄不分,大抵是临川那带,而临川昔年最负盛名自是药王谷药家了。后来药家遭逢变故,门徒散尽四海,这般想来倒与你们的情况不谋而合。” 我无比淡定的看着他们,心下稍稍舒了一口气,看来药王谷之说倒是被我蒙对了。想到这儿我又不禁疑惑,我怎么会知道药王谷的事呢? 康临眼中露出赞赏的意味,起身后正襟危坐,问起我的来意,我与周文瑜对视了一眼,道:“康老板在京中是一等一的商贾,应是阅人无数,结交过不少名士权贵罢?” 康临道:“公主想通过草民查出什么人么?” 康 临凛了一凛,道:“有。” 我道:“康老板好胆色,你这般照直说出,不怕本宫治你一个私贩禁药之罪?” 康临道:“公主既然问出口,自然有查证的本事,草民唯有如实相告,尚有机会得恕。不瞒公主,那两次卖出的忘魂散还是由草民亲手配制。” “两次?” “不错。” 我皱眉道:“分别是什么时候?” 康临回想了一下,道:“均在一年多前,桃花盛季。时隔不足半月。” 桃花盛季?那不正是我为煦方所救之时么?难道我的失忆和失踪,有何必然联系? “两次是否均为同一人?” 康临摇了摇头,道:“这点草民难以作答,做这种买卖的都是背地里暗着来,往往会请不打眼的人代为交易,至于幕后的买主又岂肯轻易露这个面?只是依草民拙见,那两次的买家行事风格略有差异,买的药也有所不同。” “喔?此话怎讲?” 我微微眯眼道:“是曼陀罗和天山曼陀?” 康临又瞥了周文瑜一眼,“师兄竟连此都告知公主殿下了。”又回转过头,“正是。” 我浑身一震,“没有这种药物?” 康临点头道:“失忆症分为多种,能够造成的缘由也有多种,或因头部受到重创,或因遭受打击,严重者连基本生活都无法自理,而从人为的角度论,让人全盘失忆最容易不过。” 周文瑜道:“下毒,下针,原理都是麻痹一个人脑中用来留存记忆的经脉,但是,这世上没有谁能够恰如其分的控制一个人的记忆,正如现下老夫若想封存公主今日的记忆,必是做不到的。” 康临斜眼:“你封存公主的记忆做甚?” 他们两兄弟的调闹之声我自已是听不清了。从康临说没有那种药物存在时,我整个人如同堕入冰窖,每根毛孔都透着丝丝寒气。 倘若这世上没有医者能够做到封存记忆这一点,那么同样不会有人能够一夜间忘却一段回忆。 可是偏偏这种事就在我周身发生了。 那么,唯有一种可能。 假的。 那个人,从来就没有失去过记忆,他记得属于煦方和和风的记忆。 他明明记得,却波澜不惊的说,姑娘你是何人? 他明明记得,却沉声的质问我,你有什么目的? 他明明记得,却在滔滔江流中说,果真是蛇蝎心肠。 这是个骗局。 辛辛苦苦攒来买肉铺的钱,亲亲切切奏着悠扬的箫,心心念念许下白首的誓言,统统都是在做戏。 那个对和风千依百顺,会为和风不顾一切,会红着眼彻夜照顾病中的和风,像煦阳一样温暖的人,只不过和风桂香中水波月色的梦。 而这个梦,则是由聂然亲手编织出来的。 不,在没有亲自确认以前,我不能自乱阵脚,不可妄下定论。 我捧起几案旁的青 瓷茶碗,想要饮水而强自镇定,却因颤抖把杯子掀翻在地,哐当一声脆响,杯身宛若内心深处般,崩裂,碎开。 周文瑜与康临大惊失色,忙迎上前来,生怕我被那碎屑溅伤,康临看着我,道:“有什么让公主感到不妥么?” 我木然看着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半晌,我问:“曼陀罗与天山曼陀单靠肉眼,可以轻易辨别么?” “就是说,”我打断他的话,“普通人极有可能弄混?” 康临道:“以次充好,在坊间并非没有发生过。”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如此说来,康老板也是有可能弄错的么?” “康老板,”我没有理会周文瑜,直视康临,冷冷道,“你在调配忘魂散时,也是有可能将次品误当做是天山曼陀,卖给买主的,是么?” 康临定定的看着我,眼中闪过一抹惑色,忽然勾起嘴角笑了笑,“公主说有,那自是有。没准在进某一批天山曼陀药材时,错把曼陀罗当成天山曼陀。” 周文瑜骇然推了康临一把,道:“你在胡说些什么?这种低级错误你怎么可能会犯?” 我道:“双倍,本宫赔偿给康老板。” 我道:“这一点,康老板还需要担心么?” 康临低头笑了一笑。 周文瑜左瞧瞧,右看看,气急败坏的跺脚:“你们在说些什么?怎么老夫完全就听不明白了?” 我拢了拢袖,对康临道:“话已至此,本宫便不多留。” 康临长揖:“恭送公主殿下。” 我的脑中乱麻麻的,只记得那个面孔,那身蓝衫,那个微笑,那温情,那些看似祥和的美好都在慢慢的幻化成杀戾。 宋郎生见我回来,大步走上前来,皱眉道:“你身子未好,又瞎跑去哪了?” 宋郎生稍稍弯下腰来,用手掌抚住我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热,松了一口气,我看他如此这般,心底涌起一股热浪,甚至茫茫然的担忧,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他该怎么办? 一夜平静。 只是在第二日,京城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浪。 京中第一大药铺同安堂涉嫌贩卖多种假药材被京师衙门拘押,不少此前买了药材的顾客都纷纷跑到同安堂搅个天翻地覆,此事很快传遍大街小巷。 这两日,我蜗在房中调养身子,几乎没有踏出过府邸。 到了第三日夜,我从睡梦中醒转,独自一人到了西华门君平街的一家宅院前,宅子的下人替我开了门,我从回廊里直入主人卧房,匿于屏风之后。 这间府宅的主人自是康临,今夜亥时,京师衙门的府尹会以证据不足将其释放。康临在京城有三座宅院,从衙门出来,必须通过一条官道,才能辨别他今夜到哪栋府宅留宿。 也就是说,从确认康临今夜会在哪留宿,到抵达这里,距此时此刻,最快也要半个时辰。 我静静等候。 这是我下的一场赌注。 我赌第二个买了忘魂散之人,会在第一时间来找康临,问那颗药丸里放的究竟是曼陀罗还是天山曼陀。 事关人命,他必定心急如焚,必将亲自确认。 甚至会趁康临回到屋中就提前等候。 只是他再早,也早不过我。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我让京师府尹放出的一个迷雾,联同康临。 如果这个人,是我毫不认识之人,那么,我中的十之八九便是曼陀罗。 刚思及于此,侧窗咿呀一声让人推开,一道黑影飘然而入。 来的比我想象的还早! 我屏住呼吸,听着此人轻轻迈着步伐,感受到他离我愈来愈近。 我心如雷鼓,一个不觉呼吸重了两下。 那人倏然顿住脚步,“谁?” 我咬紧发颤的牙关,抽出握在手中已久的长剑,缓缓从屏风踱步而出。 > 那人脸罩黑纱,竟也持剑,一个反手,剑刃直指向我:“你是何人?” 我前进两步,迎着月光映照进来的地方,在他的面前,露出真容。 那人浑身剧震,急急倒退两步,不等我说些什么,就要往外直掠而去。 “这儿,里里外外都遍布了我的暗卫。”我将手中的长剑转移了一个方向,停在暗处一条悬在半空的麻绳上,慢条斯理道:“这条绳子上系着一个铜钟,只要你踏出这个门口一步,我便割断绳索,钟落地响,所有暗卫就会现身,到时,你插翅难飞。” 那人闻言果然伫足,我沉声道:“你这种反应,必是与我相识,我为何在此,你应也想明了吧。” 那人没有吱声,没有回头。 我道:“把你的面罩摘下来。” 那人岿然不动。 我冷冷道:“你今日总是难逃此劫,毒都敢下,罪莫非还不敢认么?” 屋外树叶沙沙潇潇,他没回答,唯有一片漆暗。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我的手几乎酸的快要握不住剑柄,那人终究抬起手摘开面纱,转过身来。 明月缓缓蔽入云中,屋中一片黑暗,一个恍惚间,他的面容朦胧飘忽,难以辨认,然而当阴云涌过,明亮的月光清晰的打在那张脸上,一时间,我花了眼,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再也动不了一分一毫。 他举剑指着我,唇角微微一勾,说不上什么表情:“你的暗卫再快,也快不过我,我若要挟持你走,你亦是无能为力。” 哐当一声,我的剑终于从湿热的手心脱开,狠狠的砸在木地上。 第十六章 我黯然不语。 宋郎生半倚在椅上,嘴角微勾,眼中一点笑意也无:“公主能够告诉我,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么?” 我的眼前有些飘忽,索性坐在他旁座边上,缓缓道:“从我恢复公主身份,到回这府里与你朝夕相处,你由始至终待我极好,虽说偶尔难以捉摸,我也只当是你性情使然,未曾多想。直到那日进宫,太子与我久别重逢,关切的问我东问我西,我才发觉到不对劲。” 宋郎生喔了一声,“你是觉得我问的不够多?” 宋郎生怔了一瞬,我看向他,道:“我是在为你准备寿辰时失的踪,这当然不能说我的失踪就是因你而起,可是,我近乎失踪一年,而在与你重逢时,你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宋郎生身子僵了一僵。 “你不担心,甚至一次都没有问过,这说明什么?”我轻描淡写道,“这说明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为何失踪,如何失踪,不是么?” 我眼睁睁 地看着宋郎生的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公主果然天资过人。” 宋郎生静静看我,片刻,微颔首:“如此,这些日子以来你对我的信任是装的,你说‘我们一直在一起’也是故意要试探我的?” 我道:“你不也一样么?什么脸红什么恼什么妒不都是演出来的?” 宋郎生站起身,嘴角蹙着冷笑:“原来公主竟然这般看我的。” 不等我再开口,他骤然挥袖而去,我呆住,忙踱出门,跟上他的步伐,道:“你这算是怎么回事?” 他哼了一声,不理我,加快脚步,很快将我甩开一段距离。 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我说,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我怒极而离他跟着道歉么?怎么完全颠倒过来了? 这条君平街在京城算是比较狭小的街道,加之此刻夜深,树欲静而风不止,月亮再次被云遮过,平添了一股阴森的气氛。 我瞥见不远处的角落站着一人直勾勾的盯向我,衣衫褴褛,似乎是行乞的乞丐,又似乎是流民,我被他奇怪的眼神瞧得心头发毛,只得低着头强作若无其事的径直走,哪想那人忽然就朝我冲来,我心惊肉跳的一路奔逃,这人速度不弱,一路穷追不舍,眼见快要追上我,我就势闪身,险险避过。 那人大吼一声,一个扑身,将我按倒在地! 一道短暂耀眼的白光,破空之响迎面而来,剑尖戳穿那人肩胛骨,那人哀嚎一声倒地,不等我反应过来,有人揽起我的腰退离那人几丈远。 我想我应是老眼昏花了,不然怎么会在这种微弱到可以忽略的月色下,看到宋郎生的脸色青白如纸。 宋郎生的声音有些抖:“有没有伤到?” 这句话让我缓过劲来,我看着他搂着我腰间的手,觉得我们这姿势略略不妥,松开向后退开,道:“没事。” 宋郎生怒道:“你还有心情顾念这种人的生死?” 宋郎生气极:“你不是有暗卫的么?” 宋郎生问:“公主你自己没有暗卫么?” 宋郎生目光黯了黯,又待扭身,我忙拉住他:“就算要生气,也得把我平安送回去家吧。” 宋郎生顿足回望我一眼,拉着我一声不吭的慢慢走。 我侧头,对上他清亮的眸子:“怎么了?” 他神色不变地垂下眼帘,“对不起。” “我是说,”宋郎生道:“我不该对你用忘魂散。” 我看着宋郎生,不知是否是因为夜色太寒冷,月光太幽暗,我觉得他看着我的眼神与平时有了些不同,他开口,声音便如同寒风般渗入我心:“因为我不愿和公主长相厮守,又苦于被公主胁迫,所以就想用此药让公主丧失记忆,我能趁此安排一些事宜,与家人平安脱身,远离京城,从此天涯海角,再也不见。” 竟如此简单! 没有更多的阴谋,没有更多的筹谋,仅此而已! “我那时怎么 了?我究竟是如何失踪的?” 我有满肚子的苦水无处吐,却生生让他堵了回去,我试图让自己沉静下来,道:“既然你一心想着离开我,何故还留在京城隐瞒真相,帮太子周旋国务?” 宋郎生沉默半晌,叹道:“或许公主说的对,我心中有愧,良心不安。公主的音讯全无是由我一手造成,我若不能找回公主,确认公主的平安,不管到哪儿都不能心安。” 几个月以前,有一个男子对我说,想要娶的人是我,想要带着我离开,天涯海角,何处不能为家。 可那人却舍我而去,远在天涯。 几个月以后,眼前这个男子对我说,他不愿娶我,他想要离我而去,天涯海角,最好再也不见。 可这人却留守着我,近在咫尺。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情意都不是真的。 他们都不曾喜欢过我,都在欺我瞒我。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我的人生很是讽刺,老天似乎总喜欢在给我惊喜,让我沉浸其中时,告诉我,醒醒吧,这不过是大梦一场。 好得太过了,巧得太过了,顺得也太过了,这果然不是真的。 宋郎生没有错,是我自己逼迫他入府做这个驸马,他只不过是想选择自己的人生,施展自己的报复,何错之有? 所以就算我那时,花了三个月时间为他学画,为他准备寿辰准备惊喜,而他在筹款买毒药,处心积虑的下毒,让我远堕民间,也是我罪有应得。 幸好,幸好我忘了他,忘了我曾经如此喜欢他。 幸好,幸好我爱上了另外一个人,所有的爱恨,所有的怨念,都倾注在那人身上。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我轻笑着轻声道:“驸马,我伤害过你,你也伤害过我,我们便算扯平了吧。” 宋郎生怔了怔,如水般的月华下,他的双眼很清亮。 我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不会再想着怎么捆住你啦,你可以继续留在京城做你的大理寺卿,当然,不放心的话也可以走得远远的,我这么天赋异禀,朝中那些个破事哪难得倒我?” “我是说,”我道:“我们和离吧。” 宋郎生似乎有些无措,借着月光看他脸与颈处,仿佛泛着红。我头一回看见他不知该如何回话的模样,道:“你不必为难,本公主心胸宽广往事如过眼云烟不足挂齿。”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宋郎生面无表情的道:“过眼云烟,不足挂齿?” 宋郎生垂下眼:“如此,我是否还要感念公主顾虑周全?” 我道:“话也别说的那么见外,总归还是把那些恩恩怨怨两清了好。” 宋郎生冷冷一笑,那张宜怒宜喜的脸上浮出不屑之情,“两清?虽说公主可以不计较我的错处,我可从未言明我移原谅了公主。当日公主初回府邸曾问过我对公主的态度,我的回答你可还记得?” 当日?我稍稍回忆了下,“该不会是那句爱恨交织吧?” 宋郎生微微弯起唇角道:“既然公主殿下认为宋某昔日所为非爱慕只是愧疚,我也无从辩驳,不过我对公主的恨却是实实在在,公主对我做过的事我还未从你这讨回,又岂会善罢甘休?” “敢情你留下来是伺机寻仇来着,”我语塞了一下,“那这仇你想如何报才会了结?啊,我记得你说过我曾要挟你的亲人,嘿嘿,你总不会想要绑架父皇和太子吧?” 我这玩笑话还未说全,宋郎生近至我身侧,再一瞬,我脑中轰隆一声,浑身僵住。 我猛然睁大眼,倒退一步,宋郎生与我唇纠舌缠之际见我欲要闪开,十分不满的圈紧我,我几次挣脱不开,隐隐觉得他浑身散发着一种疯狂的意味。 宋郎生直起身,俯视着我:“我不过是在讨债。” 宋郎生压低嗓门,“当然不是,远远不止,既然要走,总归是要做完驸马该做的事。” “公主的意思是回府就可以继续了?” 宋郎生的声音在我头顶上飘:“好好说?” 我歪着头斜眼看向他,确认他没有要当街扑倒人的意思,才道:“你现在十分的非常的不理智。” 宋郎生依旧没说话,一副和我没什么好说的样子。 我深吸口气,道:“据我所知,我做过伤害你的事是‘强行将你掳入府中,生米煮成熟饭后逼你去向皇上请求赐婚,你抵死不从我便以你家族人性命逼你就范’,你当初是这样与我说的。换句话说,我能放你离开是表达诚意最好的方式,但是,你显然,不愿意和我和离。” 宋郎生抬起眼望着我,却还是沉默。 宋郎生一时寂寂。 “也就是说,我终要想起所有的事,你隐瞒不了多久。 可是,你何苦还要隐瞒呢?”我道:“若你是因为喜欢上我而不愿意和我和离,不是更应该对我好,对我坦诚,求得我真心的谅解,我才有可能在恢复所有记忆以后重新接受你和你在一起么?我方才回顾了一下,你待我虽然一直很好,但却刻意的保持一段距离,即便当我质疑你误解你,你也不给予解释,你身为大理寺卿,为人处事实不该如此含糊。” 宋郎生居然笑了:“所以公主的结论是?” 我继续道:“但你是一个聪明人。你这样的人物不会被我控制,就算被胁迫也有其他可以脱身的方式,不至于被我困入府中,更不至于用毒药这种冒险的方式抽身。我信你恨我,可你没有说出真正痛恨我的原因,只怕下忘魂散的理由并非你同我说的那般简单。但倘若,从一开始你就是故意被我强迫当这个驸马,故意留在我身边,那么许许多多难以解释的事,就能够说得通了。” 宋郎生神色一凛,蹙起了眉。 我吐了一口气,道:“但你若不选择和离,我便选择和你义绝!” 宋郎生古井一般的眸中泛起涟漪:“公主才思敏捷,若我走后,你当可胜任大理寺之职了。” 他没头没尾的冒出这句话,倒让我有些莫名其妙了。 宋郎生道:“可如果我说,公主在民间的那段日子所见所遇,包括煦方此人,都乃我精心安排布置的,你还能如此释然的放我离开么?” 第十七章 宋郎生蹙眉,“他还给你奏过箫? 我伸手拽起他的衣领,触手之间无一物却恍似有千斤之重,“既然他知道我是谁,知道一切,又为何要装作不认识我?他明明记得为什么看到我中箭、看到我跌落深渊也不救我?” 我死死盯着他,眼睛眨也不眨,水雾就这样夺眶而出:“他怎么可以那么心安理得的对我下毒手?他怎能够在我被大水冲走以后若无其事的到国子监来?这也是你授意的么?” 宋郎生脸色白了白,道:“国子监?国子监近日并无新进监生,莫非你说的煦方便是新来的司业,夏阳侯世子聂然?所以那日你突然跑回府,是因为见了他么?” 这下轮到我发傻了。我眼泪没干,脑中弯也没绕回来,“他,不是你指使的么?怎么你会不知他是谁?” 宋郎生颇有些局促的别过头,淡淡道:“我不过是在公主昏迷时听到煦方这个名字,料想定是公主失踪时相伴之人,方才随口一说,怎会知公主如此激动。” 随口一说?我哑然望着宋郎生,他避开我的眼神,冷然道:“我岂有那么大的本事去指使夏阳侯的人?我若要公主消失,在京衙与公主重遇时大可说你不是金枝玉叶,何必接你回府?” 我松开他的衣袖,转身就走。 宋郎生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公主说我从一开始就有心留在公主府做这个驸马,可你有否想过,婚姻大事若无你首肯,若你没有这个意愿,我从何算计到公主的心思?” 我无心细想他的话,索然挥手:“我不愿再追究这些,是说对了也好,是误会了你也罢,我实不喜欢这般猜忌的相处,算了,不谈了。” 宋郎生快步上前拦住我,道:“我如何待你,我为何留下你不介意,可那个聂然那般瞒你伤你,你还心心念念着他的虚情假意,莫非你要与我和离,是图着和他重归于好么?” 我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宋郎生道:“你这是默认了?” 我抬袖摁住眼帘,任凭袖口吸干泪水,放下,叹道:“我不愿连回到自己的家里都要和家人勾心斗角,和自己的驸马话中有话。” 宋郎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依旧是往日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迈开步伐绕过他,他在我身后跟了许久,一路上任凭夜风袭袭,他越是这样淡漠,我就越觉得自己悲惨,唯一一个以为能够依靠的人都这样心怀城府,积压的疲惫像攒了个钉子直往我心里钻。 到了门前,宋郎生忽然拽住我,问:“若我告诉你,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公主愿意在恢复所有记忆以前,信我一次么?” 我道:“或许你真的有许多的逼不得已,许多的身不由己。可那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是你的身世也好,责任也罢,要保护家族要维护承诺,还是报仇雪恨,不管是哪一条,都不代表是我可以谅解的理由。我有属于我自己的生活轨迹,因为你的打乱已经很让我困扰,若再让我知道了你的苦衷,让我宽容这一切,岂非是对我自己的残忍?” 宋郎生慢慢放开了我的手,一双眼紧看着我,“如此,公主是非要与我和离不可了?” 我用劲拍了几下府邸大门,门房好半天才打开门,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一个劲瞎嚷嚷,在看到我和宋郎生时再次吓个屁滚尿流,我回头朝宋郎生挤出一个笑:“你只需动动笔,其他的事,我自会处理妥善。”说完后我也不再看他,自顾回房和着衣躺下,精疲力竭的睡去。 第二日很舒适的睡到自然醒。 醒来那阵子脑子茫茫然了许久,唤来侍女更衣洗漱,到了吃早膳时才想起和驸马昨晚经历的那一番曲曲折折。 前面的前面我貌似提过,我是个属于睡一觉就会把不良情绪扫清的人。昨夜从潜伏康临府到抓住黑衣人到发现是宋郎生到和他一路唧唧歪歪到被强吻,我的思维处于一种十分不稳定的状态,今晨静心一思虑,觉得自己最后那番话有些太过咄咄逼人,宋郎生听了只怕也懒得再和我磨磨唧唧,没准放妻书已然拟好,就等着我去签好字从此各奔东西了。 侍女说,驸马爷一大早就往大理寺去了,留下一封信说是要交予我。 那驸马二字尤为明显。 我揉着额角,有种莫名的泣血冲动。 等到冲到大理寺时,宋郎生的副手,也就是比他略年轻一点儿的大理寺少卿徐宁之道:“宋大人今晨交代好京中诸项事物便赶往郑州处理刑狱动乱案,归期未定,怎么,他未同公主殿下说起?” 昨晚我们在聊和离谢谢。 我在宋郎生办公的书房里兜了一圈,确认他没有躲在某柜子里躲人后,有些意兴阑珊的翻着他桌面上的案卷,每一卷案例审核明确有秩,朱红的丹迹字字珠玑。 我愣了愣,问徐宁之:“这里每一桩案件,该不会都是由宋郎生亲审的吧?” 徐宁之道:“循例逢重案要案自当亲审,普通刑案转交给下属们便可,不过眼下京中局势不比往日,总有各方的人明里暗里要保人。有时案子看去小,这人犯若处理了,是得罪了人,若不处理,另一方眼睛又盯得紧,反会告上一个徇私之罪。这种时候还是得由宋大人这个驸马出面才摆得平啊。” 我看徐宁之说话顺序颠倒错乱,面部表情僵硬扭曲,显然是在抑郁接下来这段时间的重担全都要压在他身上了。不过总算从他话里听明白一层意思,就是除了宋郎生办事能力比较强悍以外,碍于他驸马的身份,即便做出一些决断得罪一些人也不会有什么大麻烦。 基本上,谁敢办了驸马就等着被给公主办掉。 换句话说,驸马这个身份对宋郎生而言,也是他在大理寺维持公义的铁令牌么? 好吧。我纯粹开个玩笑。 宋郎生这一逃之夭夭和离是办不下来了,若是千里迢迢追去算账,反倒显得我太过沉不住气。走了这么一遭,我心底头最大的疑惑是,宋郎生平日里天天忙着处理公务,哪还有精力去筹谋那些算计我的事?不然,去皇弟那儿挖个底儿? 人有时候就会这样,想什么来什么。我这前脚刚踏回府,太子殿下身边那英俊高大的成公公便来请人了,他一出马我就知道没什么喜庆事,权也懒得更衣,转个身便随成公公入了东宫,一眼就瞄见了静坐偏厅玩抑郁的我的太子弟弟。 我说:“太子,你长大了,明儿个把那监国印玺交给你,当着早朝宣布一下就没我什么事了,皇姐老了,是时候归隐了。” 太子道:“皇姐你的笑话真是太冷了,我觉得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太子道:“你究竟把韩斐摆平了没有?” “江浙监察使司一职悬着快半月了,那时你在这儿驳了赵首辅举荐的聂然,恰逢国子监司业这空缺,就先应承他顶上,平息一下他们的憋屈。回头我思来想去还是觉着韩斐是不二人选,皇姐不是说了说一声就成了么?怎么到现在都还一点消息都没有?” 因为我完全不能理解韩斐的思维构造,不能领会他话里的意思啊。 我随手捻起一份奏章翻道:“他就是死活不肯去,我总不能逼着他吧。” 我手一顿。 对啊,为什么不行?怎么说我也是个有实权的监国,委派他小小一个面首下江浙完全合情合理。我说,我这个顾及他人感受的毛病敢不敢改一改啊? 说到这里,内侍进来启禀说吏部尚书求见,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奏折,这不正是吏部尚书大人呈上的么?以及,这个尚书大人不就是当初要死要活跑我府里要儿子的韩大人么? 韩大人看样子是来汇报吏部这回惊心动魄的案子。 太子安慰了他几句:“韩大人不必惊慌,本王从未怀疑过韩大人,韩大人秉实公干,乃是当朝老臣中的典范,岂会做出如此行径?” 我朝太子翻了个白眼,这话说的太虚伪了。 韩尚书很是受用的恭维了几句,我看他们君臣聊的很开怀也没打断,临末了才问了韩大人一句:“如果刑部没查出真凶,韩大人这回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啊。” 于是整个气氛就静下来了。太子看着我的眼神写着“哪壶不开提哪壶”。 韩尚书轻咳了一声,不置可否。他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眼下也不敢造次,权当没听到。 我继续道:“关于令公子的事,还请韩大人帮个忙。” 韩尚书狐疑的眼神投过来。 总而言之,韩尚书一踏入我公主府就往韩斐住的南苑方向奔去了,我思量着这种场合我还是不要出场省得自取其辱,便晃到书房去,吩咐侍女把太子那儿带来的一大叠奏折隔着。 我总觉得太子是个奇怪的少年人,如今这种父皇病倒皇姐摸鱼正是他掌权的最好时机,他究竟是哪根筋不对要拉着我不放呢?要说他没野心我还真就不信了,现在这年头笑的越纯洁的内心越邪恶,这一点从宋郎生身上已经得到充分证实。 这乱七八糟的弹劾奏章看到晌午都没看完,也不知韩尚书事操办的如何。我随手拣书桌上的一卷书,正是上回从韩斐那儿拿来的李煜词集,开头一首谢新思,什么“彻晓纱窗下,待来君不知”,就是那“下”字写成“吓”,也不知是哪个文盲抄录的。再随手翻过两页,中间那首长相思里“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的“飞”字写成了“非”字。 我凛了一凛。 韩斐怎么会犯下这种荒唐的错误? 我坐直身子,忙从第一页认真看起,果不其然,这册词集每一页都有一个错字,纠正过来的话便是“下、药、者、并、非、驸、马、而、是、另、有、他、人。” 我想起来了。 那日正是我昏迷初醒,韩斐那在池边看书看得聚精会神,分明就是演给的我看的,是故意要告诉我个信息?可,那时我还并不知中毒一事,他岂会知晓?他为何要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告诉我?他在公主府扮演的,难道并非是面首这么简单的角色? 我将词集拢在袖子,待赶到南苑韩尚书已经走人了,就剩下韩斐一个静坐院中抚琴,琴声喜怒难辨。 我进院的动静不小,韩斐头不抬地道:“公主这么好兴致特来此处看我?还是担心我爹没好你交待的差事?” 我支开下人,将手中的诗集放到他琴面上,直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公主若是早一些来问我,我也许还能解答一二。” “你是恼我利用你爹强迫你当江浙这个监察使?” 韩斐挑眉道:“有何可恼,我爹若真有什么事,绝不是我做监察使可以解决的。怕只怕是你和太子给我下的套,等着我往里头钻吧。” 我微微一笑,道:“韩斐公子,既然你什么都猜到了,本宫不想和你明嘲暗讽。在公,我是监国你是臣子,君要臣为臣不得不为;在私,你韩斐始终都是欠我襄仪公主的,我让你还你不得不还。” 韩斐的目光终于落到我面上来,一双眼睛,沉如暮色,藏了一切不显山不漏水,“公主想起来了?” “关于你的,想起来的凤毛麟角。”我如实回答,“你我一年多前似乎有过什么约定,不过,仅凭一些模糊的片段,我无法了解整个事情的过程,过去的事情暂且不论,我想知道,你既已知我失去记忆,为何要装什么也不知?” “我又怎么知道公主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若是假的,是要瞒谁,若是真的,缘由为何?”韩斐淡淡道:“自然是要费一番功夫去查,见公主有难,自当略尽一些绵力解公主之惑。” 我皱眉:“你成日呆在这府里足不出户,竟能查出如此多的事情?” 韩斐勾了勾嘴角:“各凭本事了。真假公主别人公不清楚,韩某可以辨别一二的。公主失忆这一年府里上是个什么意思我还是看的明了的,可这并非是我与公主约定范围内之事,我没有与公主交涉的必要,一切遵循约定,我替你查人,你,替我保人。” 脑中恍惚了一下,记忆深处一个苍老的声音浮现:“公主殿下天性纯良,从小被过于保护,察觉力太过羸弱,虽说卫清衡能够授予你处事大智,然而此人心胸过于宽容随和,难以让公主做到真正的见微知著,若没有绝佳洞察之能岂可在朝堂纵横捭阖?老夫收徒众多,要说此节自以韩斐最为卓绝,再不起眼的一个线索都能让他透过分析联想成一张巨大的网,此乃天赋异禀。你可与他多多接触,未必要超越他,能学其一二,便是日后傍身的本事。” 韩斐摸着琴上刻纹,道:“公主是又想起了什么吗?” 我问:“你说下毒的人不是驸马,是何人?” 韩斐道:“公主只让我查出驸马是不是下毒的人,至于是何人,我可以选择不答。” 现在,是在比拼还是斗智呢?我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眸,无波无澜。 “你不愿意说,我也无可奈何。不过这趟江浙你是去定了,太子说的对,监察使,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韩斐悠然道:“我若不愿意,天下间没人逼得了。” 我闻言道:“如果你把这件事当成一个任务,也的确是没有叫你前往的必要了,就当是我和太子看错了你。” 韩斐面上一滞。 我道:“你各有志,若你觉得这般吃好喝好长长久久风风光光尽享人世是你的意愿的话,我无所谓,就当是养了一条寄生虫。” 韩斐冷笑:“公主这是在激我么?” 我道:“韩公子,我为什么要激你?不错,我起初是因为太子委托才来询问你,后来也的确只是想摆平这件事,用计逼你做这个监察使。直到方才,我才发觉到可笑,江浙水患不止,朝中有异心者趁虚而入,有多少无辜百姓沉陷其中,我们是要选一个有智有谋有贤之人担此重任,救重灾,送军粮,斗权势,斗恶徒,斗寇匪,安民心,不是去体验民间游戏,更不是用那些算计人心的法子去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如果是赶鸭子上架,要么死于非命,要么独善其身,要么同流合污,这趟差还有什么非你不可的必要呢?” 韩斐咬唇片刻,闭目焦躁道:“既然如此,公主何需多言。” 我看他这般,只点点头,道:“本宫确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想了想又道;“对了,你方才问我,关于你我究竟想起了什么,说真的,你我之间的事我是真忘个干净。不过,我还记得当年的琼林宴上,金榜题名的学子俱是众星捧月,独你一言不发,看去狂傲不羁,可当父皇一一问起你们的志向进,你只答一句:“只求无愧天地,做个好官。”这种陈年往事或许你早就忘了吧,可我还记得。那时你不过是一袭青衫,却比谁都要耀眼。” 说完这番话我没有再犹豫,转身离开。我走的不紧不慢,心中一步步默数,直到百步时,终于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公主。”韩斐撇了撇嘴,道:“虽然明知这是公主的计谋,不过,公主这个赌,羸了。” 我回过头,韩斐的眸乌灼灼的,那股不可察觉的光芒逐渐浮出。 我笑了笑。 韩斐补充道:“不会是赶鸭子上架。” 他居然还记着这句话。我啼笑皆非:“我明白。” 韩斐见我死瞧他,哧地笑了,“公主还惦记着,究竟下药之人是谁吧?” 我轻咳一声,道:“能知道当然能防着点,你不想说也不打紧。” 韩斐近前两步,低声念了一个人。 “太子。” 第十八章 我目瞪口呆了很久很久,终于一合掌,“居然是他耶!” 韩斐眼睛有些睁不开了,抽着嘴角道:“公主这是什么反应?” 我将掌心覆在额上,使劲眨了眨眼,笑道:“你不知道,我回朝以来一直担心,我这太子弟弟看着这么纯良无害,以后如何担当大任?会不会我一闪人他就被灭掉了?唉,这下总算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还是胸有城府,善于谋略的,连我都给摆了一道,孺子可教。” 我识趣的倒退两步,“好啦,你都知道我这是在自我安慰,努力的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待事情发展,你不认为这是一种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么?” 倒真的是白目。 太子。 这个答案纵然是在意料之外,亦是在情理之中。 两年前冬,父皇病倒,在满朝文武的反对和弹劾声中,年仅十四岁的他走向了权势风浪的中心。 在此以前,有一个太子叫萧景岚,受皇帝宠信,得百官敬崇,在朝上,激浊扬清,在民间,潇洒疏阔,可以说是汴京最耀眼的皇子。 自此以后,那个和萧景岚形影不离,庆国最不可一世的萧其棠成了他的辅政监国,不论是首辅、次辅、四大家族还是王公贵族,看的都是公主的面子。 我想,是我一直忘记,太子都快要十七岁了。而我,正是在十七岁时执掌这个监国印玺。 韩斐打断我的思路:“公主在想什么?” 我摸了摸头,道:“突然闪过了许多事,看来我是需要多刺激刺激才能早日恢复啊。韩斐,你是从何处知道太子对我下毒之事?有确凿的证据吗?” 韩斐将双手放在胸前,道:“公主可记得您和驸马之间的事么?” 我摇了摇头。 “我只知道,您和驸马成亲了大半年里几乎不曾与我说过话,有一天,却忽然找来了,给了我一颗药丸,让我查出究竟是什么来头。” 我想了想,“忘魂散?” 韩斐点了点头,“我查出了那药丸的出处和大概的作用,失忆两年后致死或不致死,那颗药丸是不致命的。” 韩斐笑了笑,“公主殿下,您素来精明的少有匹敌,驸马虽说冷漠孤寡,却是个一根筋的,做起亏心事蛛丝马迹露个明显,您岂会看不出?不过当时驸马还未对您下过毒,他似乎仍在犹豫,公主倒故意放了几次水,最后驸马似乎决意放弃,所以公主您当时十分的开心,还为他的寿辰四下张罗。我之所以断言您中的毒并非他所下,只因他的药丸早就被您给调包了,真正的毒药一直都是公主殿下您自己藏着。” 我松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可,你说是太子又是怎么回事?” “那时我发现同安堂的掌柜康临府中忽然多了几箱金子,数目与驸马付的那笔款差不离,就怀疑有其他人让他制作忘魂散,所以顺道一起查,毕竟公主您口碑不好树敌太多,说不定就是您的劲敌下的血本呢?虽然金子被抛光了无法确认是何处熔制,不过那装金子的木箱上的锁却瞅着手工眼熟,沿着这条线往下查,才值得这原来是专门给宫里当差的木匠所为。后来蛰伏的暗探禀过,与木匠来往极近的正是太子身边的成公公。所以,太子的嫌疑应当是最大的。” 我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道:“太可怕了。” 韩斐负手而立:“是啊,太子城府委实深了点。” 我道:“我说的是你。” “果断还是离你远一点比较好。” “公主。”韩斐说,“请不要五十步笑百步。” 我长叹了口气,“那也只能说明太子买过忘魂散,不代表他药的就是我啊。” 韩斐道:“不是驸马,就只能是他了。当然还有第三种可能。” 我问:“什么?” “因为,你是个很适合的人选。”我不自然的笑了笑,“这样说,好像有点显得我太装了是吧,但是,江浙需要你,百姓需要你。” 韩斐眸子中闪着些什么。 韩斐蹙起眉:“公主不信我?” 我道:“我不能信任何人,说句不好听的,从宋郎生、太子、康临、周文瑜、你、甚至是太子身边的成公公,只要任何一个人说谎,就会有不同的结论。也许宋郎生是幕后操作的人,也许康临根本不止做两个药丸,也许周文瑜就是太子派来误导我的,也许你是赵首辅康王爷他们派来离间我和太子的,还有可能成公公瞒着太子私下和其他权势勾结,不管是哪一种,都不会是对我有利的。” 韩斐思虑一番,跟着点头。 我忍俊不禁,“我可是在怀疑你啊。” 韩斐道:“公主确是言之成理,只要我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道:“是因为质疑你的人不是你最在乎的人吧?若是方雅臣呢?” 我打断道:“行了,看你反应我就明白了。” 离开南苑后,我一路径直回到卧房里,锁上门,穿过幕帘,停在内寝屋的床边。 床的左右两侧是几案和橱柜,而床头靠的是一堵石墙,墙上未刷漆料,由天然青玉石砖铺成,极之绚丽华贵。 我还一直以为,这是因为昔日的襄仪公主太过奢华无度。 一块金制令牌与一个青铜虎符。 方才一瞬,我脑中想起的不仅仅是关于一些与太子有关的回忆,更想起了父皇的话。 前因后果还未理清,但记得那时父皇在御书房里支开内侍,给了看了我两样东西。 他说:“此令牌乃是明鉴司之令。” “明鉴司?” 我道:“父皇的意思是,明鉴司是直属父皇的秘密组织,专听父皇密令办事,查办朝中或民间各种事宜?” 父皇道:“必要的时候,可以不需依行律令秘密处之。” 我浑身一震,却又不知如何应答。他道:“襄仪,公主监国实属不易,百官必会阻挠,你会遇到更多难以预料的阴谋,父皇知你不喜这类暗地里的事,可是你必须收着。为父皇,为太子,保住这个清平盛世。” 我收下以后,他又拿出虎符与谕令,正色道:“京畿二十万大军可凭此符随意调遣。” 那日父皇似乎还说了很多,可一时间我又无法统统记起,我摩挲着令牌和虎符,垂眸间想了许多,还是收回原处。 还不至用到它们的时候。 我顺手执起笔在书桌的纸上写了几个人的名字,方才我是不是漏了一个人? 聂然。不,应当说是煦方。 我将笔扔回桌上,不由的心烦意乱起来。 究竟应该信谁? 糟了,我失踪好几日,那被褥该不会已经被人处理掉了吧? 我一个激灵跳起来冲出房吩咐下人备车,想了一想觉得不对,让人知道公主曾扮国子监生也就罢了,还兴师动众回去拿一床被褥不叫人起疑才怪。我折回房换上了监袍,这才匆匆赶往国子监。 国子监依旧是那片姹紫嫣红。 这说的是国子监的风景,监生们清一色的蓝袍飘扬,我低着头不快不慢的穿梭在人群中,辨识度自然很低。 事实证明我这个想法太过天真烂漫,只在一拐角处,便听到了身后有人道:“白玉京!” “你不认得我了?我是苏樵啊。” 就是我第一回进国子监当堂夸我貌比潘安的那个?我忙拱手:“泸州苏兄!哎呀,见谅见谅,,小弟有些眼生不大认人。” 苏樵摆了摆手,丝毫不介怀的模样,又道:“白兄你这几日跑哪去了?” 苏樵叹了叹:“唉,你倒是没事,可怜有人却因你的失踪差些连小命都保不住。” 我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谁的小命不保?和我有关系?” 苏樵又气又急地道:“陆兄啊!你与他关系不是不错,怎么走了也不与他说一声?” 陆陵君?糟糕!我那时满心顾念着聂然的突然出现,整个人呆的不知所措,回去以后大病一场,醒来以后就烦着忘魂散那档子事,我怎么把这家伙给抛诸脑后了? 我忙问:“陆兄究竟出了何事?” 我越听越觉得自己作孽深重, 又觉得这的的确确是他的一贯作风, 又问: “那他现在如何?伤都好了么?”丫 我忍俊不住, 以陆陵君的功夫只怕还没有別人揍他的份呢, 他闹脾气无非是觉得逗你们很有趣吧? 我道:“ 这样你速速带我去见他吧。” 好吧, 该句是在见到陆陵君之前的心理活动, 直至他寝间门口翘著二郎腿耀武扬威地对著屋内两人道:“ 我再也不会去找个没义气没涵养没度量没身高没气魄的白玉京了!你们放百个心, 我当和个路人甲打个照面, 一转身谁还记得谁, 岂会耿耿于怀?” 瘦监生悠然晃着手中折扇:〝杜非。〞 我环顾屋内东倒西歪的几个人, 他们都只是平民百姓中寒窗苦读进国子监的学子, 有着远大的理想和抱负, 或许日后在庙堂上会因为立场争锋相对, 但至少在此时此刻都是真心当对方是朋友的。 我挪出身来蹑手蹑脚出了房, 夜风起, 依稀有点凉, 我披着外衣漫步目的的闲晃。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朋友, 只是一个平凡到极点的词, 为何让我莫名心寒。作为和风, 她的朋友有谁?作为萧其棠, 她又有什么朋友? 没有算计没有试探只是单纯的结交, 这样的人竟然找不出一个么? 清淡的月光下一道身影从树下略过, 我条件反射的避了避, 又探头望去, 不禁奇怪, 这种时间, 方雅臣匆匆忙忙的赶往哪去? 好奇害死貓。不过我是公主不是猫, 只能任凭好奇心驱使我鬼鬼祟祟的跟踪他。 方雅臣一路朝北角, 待出了后门, 便直奔往国子监旁的山上行去。我这样一路跟著忒感辛苦, 几番想打退堂鼓, 好在到了半山腰他停了下来, 我定睛一看, 原来是温泉池, 我再定睛一瞧, 方雅臣就开始脱衣裳我忙用手遮住双眼, 原来他折腾半晌就是来泡温泉的。〝哗哗〞的水声隐约传来, 咳, 看来他已经脱个精光了, 想到这里我老脸热了热, 转身, 又回转过身, 暗想, 既然都曾经是面首了, 看一看又有何妨?于是, 我就在几度徘徊挣扎的转身中看到了方雅臣的胴体。 好吧, 不开玩笑, 我恢复正经的表情对着茫茫夜色暗叹, 原来韩斐不是断袖, 所以除了我为何会有一个女扮男装的面首这个谜团太过匪夷所思外, 基本上许多事也都能解释的通了。 我蹲在角落等到方雅臣泡完温泉擦乾身子穿好衣服飘然而去, 然后移至温泉池边, 感受冒着热腾腾水气的温泉, 咽了咽口水。 既然来了, 恰好一身酒气, 就没有白来的道理不是。 这池温泉似乎是从山上汨汨流入汇聚而成, 水面上热气蒸腾, 并不深, 身子一埋进水中便觉得有温润的热浪扑面而来, 泡在水里, 只觉得有千万只手, 轻轻地在身上按摩, 舒服至极。 原来方雅臣看去沉寂, 竟也是个极会享受生活之人啊。 我看着水面上荡漾的缺口月亮, 伸手拨着水, 溅在水面上发出哗哗的水流声, 只觉得一身疲惫都随著波光流转的水一扫而去, 舒适异常。 喝过美酒沉浸良辰美景之中, 若此时还有美乐助兴那就完满了。 不知是否因为饮酒还是夜深, 我觉得困顿起来, 迷迷糊糊的靠在石壁上, 半梦半醒, 隐隐约约间似乎真的听到萧声若隐若现。 直到一个骤然低头给晃醒, 感到自己打过盹, 我忙强迫自己睁开眼。开什么玩笑, 泡温泉若泡睡去,就别想见到明日的太阳了。 醒来吧醒来吧。我这般告诫自己。奈何身体不听使唤, 怎么样都使不上力, 我努力的天人交战中,多么希望此时有什么能彻底震醒我。 我听到身后不远处, 不, 是很近很近的距离, 几乎就是从头顶上方, 掺著清风的男人温润和顺的声音:〝你是哪个馆的监生? 何故深更半夜在此处?〞我浑身僵如冰雕, 顷刻间只觉得这一池热汤凉过冰泉。 這聲音太過耳熟了。 不是别人, 这是, 聂然。 第十九章 我无数次幻想过与聂然重逢的场景。 最初从波涛汹涌里捡回一条命时,我脑补着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我穿着一袭白衣突然站在他的旁边,阴测测笑道:“没想到我会再来找你吧吧吧,冤有头债有主主主,我来向你索命来了了了”,然后,把他吓死。 之后流浪那段日子,我自以为看遍人情冷暖,只盼有一天即便在路上相见,我也不过是淡定勾唇浅笑,“罢罢,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常记一二便是,从此就当做是陌生人吧。”说完潇洒转身,而他,望着我的背影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身后的人没立刻说话,似乎在思考我答案的可信度,我等了又等,见他还不说话,便道:“不知司业大人此时又为何在此?” 我刹时惊出一头冷汗,“司业大人初来那日在辟雍殿的一番训导令学生受益良多,大人的声音自当铭记于心。” 聂然道:“行了,这些虚言不必多说。你先上岸穿好衣裳说话。” 我将身子往汤池里缩了缩,道:“学生不习惯与大人赤、裸相对,可否请大人先行回避?” “男子汉大丈夫竟也如此矫揉?”聂然轻笑一声,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扭头时看到的是他的背影,在月光下一如既往的怡然清冷,他在不远方停下步伐,撩袍坐在一块青石上,静静遥视远方。 我忙从温泉池爬起来,顾不上擦身子,以最快的速度穿上里衣,一直注意着他的方向,待到我系好外赏衣带配好发冠后,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聂然由始至终没有回头的意思。我想他对于一个半夜偷溜出来泡温泉的监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我道:“司业大人,若无他事,学生先行告退。” 聂然嗯了一声,算是既往不咎了。 我的脑子一片混沌,不敢多留,可却在离开的那一刻,听到了箫声悠悠传来。 我浑身一僵,鬼使神差的回转过身,看到了清明月光下的他的侧脸,像一幅水墨画卷,素淡静雅,他手中执着的那支箫正是我送给他的玉箫,劣玉漏箫,他奏的那首曲正是他赠给我的曲子,煦风和月。 半年多前的那个早上,夏阳侯的家仆上门来找他,他赶走了他们却回头看到了默默流泪的我。 那晚,我们坐在陈家村的大槐树下,我听他奏这首歌给我听,我问:“为什么管这首曲叫煦风和月?有点像我们的名字,又不一样。” 我想了想摇头道,“还是听你说吧。” 他微微一笑,笑的怅惘:“我刚来陈家村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坐在山那边看日出,看日落。我常常猜测过往的各种可能性,茫然于今后何去何从,我不知我的煦日在何方,所以,我希望这个名字能够带我找到答案。后来,我遇到了你。你很麻烦,失忆失的乱七八糟,又娇气又任性,我救你是因恻隐之心,几番暗示你离开,可你偏偏感觉不到,真是让我有苦难言。” 听到这里我不悦的瞪了他一眼,他道:“直到有一天,我打猎回来发现你不在房里,这才惊慌失措的四处找你,我才发觉我是那么紧张你。你的病很奇怪,今天的事睡了一觉明天又忘,如此怎可独自往外跑呢?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坐在河边一声不吭,我陪了你许久,你才笑着说‘我是不是你的包袱,是不是给你添了许多麻烦’,你虽然嘴角在笑,眼里全是泪。” 我问,“煦风和月,煦方与和风在月光下的承诺,是这个意思么?” 煦方点了点头,我抹了抹眼泪说:“可是这是煦方与和风的承诺,不是聂然的。” “我可以不要当聂然么?我比较喜欢当煦方。”煦方回头笑了笑,“其实那日,我想起了所有,忽然间才发现,我之前的人生或许就是为了等待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我很庆幸老天让我经历了磨难让我失忆让我遇上你,虽然不知道将来还会遇到阻碍,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度过那些难关,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只要想到今后能够和你在一起,就已经很满足了。” 聂然的箫声奏到一半就停下来了。 停在当日在竹林里,我唱他吹,我停下他停下的地方。 他试图继续吹奏,试了几个音却无论如何也接不下去,只得重新开始。 我再次茫然起来。 我呆呆的站着望着想着,整个魂飞到九霄云外,等到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聂然已然回头,张口结舌的望着我。 我们保持了一段距离相视,他没有上前我也没有后退。 我以为我会不顾一切转身就跑,可我迈不开脚步。今夜的月色如此明丽,我能够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脸,我于他而言,亦然。 我应该如何回答?该冷漠还是嘲讽,是答我不认识你,我只是个长得和你朋友很像的人?还是我大难不死,你失望了么? 我听到我的声音道:“嗯。被大水冲走后让人救了,真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 我道:“我辗转来到京城,遇见了故人,他带我来国子监玩,就女扮男装了。今夜再此,只是一个巧合。” 我笑了笑,“你还恨我么?” 他没反应过来,“什么?” “是赵嫣然告诉你的么,她真是个好女孩。”我笑了笑,“我还一直误会她,以为她会什么都不说,如今误会解开了,我也没死,你也不必内疚,大家都平安无事,挺好的。” 聂然静静地站着,默然了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我呼了一口气,“天都这么晚了,先回去吧。” “和风姑娘。” 我再次驻足。 “我应该这么叫你对么?”聂然道:“嫣然同我说起,我失忆的那两年,整整一年都是与你在一起的。” 我闭紧眼,努力不让眼泪有流出来的机会,但是泪珠还是很不争气的从眼缝钻出,滴落。 我突然道:“这是你写的曲子。” 聂然把玉箫交回到我手中,温和地道:“我知道,那些回忆于姑娘而言很是深刻,然则事情既已过去,往事不可回,深陷其中不论对谁都不是好事,聂某希望姑娘也能随我一般忘却,对姑娘,对聂某,都是件好事,不是么?” 心痛,出乎意料地痛,竟连呼吸都在痛,我接过玉箫,笑道:“放心,我不会再纠缠司业大人,或许一直都是我错了,你是你,他是他,从大人您醒来起的那一刻,煦方就已经消失了。”我握住玉箫,“但是,我不会忘掉那段回忆,记住那些回忆是我和煦方的承诺,和聂公子没有关系,不是么?” 聂然有些意外的看着我,“既然姑娘这么想,在下也没有什么好说了。” 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我想我整颗心没有一刻比现在还要平静,“我最遗憾的事情就是,煦方走的那么突然,我没来得及和他道别一声。聂公子,如若你不介意,可以闭上眼暂时安静一下,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么?” 聂然困惑的眨了眨眼,但他没有多问,依言垂下眸,安静的站在我的面前。我抹掉更多的眼泪,让自己平静的端详这张面孔,这样柔和的线条,也是属于煦方的。我轻轻的伸出手,隔着空气描绘了一遍,回忆过往的每一个画面,还有那句“和煦和煦,煦跟着和,风吹往哪哪就是我的方向。” 我真是笨蛋。 那样的煦方,会哭会笑,会脸红会恼怒会紧张的一身汗会害怕的发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眼前这个人假扮出来的? 说到底,我只是不愿意相信,那样美好的煦方,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可是,犹如天上的繁星转瞬即逝,我只要记住那一刻的美好,也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不是么? 煦方,再见。 “好了。”我退后一步道:“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欠。” “司业大人,我想,你是太小瞧我了,我和风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我朗声一笑,“不过,对着你也许还是没有那么大的肚量。他日若在别处相见,不必太过惊讶,正如你所说,这些拉拉杂杂的纠葛你千千万万要忘掉才好。” “好。“聂然苦涩的勾了勾唇角,“夜已深,不如由我送姑娘下山。” “不必了。”我又退了两步,拱手,“司业大人就先回去吧,我自己没有问题。” 聂然还待说些什么,我又道:“这种时候还是分开界限好。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我了。” “那你小心照顾好自己。”聂然不可察觉的一叹,默默的转过身往前走去,一步一步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摩挲着玉箫,可惜我不会吹奏,不然可以最后再听一次煦风和月,作为最后的道别。 我抬起手,意欲将玉箫掷到山崖下。 “啪嗒”一声。 我悚然一惊,嗯,自然不是玉箫跌落的声音,再说,声音是发自后方。我转头望去,从丛林中走开一道黑影。 我厉声道:“谁?” “是我。”那道黑影往前,变成一道明亮的身影,“抱歉,我确非故意偷听你们的谈话的,公主。” 第二十章 卫清衡出现时我舒了一口气。 虽说他堂堂国子监祭酒半夜不眠在此冒头是件匪夷所思的事,不过鉴于此前已经出现过国子监司业和监国公主,也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了。 我说:“卫先生莫不是也是来泡温泉的?” 卫清衡笑道:“今夜是跟在聂司业后来的。” 我蹙眉:“你查他?” 卫清衡坦然道:“毕竟是聂侯爷的世子。这是太子殿下的嘱咐。” 我听到太子二字心中膈应了一下,揉揉额角说:“今晚的事你回去别和太子谈起便是了。” 卫清衡道:“嗯。” 我问道:“我可以信任你么?” 卫清衡瞄了我一眼,也撩开衣袍坐下,不再说那些花哨词,斩钉截铁地道:“可以。” 既然,卫清衡已听到了我和聂然的对话,与其什么都不说让他心存疑虑,不妨统统告之换取信任,若是好人自是好,若亦是心怀他想也可消除他的戒心。 这只不过是我转瞬即逝的那么一算,然而当静下心说这个故事时,我才发觉卫清衡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比如他不会一惊一乍,即便我说出我失忆这件事;再比如说起聂然和风的那段日子,他也只微微颔首,没有追问,没有让我说出更多难以启齿的话语。唯一当我提起中箭跳崖那段时他才转头认真的问我现在身上可还有不妥之处,我点点头他也点点头。 我以为卫清衡会发表一些安慰性质的感想,哪料他道:“公主您的人生经历委实丰富多姿,这故事真有几分催人泪下。” 我干笑:“卫先生,你在故事主人公面前这样超然,叫本公主情何以堪?” 卫清衡褪去玩笑之态,道:“。公主为聂世子的失忆而伤怀,这一点能够理解,然则公主可否想过,倘若聂世子当真恢复了记忆,你会与他重新在一起么?” 我再次呆住。 “聂世子若知道你有驸马有过诸多面首,可会心存芥蒂?公主可会为了聂世子与驸马和离?即便驸马同意了,夏阳侯可是皇上多年来的心头大患,他岂会答应公主与聂家的这门亲事?当然,公主能够选择放弃身份与聂世子远走他乡,但公主你可以担保在恢复全部的记忆后,还能释怀么?”聂然道:“你现下所有的情感,都缘于那一年的记忆,可是公主,你还有过去十九年,可曾想过,孰轻孰重?” 我道:“卫先生思考事情一定要这么的理智和面面俱到么?你是在替我庆幸聂公子能够忘记过去,否则平添本公主的烦恼么?” 我蹙眉道:“故我今我,同为一人,有何不同?” 卫清衡反问:“那么煦方和聂然又有何不同?” 卫清衡嚼笑意瞅着我,没再和我争辩,“好,公主说不是就不是。” 卫清衡敛去笑意,沉声道:“公主这般说法可越发不像你了。” “既然如此,公主就放弃这个身份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找一个平凡人家嫁了过一世安稳日子,不就没有烦恼了么?” 卫清衡的声音不高不低,顺着风势送过,隐隐间透着一股师长的威严。 我竟一直忘了,从孩提时代他就一直是我的师父。 最崇敬也最惧怕的人。 “若非聂世子的收留与照顾,公主如何生存?”卫清衡起身负手,正色道:“若生在贫苦人家,从小耕田务农,若时运不济遭遇旱灾水灾,此生遍即匆匆逝去,即使平安一世,然一世为衣食忧愁,公主口中的‘锦衣玉食’于她们如同天境一般,不可奢想;若生在富贵之家,大家闺秀足不出户只等适婚时听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有多少人能遇两情相悦值得依靠之人,若是三妻四妾终此一生宅中相斗,又有何意义?” 卫清衡道:“如若生在官宦之家,三年一次的宫中秀女不得不去,难道公主认为,后宫三千佳丽都比您幸福美满么?” “何为偏何为全,公主心中难道还不清楚么?” 卫清衡这回没有说话了。他平静的看着我,最后扯出一个笑,慢慢坐回身。 我觉得我说错话了。可又不愿示弱,索性也闭上嘴。 “公主一出生就生得一双明眸。” “天下间的女子无人不愿自己貌美,然而天生皮相,即便平凡丑陋亦只能怨天尤人。” “公主从懂事起琴棋书画都是最好的人亲自授予。” “才华不输任何一位皇子,这世上多少人天生愚钝,即便努力一世都碌碌无为。” “公主得到的是世上最好的爱。” “皇上把能给予你的一切都给了你,荣华与权柄,满朝权臣费尽心思到头亦在你之下。” 卫清衡道:“公主敢说,此些种种你浑然稀罕半点不在意么?” 我才发觉,他说的字字在理,我总是太过习惯与生俱来的好,眼里看到的却是我没有的那些东西。 卫清衡道:“亲情,皇家中的亲情本就暗藏算计,但并非俱是虚情假意,至少皇上对公主,尽心尽力;朋友,可以努力用真心换来,再不济,我也是公主的朋友。” 卫清衡的目光望向这,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关怀。 我心中一暖,不觉抿嘴颔首,像是从记忆深处脱口而出道:“师父,我知道了。” 话音方落,我呆了一呆,卫清衡也是一怔,旋即挑眉道:“未料想这一课还能帮助公主恢复记忆,甚好甚好。” “如此说来,我第一次叫你卫先生的时候,你就发现我失忆了?” 卫清衡伸了个懒腰,“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吧公主殿下,再不回去睡天就要亮了。” “等等等等。”我拉住他的袖子,“有件事我一直记不起来,您能不能给提个醒说道说道?” 卫清衡疑惑瞥向我。 “就是关于韩斐和方雅臣的事。” 卫清衡困困闭上眼。 “殿下,明天再说成么?” “不行,绝对不行坚决不行。” “好了,别浪费时间,开始。” …… 韩斐与方雅臣那档子事说起来确要折费一番功夫。 好在卫清衡不仅是个教书的,还是教书里官做的最大的,说起话来算是条理清晰,简明扼要。 这个故事要追溯到方雅臣的父亲方良那一代,当然,为了遵循发展的先后顺序,中间会穿插一些人物譬如本公主,曲曲折折要多留一分神去听。 方良曾经是个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十七岁进士,历苏州府推官、山西道监察御史、本司少卿、通政使司左通政、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登莱、兵部左侍郎、兵部尚书兼太子少保,最后父皇还赠了他大司马之名。 当然,若以上官职不大好消化,那么简单的说就是他曾是文官中的佼佼者又做过武官中的领导者最后掌握了大半兵权,连赵首辅都要忌惮他三分。 这样的人物难免会有些风头过盛一失足成千古恨,这个失足就是韩斐,他一路保驾护航悉心栽培的关门徒弟。 说到韩斐所有人都知道他曾经差点就当上我的驸马,结果脑子一抽就逃婚了,这个致使他抽风的源头正是方良的独子方雅臣。 严格来说,韩斐与方雅臣是同一届的国子监生,殿试上各自显山露水一番又同时入了翰林,两人俱是一副锦心绣口,文采风流,难免被人拿来比较,私底下也暗暗较着劲。 这本来是一个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可惜的是这里的祝英台隐藏自己女子身份太过滴水不漏,于是变成了梁山伯与马文才的爱情故事。 所以韩斐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自己是个断袖,他家教严,不孝之无后为大这个思想根深蒂固,他一方面对方雅臣恶言相向,一方面为自己寻找新欢忘记旧爱。 很不幸的本公主成为了他忘情的救命稻草。 请不要问我为什么看上了他,要怪只能怪方良忽悠我要多与韩斐接触培养观察力,这话我此番回想起来十分不屑,连男女都区分不出来韩斐的洞悉力还有待商榷。 当时我还不知道韩斐是个伪断袖,恰好到了适婚年龄,且愿意娶本公主的王公贵族也寥寥无几,于是婚事就那么凑合的办了。 这婚事让多少人伤透了心,首当其冲就是方雅臣,她在婚礼前一天碎了心去郊外散心,不小心跌马受了重伤,一夜不归。然后是韩斐,他本来还纠结于自己究竟是正常人还是断袖而不可自拔,结果一听方雅臣失踪,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冲去找她,完全忽略我的存在。最后自然是我,堂堂襄仪公主在拜堂日逃了新郎,还有何颜面在兄弟姊妹前耀武扬威? 本来,按照本公主以往的性格势必要将韩斐挫骨扬灰才肯罢休,但,神奇是事原本怒气腾腾的我在第二日态度大转变,不仅满面春风还请求皇上饶恕韩斐罪责。 说起这段的时候我问卫清衡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的脑袋被门夹过了?卫清衡只说了一句,也许是被什么人给夹过了。 回归正题。 青有没有出于蓝不得而知了,只是两年后的南江贪污大案是韩斐亲手破出来的,此案主犯正是方良。这暗里头是个什么旮旯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方良为官半生,要真说清清白白两袖清风也没人信,说巧不巧主审此案的大理寺卿和少卿都不想得罪此人,于是以各种理由把当时还是推丞的宋郎生给推上去,方良彻底倒霉了。 所以我猜我恢复的那一小段记忆应涉那一案,当时我刚任监国不久,方良牵涉不少太子党,我自不愿他栽,但宋郎生这人认死理,你和他说整个政局没用,他只会以一句“公义道义”堵死你,我去求助父皇吧他也以身体不好推脱,父皇忌惮方良的权势,也想借力打力,反正他不费吹灰之力。 方良倒了,整个方家树倒猢狲散,连原本快要从翰林院跳入内阁的方雅臣都受了牵连,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只叹那韩斐藏着的别样心思不说清说透,方雅臣何等心气,又岂会甘休。这其间言浅意深的纠缠,内里硝烟弥漫,到得最后,方雅臣竟想吹灯拔蜡与韩斐同归于尽。 她蓄谋了一场韩尚书寿宴毒杀,韩斐似早已预料只待赴死,结果那时候浑然未觉的我因为讨厌韩斐偏要与抢他的酒喝,方雅臣虽恨韩斐却是个实心眼的好人,一个扑身扑倒了我,于是方雅臣轻薄公主的骇闻传遍朝野,次日,我招了方雅臣入府一叙。 我找她自然不是因为我看上了她,而是她在扑倒我时我摸到了她柔软的胸以及感觉到洒落在地的酒水异样。这个女扮男装欺君瞒上兼毒害公主的罪够她凌迟一百次了,她也心如死灰的全盘托出事情真相,只求留一具全尸。 也许是经历的不同,他们那些翻云覆雨在我看来不过自古多情空余恨,这两人明明还很年轻,脸上却已失了当年琼林宴上飞扬跋扈的神采。 我于心不忍,思量下要求方雅臣进府做我的面首。方雅臣不明就里,我也不多解释,只是没过多久,韩斐踏破门槛暗地里只求我饶恕方雅臣放她自由,愿为我做任何事。 我把韩斐的心意告知方雅臣,又劝慰她韩斐不过是个耿直之人,于他而言百姓与师长前者重后者轻,如此几番,方雅臣搂着我哭了一场后对我提了一个要求:再也不愿见到韩斐。 该要求的难度系数很大,除非我把韩斐关起来,但这样不仅师出无名也显得本公主很不人道,于是我给方雅臣安排到国子监僻静之地后与韩斐定了约定,除非他在我府上做面首不然我就让方雅臣死的很难看,韩斐只当我是恨他当年逃婚而故意羞辱,便咬牙答应了。 卫清衡讲到这时说:“公主之所以救方雅臣只是想为方良大人做一些事,只是当时方雅臣没看透,韩也没能看透。” 我深深为自己的品行秉性感动后问:“既然如此,我为何不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呢?他们两这样僵着对我对他们都没什么好处吧?” 卫清衡道:“当时公主曾找我商量此事,认为他们两个仍然相爱,只是一个不知道对方爱着自己,一个不能允许自己爱上仇人,首先需要一些时间的淡化,再接着要设计一些事让他们知道对方的重要性,若不能冰释,谈何和好?” 我想起方雅臣曾经说过的:若终究注定离开,不如留点余白,即使不回头,日后想起也不至那么逼仄;若两个人都舍,那敢情好,自此风清月朗再不相欠。 她这话分明是逐渐放开的意思。 我问:“那我为何不采取行动呢?” 卫清衡笑了一声:“后来公主自己的门前雪都没扫好,哪还有精力管他人瓦上霜?再之后公主都失了踪,和聂世子恩怨情仇的,到如今问再来问我,我都有种时过境迁之感了。” 我跟着他一叹,反正事情已经过去,计较本来没有太大意义,不过总归是让我弄明白了,还是要管一管,为他们这两个苦情人划上最后一笔。 我忽然想起一事,问:“我怎么听你从头到尾的说,都没有说到韩斐对方雅臣明确心意?韩斐到底知不知道方雅臣是女人啊?” 不知不觉昨日已逝,回想昨天一天所知所闻,我也升起了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只是蹲坐了一夜,忽然起身让我一个眩晕的踉跄,飘忽间脑海深处闪过些画面,有人嚷着“韩驸马逃婚啦”,然后是父皇震怒,再然后熙熙攘攘的席面上一道云淡天高的剪影,回眸间我心跳如雷。 卫清衡忽然扶住了我,急问:“公主你怎么了?有哪儿不舒服么?” “什么?” 第二十一章 卫清衡轻咳了一声,“婚宴上大哥哥?他是何许人?” “公主可还记得你的大哥哥生得是何模样?” 我摇了摇头。 “公主从何得知那道影子正是他呢?” 卫清衡无奈的看着我,道:“公主,我们还是回去吧,我还有课得上,不若你这般清闲。” 卫清衡回头果真回房眯眼去了,此刻天蒙蒙亮,陆陵君屋里那伙子李大杜二苏三什么的还横七竖八的躺着呼呼大睡,他们这种猪一般的日子何其幸运,可惜我做不成真正的白玉京。叹了叹,我揣着谕令回到公主府去了。 回府后我藏好谕令也不捱着倒头就睡,一躺昏昏沉沉的睡个大饱,醒来后竟见日头下沉,这才感到腹中空空,交代下人做好晚膳多加些荤,索性一次三餐合着吃到撑,柳伯远远看着直摇头,身为管家没能妥善安排好公主的作息,他除了唏嘘叹息别无他法了。 吃饱喝足后我想起了一件事,今日太子大抵会借着早朝正式授予韩斐为江浙监察使一职,虽说有我的印玺加之他开的金口这事算是尘埃落定,只不过此前韩斐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此后又一直以公主面首的名义晾了好一段日子,不晓得会否遇到什么阻碍? 我在思考这事的时候府里的侍女匆匆忙忙说有人求见,一问之下是韩府的家丁,再问之下才知出了大事,那家丁哆哆嗦嗦地道:“韩公子遇刺,此刻生死未卜。” 我头皮一个炸开颤声确认了一次,等赶到韩府但见府邸上下笼罩着一股哀怨的气氛,我心中打鼓,不了个是吧,不能吧,不至于我刚放生就往死地里游吧。所以当震惊快要呛酸的鼻子的时候,门帘后突然窜出某人时,我顿时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韩斐气定神闲叩上茶盖,奇道:“公主何以神色慌张,发生何事了?” 我瞪着眼睛道:“你的家丁上门找我说你遇刺,生死未卜。” 韩斐讶异地眨了眨眼:“大抵是他口齿不清了,那刺客中了我一剑,性命堪忧啊。” 所以,那家丁想表达的“此刻”其实是“刺客”的意思么? 我揉了揉发麻的槽牙,灌进下人放下的一口茶,道:“到底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刺客?” 韩斐勾起嘴角道:“应当便是内阁的那些人,不是赵首辅就是李次辅,不过既然敢接手这趟差事,也俱是预料到了。” 我看向他:“我们这是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了?” 韩斐怔了怔,旋即笑道:“这做官有贪污受贿的有明哲保身的,我若是那贪生之辈也不至落到如今这般境地,此些种种,公主兀需多虑。今日请公主来,是为两件事。”他从袖口掏出一本蓝封皮册子递给我,“这些是我在公主府里记录的一些事务,府内哪些人有可疑,哪些人需得提防,朝党哪些派系的蛛丝马迹,诸人诸事的推测和我个人的一些见解,未必对公主有大用途,备着防人倒无不可。” 我翻了翻,不知这些密密麻麻的字是用他多少日夜换来,心中一酸:“多谢。” 我颇为惆怅的看着他,十分想问他一个问题:你晓得方雅臣是女子么?话自然没有说出口,我一面了解他要如何运粮,一面思索着有什么法子能够让他与方雅臣和好,待到他说要走水路时我眼睛亮了一亮,“此次运粮走的是漕运?” 韩斐点头道:“从京杭运河起,顺流转漕南下,至杭州后再走陆路,能够在最快时间内把粮食送至受灾处,行事上也稳妥许多。” 韩斐疑道:“什么?” 我笑道:“本宫是在琢磨着明日要否给你践个行?” 韩斐摇头浅笑,笑声透着无奈:“这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么?” 从韩府出来后,天色蒙蒙,一日即逝。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我回府捣腾了一阵又换回一身儒衫往国子监,这回也不再打马虎眼,直奔敬一亭祭酒厢房,关上门对着正在阅卷的卫清衡道:“师父,今夜天清气朗,明日应风和日丽,有否兴趣游河?” 卫清衡道:“啊?” “就是坐着画舫从清河北隅游至城西毗港,中途在那附近的茶肆歇坐歇坐,最后绕回来,此乃近日京内达官客商最喜欢的路线,据闻景致宜人,别有洞天。” 卫清衡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想了想,还是:“啊?” “听闻广文馆的监生此次月试再拔头筹,不如让诸位监生同博士游湖赏景,以示嘉奖?” 卫清衡释卷,盯住我片刻,道:“公主希望方雅臣随行?故意以此为由得以见韩大人一面?” 我道:“师父不愧为师父,一点就破,你道如何?” 卫清衡点点头:“包下画舫的银两公主付么?” 卫清衡道:“我是清官。” 卫清衡又道:“可惜我明日还有课,不能陪同,不能安心。” 卫清衡似笑非笑:“不过,聂司业得闲,可让他陪同随行,就看公主愿不愿意了。” 他分明是有意考验我来着,我显然在自搬石头自砸自虐。 我咽了咽口水,“他看到我,一定会问的。” 我纠结了半柱香,拍桌道:“就这么说定了。” 陆陵君歪头看我:“你怎么这副神情?你不愿去?” 陆陵君激动拍着我的肩,“果真?我一想到能和白贤弟一起,不知怎么也兴奋地紧!” 我缓缓斜眼,瞅着陆陵君,忽然想起一个故事,随即叹了叹,绕过他,摇头入屋。 …… 不论如何,清河总归是一处好景,一方好水,尤其衬着这晴空万里,更是相得益彰。 广文馆的监生不算多,加之几位教习的博士统共也就那么五十余人,满打满算包了三船大画舫。天子门生自不能失礼于人,画舫上原些个莺莺燕燕容不得,船夫小厮和几个丫鬟留着,摆上些精致的糕点果盘,扬帆驶开来,确是一番洒脱。 其实我和他也与生人没差了。 我撑着甲板扶栏迎风而立,李大端着酒杯凑过来,笑道:“白五,你这架势有点悲天悯人,不会是在触景生情吧?” 我望着一湾碧水,叹道:“可不是,我惦记我老家的媳妇了。” 不过是信口胡诌,李大一个踉跄,杜二苏三也探过脑袋:“什么!你有媳妇了?” 陆陵君端着果盘悠悠晃来,见我们三两成群,笑问:“你们在聊什么?” 李大瞪着眼道:“白五说他有媳妇了!” 杜二苏三异口同声地道:“对啊对啊!” 我忙垫脚掩住他的嘴,陆陵君索性把我拉到一边,语重声轻地道:“你不是公主的面首么?怎么会有媳妇的?” 我瞥了他一眼,“所以开玩笑而已啊。” 陆陵君呆住,“玩笑?” 我道:“说笑罢了,再大声些让他们全部起疑就穿帮了。再者,我就算现在没有媳妇,将来总是有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陆陵君哼了一声,“你这么弱不禁风的模样,谁会嫁给你?” 我抖一抖脸皮,“行行行,我弱不禁风注定孤家寡人你满意了吧?” 陆陵君再哼哼,我斜瞥他,逗道:“我说你这样,该不会喜欢我吧?我可事先声明,我不是断袖,你不能有非分之想喔。” 陆陵君瞬间涨红着脸,气道:“你胡说八道!” 李杜苏三人莫名其妙的看着我:“你和他说了什么?” 我唉声叹气道:“他是羡慕嫉妒恨我有媳妇了呗,你们还不去安慰他?” 李杜苏三人闻言哈哈大笑,边笑边跟上陆陵君,我弯着腰笑了一阵,恰余光瞥见一人,却是方雅臣静立木栏边前远眺,遗世而独立。 其实离近了细瞧,方雅臣容貌气度处处雅致,干净而淡雅,毫无小女儿矫揉造作之态,无怪无人洞悉她的真身,无怪韩斐对她动心。 我再次长叹感慨,这原本是多么有趣传奇的一对梁祝,究竟因何造成今时今日这种田地? “你为何叹息?” 身旁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我浑身不自然的僵了僵,缓缓躬身笑道:“聂司业。” 聂然随手挽袖把手肘往扶栏一搭,淡然笑道:“祭酒大人都同我说了,你也不必做这些虚礼。方才见你大笑之后又几番唉声叹气,不知是为何事?” 我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无非是和他们说了些玩笑话,又不住惋惜自己并非真正的监生,时日到了还是要回到原点,不免有些黯然罢了。” 聂然脱口笑了笑:“年纪轻轻就如此这般,日后还了得。” 我听见这句话,顿时觉得天地一片发虚。 在陈家村的时候,在我沉闷的看着天空无聊抱怨人生时,煦方会点着我的鼻头笑道:“你如此年轻就这般多愁善感,日后啊还了得?” 聂然见我呆呆望着他,奇道:“怎么了?” 我勉强笑了笑,眨掉眼雾,“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聂然稍稍一怔,似乎听懂了,亦转头遥望江河,过了半晌,画舫遇浪晃了晃,聂然见我有些站立不稳,笑道:“你该不会晕船吧?” 我“啊”了一声,“怎么可能?晕船哪有我这般气定神闲的。你是没见过晕船的人,连路都走不直,蹲着一个劲狂吐不止,那才厉害呢。” “喔?你见过?” 脑中浮现出一个场景,场景中朦朦胧胧,不知何时何地。 隐约是在落日黄昏下,我看着那人紧张的站在甲板上,一手悄然握住扶栏,转过头来,却是宋郎生。 我憋着笑歪着脑袋踏着小碎步踱过去,“你看起来很害怕啊?没做过船么?” 宋郎生故作镇定,冷哼一声别过头。 我食指一指,道:“喂,今日可是我的寿辰,你平常不理我就算了,既然答应了就要奉陪到底,君子一诺千金,不许抵赖。” 宋郎生不耐地道:“我并未食言。” “我问你话,你不答就是食言,”我一叠声地道:“说话不看着我也不是食言。” 宋郎生深吸一口气,满面写满了忍耐忍耐,努力回扭过头看向我,“这样可以么?公主殿下。” “可以,驸马大人。”我窃笑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是不是很怕坐船啊?” 宋郎生犹豫片刻,乖乖点头:“嗯。” “为何?”我问,“是怕水,还是怕船?” 宋郎生说:“我儿时亲眼所见有人溺水而亡,这么多年,我从未坐过船。” 我听他这般说,反倒有些愧意:“那你怎么不早说?” 宋郎生道:“没什么好说的。” “这怎么能不说?”我反驳道:“人心的阴影可大可小,不小心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当如何是好?” 宋郎生道:“小时候的事而已,现在自然无所谓了。” “喔,小时候宁死都不坐船,长大了就可以坐了,难道说,是因为长大了,心也变了?” 宋郎生不耐看着我,深吸一口气:“这不是公主让我陪你坐的么?” 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满脸懊恼的别过头去,我怔了一怔,长长的喔了一声,笑问:“这么说来,你是因为我叫你坐船才坐的?若我不叫你坐你就不坐了是么?” 他把头别的更歪了,我索性绕到他另外一边,看着他,他又把头转回去,冷哼不语,这时船上一阵颠簸,他僵着身子扶着扶栏,额间冷汗涔涔,我见他如此,忍不住哈哈大笑,宋郎生忍无可忍朝我大吼:“萧其棠!” 我退了两步道:“现在风浪确实有些大发了,我先进去避一避,你喜欢看风景就在这里看吧,我不烦你啦。” 宋郎生神色慌张的迈出一步,此时船又晃了晃,他忙握紧扶手,对着我道:“你你,你先别走。” 我不理他,假意回到舱内,再悄悄探头瞧他,只瞅见他一人扶着栏缓步挪动,战战兢兢的样子十分逗趣可爱。我从舱内拿出一面金色小旗,朝不远的隔岸方向用力挥了挥,须臾,忽听“啾”的一声响,不远方的半空迸射出璀璨夺目的烟花,转瞬即逝间再次绽放,于是空中千姿百态的烟花开出一片妩媚,旋出一团团魅影。 宋郎生愣住,仰头望去,我看见五彩绚丽印在他的脸庞上,眸色神采逼人,想来在这一瞬间当忘了惧船一事,便上前去揽住他的臂弯,笑问:“漂亮么?” 宋郎生回过神来,“这是你准备的?” “我知道你不会为我准备礼物,所以只能自给自足啦,”我吐了吐舌头,“能把你骗来一起看,就算是最好的礼物了,至少现在这一刻,你的样子,烟花的样子,我必会牢牢的记着,难过的时候想,开心的时候想,日日想,夜夜想,想到下一次寿辰你再来陪我为止。” 宋郎生用那流光溢彩的眼眸瞧着我,我想他应是把我看进眼中了。 我被他这眼神瞅得有些耳热,说:“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你怕坐船了,可我还强迫你跟我上来,就是故意要你感到害怕。这样,以后你只要远远的看到船,就要想到我,就算是厌恶,就算是不齿,也要记着此情此景,心里暗骂我一百遍,总归还是有我这个人的。” 宋郎生默然片刻,毫无意识的用扶着木栏的那只手摸摸我的头,“你这般待我,我自会铭记于心。” 我心底头瞬如烟花,绽出万丈光芒。嘴上却不示弱:“诶,你这话我可听不懂了,什么叫我这般待你,我是待你好啊还是不好?” 宋郎生哑口无言,再次转头无视我。 宋郎生忽然打断:“那你日后真心待我尊重我不就好了么?” 这下,我愣住,他也愣住了。 我痴痴傻傻的望着他,连笑都忘了,不知是否因为烟花太过艳丽,宋郎生整张脸红彤彤的,他见我这般看他,这回连船也不怕了,一个扭头大步回到船舱,独我一人久久而立,难以自持的笑开了花。 “你在想什么?” 一声询问将我一个激灵打回现实,我扭头看身边的人,聂然问道:“看你这般笑,是想起那个怕坐船的朋友么?” 我弯着眼,双唇动了动,“是啊,历历在目。” 突然想起来这些,心情似乎也如这日头光耀了不少。 昔日的我,究竟有多么喜欢驸马呢?我喜欢的人,不是大哥哥么?这之间究竟发生了多少事?卫清衡总说,他站在过去的我那一边,过去的我,又是什么样子的? 一阵波涛剧颠,我站立不稳,聂然顺手扶了我一把,待到风平浪静又放开手,我望着水天相接的地方,思绪飞到千里外,未觉不妥,“你说,人的心,人的感情,会因为记忆上的忘却亦随之荡然无存么?” 我遥见不远方驶来一艘小船,船头上仿佛有个人影,日头太晃,看不分明,我将身子朝往探了探,待太阳闪烁而过,我看清了那人容颜。 第二十二章 宋郎生那个眼神瞧得我浑身不自在。 当然令我比较困惑的是,他现下这般站立船头岿然不动的模样,分明无所惧了,怎地已经不怕坐船了么? 前方不远是西毗港,设漕运码头,我们这几船画舫原定在此歇脚,沿路都有茶肆酒楼,待靠了岸,众监生博士疏疏散散下船去熟络熟络,约莫一个时辰后再集中回画舫。 我踏岸后朝水湾看了看,宋郎生坐的小船也停靠下来,他一身灰布衣不惹眼,只背一小裹包袱系有一剑,风尘仆仆,几乎没人发现他正是当朝附马兼大理寺卿,如此低调而归,不晓那狱案处妥了没。 我颇有些忐忑的端在那儿,踌躇要否和他解释在此的原因,又恐旁边有人察觉而暴露身份,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旋即,擦身而过,他瞄也不瞄我一眼。 我诧异回转过身看他背影,心中直打鼓,貌似方才在船上他只望了我一眼,之后便视若无睹了。所以,这家伙是见我一身儒衫,不愿揭穿,才故意假作陌生人么? 我环绕四顾,见各监生悉数散开,陆陵君也随李大杜二苏三他们上了就近的茶楼,便拖开步伐,亦步亦趋的跟着宋郎生。 下定决心后,我小跑越过他,转身,盯着他道,“你怎么忽然回来了?” 宋郎生顿下脚步,挑了挑眉毛:“原来公主是嫌我回来的不是时候,且安下心,我不会烦扰到你的好事。”他说完拂袖拐个弯,直拐入驿站的马厩处,我拦住他,道:“诶我说你,你是不是特喜欢给我留下满腹疑虑后潇洒走人啊?” 宋郎生微微别过脸去,若无其事的把包裹系在挑中的一匹马鞍上。 我无力揉了揉眉角,直觉告诉我他满脸别扭的模样必然是在找人较劲,再一琢磨,这矛头或许大概堪堪指向本公主了。 宋郎生与驿站的人交接妥当后拉着马儿就要走了,我拉住他的马缰绳,道:“上回的事还没了结清楚,你现在这又是在闹什么矛盾?” “上回?”宋郎生冷峭一笑,“公主便这般巴望着拿到和离书么?”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蹬上马挥鞭,扬尘而去。 我摸不准他的所思所想,只觉得过去没能看透他,现在更看不明白,不管过去现在,他总有堵死我气死我的本事。 从驿站出来正想回找陆陵君他们,见方雅臣伫于岸边,遥望湾湾深水之上的一艘巨轮,正是韩斐漕运的官船,官队押着货粮监督着船工上上下下,韩斐的红色官袍在艳阳下随风飞扬,我虽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想,这样的人不知在方雅臣眼中是否已融为了一处梦中亦难平之景。 我走到方雅臣近处,此刻韩斐似乎发觉了我们,他们二人四目交接时,我只觉得方雅臣如千古寒潭的眸子浸出某种哀伤。 这样远的距离,却是他们这么多年来离的最近的时刻。 我心中长叹,所能做的也只限于此了。 当那泊到岸边的官轮缓缓驶开,方雅臣这才恢复了往日那般古井无波的模样,她见我在看她,亦无多言,轻轻颔首为礼,便转过身而去。 后来过去很多很多年,我都不愿再回想起接下去的那一幕。 就在转过身的一瞬,身后响起巨大的爆炸声。 一声紧接着一声,震到地摇,憾到心颤,那艘巨大的官轮由船头至船尾在几声巨响后燃起大火,火光冲天,映红了大半片天,烟雾弥漫,漫黑了万里晴空。 这始料未及的一幕让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僵着身子迈不开脚步,眼睁睁看着那艘巨轮上官兵们船夫们的惨叫不止,大火焚身随之跌入深水之中,其景惨不忍睹。 在恢复理智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去寻找方雅臣的身影,来来往往的所有人都乱了方寸,但见她飞快奔上画舫,不知想要做什么。我心惊肉跳的跟紧她,方一踏上船就动了起来,待我跌跌撞撞找到人,只见船舱内方雅臣手举长剑向着船夫,命他以最快速度驶往巨轮处。 方雅臣举剑的手剧烈的颤抖着,唇色发白,眼眸中透着一股决绝,我强自镇定下来,道:“这里有我,你去甲板上看看状况。” 方雅臣点了点头把剑交给我,飞身离开船舱,我见她离去,哐当一声丢下剑,对使舵的船夫道:“不要靠离的太近,隔着一段距离就停下。” 见船夫唯唯诺诺点头称是,我这才离开船舱奔往甲板,与方雅臣共睹眼前那惨绝人寰的一幕。 只消这么片刻,轮船已然陷入茫茫火海中,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们还能感受到火光刮来的汹汹热气,渐渐的,连人声也听不到了,天地之间除了噼噼啪啪的轻响,寂静的就如坠入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那么一瞬,她露出了一丝笑容。远处的风吹来,她衣袍飞扬,神情竟恍如一个飘零的幽魂。 方雅臣没有回头,声音在风中飘忽不定:“我要去找他。”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韩斐。 我哽了哽,道:“他死了,你找不到他的。” 方雅臣回过头来,惨然而笑,“正因为他死了,我才要去找他。我总归可以在他面前褪去伪装,可以在他面前哭,可以在他面前笑,可以告诉他我爱他,为何现在还不让我去找他?” 她挣了挣,我不放手,道:“因为人死了就死了,不论你想说什么他都听不到了。即便现在去找他,用生命的代价去找他,他也不能感觉到了。” 方雅臣的眼睛愈发的迷茫起来,我想,此刻的她,看不见天,看不见地,看不见我,只看得见漫天漫地的火光。她低下头,以手掩唇,忽地吐出一口血来。 我逐渐放开她的手,对她而言,在这儿随韩斐而去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方雅臣浑身颤抖的走向扶栏,她想要坠河,然而悲痛令她失去气力,几乎连翻身也办不到。她费力的撑着手,几次跌倒,几次爬起。 终于,再一次,她没有跌落尘埃,有一双手抱住她,有一个人,紧紧拥她入怀。 是韩斐。 我轻轻一叹,韩斐,这个一直睁睁看着一切,看着方雅臣的笑,方雅臣的悲,方雅臣的痛,是不是再也装不下去,看不下去,镇定不下去了。 韩斐将她颤抖的身体圈入他同样颤抖的怀中,沉声唤道:“雅臣!” 那声音,承载着连大地都载不了的痛楚。 方雅臣听不到他在呼唤她,甚至感受不到他,自顾自的欲要爬起,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她已经关上自己的心门,把整个天地都隔绝在自己的世界外了。 下一刻,韩斐更加用力抱紧她,俯身,吻住她。 我不知道此时的方雅臣在想什么,但是,她逐渐放弃挣扎,那微睁的眼角,慢慢的,慢慢的,渗出泪。 这一滴泪落,心结亦开。 所以说,什么锅配什么盖都是上天定好的,他们彼此没有比对方更适合自己的人了。 昨日与韩斐商讨到运粮一事,他恐有人会阻拦水路,便计划假走漕运,实则米粮已分散四方运走陆路,待后齐聚。只是这样一来,需演一场沉船的戏码。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看到灾粮尽毁,他亦随之而亡。 我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幸运的是,韩斐为作好准备,在轮船驶出时就偷偷潜回躲在画舫上,方可逃过一劫;不幸的是,竟然真有人要毁掉这艘货轮,令那么多无辜的生灵葬身火海。 待听完韩斐的解释,方雅臣久久不能平静,我叹道:“我故意带你来,是想让你在看到他死去的那一瞬,明白自己的心,明白活人的可贵。只为这漫漫长路,谁也无法预料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若不能好好的把握当下,或许,就只能用那具行尸走肉渡过这毫无欢愉的一生。” 方雅臣默默地听我说完,轻叹一口气,推开韩斐,退后一小步道:“但若和他在一起,昔日的那些仇和恨亦是无法忘掉。” 我和他同时转向轮船方向,不得要领之际,忽听方雅臣高呼一声:“小心!” 我感到背上被人用力一推,脚力不稳踉跄了一下,再回过身时但见方雅臣张开双臂挡在韩斐身前,肩上堪堪中了一箭! 船舱里,船尾上,像是变戏法一般窜出十几个人,有人手持刀,有人手持弓箭,眨眼间,将我们圈在中央。 韩斐大感不妙,抽出腰带一甩变为软剑,拦在我们跟前,对那群人道:“来者何人!” 那群人岂会与我们多费唇舌,二话不说持剑袭来,韩斐软剑使的十分高超,数招下来且占上风,然而寡不敌众,余下几人便朝我们逼近,方雅臣一手扶着肩膀受伤的地方,鲜血渗过指缝滴落,但她仍坚持站在我跟前,在我耳边细若游丝地道:“殿下,若我们撑不住了,你便跳下去。” 她说完伸手解下玉冠上的发簪,机关一摁,发簪尖出数寸,犹如比首,直指那群人,凛然道:“那船也是你们毁的吧!” 殊不知,方雅臣摘下发簪,长发随风飘扬,那群刺客见状,有人惊呼:“密报果然无误,果然有女子扮男装,她就是襄仪公主。”言罢,与韩斐混在战圈中的刺客亦跳出来,往这里逼近,韩斐一个纵跃落在我们跟前,喝道:“你们是来刺杀公主的?” 那群人中为首的人言简意赅地道:“奉命行事。” 我思绪陷入一片混乱,脑中想了好几种可能,不知此回又是谁要取我的命?正彷徨间,臂上忽地一阵刺痛,方雅臣手中长长的发簪刺入我的肉骨,她恶狠狠地道:“原来是你这个叛徒!” 我被这尖锐的疼痛出一身细汗,“你在说什么?” 那为首的刺客看向我,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里应外合的国子监生。” 什么里应外合? 不等我反应过来,韩斐怒目而视,剑尖直刺向我的脸,我避之不及,为首的刺客反倒帮我拦住这一剑,把我拉向他们这边,哈哈笑道:“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这句话让我把混沌的线索串成一线。 有人事先得知我女扮男装混在国子监中,并与国子监的某人串通在一起,企图今日刺杀。这群刺客不知襄仪公主的面貌,只见方雅臣是女子,便认定她是公主。 我当如何是好? 等等。 我心砰然一跳。 我缓缓退后,缓缓的解下发髻,装作不经意间,让他们发现我的异状。 要救他们,只有一个办法。 为首的那人被韩斐一个击退后,忽然瞥见我的长发,大喝:“住手!” “那究竟谁才是公主?” 为首的那人来回看了看,狰狞地道:“不管谁是公主!宁枉勿纵!杀!” 我飞快的往船尾方向奔跑,身后传来韩方二人与刺客奋力拼杀的声音。 刺客总共有十三人,韩、方已经除去三人,还剩十人。此时他们精力消耗殆尽,若以二敌十,毫无取胜之机。所以第一步,要分散开来他们的刺杀阵容。 “哐”的一声,两刃相抵之响划破长空,我倏然转头,但见一道身影落在我的跟前,手臂平举,握有一剑,剑未出鞘,蓝色衣袖在风中轻轻漂浮。 第二步,就是赌他会为了救我性命挺身而出。 一直处在暗处伺机而动的,聂然。 乌云翻卷,风渐起,聂然长剑出鞘,霎时杀气弥漫,刺客虽说身手矫健,然而聂然一剑击出,绝非等闲。不消片刻,几位刺客皆死于他剑下,最后留下一人,用麻布堵住他的口并绑了他,作为活口。 我见此番无碍,便急着要去看甲板那边韩、方的情形,方踏出脚步,身形一滞,聂然一把拉住我。 他沉声说:“你是故意逼我出手?” 我反问:“你是故意不出手,希望韩斐死于这个‘意外’吧?” 聂然道:“我为何要这么做?” 我没有回答他。 聂然手中用劲,把我的手腕捏的极痛,我一个扭身碰到了发簪刺到手臂的伤口,闷哼一声,聂然道:“你凭什么笃定,我会救你?” 我注视着他:“你欠我一条命,你那么想要和我撇清关系,这条命,你一定会还。” 聂然冷峭一笑,我看不明白那笑容的意思,待他缓缓放手,我正要转身去找韩、方二人,只觉画舫剧烈一摇,整个人撞到扶栏,金簪再陷一寸,疼的浑身发颤。聂然上前扶起我,看了那金簪一眼,道:“必须拔出来。” 不等我应声,他直接握着簪柄用力往外一抽,我一个寒战,臂膀伤口处蓦地一空。 聂然简单的撕下衣料替我包扎,道:“你倒是硬气,这种疼痛都可以忍受的不吭一声。” 剜心之痛都经历过了,这又算的了什么。 我撑着身子欲起,画舫再次一晃,脚底一片冰凉,水渗过鞋袜,聂然凛道:“船要沉了。” 话音方落,就感到画舫愈往愈下,以极快的速度,我蹙着眉,“他们毁了船?” 聂然道:“水流向北,北有岸,只要在水中留住一口气,便有生机。” 我问:“方才在船舱掌舵的是你?” 聂然微微颔首,一把拉住我往船尾踱去,道:“放心,这一次,我不会丢下你。” 聂然的脸上和眼中神情变幻,此前从没见过,不同于那次他对赵嫣然的看顾周全,更不同于煦方的体贴入微,隐隐然的一种霸道弥漫在空气中,可是,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人,耳边却响起那个温言笃定的声音:别怕,我会和你在一起,和风。 聂然道:“他们若不能自救,你我也救不了他们。” 话音方落,画舫尽悉沉入水底,聂然一把扣住我的腰际,我深吸一口气,下一瞬,只觉得整个人都埋入冰凉的深水之中,波涛的冲击让人头昏脑胀,四脚僵到不听使唤。 “姑娘自知性命不保,便想着拉嫣然陪葬吗?果真是蛇蝎心肠!” “我是看在嫣然的份上救你。” “我喜欢的那个人,叫煦方。” 我倏然睁眼,聂然一手已攀附到下游的崖壁上横长的一棵树干,另一手紧紧的握住我的手臂,眼看着树枝快要折断亦不放开,他艰难地对我道:“再留一口气!还差一段就可以靠近岸了!” 我心头不可察觉地一暖,眼泪已几快要夺眶而出。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一道寒芒忽闪而过,“嘶”的一声,是刀刃划破皮肉之声。 我不晓得那个被捆绑住的刺客如何解开绳子逃脱,再不晓得他为何会漂游在此,只是当我看到剑割破聂然揪住我的那只手,鲜血飞溅时,我知道,这一回,他终究还是没能抓住我。 宿命的可怕在于,不论如何挣扎,如何妄图更改,结局已然注定。 无法呼吸,甚至于睁眼的力气也消失殆尽,我想,这次应该没有周神医可以救我性命了吧。 就在意识逐渐脱离这具身体之际,我感到唇上被一个软软的温温的什么覆上。 一口气顺着唇涌入身体,我下意识的深呼吸,居然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水流了。 是谁? 我费力抬起眼皮。 近在咫尺的,是一双紧闭的眼,我看到了那人长长的眉睫。 水波波澜模糊了这人的容貌,双唇相濡以沫让我离不开他,看不清他。 待那个将唇移开,我终于看见了他在水中的脸。 第二十三章 在水中泡了那么大半晌,确是有些头昏脑胀了。这一晕一醒,映入眼帘的是微风拂过的幔帐,掌心抚摸下的是柔软的被褥。 我就知晓,似我这般打小赏花会不小心被蜂蛰、登山会不小心坠崖、游湖会不小心落水的命运总能有神仙庇佑,区区刺客宛如邻里串门,何足挂齿。 感受到一只大手覆在额间,我侧目望去,有些迷茫的想,似乎每一次醒来,守在我身边的人,都是他。 宋郎生坐在床塌边,见我醒了,问:“可有哪儿不适?” 我撑起身子半靠着床沿,回答他:“胳膊疼。” 宋郎生闻言戳了戳我手臂上的伤口,顿时疼的我龇牙咧嘴,他挑眉道:“公主也知痛?” 我觉得他气色不妥,疑似在恼,遂转移话题道:“你怎么会在那儿出现?” 那儿,指得自然是水中了。我记得他骑着马儿一溜烟走人,怎地又绕回河里去了? 我说:“你会殉葬?” 我脑中立即浮现了各种关于宋郎生光着膀子大热天或大冬天在某池子里狗刨式蛙式他自创式的游泳画面,不由嗤笑出来,笑着笑着突然想起现在是个什么情形,忙问:“他如何了?” 宋郎生道:“谁?” “聂然啊,”我急道:“他被刺客砍了一刀,流了好多的血,你,你有没有救他?” 宋郎生瞥了我一眼,“我为何要救他?” 宋郎生摊了摊手,看着我不说话。 我气急,“你怎么可以不救他?再怎么说,你也是大理寺卿,有人要杀朝廷命官你怎么可以不理不问?” 宋郎生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必定审理此案,捉拿真凶,聊慰他的亡魂。” 宋郎生伸出双手的拇指拂去我的眼泪,叹道:“好了,他没死,虽说中刀,亦是在不打紧的地方,他杀了那刺客后便想去救你,只是让我捷足先登罢了。” 我这才放下心来,其实我早就感到宋郎生是在诓我,但我劫后生还之余实在想哭,所以尝试看看能不能哭出来,没想到宋郎生对我的眼泪一点办法也没有,看来这个技艺以后要多多练习,若能炉火纯青到数三下泪汪汪,必能把他治的服服帖帖。 宋郎生道:“就是他快要游向你的时候被我挡着,我当着他的面给你渡气了。” 宋郎生眼中含笑:“我们上朝时见过几次,他虽是新入京官,亦不至不知我是谁。” 我忍不住挠头,想来聂然已经知晓我的身份了,他若知我是襄仪公主,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问:“那我们上岸后,他有何反应?他没问你什么吗?” “没有。他一上岸就晕了。” 宋郎生说:“不要问我为何不救他,一则,我背不动他,二则,岸上人来人往,想必不至于个个见死不救,三来,我救公主心切,顾不上那么闲杂人等。” “他们没事。”宋郎生利落回答,“两人均受了点皮肉伤,亦在公主府内歇着,周太医给看过了,并无大碍。” 宋郎生摇头,投来不甘心的目光:“我说的是我。” 宋郎生握住我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的手腕,让我的掌心按在他的额头上,道:“我发烧了。” 宋郎生望着我:“我赶了几日路本已疲惫不堪,在水中一遭病了也不出奇,但至少要看着你醒来方可安心。” 他这话说的让我心漏跳了一两拍,一时间接不上话,宋郎生问:“公主此刻是不是很感动?” 宋郎生又问,“公主可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我再颔首:“力所能及。” 此情此景,我一时有点懵。 我不能想象骄傲如他会这般放下架子同我说这种话,那晚他问我愿不愿意再信他一次,我认定他是别有居心,此番回头看他,只觉得即便他是当真对我有所图又何妨,卫清衡说的对,我用这一两年的记忆去揣测周围的人和事,对我,对其他人都是不公平的。 很多时候,也许用心感受到的才是最真实的。 我正待答应下来,忽听“扑通”一声,但见宋郎生迎着面砸倒床铺之上,很久很久,一动也不动。 我感慨的扶着额,他果然烧的厉害,竟还和我唠了这么多的话,不晓得是如何撑住。 周文瑜赶来号了一遍脉后一个劲的嚷嚷:“老夫方才就同驸马爷说了,摆明是他病的重些,他不听,得,这不出事了?” 我被他说的也有些不安,“不是寻常的受凉么?” 周文瑜摇头道:“本来不至如此,驸马当时浑身湿的跟个落汤鸡似的,偏还不急换件衣衫,就急着命人把公主您给弄干净利索了,后来我说无妨他才去收拾他自个儿,唉,罢了罢了,老夫先去开副方子,能出汗就没什么大事。” 我命下人给宋郎生捂了一床冬被,靠守在他身边,只等着他出汗。 可折腾了好半天,床又加了层,连我都迷迷糊糊趴了一觉,结果他醒倒是醒了,就还是不出汗,额头滚烫,身子倒更凉了些,宋郎生道:“公主先歇去吧。” 我托着腮道:“这就是我的寝间啊,我认床的。”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你不是个练家子吗?怎么就是不出汗呢?” 宋郎生反手握住伸在我额头上的手,用力一带,让我的身子倾倒在他身上,又顺势凑上我的唇一啄,我呆了一瞬忙推开他,宋郎生勾了勾唇,眼神清亮:“一会儿能出汗了。” 这下,他会不会出汗我不知道,反而我额间是有些冒热的意思了。我咽了咽口水,不敢看他的眼睛,说来也怪,连同在水中的那次,这是我失忆来他第三次吻我,第一次倒不觉得有甚么,他发发脾气罢了,第二次迷迷糊糊就晕了,怎么这回心窜的如此厉害,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再送来药时宋郎生整个睡袍浸透,周文瑜看了说再睡上一觉应就能恢复些元气了。宋郎生怕我犯困,撑着回自己卧房去,许是真累了,喝过药真沉沉睡去,我也放下心来,出了屋,只觉得这一天竟很快又过了,眼见天色渐暗,柳伯就要差人替我打点晚膳。 我叫住柳伯,示意身边的两位侍女退下,敛去一直溢在唇边的笑容,“将我清醒以前府里情形原原本本的说一遍。” 柳伯点头称诺,道宋郎生乃是从偏门入府抱我回屋,只叫了周太医,并示意柳伯不要声张,让他守着府里几个门,接应韩斐和方雅臣进府,因安排慎密,此事不曾宣扬开来。府里上下也仅有几个牢靠嘴严的侍女知道此事。 我微感诧异,公主遇刺本应闹得天翻地覆,让满朝文武知晓,太子震怒,着刑部调查才是上道,宋郎生压下这事,所为何? 我不由揉了揉眉,道:“让韩斐来我书房一趟。” 我在书房内翻阅上回韩斐给我的那本小册子,看到一半他本人来了,我撩下簿册,上下打量着他,他换了一套儒服,右手腕上露出缠着的布条,行了一礼后静静而立,站的笔直。 我指向一边座椅:“下人都被遣退了,没人伺候着,随意坐吧。” 韩斐依言照做,我玩着笔杆,“方雅臣呢?” 韩斐道:“歇上几日便无妨了。” 我点了点头,“好在事先早有防备,粮草得以保全,只是不知经此一事,你是想继续做这个监察使韩大人,还是另有打算?” 韩斐冷静说:“我本就欲连夜赶至,应可在原定时日至绥阳。” 我道:“我还以为你会选择和方雅臣长相厮守,从此不再不趟这浑水呢。” 韩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那其中的意思我是琢磨不透了,只交代了几句紧要的话,让我务必保护好方雅臣,携着一把剑就走了。 我蘸了蘸墨,依旧在纸上写着一堆人名和词眼,一闭上眼脑海中总是浮现那漫天的大火,呷了口茶想要静下心,官船上的人烈火焚烧的凄厉的模样又没头没脑的冒出来,一怒之下把茶杯用力朝地面上砸去,“哐当”一声脆响,直把我犹豫不决的心也砸了个定。 我回屋后倒闩上门,到了卧房墙壁前打开机关,取出一物,换上一身男衫悄然出府。 夜晚,在京中享誉盛名的月扬酒楼灯火明亮,那来往的达官富商络绎不绝,而与之相对的岳麓茶馆则是清静许多,眼看着就要打烊,我以落了东西为由进了馆内,此时除了几个收拾的伙计不见其他人,我委人叫来掌柜,那伙计却道掌柜不在,我索性赖着不走,约莫半个时辰掌柜才蹒跚出现,不等那掌柜说上几句赔礼的话,我把袖子的物什露出给他一览。 掌柜霎时面色凝重起来,二话不说领我往里屋走去。内里乃是寻常算账堆积杂物的地方,掌柜只在摆放的茶具上一阵倒腾,货柜应声移动,内里是一条黑漆漆的暗道,掌柜端着油灯示意我随他入内,方一踏入只闻得柜架在身后轰隆隆地合了,我足下微微一顿,继续跟紧。 长阶蔓延向下,一阶阶走了半晌,下了最后一阶,面前是蜿蜒的石道,我一边走一边想,这条秘道甚长,造得隐秘,不知究竟要挖多久,只怕早在父皇登基以前就该有了。 拐了几个弯,地道变得开阔许多,甬道尽头是一面石墙,掌柜伸手转动石门前的烛台,墙壁缓缓转动,露出缝隙,待石门大开,方见到另外一片天地。 直待进了一间四方石室内,掌柜方伏身朝我行了一礼:“公主殿下金安。” 我淡淡道:“你就是明鉴司主事陶渊?” “正是。” 我借着烛光细细打量陶渊,想起当日父皇将明鉴司的令牌交予我时曾言:“明鉴司听候皇令,你虽身为监国,却并非明鉴司真正的主子。然你持有令牌,乃朕亲手授予,他们必会顾忌几分。若能得明鉴司主事陶渊的认可,自是再好不过。” “陶主事不必拘礼。”我坐下身,“明鉴司消息灵通,想必你已获悉漕运官船失火一事吧?” 陶渊道:“是。公主想明鉴司去查出挑出事端的幕后主使?” 我微微颔首。 陶渊恭谨道:“明鉴司必尽力而为。” 我思量了一下,道:“好巧不巧,今日国子监游湖画舫也在城西毗港沉船,陶主事可知这其中缘由?” 陶渊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 我道:“本宫亦在那画舫上,岂料画舫驶于河中船舱忽冒出杀手意图刺杀,一番厮斗后那伙人自知不敌便凿破了船,好在我福大命大,否则此刻也无法坐于此处。” 陶渊闻言色变,“公主吉人天相,只是不知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谋害殿下?” 搬出父皇的话陶渊自然不敢说不,起身作揖道:“但凭公主吩咐。” 陶渊沉着思虑一番,踱步道:“公主此番推论虽说缩小了范围,但说句大不敬的话,朝堂之上人人都有嫌疑,连康王都不例外。” 我道:“不错,可那艘画舫上的人几乎丧命当场,换而言之,若我不说,便无人知我遇刺。那么我便当自己当真沉于那画舫之中,这样说,陶主事可明白?” 我微笑道:“现在朝臣大都知晓我开始放权将诸事交予太子,即便不早朝不议政也不会有人异议。幕后人第一步既要除我,第二步极有可能要向太子发难,可他到头来发现满朝文武没人发现监国公主已遭不测,当然就无法展开第二步行动了。如果我是他,应当会借由些什么让大家发现公主失踪,或许不会亲自出面,但多多多少少算是露出些马脚。” 陶渊闻言一笑,“公主果然深谋远虑。如此,在下即刻去安排与公主身形相仿的男装女尸沉于河中,将接下来几日的早朝或早会上诸人动向一一记录,不论有异无异,均告知公主。” 我所料果然不错,朝上是有大臣亦是明鉴司的人,不然成日关在这一方天地,何能知晓万千世界? 我道:“如此先谢过陶主事了。还有一事,恐防再遇到类似事件本宫需要个影卫,府里那些暗卫不能尽信,若是明鉴司,那再好不过。” 陶渊意味深长地重复道:“但凭公主吩咐。” 从岳麓茶馆出来后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地底下毕竟空气不流通,又随时担心忽然来个地震什么的,所以刚谈上一会子话就巴望着出来了。 不过进去的时候是一人,出来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俩。 陶渊给我找的影卫,男的叫阿左女的叫阿右,年龄均在二十出头,精通十八般武艺包括易容术藏身术忍术等,平日里几乎可以完全消失在我面前,遇到危险的时候就会冒出来,当然,如果我觉得无聊想找人聊天也可以唤他们出来陪吃陪喝。 之所以需要多叫来一个阿右是为了更贴身的保护我,譬如上茅房洗澡或与某人闺中那啥的时候,她也要寸步不离的跟着,阿左守在外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攻一守配合起来比较天衣无缝。 朗月皎皎。 我本打算回公主府歇下,但忍不住想知道西毗港那处究竟是个什么情形,纠结一番还是雇了马车往那儿驶去。 不出所料,因出了如此大案,原本一条灯火通明的大路变得寂静冷清。码头均被重兵把守,只是夜已深,河中打捞尸首的官兵也渐渐退下,明日继续。 我遥望河上那零星一点光,眼角有些泛酸,这夜凉风清的,不知他们还要寻上多久。其实除了陆陵君,我与其他人并不相熟,只不过喝过一次酒,谈过几次天。但他们均以诚心相待,我又岂能怀疑他们? 回过身,望见一人立在石栏边看着我。 他臂上缠着布条悬在胸前,不若往日般意态安然。 我忽然在想,若当日能预知此时此刻,我还会不会那般持着那分执念用箭刺向聂然的手背,让自己随波逐流。 明明在半年前还是满脑子的牵挂与怨恨,那浓烈的情感似乎已是很遥远的事了,仿佛连那个有些敏感脆弱瞻前顾后的和风也在逐渐离我远去。 聂然走至我面前时,一股风擦着我鼻子尖一阵凉,我先开口问:“你的手没残吧?” 聂然没有被我逗笑,淡淡点了点头,“你呢?” 我笑说:“毫发无损。” 聂然又点了点头,不再吭声,他在此处大抵是为了看着陆陵君他们,我也不知该找什么话题聊,只道:“那我先走了,回见吧。” “公主殿下。”聂然轻描淡写地道:“下次见面,是否该这样称呼你呢?” 我怔了一怔,他终究还是知晓了:“若不是在朝堂上,私底下随便叫,我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话撂下了我转身往马车方向行去,聂然加快步伐挡在我跟前,“你知不知道你的处境有多危险?” 我道:“不就是刺杀么?不必小题大做。” 聂然冷然道:“你用自己的性命做这个公主的替身,可有想过值得不值得?” 替身?什么替身? 我呆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聂然道:“襄仪公主早在两年前驸马寿诞时就已遭遇不测,你怎么可能会是她?” 我说:“我是谁,有没有性命之忧,值得不值得,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聂然脱口道:“怎么和我没有关系?!” 我呆住。 他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聂然冷笑之后还是冷笑,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表达个什么中心点,他纠结半天发现一时半会儿和我说不通,索性一把扯住我道:“总之,若你并非嫌自己命长,就不能再回去当那个公主的替身了。” 我挣了挣,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聂然揪得更紧,他早已认定了我是假的,只道:“你何苦冒这险?若是为人所迫,我可以护你周全。” 我当真是有嘴说不清,正担忧着阿左阿右会不会跳出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下,一只手突然横在我们跟前,修长的五指握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搭在聂然肩上,那人漫不经心地道:“她满心满意惦念着做这公主,啊,冒牌公主,自然不是为人胁迫,而是另有他因了。” 宋郎生朝我凝望了一眼,又略带挑衅的看着聂然,道:“因为她已经爱上本驸马,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了。” 第二十四章 “因为她已经爱上本驸马,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了。” 他话未说完,聂然已出言打断道:“那么你对她呢?是真心还是利用?” 这一发问倒是先把我问住了。 宋郎生把深情目光往我身上放上一放,又落回到聂然处,正当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肉麻兮兮的论调时,他道:“自然是利用了。” ……我斜视他,他很平静地看着聂然道:“有何不妥?” 聂然挑出一抹薄笑盯着我:“你明知他是利用你,也心甘情愿?” 我不晓得宋驸马唱的是哪出,也没想好是否要配合着他演下去,但瞅着聂然那笑里带着嘲讽,索性默不作声,宋郎生勾了勾唇,握着我的手绕过聂然上了马车,放下帘帐让车夫策马驶回府邸。 因马车是临时雇的,内里不若府中的车宽敞,我与宋郎生排排坐着挨得甚紧,躲也躲不到哪儿,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车内寂静。 我脑中一片混沌,一会儿在想宋郎生为何会在此出现,一会儿在想他烧是否退了药是否喝了,一会儿在想他对聂然那般说法是为了故意气他么,想了半天就是不敢问出口,说来也怪,我对宋郎生的态度素来是直来直往,有什么迷惑求解什么,有什么怀疑质问什么,只求坦诚不欺瞒,这会儿子何以瞻前顾后了? 半晌,宋郎生忽然问:“你在想他么?” 我一怔,转头望向他,宋郎生顿了顿:“你在想聂然话里的意思?” 聂然?是了,聂然话里的意思是什么?按理说,他是知道我与他生活一年有余,这段时间我怎么可能做公主的替身呢?他几番说到性命危险,为何有次论调? 宋郎生见我不答,又问:“在我说利用你时,他的怒气难掩,只询问你的意思,你是否在想他毕竟还是关心你的?” 宋郎生抬眼看我:“我不过是想试探他,他若真心对你,必不会善罢甘休。” 我无奈道:“他若是不善罢甘休,你当如何?” 宋郎生静了一静,道:“那自要看公主如何想。” 我把身子往后靠了靠,继续沉默。宋郎生问:“他若心中还有公主,公主会如何?” 我瞥了他一眼,只觉得宋郎生话里透着一股不信任的意味,合着他试探的不是聂然而是本公主,我道:“还能如何,喜极而泣,破镜重圆了呗。” 宋郎生握住我的手紧了紧,道:“你说什么?” 我道:“破镜重圆。” 下一刻,宋郎生另一只手用力捏起我的下颚,捏的生疼,他沉声问道:“你再说一遍。” 我知道我力道不如他,倒也懒得挣开,直视他道:“你可以试着再用力一点直接卸下下巴,这样本公主什么都说不出,正合你意了。” 宋郎生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激了,忙松开手,手无足措的抚摸着我的下巴,蹙着眉头一言不发,我见他如此,这才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好了,不逗你了。” 宋郎生投来疑惑的眼神。 我抿嘴笑:“你让我在聂然面前变成个痴心相许的傻女人,怎么说,我也得讨回来吧。” 宋郎生微微扬眉,“所以你是恼我试探聂然?” 我道:“其实吧,你估计气不到聂然,我和他之间呢,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我压根就没有喜欢他,他对我也没有意思,我之前惦记的是煦方,明白?” “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那段故事,那些美好的幸福的酸楚的悲痛的,从煦方消失的那刻起,只留存在我一个人的脑海里。 那晚在山林中,聂然说他终此一身再也无法记起那段记忆,示意我不必继续往下说。其实,就算他没有恢复记忆也无所谓,我只是希望他能够倾听属于煦方的故事,让他记住煦方,不要让煦方就在这个世上转瞬即逝。 奈何他连这种机会也不肯给我。 我曾经和卫清衡倾述过,但那时他回答的是,“你现下所有的情感,都缘于那一年的记忆,可是公主,你还有过去十九年,可曾想过,孰轻孰重。” 我不喜欢他这样说。如果要用时间来衡量感情,用我十九年的人生告诉我煦方只是一个过客,如果连我开始渐渐淡忘那段回忆,还剩下谁可以证明煦方存在过这个世上。 我一时脑热,就把这些告诉宋郎生了。虽然他也是一个解不开的谜,但至少,有他在的时候,总能感到莫名的心安。 诚然宋郎生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 到后来,宋郎生完全是一副恨不得立刻提刀回头杀向聂然的架势,什么悲伤啊缅怀的情绪都被他折腾的荡然无存,我只得提醒道:“他若是带着我远走天涯,我现下也不会坐在你的面前了。” 宋郎生掀开帘帐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又安分的坐回来,紧紧握着我不肯放开,过了许久,道了句:“对不起。”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又不是你的错,道歉什么啊?” 宋郎生低着脑袋,闷声道:“若非我,公主不会失忆,不会失踪,更不会发生这等事。” 虽然早已猜到,然而听他亲口承认,我不由叹了叹。但是,听着他道歉的声音以及隐约可见闪烁的眼波,心间就像升起了一团暖暖的火苗,慢慢的平复了难过。 我道:“喂,所以你是说,我如今这般,俱是你处心积虑害的?” “绝非如此。” “那就是无心之失喽?” 我伸出五指,虽然这种光线下他未必看得到:“再有五个月,我就能够恢复所有记忆。” 宋郎生沉默。 宋郎生依旧沉默,沉默到我几乎想再开口刺激他些什么,他才忽然道:“或许是因为,我也不知当从何说起。” “我不会的。” 我将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认真的往他的方向看去:“我不会怨恨你,就算是那时聂然那般待我,我都不曾怨恨过他,宋郎生,你不要将我想的太小气了。” 一片静谧。 月牙不知何时又冒出头,透过车窗照耀进来,宋郎生可能察觉我在瞧他,转过黑亮亮的眼看过来,又垂下睫毛,把头转回去。 我知道无论如何都套不出话来,只得作罢道:“你这会子倒是坦诚。得,不逼你了。反正,你就是不愿说。” 宋郎生道:“公主终于悟到了。” 我被噎得哑口无言,思来想去又觉得不甘心:“可是我都和你说了我和煦方的事,现在在你面前等同什么秘密也没有了,可你与我而言,简直浑身上下全是谜,这不公平。” “所以?” “所以,你也要分享一个你的故事给我。” 宋郎生又侧头瞧了瞧我,这回他倒是好笑:“公主随便问,我知而择言,言之有尽。” “扇子?” “是啊,就是那柄扇面被我撕坏又被你缝补好的扇子,上面画着花儿草儿,好像是你心上人送给你,你很宝贝的那个。” 宋郎生哦了一声,我不动声色的偷瞄着他,他的神情没什么太大变化:“那扇子不少她送我的,而是我答应画给她的,可惜后来没能送出去。” 我点了点头。 宋郎生也点了点头。 宋郎生道:“不然呢?” 我瞪他道:“话长也要说,而且不准长话短说。” 宋郎生浮起一丝笑道:“无妨,不过公主可得答应听了以后不许乱吃醋。” 我抖擞精神道:“本公主心胸宽广着呢。” 宋郎生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仰头眨了眨眼,似在追忆:“大概是六七年前,那年我还是科考的试子,因家中拮据,空出闲暇时就入城画个扇面摆个小摊,家住京郊,待太阳落山收摊后,会顺道去附近的山上挑柴提水,也恰是那时,救了一个困在山中的小丫头。” “我既不是英雄她也并不美,非但不美还颇为难缠,救了上来就直哭着举目无亲遇上盗贼逃难至此不知何处才是家什么的,总之是满口胡话,可我想着毕竟是个小姑娘,独自丢下也于心不忍,便只得先领回家暂住几日再做打算。” 我又长长啊了一声,道:“那定是人家小丫头看上你了,故意的,成心的。” 宋郎生闻言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继续道:“那小姑娘确极是奇怪,自称乡野丫头,然则看她双手娇嫩,不像是做惯粗活,可若是名门千金,失踪如此大的事也不见有何动静。成日裹着个面纱只道自己相貌极丑,不忍睹之。我温书时她倒也不扰,安静的坐在一边也捧着书看,我当时只奇她只不过是十来岁的小丫头,竟把《春秋》看了个全,聊起来也能说道一二,后来我有时读到厌烦,便会试着与她谈论,她的观点时常东倒西歪,但也甚为得趣,令人忍俊不禁。” 我指尖一竖,道:“深藏不露的小姑娘,后来呢?” 我问:“她去哪儿了?”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宋郎生摇摇头,“就留了张字条,写着‘我会回来’四字。” “然后呢?” “然后我就继续备考,准备应试。” “你有想她么?” 宋郎生勾了勾唇角,“起初确是松了口气,觉得少了个累赘,可没几天倒是真想了,担心她一人会出事。那几日我挑柴时会多往山头绕一绕,生怕她一不小心又掉入什么陷阱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笑问:“那么你们再次相逢是在何时何地啊?” 宋郎生道:“半月后,在我的摊子前出现一人,笑眯眯的问我一柄扇卖多少银两。” “是她?” “嗯。”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我答,那要看画什么了。她道要一个最与众不同的,我笑说那可是无价,她便喜上眉梢的陪我卖扇,再之后随我回家了。” 无价?我想了想,恍然:“原来你是答应她要送她一柄专门为她画的独一无二的扇子啊,就是后来那柄么?” 宋郎生点了点头。 “然后呢?她有说她是什么人么?” 宋郎生道:“她穿着宫女服,自然是宫女了。那时前太子殿下在玉龙山庄歇养,她是太子随行出宫的侍女,玉龙山庄亦在京郊,不就撞上了。” “嗯。” “嗯。” 宋郎生笑了笑,“所以,就答应她尽力考好那场科举,等她放出宫后明媒正娶。” 宋郎生斜眼:“不要太过浮想联翩。” 宋郎生不恼我这般措词,只微笑道:“她还自作聪明的找了棵大树,让我每日未时在树下等她,那段时日我甚至开始担忧我那科举还能不能中,心都散到九霄云外了。” 我笑了笑,“那你们为何没有在一起?” 宋郎生神色怔然,垂眸道:“就在我画好扇欲要赠给她的那日,家逢变故,不等我告知她,我爹忽然便带着我与我娘离京了。” 我疑道:“什么意思?你爹在外头结仇了?” 宋郎生难以捉摸的挑了挑唇角,“算是吧。” 他这一笑笑得极不自然,嘴角勾的僵硬,我知他不愿多说,只道:“所以你就丢下那个小宫女,独自离开了?” 宋郎生自嘲道:“若是丢下她独自离开,那倒也好。只怪当年年纪尚浅,出城门不久便反了悔,既怕她在我们约定的地点傻等久留,又唯恐这一走终此一身再难相见。” “所以你返回去找她了?” 宋郎生道:“我不确信她愿否随我离开,就算不愿,我也想揭开她的面纱,将来若能重返京城,总不至对面不相识。” 我奇道:“她为何一直不以真容示人?” “她总是说自己极丑,不愿被我瞧见。”宋郎生想着便笑了,笑的缅怀,“不过依我看,她露出的一些肌肤略显红肿,似是长了些什么,女子总是爱美,不愿示人亦是人之常情。” 我点了点头,“后来呢?你们见上面了么?” “她既是前太子的侍女,太子回宫,她也当随同而归,我赶回去的时候已过了时辰,但她仍在树下等着我,在她转身的那刻,我也见到了她的容貌。” 我下意识问:“她生得美么?” 宋郎生道:“美。其实不论她生得是何模样,在我看来,都是美的。我当时不知怎么,或是一路担惊受怕,一见到她,便拥住了她,问她愿意不愿意随我浪迹天涯。” 宋郎生道:“她说愿意,但需得回去收拾细软,我们约在酉时见面,呵,等待的每一刻都甚是煎熬,好在她还是来了,后来,便随我离京了。” 我始料未及道:“那,那,那你们不是就应该在一起么?她现在人呢?” 宋郎生语调微颤道:“没有后来了。后来她死了。” “好端端的,什么叫她死了?”我揪住他的袖子,“你倒是把话说通透些啊。” 宋郎生默然许久,久到只听得车窗外的马蹄踏响夜路的声音,半晌,他才开口。 “路上遇到高手埋伏,双拳难敌四手,我没能保护好她。” “是谁?谁要害你们?” 宋郎生倏然转头,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瞥了我一眼,那神情让我莫名心寒了寒,却又分明看不明白,我结结巴巴问:“那些人是要追杀你爹娘的仇家么?” 宋郎生的神色顿了一顿,片刻后方才道:“嗯。” 我等着他继续说。 我突然很后悔让宋郎生追忆这段故事。 我无法想象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和恋人倒下,从此阴阳相隔的心情,那一夜后他的心是否满目疮痍。 一滴水溅到手背上,我的心里忽然疼了一下,像是银针扎在了心尖子上。 “傻瓜。”一只手轻轻拂过我的眼角,“搞清楚是谁哭了。” 我抬头看他,这才视线朦胧,我闭了闭眼,眼前酸涩去不掉,似乎是蕴着什么,一个劲地撑开眼皮,溢出来。 宋郎生敲了敲我的脑袋:“你哭的这么起劲让我这个当事人情何以堪?” 我擦了擦眼泪,道:“这说明本公主心地纯良,尤为感性好不好?” 宋郎生无奈的揉了揉额,笑道:“感性永远也解决不了问题。我若只知黯然伤怀,就无法中状元更无法入朝堂掌权势。诚然,我那时的确想过报仇,但我知道,我可以暗杀那个昏官,却无法阻止在那昏官后又来一个昏官害死更多的百姓,我能够手刃黑衣人,却无法让指派黑衣人行刺的幕后真凶绳之于法。” 宋郎生的语调虽仍是波澜不惊,然而我在这平淡的话语中听出一股子凛然之气。 不若卫清衡那般淡定从容,安贫若素;亦非韩斐那般坚韧不屈,不畏寒霜;更不似聂然那般孤傲清冷,沉稳冷耀。 他的眼中,没有满怀幽怨,没有凭空高洁,没有凭栏空叹,而是心之所愿。 我道:“后来仇家没有找你斩草除根?” 我抿嘴一笑:“如今树苗已结为大树,树大根深,任谁轻易懂得了大理寺卿?” “什么?” 宋郎生理所当然:“是啊。” 我忍笑拍他肩道:“好一个一身正气的宋大人啊。”想了想,“那追杀你们的幕后主使,你查证出是何人了么?” 握我的手不可察觉的一颤,我想,或许是我又勾起了他那惨痛一夜的回忆了。 宋郎生悠悠的嗯了一声。 我问:“那仇呢?报仇了么?” “什么叫也许?报了就是报了,没报就是没报。” 宋郎生道:“究竟什么样才算是报了仇,夺了对方的性命还是让对方伤痛?可若是报了仇,我是否又会成为别人的仇家?是非对错黑白素来难以一言以蔽之。”他摸了摸我的头,“今晚公主的问题,我回答了那么多,可以选择不回答了吧?” 我微微颔首,只觉得对宋郎生,了解的愈多,就愈发看不透他了。 马车再调一个头便可直达公主府,宋郎生让车夫停车,见我讶然,他道:“别再想什么刺杀我的幕后主使了,既然公主为了查出刺杀你的幕后主使而诈死,演戏就要演足,岂可大喇喇的从正门回府?” 我苦笑看着他,原来我私下筹谋了半天,他不用多想都能猜出倪端。 他扶着我跳下马车,牵着我一路前行,夜深露重,他似乎有些不怎么放心,索性一把将我搂紧,漫步于夜色之中。 我心中一暖,看着身上的男装,笑道:“是怕被人看见怀疑断袖么?” 他在想什么?是因为是在思念那个小宫女么? 我叹了叹。 “喂,宋。” 宋郎生侧首,“什么?” 宋郎生略一思索,道:“因为她的名字,挺应景的。” “名字?她叫什么?” 宋郎生清清朗朗地道:“采蜜,采蜜的采,采蜜的蜜。” 采蜜。 当这个名字猝不及防的钻入我的耳里,原本一片清明的思维再度坠入一团漩涡中。 我有些站立不稳。 模糊不堪的人影和甜美的声音走马观花的从脑海中滑过。 “从今往后,只要是公主的事,采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二十五章 “公主?” 宋郎生见我发呆,甩了甩牵着我的手:“你在想什么?” 话未说完见宋郎生忽然皱了皱眉,我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但见院内眼前一人,披着一件外袍披头散发的迎风而立,却不是方雅臣是谁? 却见她缠着布条的胳膊渗着血红,我轻咳道:“这大半夜的,你怎么不好好休息?” 方雅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问:“韩斐呢?” 我一怔,环顾四下无人,道:“他走了。呃,他无碍,你不必担心。” 我看她目不转睛毫无反应但眼神依旧直勾勾的盯着我,偷偷碰了碰驸马的手肘,示意他吭个声,宋郎生敛眉看着她,问:“方雅臣,你怎么变成女人了?” “谁也无法预料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方雅臣看着我道:“公主,当日在画舫上你对我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我微微点了点头。 方雅臣淡然一笑,缚着包袱道:“那么何须多言呢?让众人以为我葬身于画舫之中,从此世上再无方家之方雅臣,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利落的换上一身男装,临走前朝我和宋郎生拱了拱手便做离去,唇舌也懒得多费,以免耽误了时辰便追不上她的韩斐了。 宋郎生一直静静的站在我身旁。 我垂眸道:“我有意和她说了这么多,便是诱她去寻韩斐。我有我自己的私心,若只盼着他们重归于好,大可不让韩斐涉险,他们还能相安无事的活到白头。” 宋郎生喔了一声。 我道:“我以家国大义为论令她放下仇恨,以珍惜眼前人为由让她与韩斐生死相随,看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则都是些字面上的功夫,攻心罢了。” 宋郎生又喔了一声。 我不耐的转头,“你能不能不要在我自怨自艾需要安慰的时候如此敷衍啊?” 我等着他继续说。 “公主本性如此,何必怨天尤人?” 宋郎生悠然道:“万事难全,公主心中的秤早已有了偏指,岂会因私人情感而动摇?” 我斜睨,“驸马爷果真一针见血,对本公主的内心如此了若指掌真是谢谢了啊。” 宋郎生摸了摸下巴,认真道:“其实比起内心,我还是对公主的驾轻就熟些。” 不出一天功夫,漕运失火案就传遍了整个朝野。 内阁议会后,刑部受命彻查审理,督察院纠劾,当然,在真相浮出水面前,朝会上无非是太子震怒,首辅次辅端出竭力明察的姿态,私底下偶有流言,不过大多是凭空妄测,真正听到些风声的反倒是噤若寒蝉的一言不发。 表面上看,既然是太子提出由韩斐担任监察使,而漕运则是由韩斐一力主张,如今出了事,韩大人烧成炭,救灾的粮食炸成灰,最该为此事烦扰忧心的自然是太子。 仔细想来韩斐暗走陆路之计必已事先知会过太子,他也只是明面上装个样子,暗地里自然有自己的计较。 我不确定太子弟弟知不知道我画舫遇刺一事,严格意义上现在比较危险的知情者是聂然。画舫沉了,卫清衡必会向聂然兴师问罪,之后再向太子禀明此事。 所以我让阿右给我简单的易个容,亲自到卫府走了一趟。 卫清衡在见到我时表示异常的平静,这就表明聂然确实把我得救的事同他知会了,不过他首先问起了方雅臣,看来聂然对韩、方二人的动向还是不大明了。 卫清衡在听完我的话后,有些烦扰的用指节敲了敲桌面,道:“聂然在船上目睹了全过程,又知晓公主的身份,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瞒不住的。聂家是四大家族之首,与朝中党派相交甚密,他若是走漏了这个消息,那么公主诈死诱凶现身的计划岂不是就落空了?” 我道:“我原也这样想,可有一点。聂然不信我是真正的公主,只当我是公主替身。你想,他若真有什么计划,大可拆穿我这个‘假公主’的身份,或是利用这个大做文章,岂会派杀手杀我?所以幕后真凶必然不是聂党或者他们的同谋,朝中党派之争素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若是聂然那方,在知道有人要刺杀监国公主,必定缄口不言,由着公主太子与那些人周旋,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岂会放出风声?” 卫清衡赞同的嗯了一声,“公主此言有理。” 我说:“所以聂然方面,我想不必忧心。” “不必忧心?”卫清衡抬头看了我一眼,“只怕公主还真说准了些什么。聂然既认定公主是假的,又不拆穿,必定会大做文章。” 我心中咯噔一声。 昨晚聂然对我说的话在脑海中又绕了一遍:“总之,若你并非嫌自己命长,就不能再回去当那个公主的替身了。” 卫清衡见我陷入沉思,安慰道:“现下对他们而言还不是时机,公主有个思想准备就行。您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这一点,足以让所有图谋图而不得。” 我勉强笑了笑,道:“画舫一事,你要如何对太子说?” “公主希望对太子隐瞒你的平安么?” “嗯。” “那就当我不知晓公主假扮国子监生混在船上,其余照直说。聂然方面,我会同他说这是公主的意思,若然公主分析无误,他自不会揭穿真相。他若有他的私心,就静观其变。” 我颇为感动的目光往卫清衡身上一放,他眼中宁静而安详,咳,是安然,丝毫不似那类置身于权利风波中的人,然而这次他答应配合我,结果是什么他心中应当比谁都清楚。 监国公主与国子监博士在他提议游船的画舫上丧命,他将要如何面对太子的暴怒与百官的弹劾? 在真相大白前,别说他这个国子监祭酒的官职能否保住,以他之能若能勉强做到保命便已是万幸了。 卫清衡似乎看懂了我的眼神,只笑道:“这事若闹开了,只怕驸马难辞其咎。” 我点点头。可不是?公主都尸沉河底了,驸马爷回府没见着公主吭都不吭一声,不是心里有鬼还是什么?十有你也是同谋有没有? 我道:“这方面我和他早有默契,无需多操他那份心。” “那么公主又何必替我操心呢?”卫清衡笑了笑,“既然是一个追查真相的捷径,不试着走一走未免可惜。” 我瞧他如此态度倒也舒了一口气,拱了拱手道:“那么就先向师父赔个不是,来日再以酒谢罪了。” 从卫府出来后我整颗惶惶的心稍安,市集上溜达了一小圈就回去了。 当然回的不是公主府,而是住在城东的一家小客栈内,既然要装死那不能老现身,行动起来也不那么碍手碍脚。反正宋郎生是交代了府邸上下安分守己的做自己的事,公主身体有痒蜗房歇养。 事实上,公主府里基本上就没几个安分守己的,各方势力派来的探子至少占了半数,在韩斐给我的那本小册子里倒是载录个一清二楚,这其中也必然会有幕后人的人。所以在与宋郎生合计之下,我们故意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侍女发觉到一些蛛丝马迹,幕后人得知这些线索,必能更加确信自己派遣的刺客已然得手。 卫清衡呈过奏疏面见太子后,内阁着刑部一并查探国子监沉船一案,除当日假扮船夫的刺客尸身外另寻到一假扮国子监生的女子浮尸。 言而总之,就等着朝会上有没有什么人蹦跶的活跃窜的太耀眼那么十之可以列入嫌犯中。 可惜事态没能进展的这么顺当。 就在我靠在客栈的房内边喝着梅花酒边咬着红烧肉时,宋郎生一个推门而入,顺当的拿过我手中的酒杯抿了一口,道:“有人察觉出不妥了。” “何人?” “京师衙门新任府尹沈融。” 我微微蹙起眉梢。 京师衙门不就是我失忆后初回京城为了救卖包子大叔假扮自己的那个衙门么? 我问:“换了新府尹?”也对,闹了那一出,原来那个缺心眼的哪还混得下去啊。 宋郎生道:“新府尹沈融其父,原是名震江南的沈青天。” 沈青天? 这名字我点有印象。 先前看朝中诸位大臣的卷宗的时候,乍看到这个名字,嘴角整个抽了一抽。 青天青天什么的,都是百姓给好官的昵称,得,这厮直接叫上这名儿了,不知道的,多半会认为他真是什么青天大老爷吧。 虽然貌似也不离十了。 大抵是叫这个名让众人对他升青天的期望值太高,令他压力倍增,反正这个沈青天自打坐上那官座,便成日开始断案审案,事必躬亲,埋头苦干。不仅新案在手处理的犀利迅猛,闲暇时还将衙门里那些旧案悬案都拿出来慢慢研究个仔细,那官衔也逐步上调,更神奇的是,他每任新职,都能在旧案中查出前任的失职,害的原本升官的前任白白遭罪,最后弄得满朝文武见着他离他十尺远,直到他告老还乡才还血雨腥风的官场一丝平静。 诚然这厮是怎么平安的告老还乡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微微颔首,“这沈融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郎生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种时候这种谚语绝不是什么褒义词。 宋郎生道:“他一经手此案,便命人捞出沉了的画舫,发现画舫是让人恶意损毁,查出出打斗的痕迹,经过仵作的验尸确认那些船夫都只有右手虎口生茧,分明不是长年用桨之人,故而推断这是一场蓄谋的刺杀。” 我托了托腮,“果然厉害。” 宋郎生也不问我是从哪里寻来这么一具与我惟妙惟肖的尸身,继续道:“公主在八岁那年曾随圣上狩猎却不小心被乱箭误伤于手,此事引起圣上震怒,牵连不少,朝中无人不知。” 我哭笑不得道:“他该不会单凭此就判定死的人是我吧?” 宋郎生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止。公主,是否将你的玉牌遗在画舫之上了?” 宋郎生朝我摊了摊手,“那就是了。现在,这个沈小青天已经火急火燎的往上头禀了,你想太子殿下在听闻那个遇刺身亡的女子是你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宋郎生不置可否的笑笑,“那倒也未必。” 我抬睫看他,“你怎么看?” 宋郎生道:“这案子原先是由刑部受命查理,后因刑部侍郎蒋丰提出要查办漕运爆炸案人手不足,经内阁首肯便把画舫案交由京师衙门处理。” 宋郎生道:“我若是蒋丰,此等敏感时节,必不会把这等看似普通的沉船案刻意交给京师衙门处理,以免落下个不恪尽职守勤于政事之名。” 我顺着他的思路琢磨了一阵,问:“这蒋丰是谁的人?赵首辅?还是舅舅?” 宋郎生道:“蒋丰处事谨慎,明面上似乎不参与任何政党,既非岭南派亦非江淮派。不过我今日查了查他的卷案,他在十多年前进京参加科举时,乃是康王府里的门客。” “康王?” 那个性格有些孤僻,喜吟诗作赋,善绘画精音律,自比李杜的父皇最小的胞弟? 我道:“仅凭此不能断言他是幕后主使吧?再说,他刺杀我有什么好处?没实权的王爷,莫不成还能篡位谋逆不成?” “他虽没有实权,却有着除了太子以外最名正言顺的身份,有实权的人大可利用他便宜行事。”宋郎生沉吟道:“当然,这些只是我们的猜测,真相如何还不能妄下定论。” 我忽然觉得十分灰心,这件事本来就已经够复杂的了,现在是知道越多越风中凌乱。这个计策究竟是对是错?只为了查出谋害我的凶手就要连累那么多无辜的人,那我和幕后凶手不也是一个层次的人嘛。 我用下巴抵着桌面道:“不然算了。反正想我死的人那么多,查出来也没甚么意思。” 宋郎生瞟了我一眼,默不作声。 宋郎生没有说别的,只是捏了捏我脸颊上的肉道:“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舍不得公主被人害到。” 我直起身,一拍桌,“什么叫有点舍不得我被害?合着这话里意思是本来盼着我被害是吗?” 我偏过头去,“哼,敷衍。” 宋郎生道:“除我以外,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害到公主。” 我本以为我不会心沉,不过想到这里我的心还是往下垫了垫。 这段日子忙里忙外的,我几乎要忘了,我服下的忘魂散是会致命的必死之毒,再过五个月就要两腿一瞪眼一白了,完了不好好享用人间美食看遍山川奇景,还要为这摊子烂事奔波,何苦来着? 我将头偏回来,盯着宋郎生的脸,觉得着实的好看,简直随时的引人入胜。 五个月后我归西了,这张脸的主人会不会为我感到伤心难过? 一句话从我喉咙咽了回去,意兴阑珊的叹了叹。 宋郎生摸乱我的头发,“不就是捏了一下脸么,公主的表情怎么突地丰富多姿起来?” 我扯了扯嘴角:“就是脑回路突地那么天马行空一下。” 最后他陪了我吃了一会儿茶点和梅花酒,整了整衣袍说要去办正事了。我问说什么正事,宋郎生道:“太子让我去认尸。” 认此尸是不是本公主的金躯是么。 “于是你要说是,还是不是?” 宋郎生道:“作戏,还是作全套吧。” “所以你要抱着那具已经腐烂的尸身哭泣着说‘公主,你怎么能这样抛下我走了,为什么不等等我,是谁,是谁害死你,我一定不会绕过他’么?” “眼泪流的出来么?要不要准备个辣椒到时候偷偷咬一口什么的?” 话说到一半,身子一倾被带入怀里,宋郎生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低低地道:“若我迟了一步,那具尸体或许就不用作假了,只要想到这里,什么感情都不需要酝酿。” 我鼻尖一酸。 宋郎生松开我,笑了笑,亦不再多言,替我安上门后施施然离开。 我摸了摸心口的位置,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但那个难受似乎也没有纯粹,好像又有点好受。 所以果断是心灵扭曲了么。 我独自坐下喝了一会子酒,一些东西蓦然飘过脑迹,我朝天花板的某个角落一喊:“阿右。” 我的女影卫噌的跳下来,“公主有何吩咐?” “嗯。”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我们俩临别拥抱你也看到了?” “嗯。” “能不能麻烦以后我和驸马独处的时候,你自动选择消失在屋内啊?” “为了保护公主的安全,不行。” “以后这种情况,属下会自动无视,公主不必害羞。” “属下定不辱使命!” 我揉了揉眉毛,看来这个问题还得循序渐进的引导,“阿左呢,在屋顶?” 阿右道:“他去国子监了。” 喔,是了,我命他去国子监查探一下动静。 方雅臣失踪,我也失踪,再怎么说,国子监也不可能风平浪静。依那日刺客所言,国子监还有奸细知晓我的身份并且通风报信,不知这个奸细又是何人?会有何动作么? 还有,陆陵君他们还在找我呢,真不晓得听说捞出女尸后,该急成什么样子? 我愧疚的摸摸鼻梁,这群半同门我真是欠他们良多,待到事后,定也要好好请他们大吃一顿谢罪才好。 想到这儿窗外扣扣两声响。 阿右道:“阿左回来了。” 我道:“进来吧,里面没人。” 阿左爬窗窜入。 一窜就窜到我跟前,站的笔直,颔首道:“公主,国子监出事了。” 我惊诧道:“出什么事?” “有监生死于寝间之中。” 我下意识反应,杀人灭口么? “哪里的监生?” “广文馆。” 我心中一黯,果然是我身边的人。 “他叫什么名字?” 阿右眼睛也不眨,冷然道:“陆陵君。” 第二十六章 广文馆的寝室被里里外外的监生们围个水泄不通。 在客栈听闻噩耗后我足足傻了半柱香,不及换上国子监生袍,就着身上的男子素衣,策马赶往国子监来。 阿左说据闻是陆陵君旷课一整日,众人还当他又出去寻白玉京了,不料一寻竟是躺在自己房里纹丝不动,再一探已止了呼吸。 我不敢相信陆陵君会死。 直到穿过密集的人群,看到李杜苏三人安安静静的站在陆陵君的床前,我忽然觉得空气像是被凝住了窒得胸口难受。 或许是听到动静,李问和杜飞回转过身来,讶异的瞪着我,眼眶中透着红,显然已经哭过一场,而苏樵伏在床边,俨然没有察觉到我走入房内,只顾着握着陆陵君的手低泣。 我依旧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战战兢兢的朝李、杜投向一个求证的眼神。 他们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然后,我看到了陆陵君。 那个第一次见面在茶馆大放厥词说要当我面首的陆陵君,那个大喇喇跑往公主府里把我救走的陆陵君,那个会在河中寻我几日的陆陵君。 怎么可以死。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颤的连握拳也止不住,我伸手抚上了他的脸,冰凉的不可思议,再探他的鼻尖,久久的等待,都没能感受到一丝气息,良久,我看到自己的泪水滑落到手心,无言以对。 我哽了哽:“他怎么死的?” 我将目光重新移回去。 他的身上没有一丝伤痕,衣袍平整无褶,根本不似与人打斗过。 只怕就是让阿左阿右合力下毒手,以陆陵君的机警,都难以做到这种地步罢。 是的。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 一目了然。 接下来杂乱无章的过程暂且省略,若诸位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可以用随后陆陵君支开所有人,只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里的时候,对我说的话一言以蔽之。 “白兄,我就知道你听说我出事就一定会出现的。” “你这样折腾一番,就是为了诱我出现?然后呢?” “然后,我就安心啦。” 我忍住一剑劈了他的冲动,静下心,任凭他倒了一壶茶,听他说。 我怔了一怔,看向他:“啊?那是具女尸吧?” 陆陵君理所当然道:“是男尸的话我为什么要担心是你呢?” 忽然的就陷入一片沉默。 陆陵君迟疑的点了点头:“啊,嗯。” 我道:“从什么时候起?” 陆陵君道:“我可以不回答么?” 我说:“不可以。” 陆陵君频频点头:“三百个都成。” “第一,你知道我是谁了么?” 很好。我且记下他这一笔账。 “第二,你为什么会认为,河岸上的女尸不是我?” 陆陵君抬起眼睛,真诚地看着我:“因为我的心跳告诉我她不是你。” “打住,没事别吐出这么戏本的词儿。” 我沉吟片刻,说:“第三,你是怎么装死装的那么惟妙惟肖的?你诈死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陆陵君呆呆道:“这应该是两个问题吧?” 我恶狠狠的举起茶杯。 我道:“既然你认定那具尸体不是我,自然就没有必须引我出现的必要,诈死这么大的乱子,回头国子监会怎么处置你你可有想过?陆陵君,虽然我们平时说话十句有九句不靠谱,但我还是希望在我认真和你说话的时候,你用比较有逻辑的答案来说服我。” 陆陵君撅了撅嘴,嘟囔道:“好好好。我说就是了。” “嗯。你必须发誓你接下来说的话句句属实,不然我不信。” “若有虚言,这辈子娶不到妻子纳不到妾碰不了女人。” “不行。” 他依葫芦画瓢的立誓后,终于进入正题:“其实,算是我福大命大,只差一点儿,没准我就不必诈尸了。” “?” “有人想毒杀我。” 我蹙眉:“你是为了引出真凶,才装死的?” 陆陵君理所当然的点点头,“如你一般。” 我搁下茶杯,有些讶然的盯着他,此前胡作不知到也罢,此间那层纱早都掀了,摆明儿了我是当朝监国公主,便是宋郎与我说话亦依着礼数喊我一声公主,可他还你啊你的,果真是毫不见外啊。 陆陵君见我看他:“怎么了?” 我摇摇头,“那后来,你为何不继续装了呢?” 陆陵君认真道:“因为你来了啊。” “我来了,与你装不装有什么相干?” 我嗤的一声,耷拉着眼皮,“喂。” “你不是哭了么?” “我没有在糊弄你。”陆陵君笑吟吟道:“你自己不也是在炸死么?一听闻关于我的噩耗,不也是不管不顾的赶来?” “所以,什么机会周密内有玄机别有洞天的,往往都会因为一个小插曲而被打乱,到最后,当事人只等着听天由命,而那些聪明的旁观者总会自以为是的认为这些意外也是在计策内的,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怔了一怔。陆陵君这话是在暗示什么吗? 陆陵君得意道:“是不是有那么点禅意?” 我道:“我在想,你究竟是如何把论题转移到为人处事上的。” 陆陵君自己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他一走,阿左就从房梁的某个阴影处窜出来单膝跪在我眼前,道:“属下办事不利,请公主责罚。” 我道:“陶主事不是说你办事辨析之能鲜有人及,如今竟连陆陵君真死假死也分不出,陶渊该不会是拿明鉴司的残次品来糊弄我吧?” “你探过他的脉息?他身边围着那么多的人,你如何近他身的?” 我抬了抬袖,“等等。” 阿左往我这望了望,疑道:“有何不妥之处?” 我摇了摇头,半晌无语,只道:“没你的事了,继续隐着去吧。” 陆陵君受到的惩罚比我想象来的严重许多。 足足一百杖刑。 一百杖杖死人的可能性很大,就算大难不死也必残恨终身,若非我知陆陵君内力雄厚,只怕还得动用公主这个身份救他一命。 广文馆的监生跪在阁外求情,聂然一律视若不见。 老天很应景的下起了暴雨,国子监生清一色的跪在阁外求情,整个场面颇有些感人。 然而我却一点也感动不起来。 恰恰是这群人中的某个要置陆陵君于死地。 我撑着伞溜达了一圈转了回去,一路上试图闭上眼把事情前前后后,从沉舫到烧船到刺客到朝堂乃至国子监统统从脑子里过了一遍,却无论如何无法将点串成线。 我心知此间种种必是有所关联,有什么我没能察觉到的蛛丝马迹是揭开真相的关键,然而愈是心急愈是思绪混乱,焦虑之下顺手折了身旁的树枝一阵狂挥乱舞,直把树叶扫的扑簌簌落下。 恰是此时,闻得身后踱步声近,回转过头,望见聂然亦撑着伞,一袭蓝衫清淡如昔,嘴角间蹙着的笑意,我一点儿也看不明白。 正如他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是何目的一样茫然。 他淡笑道:“我倒未曾想你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国子监。” 我道:“聂司业想不到的事,而我做得出的事,还有很多。” 聂然笑了笑,却也不反驳,道:“我知道。” 他究竟知道多少? 正如陆陵君知道多少,我一点儿也不晓得。 似乎就像陷入一个循环,我身边的人永远都在和我玩着哑谜,总是乐此不疲的看着我费解的探究和质问。 想到这儿我忽然间什么也不想知道了,关于阴谋,关于过往。 我道:“聂司业,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他看着我,眼底古井无波。 “我们会为敌么?” 聂然略略怔了怔,出乎意料的不置可否,如此更像是默认了。 聂然明显被“恶人”这个词眼震到了,不由笑出声,“现如今我却不知除了戏本外,还有人用这等说辞来评价这朝堂内里的人。” 我却不顺着他的话意往下,道:“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聂然挑眉看着我,久立而不发一言。 我等了等,忽然觉得自己此举委实幼稚,便笑着耸了耸肩,不想聂然终究开口道:“或在你看来,我并不是什么好人。” 我侧首看他,聂然的嘴角向上挑了一分。 我忍不住想起煦方,煦方笑的时候素来都是两边唇角同时上翘,开怀时更会爽朗启唇,然而聂然却永远只爱勾动右唇,仿似在摆出某种姿态。 原来记忆真的会改变一个人。 我心中不禁感慨了几轮,有时对一个人越是知悉,竟越觉得生疏,哪如宋郎生那般,每每回想起一点儿关于我和他的过去,便唯恐想起更多,生怕知道的愈多,到头来境遇终究会重演一番。 聂然见我未发话,还待说些什么,我截住他的话头,“话都到了这个份上,那我就再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聂然朝我投来疑惑的眼色。 我微微眯起眼,“如若聂司业是想利用我们昔日的那一点点过往从我这儿钻到一些空子,那么我奉劝一句,谁糊弄谁,尚未可知。” 聂然因这句话转瞬目光如钩。 聂然戒备的眼神微微一动。 话至于此,聂然眉目间反倒挑起几分饶有兴致的神色,“结果,是,还是不是呢?” 我放下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是他,你是你。” 聂然问道:“何以见得?” 话至于此,我见前方不远处有监生行来,便依师生礼数朝聂然行了一揖欲辞,踱出两步,却听他在身后淡淡地道了一句:“纵使煦方回来,你亦不再是当日那个和风了。” 听到最后那个名字,我心中蓦地一跳,怔了半晌,回头时聂然已然远去,留下的是如同秋日梧桐般苍茫的背影。 回到房内关上门的那刻,阿左从房梁上跳下来,一脸肃穆道:“公主,朝中出大事了。”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阿右又从窗外蹦了进来,道:“公主,府上也出事了。” 敢情这二人就趁着我出去晃的一小会儿就已经来回打探出外边的什么了。 我示意他们起身答话:“阿右先说,府中出什么事了?” 阿右道:“公主府已被京师衙门封查,府内所有人被扣押,外人不得擅入。” 我微微颔首,问阿左:“你说朝中出事也是因此缘由么?” 阿左点了点头,慎重地道:“朝中乱成什么样一时半会儿也无法道清,只知其一,太子朝堂之上得闻公主‘遇难’,当场昏厥不省人事,朝中大小事务暂由内阁二位首府主持;其二,有人曾见驸马宋郎生在公主‘遇害’前出现在河畔边行事诡秘,嫌疑难除,暂革大理寺职务,禁足公主府内不得出入。” 我心下吊了吊,宋郎生此前秘密离京查案,时下又是秘密遣返直到遇到沉舫救出我,这一切关节本就难以言明,造成眼下状况自是在所难免。 阿左问道:“公主是否该立即现身朝中,帮助太子,并救出驸马,再作打算?” 我坐下身想了会儿,又站起身来回踱了踱,须臾站定,终是摇了摇头。 阿左阿右疑惑的望着我。 既然有人要置我于死地,一再避让不得,唯有正面迎敌。 我道:“这场乱局是时候该狠下心来收拾了。” 第二十七章 阿左蹙了蹙眉:“公主此话何解?” 我捻起桌上那本插着针头的书,在阿左阿右跟前晃了晃,问:“若是有人在暗中朝你们施此类毒针暗器,你们可否避得?” 他二人默契的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难。” 我将书往桌上一搁:“你们是明鉴司训练多年的影卫,轻功上乘,竟也避之不及?” 阿左道:“只不过,因针身幼小,便是沾染,也要渗入心脉方能迅速致命,倘若真要在暗处进行,必要利用一些光线方能施以毒针。” 我略一思付,熄灭屋内灯火,侧头看向窗口,月色落进屋内,尚且看算辨得清阿左阿右的身影,踱上前去伸手关窗,房内便即陷入一片漆黑。 再度推开窗,月光耀在阿左阿右的脸上,惑然之色已有一丝清明。 我淡淡道:“夜深了,还是早些就寝吧。” 阿左阿右闻言遂一里一外隐回暗处,我毫无倦意,双手环膝靠在榻上静静沉思。 而我就在对方以为奸计将要得逞之际众目睽睽出现在国子监,其安插在监生中的探子必会立即转而告知。 对这个幕后黑手而言,唾手可得之物亦将因我的出现毁于一旦。 易地而处,他必难以理解我为何要只身一人出现在国子监,襄仪公主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几次死里逃生,恐防有诈,必会谨慎行事。 可他谨慎的了吗? 只待天亮我回到皇宫重掌监国大权,所有的心思便即白费,不可能不慌了手脚。 若我是他,倾尽全力也要将后患除之后快。 不错,只因得闻陆陵君的“噩耗”我失去了判断力,眼下已让自己陷入了极为危险的境地。 陆陵君只不过是国子监的一名小小监生,根本没有理由在这种时候遭到暗杀,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因为本公主。 可恨这陆兄八面玲珑所言不尽不实,根本难以从他身上揪出关键来。 唯一所知,在国子监中潜藏着随时能够对我们下毒手之人。 我难以确保伏在屋顶上的两个影卫究竟能否保我周全,更不敢断言目前为止的推断会否有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只是。 我侧头瞥了眼映入寝屋的幽幽月光,长长吐了口气。 只是不论明处暗处,对手众寡,浸染在庙堂中的人城府只有更深,这世上之事本就变幻多端,若只做有把握的决定,又岂能出奇制胜? 念及此处,我听到了门闩缓缓移动的声响。 虽极细微,钻入耳里却不由让人浑身绷了个紧,我一手撑着塌沿,躺下身。 来人动作极慢,连房门吱呀的声音也听不着,只一瞥眼的功夫,人影便从他开启的空档蓦地窜入,身法轻巧,竟未发出丝毫声息。他半刻不歇,白光一闪,一柄明晃晃的刀刃正往我所在方向袭来,这一系动作下来毫不拖泥带水,我心底暗暗叫苦,翻了一个身,用力拉扯早已握在掌心中的绳结。 窗户倏然合上,屋内陷入一片黑暗,那一刀挥了个空。 绳子自是我事先系在窗上的,阿左阿右既属暗卫,熟悉暗处听声辩人,当面临突如其来的丧光时,所施所展必能异于常人。 伎俩毕竟是伎俩,关键时刻还得指着阿左阿右,此刻除了打斗声我什么也无法得悉,不知他们联手能否制服刺客,我蜷在塌边,隐约闻见“嗤的”利刃划破皮肉之声,心下一凉,又听到“哐当”刀落下地,方才舒了口气。 于是就在一片混乱到只有武林高手才听得明白本公主完全不瞭的状况下,阿右惊呼了一声“小心公主”,一道黑影闪身压上前来,我避之不及,那人身形一滞,闷哼一声,整个人瘫在我身上,一动也不动。 我眉头跳了跳,正待问个究竟,就看见有人砰的跳窗而出,力道之大直把窗户砸出一个洞来。 光线重新耀入屋内,阿右倚窗而立,眼色凌厉的扫来:“刺客逃了,恐是调虎离山,属下还当留守保护公主才是。” 我一时无法思考。 所以现下趴在我身上的是阿左? 我艰难的挪出身子,一眼便瞧见遍布在阿左背上密密麻麻的幼针,触目惊心。 阿右蹙眉道:“他?” 我点头。 阿右脸上一片淡然:“不若先把他的尸身丢屋顶上,回头明鉴司自会派人来收拾。” 阿右沉吟片刻道:“阿左,你今日是否穿了蚕丝罩?” 我一愣:“什么蚕丝罩?” 阿右解释道:“蚕状金丝所织制的罩衫,穿着可防刀剑暗器,乃是阿左家的传家宝。” 阿左闻言先是浑身一僵,然后倏地坐直摸了摸身子道:“是穿了,我竟忘了。” 故而中针后瘫软在塌上一副失身的悲壮模样纯粹是自我暗示么? 我昏昏然寻思着是不是该要求明鉴司换影卫了。 话又说回来,既然刺客持有暴雨梨花针这么凶残的暗器,何以刺杀陆陵君时,却只用上区区一两枚呢? 一个掀眼皮的功夫,方才还赖在跟前的两个影卫又没影了。再一回首,神出鬼没的陆陵君不知什么时候推门进来,火急火燎的握着我的双肩道:“白兄,这,这发生了什么事?” 我道:“如你所见,有人想杀我。” 陆陵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围绕我一圈,见我无碍,才道:“刺客呢?” 我噤了声。 我伸手掌灯,屋内登时亮堂起来,这才瞧清了地面上一滴滴鲜血连成痕延至窗台。 我与陆陵君僵硬的对视了一眼,他抢先跳窗而出,我木然环绕四顾,却不见刀的踪影,陆陵君折回催促我,我踩着台面跃出窗外,顺着血痕的踪迹一路走走停停。 这间闲置的屋子平日里不大住人,倒有监生怕在自个儿房里挑灯夜读扰人清梦,偶尔会挪来温温书。此刻门外听不出什么动静,透过门扇隐约可见内里有油灯火光摇曳。 我朝陆陵君投去疑惑的目光,他警惕的伸了伸臂把我护在他身后,正待推开门,却先踏出了一脚水渍声。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我心底咯噔一声,低下头,却见一滩血正从房内缓缓溢出,暗红的颜色在微弱的光影下显的诡异而触目惊心。 陆陵君不再迟疑,用劲踹开房门,房门应声而启,总算瞧见了屋内是个什么光景。 我不知该用何样的言语来描述眼前所见的一片腥红,那三个熟悉的身影,一个一动也不动的侧倒在塌上,源源不绝的血从颈上的刀痕涌出;一个睁着眼伏倒在桌上,手中还握着沾墨的笔,血沿着笔尖滴滴答答落地;还有一个以爬行的姿势瘫在地上,手往前抠出血痕,似要努力的抬头看一看来人。 李问、杜非、苏樵。 我的视线糊了糊,竭力挪起自己的步伐,先后摸了摸李问和杜非的颈脉,却是什么也摸不着,只木然对着陆陵君摇了摇头,他伸手触着苏樵的几处穴道意在为他止血,血流泉涌,直把两人的衣袖衣襟都浸了个透,我想要唤人喊大夫,踉跄着正待跃门而出,只听见陆陵君轻轻地道了一声“不必了”,再回过头,苏樵睁着眼空洞的往前望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则呼吸已止终归是再也无法开口了。 后来我偶尔回想起当时都觉得,那种状况下或许应该应景的下一场大雨把我彻头彻尾的浇个稀巴烂,最后哭倒在雨中大病个三天三夜也许事情会简单许多。可惜天公不作美,是夜天清气朗,风平浪静,四周静的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直到我走出房门听到里头陆陵君的哭嚎,直到监生陆陆续续发觉人仰马翻,直到刑部第一时间封锁现场搜遍国子监上下里外,都让我觉得这样的夜色是否太宁静,静到让心底头弥漫的那些纷乱沉淀,绳结不知何时已然解开。 这样漫无目的的走了一阵,我捂着额头四处望了望,对着空中随意道:“阿左。” 阿左不知从什么方向落到我跟前:“公主有何吩咐?” 我问他:“如若不唤,似乎就无从察觉你们躲在何处,可有时我如这般随处行走,岂能处处皆有隐匿之地让你们既能跟着又能躲着?” 我打断道:“你和阿右去帮我办一些事,事了便可回宫。” 话毕阿右从另外一处飘到我跟前,这下我看清她是从屋檐旁的大树上冒出,她焦虑盯着我,复又垂眸:“眼下危机四伏,刺客不知何时会再袭,我和阿左是万万不可离开公主左右的。” 我仰头望着那棵树道:“上边好藏人么?我想上去坐坐。” 阿左与阿右被我支走了。士兵们搜遍国子监找不着刺客的踪影,我独自一人坐在高高的树干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月牙所能耀到的国子监,那头官衙的火把将监舍那处晕成昏昏的金黄色,这头李杜苏生前死后的模样来来回回在我脑海里打转,我形容不出我的感受,有些真相呼之欲出,我却不敢深思,闭着眼数着数,感受夜风拂过,秋衣凉薄。 我想,我应是打了个盹。 睁开眼时国子监已然恢复一片清宁,我往下瞅着树干,琢磨着如何下去,这一望,却望见一袭青袍笼罩的背影。 青影的主人自袖中掏出一只玉萧,缓缓的吹奏的绵如青丝的曲,透着一股哀伤的美。 又是聂然。 我轻轻的叹了叹。 身为司业暂代祭酒位的官员,平时闲来无事四处乱晃就算了,为何都闹出人命了他还能如此悠悠哉哉?转念一想,也罢,身为监国公主不会治理国家就算了装死也蛮凑合了,这大半夜诈尸爬树上睡觉的,又有何立场去嘲笑他人。 我静静的看着聂然的剪影,忽然间忆起昔日在牛家村屋前,我赌气说了一番什么话,彼时煦方已恢复记忆,亦负手看斜阳,道了句:“生长富贵家中,嗜欲如如猛火,权势似火焰,若不带些清冷气味,其火焰若不焚人,必将自烁。” 我再叹了叹,这一叹不留神叹出了声,聂然垂袖转过身,抬首往上望来。 我无处可躲,唯有对上他略显讶异的眼神。 聂然没有发问,只是保持着仰面看我的姿态,我有些别扭的举了举手,道:“聂司业能否把我弄下来?” 聂然一个跃身再一个纵身便将我带下树来,未待我夸耀一句他的轻功,他道:“你倒是藏了一个好地方,若是让人搜出已死的襄仪公主出现在国子监命案现场,自免不去一阵血雨腥风。” 我拍了拍身上的树叶道:“一个替代品,又能成什么气候?” 聂然道:“在没人揭穿你以前,你与真的公主又何区别?” 我接着他的话道:“聂大人的意思是我的身份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聂然板着脸看着我默不作声。 我自嘲耸了耸肩,“所以血雨腥风并非躲过,而是时候未到?” 聂然见我这般态度,道:“我还当你会为李问杜非他们伤怀。” 我道:“我还当你在忙着替他们处理后事。” 聂然身形一僵,道:“不想你竟如此寡情。” 我摸了摸鼻子,道:“想来是聂大人有事无事都在我身边晃悠,不小心被传染了。” 聂然面上一清一白,眼色惑然,我懒得与他贫,正待绕过却被他一把握住臂弯,握的生疼:“你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还想做些什么?有人要置你于死地,有人因你而丧命,你竟还执迷不悟?心甘情愿的遭人利用?” 他说完愣在原地,我也怔住,半晌回过神来,歪着头看他:“原来你都知道,你知道李杜苏因我而死,亦知我在此陷阱重重,却佯装不知,三缄其口?” 聂然默然不语,我知挣不开他,笑了笑:“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既然你有你的打算,那便当好你们的黄雀,何苦再来招惹我这等小蝉呢?暂时还不必正面交锋,你何不继续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聂然震惊的望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笑意吟吟地问:“是不是忽然觉得还是把我杀了比较稳妥?不然哪日小蝉变成雄鹰,你们一群雀儿吃不了兜着走?” 本来就寂静的夜晚更加寂静,聂然压低声音道:“你究竟还知道多少?” 我疲惫的叹了叹:“若我说,方才不过是随口胡诌,你却因心虚流露这副神情,会否懊恼至极?聂大人,聂世子,你一次次似是而非的说着令人捉摸不透的话是故意来混淆视听的么?但凡还有点理智就请继续韬光养晦,不要提前预支你的阴谋诡计,各方各凭本事夺取自己想要的利益不要节外生枝好吗?” 下刻,身子不自禁的往前一倾,聂然蓦然将我拉入怀中:“不必再说了。” 我呆住,这一靠,这一瞬,结结实实的与当日煦方的拥抱的幻影重叠。 陌生的语调,熟悉的怀抱,陌生的地点,莫名的安心。 此番,确是不知该如何言语。 静夜中平起一声惊雷,把我从怔神间拉了回来。 毕竟什么,毕竟喜欢过他么? 天上已开始下起密雨,他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解下他的袍子,连头将我遮了起来,旋即松手,任由雨水滴落在他身上,踱步离去。 我很想就着这种意境多站一会儿,奈何聂然的布袍不防雨,只得一路小跑奔回监舍,这一跑方才想起了陆陵君的存在,他,不知他可还好? 可他并不在他的房内,我瞧见平日里摆放蓑衣的木柜空空如也,心下不由垫了垫,听到窗外雨声愈烈,思付眼下这等节骨眼,既出了不国子监,他又能去哪呢? 我揉眉的手顿在半空,猛然忆起一处地方。 国子监有一处清净傍水之地,茵茵绿坡依着河流,四周无瓦无木略显荒凉,一般监生是不大爱去的,倒是陆陵君他们喜欢跑那儿为所欲为,比如偷偷烤个肉什么,我是知晓一二的。 待我走到的时候,阵雨渐微,乌云浮走,月牙再度露出尖来。 陆陵君站在坡顶,黑漆漆的身影良久未动弹一下,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我撑着伞走到他身边,见他一身蓑衣湿透,雨水滴答滴滴滴落,道:“陆兄,雨停的差不离了。” 陆陵君侧转过来看我,除下蓑衣,顺势探头,与我一道挤在破旧的伞底下。 陆陵君问:“你去哪儿了?我一直找不着你。” 陆陵君哦了一声,又低低叫了我一声:“白兄。” “嗯?” “白贤弟。” “我很不好。” 我点了点头:“我也是。” 我又点了点头:“我知道。” “可是我很难过。那些,那些平日里不曾在意过的来日方长,是否只能变成回忆了?” 陆陵君顿了一顿,他的声音出奇的柔和:“白兄,你是否因对我一无所知,而对我心存戒备,并未把我当做过真正的朋友?” “然后?” “然后,我和她做了一个约定,那以后便没有见过她了。” “后来我长大了,遇到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但我从未忘过和她的约定,或许她早已忘记有我这个存在,可我总归是抱着一丝希望再见她一面,所以我来到了汴梁。” “白兄,听到此处,你应当知道,我说的那个他,是谁吧?” 我思绪万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坦然道:“其实你一提,我便知你说的是我了。” 东方的长空隐隐泛蓝,眼看天就快要亮了,陆陵君没头没尾的问:“白兄,你说,这世间的情义,究竟是友情重要些,还是爱情?” 我却没有询问他何出此言,良久,我答道:“友情爱情孰重孰轻不是重点,重点是,陆兄,你一早已经做好决定了,不是么。” 然后我听到一声刺耳的响。 伴随着尖锐的痛。仿佛瞬息间有什么珍贵的东西碎裂了。 我有些迟疑的俯下头,看见一柄匕首刺入的我腹中,而握着匕首之人,正是陆陵君。 第二十八章 殷红的血一滴滴滴落在被雨水淋湿的草地上。 腹痛如刀割。 我稍稍退后了一步,打断他的话头,“何大人无须惊慌,本宫无恙。” 哐当一声,他亦顺着我的目光看清落在地上的匕首,尖处沾了一点儿血。 阿左临走前我向他借了金丝罩衫,当时他面露难色我本还当他小气不舍得,现下看来是年久失修,有些抵御不了锐器攻击了,往肚皮上扎入半寸,毕竟还会很痛。 陆陵君当真是下了狠手,若护住我肚子的并非金丝罩衫而是普通的木块铜板什么的,只怕也能让这锋利的匕首戳出个大洞来。 雨已停,我却还撑着油纸伞,这样寂静的夜,血滴滴落的声响居然清晰入耳。 既然鲜血的主人的不是本公主。那只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我禁不住再叹。 今夜阿左与阿右被我支走前我问过他们一个问题:“你们两个谁的箭法比较精?” 陆陵君的肩胛骨与膝盖上分别插着一只羽箭。 他极力晃了晃身子,终于支撑不住,中箭的膝重重的跪在地上,啪嗒一声折断了羽箭。 我皱了皱眉,料想必然痛极,可陆兄竟一声都不哼,撑直身子凝目看我。 那双平日里总是微微弯起的眼写满了愤怒与嘲讽。 何尚书见我无恙,命人将陆陵君捆押起来,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刺杀当今监国公主,究竟是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 陆陵君额头渐密细汗,嘴角却是上翘,何尚书自是刑案中的老手,差人堵住陆陵君的口防他自尽,带回去盘问寻常不难找出倪端。 “何大人。”我拂袖,负手,“有些话,我想单独与陆陵君说。” 等何尚书带着人群退到稍远之处,我拿下塞在陆陵君口中的布条,垂眼定定看着他,道:“其实,我是不愿你多受折磨。陆兄,我已命人查明你的底细了,你幼时受过康王的恩惠,从一个小叫花变为世子侍读,尽管不足一年时间你就被赶出康王府,但那之后,你的人生便截然不同了。虽然,我不知你经历了什么,受过什么训练,但这些年你为他们做过的事,你来京城进国子监后与他们之间的联系,你的武功路数,此间种种,并非无迹可寻,就算,你什么也不招供,你的存在,并且那么多人目睹你刺杀我的事实,已经给康王惹上大麻烦了。” 我摇了摇头,道:“要杀我的幕后主使,多多少少可以估量出来。直到李杜苏死去的时候,我才知道有问题的是你。” 陆陵君疑惑道:“喔?我可是在你遇刺后立即出现随你一同追击凶徒,何以见得此事与我有关?” 那间舍监窗外便是河,苏樵应当是受了伤想从那逃走,却遇到了正在苦读的李问杜非吧。 我轻声道:“我知道,所以,我没有阻挠你。” “可你,何以见得我今晚会杀你?你若不来,我便动不了手,你的影卫随时跟着你。” 我盘腿坐了下身,屁股沾着草地一片湿润,“我猜的。我猜,当日在游船上我遭人刺杀,会不会正是你与康王里应外合?后来你得知我并未真正沉舟而亡,所以你才诈死诱我出现,是不是?你所谓的中了毒针,正是想误导我刺客擅用毒针刺入心脉,用本书挡着就没事了,结果苏樵来刺杀我的时候用了整盒的暴雨梨花针,你这样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应该还会有后着,我一直在猜啊,如果我是你,我会如何支开影卫,单独袭击呢?想来想去,或许只有到一个较为空旷之处,影卫无处可躲只能蛰伏在较远处,你也会比较容易得手。诶,我只是那般一想,结果一回监舍,便看你房间大门大开,蓑衣不见踪影,心想,你果然,是要引我来此处么?” 陆陵君像是笑了一下,“你几番忽然消失,也不是没有前例。” 毕竟,我还是很在意你这个朋友的。 陆陵君没有再说话了。他沉默了良久,才道了句:“我今晚若不杀你,你的这些临时部署,是不是就失效了?” 我缓缓道:“我方才躲起来的时候睡了一觉,梦到了你,梦里的你对着我根本就下不了这个手,憋了半天还原原本本把真相告诉给我听,我兴奋的拍了拍你大腿说好兄弟讲义气,你笑说友谊天长地久,最后日出升起一片完满结局。接着我就笑醒了。” 我从袖口里抽出布帕,捂住我腹上渗出的血,“你不必感到内疚,我对我的影卫说,若你动手杀我,便也毫不大意的射死你吧。谁知道,他的箭法如此不准,怎么连着几发都没扎中你要害。” 陆陵君怔怔盯着我。 我起身,俯视他:“所以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说完我转身就走。再也不瞧他一眼。 这一路由官兵送回府,风平浪静。 可现下的公主府又岂会是块宁静之地。 我琢磨着是否索性进宫较为稳妥,可我委实不愿一刻不歇的去面对那些钩心算计。 我想起了一处离国子监不远的地方。 玉龙山庄。 曾几何时,襄仪公主最喜欢呆的地方,山水屋檐景致皆恰到好处。此刻庄外层层重兵护守,庄内亦在我至前快马派人清过场,失忆以来第一次再临,伴着一片昏灰淡雾,眼前所望到的景致竟别有一番唏嘘之意。 待支走了何尚书安放的护卫后,我试着喊了两声,阿左阿右便从角落处窜来出来。 他们顶着可怕的黑眼圈等着我下达下一个折腾人的指令。 我忽然很想踹自己两下。凭什么总要为了你一人让那么多人受累? 奈何自己踹自己这么高难度的动作我做不到,唯有开口道:“你们去睡一觉吧。” 阿左本与阿右同一战线,闻言收敛了表情,转头问阿右,认真道:“何谓草率?右,你这么说就不大妥当了,莫非怀疑我那方面的能力?” 阿左与阿右最终如何去睡觉去哪睡觉有没有一起睡我就不得而知了。 总而言之,此时此刻我只想换掉这身粘腻着血水与疲惫的衣裳舒舒服服睡上一觉,其余的,醒来再谈。 玉龙山庄的公主居所相当安静,绿藤绕墙,月牙雕窗。 我蹲着身子在箱柜里掏了掏,可除了薄纱还是薄纱,一件厚实些的衣裳都没有。想来,避暑山庄自是夏日炎热才来,宫里给备着的自然也不会是棉袄冬衣。 翻箱倒柜的搜罗了半晌,总算在底里处摸着件手感舒适的,用劲一抽,却抽出了一抹稚嫩的粉。 少女的宫女服,眼熟到不能再熟悉的样式。 我呆住。慢慢摊开了这条略带褶皱的裙裳。 “你穿上我的衣裳躺床上睡大觉,谁发现的了?”小小的我换好了衣服梳好了宫女发饰,爬上了窗台,朝那小宫女挥了挥手,爽朗的笑了笑,“我就出庄玩一会儿,傍晚便会赶回来,反正你学我的声音那么像,没在怕好吗!别委屈啦,我走啦!” 画面微微糊了糊,我隐约拿起丝帕蒙住被蜜蜂叮的红肿的脸,接着却无法往下想,我上前推开窗,窗外一片景致熟悉入眼,那抹粉色的身影在石廊上活蹦乱跳的模样再度映入脑海。 这下一来睡意全无,我索性翻过窗,试着顺着足迹能寻回多少属于公主的过去。 小襄仪虽说换上了宫女服饰,毕竟只为掩人耳目,若想大摇大摆走出去是不大靠谱的,这宫里上上下下谁人不识骄纵蛮横的襄仪公主?故,那时我七拐八弯的找到了全庄最矮的墙,攀着大树直接翻了出去。 我抬了抬头。极目望着山林重重。 小妹妹,你莫非是打算翻过这座山去游逛市集?还是说其实你只是溜出来爬山健身的? 我踌躇着现下是要再翻回去还是绕回头走正门,一个转眼却看到了儿时倔强的神情,固执而又落寞的提着裙摆望丛林中走,丝毫不肯认输的摸样。 明知是记忆呈现出的幻影,我却好像被触到哪块柔软的地方,百感交集的叹了叹,双腿不听使唤的跟着不懂事的往昔往前,向上。 就这般不知攀爬了多久,她总算停下脚步,怔怔眺望远方天际,似有清风飘入她的眼,晶晶亮亮的散发着奇样的光华。我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除了一片昏灰的天际与湿冷的山林,却是什么也瞧不着。 我不觉惑然,当时究竟在望些什么呢? 然后我听到了小小的公主开口叹了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恍然间,我明白了。 少女的公主费了那么大的劲,只为能静心的看一次日落。 殊不知这样娇小的小姑娘,良辰美景未至,为何会对着绝美之景吟出这样一句迟暮者的无奈呢? 是因为她预知了未来的自己要经历这样多的残忍与背叛,危机与暗杀,才双十年华,就要开始凋谢与寂亡了么? 我不得而知。 我想我真的不该四处乱跑,不如回头睡一觉来得实在。 我回过身,正待下山,却望见了东方墨蓝的天际矗起一道细细的金线,红得透亮,而后慢慢冲破云霞,刹那间火球升起,五彩纷披,灿若锦绣。 这一瞬,层层的峰峦间染上了瑰色,竟与多年以前的小襄仪所处所见不谋而合的重叠在一起。 耳边仿似想起一句话:“殿下总以险恶度人,却不知此心常看得圆满,天下自无缺陷之世界,此心常放得宽平,天下自无险侧之人心。” 直至周围光亮起来,我才发现自己此刻所置身的是一片枫林,满眼枫红绽放的一塌糊涂,心底底滋生出一种奇异的情绪,红色的色彩仿佛产生了某种温度,燃得连空气都暖和起来。 恰有山风拂过,吹得枫树沙沙作响,吹得心里纷纷偏乱,我顿了顿足,朝着最高的那棵树一步步行去。 事实证明,当感情酝酿正浓时,智商一定淡若无物。 我拍了拍屁股环顾着堆满树叶的大坑,未见何尖锐的竹尖,这陷阱并非用来捕捉飞虫走兽,但如此高度也不见能够借助攀爬之物,若无人发觉饿死在荒山上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 我叹了叹,今时尚且如此,遑论当年。 还那么小的襄仪除了一个劲的哭喊唤人救命,傻乎乎的用小手挠着石壁还摔得屁滚尿流,别无他计可施。 更糟糕的是,眼见太阳落山,天色漆黑,山林晚间更为清冷,我也只能蹲坐着抱紧双膝,一边发抖打颤一边抬眼看着满天星辰,哭哭停停哭哭。 直到听到一个男孩的声音:“谁在下面哭?” 我仿若听到天籁一般打了个激灵,带着哭腔道:“我,我在下面!” 一个脑袋从上头冒了出来,却因月光微弱看不清样子,“你是谁?” 那男孩喔了一声,道:“可以啊。” 我喊:“那你快跳下来啊!” 我急问:“你下山再上山最快需得多久?” “两个时辰。” 这么久让我一个人呆着?若有路过的老虎狮子将我吃了怎么办?我慌了:“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你,你得留下。”留下如果有野兽或许先把你吃饱了就不用吃我了。我如是想。 男孩无奈道:“我的轻功不足以跳下去救你上来啊小妹妹。” “可,可我一个人,会害怕,会冷,会困,这么冷这么困,如若我睡着了,就醒不来了。你,你留下来看着我,陪我说说话,待天亮了,太阳出来了,我暖和了,你再去找绳子,好不好?” 一件厚棉袄盖在了我的脸上。 男孩道:“穿上吧。你分明就是不敢一个人,借口还真多。” 言下是同意了。 我喜滋滋的穿上袄子,这才暖和了不少。抬头往上望去,那个男孩似乎坐在坑边,露出一点点衣角,许久没有动静,也不知在做什么。 我想了想,道:“诶你,你这么晚,为何会在山上?” 他道:“诶什么诶,没有礼貌的小姑娘。” 我:“可你又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道:“叫名字也没大没小,小妹妹,喊我一声大哥哥便是。” 这分明是在占人便宜。我不示弱地道:“凭什么?没准你比我还小呢。” 他哈哈笑道:“我十七了,你呢。” 我哼了一声。 他见我没反应,又探出黑黑乎乎的脑袋,道:“没话说了吧?还不喊声大哥哥?” “我不喊。”我很有骨气仰头,“我可不是随处认哥哥的女孩子。” “那我不救你了喔。” “那我走了。” …… “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 而后是爽朗的笑声,“真是个淘气的小姑娘。” 我再哼了一声,不安分的在坑里转来转去,却又听他道:“你,老实呆着,不然累了就真的要睡着了。” 我嘟着嘴,心道真不公平,凭什么他的角度看的我一清二楚。再一思量,我还蒙着纱呢,他也瞧不见我长什么模样,又不禁得意起来。 夜正长,我坐着无聊,道:“大哥哥,你给我讲故事吧。” 或许是听我喊的很顺耳,他语气大好道:“好啊。” 我乖乖仰头。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爬山跌到一个陷阱里。” “没然后了。”他道:“因为她再也没有爬出来了。” 我气的直跺脚,正欲开骂,脑袋却被什么热乎乎的东西砸中,伸手摸下来,竟是块烙饼,还略有些烫人,头顶上方传来声音:“生火替你把烙饼烤热,吃便不惧冷了,不冷不饿倒不妨一歇。” 我咽了咽口水,先前一路顾着害怕倒不觉得饿,此刻见着吃的方感到饥肠辘辘,便也顾不上思虑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会不会是陷阱了,不稍片刻一块大饼就纳入腹中,股股暖流亦随之涌上心头。 我乖乖的平躺在树叶堆积的铺盖之上,不由猜测这上边的大哥哥是何许人,虽说他特爱吓唬人,但总算会偶尔有一搭没一搭的与我对上几句,让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呆着,不安与恐惧何时溜走都浑然未觉,这般看来,应当是个心肠不错之人。 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待我醒来的时候天上星辰圆月早已不再,眼睛里接收不到一丝光亮,几番睁眼闭眼毫无差别,我几乎以为是自己瞎了。 我喊了几声:“大哥哥!” 悄无声息。 我吓得站起身,高声喊道:“大哥哥!你在吗?” 依旧死寂一般,四周静的仿佛没有一丝活物。 他走了。 恐惧顺着黑暗蔓遍全身。 他居然趁着我睡着的时候走了? 我下意识用手背一遍遍擦拭着滑出的眼泪,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黑暗无止境的吞噬,哭泣如何止得住?无穷的委屈汹涌而来,终于我蹲下身,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哭了许久,许久,直到哭得头昏脑胀之际,耳边传来哗啦啦的声音。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我应声抬起头,却让强烈的光刺的双睫生生闭了回去。 原来不知不觉我竟哭到了天亮。 待慢慢适应,再度睁开眼,我看到了无数枫叶辗转在光芒之中,犹若红蝶飞舞般翩翩落下。 随之,一道身影穿透了光亮自洞口纵身跃下,湛蓝的布袍飘荡在半空为无数光华萦绕,那风情当真是瑰丽的不可方物。逆着光虽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可我知道,是他。 一时间,我心如擂鼓,眼里眸中尽是被迷惑住的纷乱,任由一片片枫叶落在发髻间,肩旁,心尖尖上。 那时候我私心里想,倘若时间能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该有多好。 命运再不堪也得让我回想起这么多年来那磨人心扉的大哥哥生的是什么模样吧。 我靠着石璧叹了叹。 天亮了宫里来接我的人却不见我的人影,只怕当下康王那边的刺客又该蠢蠢欲动了吧。若是现在生火制造出烟让人发觉我的踪迹,第一个找到我的人,是敌是友呢? 不能冒这个险,这个赌注太大了。 可仅凭我一人之力,又如何逃离这个山洞呢? 我心烦意乱的跺了跺脚,为何其他事都能考虑周全,却回回因为什么大哥哥什么回忆自乱阵脚自己让自己陷入危机里呢? 我无助的仰着头,看着上方朗朗晴空,忽然很想问问天,为何这样风和日丽的时节,心底会涌出层层悲凉?为何让我忘却年少时曾经深深爱过的人?为何让我后来紧紧依赖的人忘却了我?为何回到了家却感受不到一点亲情的温暖?为何连最后一丝丝的友谊与信任都要摧毁?为何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我还得不到片刻的安宁?为何总要逼我到这般境地,还让我想不到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人? 我拽着胸口,低下头,只觉得满肚子委屈没有地方可以吐没有地方能够倾诉,我真的很想很想问问老天爷,可不可以,赐一个人来救我,不论是谁,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老者还是孩童,不论是谁都好,哪怕只有一个,一个可以真诚待我,可以为我的难过而难过,为我的喜悦而喜悦,至少让我不要觉得这个世上唯有我孤身一人。假若真有这样一个真心爱我的人,哪怕半年后毒发身亡,我亦无怨无悔。 我这般想着的同时,又一次听到了树叶哗哗的声音。 与记忆力一样的声音。 然而我怔怔的看着跟前一片片红枫落地,却没有抬头的勇气。 我害怕只是一阵风刮下来的树叶,我害怕这些只是一场空欢喜。我等了等,只等了一瞬,却像过了千年万年,直到听到了那一声嘶哑而低沉的呼唤:“公主。” 熟悉到令人醉心。 这个,拥有着一瞥即可醉人的眼睛,风雅到极处的男人。 这个,趁着我睡着的时候连夜赶下山取绳子赶回来救我的男人。 这个,替我擦干眼泪后像变戏法一般把糖塞进我嘴里取笑我是胆小鬼的男人。 这个,与我许下厮守一生的诺言却让我在枫树下等了整整一夜却等不到的男人。 这个,让我足足思念了五个春秋却再度出现扰乱我人生的男人。 这个,让我费尽心思用尽计谋抢来却一次次冷淡我令我流泪的男人。 往昔如潮水般涌之不尽,他用宽厚的手掌拂过我的脸,像是吓坏一般,又像是怕吓坏了我,有些不知所措的问:“为什么哭?哪里摔伤了么?哪里疼?” 雨湿轻尘,红枫纷落之时,似只有我与宋朗生在天地之间,云端之上。 眼泪好像怎么流也流不尽,心跳似乎越跳越强烈,我几番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该说什么呢? 该说,你是否知道我才是当年的小妹妹,采蜜只是我派去知会你我会迟到的丫鬟? 该说,你是否知道我有多害怕多无助,这么久来你跑哪儿去了? 还是该说,你是否知道我再一次,再一次的沦陷,再一次想抛弃所有就这般与你天荒地老? 然后我感受到他颤着双臂紧紧的把我的脑袋裹在他的怀中,轻轻地道:“还好,还好你没事。” 我不自觉的环住他的腰,缓缓地开口:“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疑惑的捧起我的脸,摸着我的头发,“为何突然对我道歉?” 眼泪再度涌了上来,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唯恐这只是南柯一梦,有一种冲动不能自己。 我踮起脚尖,不再让他去拭我眼角滴落的泪,而是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让他略微弯下腰。 未待他反应过来我要做什么,我毅然的、用尽全身最后一点点气力,吻上了他的唇。 对不起,这么久以来没能认出你,大哥哥。 第二十九章 我不晓得别人可曾有过这样的体会。 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明明经历了后来知晓了结局,可偶尔回想起当初,某个人,某一瞬,仿若那个稚嫩的自己从未改变。 十三岁的我仰头望着那个少年从天而降,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怦然的滋味。 那时我并不知道那叫心动。 当然,倘若蹦下来的是个肥头大耳,我首先确定这不会是一个言情故事。 由此可见,人世间所有的一见钟情都建立在良好的外貌基础之上,遑论我所见乃天姿之色,加之英雄救美的过程才自然而然的有了日后的死缠烂打及牵肠挂肚。 正因我亲历了第一印象的重要性,故而在蜜蜂蛰肿的包子脸消退前,我不能够揭下我的面纱。 我私心里幻想着一个桃花盛开的时节施好粉黛,在清风扬过时无意间让他看到我的飘起的面纱并惊为天人道:“未想你竟如此倾国倾城?”而我羞涩垂首,淡然一笑:“容貌不过是皮相,心灵才是至关重要的。”大哥哥为我倾倒,拥住我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满足的躺在他怀中:“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事实证明果然是我想太多。但凡一个正常点的男子都不会对一个十三岁的贫乳娃娃脸产生什么情愫吧。 可天底下无法用常理度量的事又何其多。 就在我好不容易等脸消肿即将把幻想付诸行动前,兴致问了句:“你我认识这么段时日,都不好奇我生的什么模样么?” 彼时大哥哥正在温书,一手持卷一手撑头,闻言连头也不抬道:“有何稀奇,早就瞧过了啊。” 我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看过?你看过!你什么时候看过的?” 大哥哥好整以暇地撇撇嘴:“第一天把你背回我家我就趁你睡着前掀开过了,满脸麻肿的,唉,我是不想伤你自尊心才没说的,你又何苦自讨没趣?” 他:“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气急败坏:“你让我以后怎么出去见人!说啊!你说啊!” “那我娶你便是。”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我脑子有些没转回来:“哈?” 大哥哥放下书卷,“那你嫁我啊。” “嫁”字在我耳边回音无穷,我讪讪张了张嘴,怀疑自己幻听:“啊?” 大哥哥见我这般,反倒有些不自然的咳了咳:“反正你生这副模样在宫里当宫女也没前途,太子又看不上你,当完宫女年龄拖大了出来肯定也没人要,顶多嫁给杀猪的,你想嫁给杀猪的么?不想吧,那就嫁给我啊。” 他见我半天不答话,眼神飘到房梁:“不愿意就算了。” “谁说不愿意!”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虽然心早已小鹿乱跳到无法控制,此时此刻却也顾不上其他,我忙举起手来,“愿意愿意愿意!” 他不作答,默默书写。 我继续问:“因为我才学渊博?” 他手颤了颤,斜睨我一眼。 他继续无视我。 我不死心:“难不成你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啊,该不会你有恋童癖吧?” 大哥哥“啪”的把毛笔放在桌上,瞪着眼,但依旧红着脸道:“因为喜欢,喜欢!你是蠢还是笨,不喜欢你我收留你这么久做什么?我是那种会娶不喜欢女人之人吗?” 我幻想对了结果,却没能料到过程。 虽然没有花瓣落下,没有清风扬起,没有美好俊逸的画面,没有感人肺腑的语言。 可是为何会比想象来的,更加,更为,幸福。 幸福来的突如其来,幸福又何其短暂。 眼见回宫的日子越来越近,分离近在咫尺。然则我并不难过,我知他必能考取功名,遵守承诺将我明媒正娶。 回宫前一日,我约他在我们初遇的枫树下见面,我告诉他我有话要对他说,他说他亦然。 我猜不出他要对我说些什么,可我想对他坦白一切,坦白我一直以来的隐瞒,坦白我不是宫女,而是当今襄仪公主。 那日,我穿上寻常民间女孩的衣裳,清清爽爽的撩开额发,梳着双髻,早早的便在枫树下等他了。 然而我等了许久他都没来。 起初我有些着恼,怪他迟了,心想待他来了一定要狠狠骂得他求饶不可。 父皇忽然造访山庄瞧我,太子哥哥忙差了采蜜找我,我虽担心着大哥哥会否让什么事给耽搁了,却也不能死等不走让父皇发现倪端,唯有让采蜜替我守着,自己先回玉龙山庄里去。 谁知,连同采蜜,也失去了踪影。 却也没有后来了。 大哥哥这个人就像从人间蒸发一般,不论我央求太子哥哥帮我找遍了漫山遍野,还是拜托小师父帮我寻遍国子监及今年科考之人,都杳无音讯。 初时确实日日哭啼夜夜默泪整就伤心成个泪人儿,也忘了多少次溜出宫跑回早已布满尘土的小木屋,只是那样一日一日的等下来,失落多了,期待没了,心境也自然淡了。 等到多年过去我已能笑着和当时的准驸马韩斐说起大哥哥的故事,用一句“每个女子心中都有段美好的回忆”作为结语,那时,我还以为我真的将这段过去放下了。 直到韩斐逃婚,所有人都紧张的看着父皇母后的脸色不敢妄语,婚宴场弥漫着一种恐慌时,我在气馁中垂首,正待转身回寝宫,却在一个回眸间从漫漫人海中望见了一道背影。 那个如清风般舒逸的背影,那个午夜梦回一次次不肯回首的背影。 我的眼神不敢移开半分,仅仅只是那么一刻,却犹如滑过的五年春秋般漫长,直待他转过身来。 我才惶惶然发觉,那个人,那个拥有着高山仰止的容颜,那个英雄救美的传奇故事,那个会脸红会装镇定的大哥哥,从未有一刻离开过我的心。 我望着他的方向又哭又笑,若非凤披霞冠,我当真会不顾一切冲向前去,问他可还记得我,问他为何不辞而别,问他何以没能守约定,问他这些年究竟去了哪儿。 而后我才得知他便是坊间传的神乎其神的宋郎生。 因屡破奇案由一个小小的锦州县令升为知府,更在南疆皇子在锦州被杀一案漂亮的破获真相,免于一场一触即发之战。父皇对他极是赏识,感慨如今官场多是明哲保身之人,如此番智勇双全当以重任,便破例连升他三级,擢大理丞。 我心中雀跃难以言表。 于是乎蹦蹦跳跳的让父皇饶了韩斐。 父皇初时百思不得其解,何以夫婿逃婚我不仅不黯然伤怀还能如此神清气爽。 直到我缠着父皇问东问西问宋郎生当时是如何力挽狂澜,他顿悟了。 父皇认为我果断是相中了宋郎生的花容月貌起了色心见异思迁了。 虽然我很想解释,可仔细一琢磨,似乎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大抵是出于对我的愧疚,毕竟韩斐这前逃婚女婿也是父皇他老人家选中的,没过几日,他便传见了宋郎生。 当时我也父皇在御书房助他批阅奏折,不料外边忽然有人禀报说宋大人已在门外等候,我来不及反应究竟是哪位宋大人,就眼睁睁的看着宋郎生踏入屋中,顷刻千树万树梨花开。 果然,父皇十分言简意赅毫无前兆的问他愿意不愿意当驸马。 我悚然一惊,但见宋郎生发愣的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父皇一眼,颇为失措的呆住,左右不知如何应答。 他说,他早已有了结发亡妻,妻子死后他誓终身不娶,此生心中唯有他妻子一人。 我仍记得我听他说完时的感受,浑身像是被多细细小小的针扎着,不算痛的锥心,也不至天旋地转,却莫名发现指尖在颤动。 可我尚且记得宋郎生此举算是抗旨不尊,记得父皇的护女心切以及他看着有人逃婚时的震怒,忙扯起笑脸推了推父皇,笑他怎么想到把宋大人招来当驸马,自己可是绝无此意,宋大人爱妻之心委实令人叹服,应当赞颂才是。 我顺顺当当说完便佯装若无其事的踩着台阶上了阁楼。 推开窗,用力吐出一口白气,这才发觉碧空徐徐飘下雪花,我拢着袄子,用手背揉了揉眼眶,不过一会儿便见宋郎生缓缓离开的身影,一瞬间觉得过去种种种种相思都犹如雪一般,飘下,落地,融化,消失无踪了。 如若从此相忘于江湖倒也罢。 然则我们总归要因公务打照面,行着君臣之礼,说着庙堂腔调,如他这般刚直正气的清流,与我这总替太子弟弟唱黑脸的公主又岂会和睦相处。 那些事端若论公义曲直他自是无可厚非的,可为了顾虑大局牺牲些许是早已是执政者的心照不宣,换做是其他人,压制他或是恩威并施总有法子息事宁人,可他是宋郎生,我又该拿他如何是好? 待到矛盾不断激化,他已经到了远远看到我就转身离开的程度,即便见着了也板着个脸一句废话也不愿多说,只怕在外人看来,他于我而言亦是眼中钉一般的存在了。 谁又曾想过,能让目中无人的公主殿下视之为眼中钉的家伙,正是因为她眼里心里唯他一人呢? 谁又会想到,尽管面上用权势镇他压他,却又会为他不畏强权的勇气所钦佩,为他一心为求公义判案如神的风采所折服呢? 诚然对于这种感情与精神上的双重分裂我亦是极为伤神的。 直至我的恩师方良案名动京城,先是我那前未成功过门的驸马韩斐所弹劾,再由我不久后即将过门的宋郎生所亲审。 我几乎想象的到那是如何惨烈的一场硬仗。 数不尽的争执加速了我俩之间关系的恶化,甚至在他书房内,我撕裂了他心心念念的折扇,而他为此将我狠狠推倒在一边,把我心中最后一丝期许也一并撕碎了。 那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过大理寺,没有再见过他。 方良走的那天,天降大雪,银装裹素。 我瞒着父皇乔了装溜到城门意欲送行,不想竟瞧见了宋郎生。 褪去官袍的他在人来人往中依旧那般扎眼,而方良就这样沉稳的站在他跟前,一身布衣朴素,神色柔和,丝毫不见刚经受过大劫大案之疲态。 我戴着竹笠佯装路人缓缓的经过他们身边,只听宋郎生道:“这段时日,辛苦先生了。” 方良像是如释负重般拍了拍他的肩,久久方道:“宋大人辛苦才是。” 然后我就走过了。 显然完全没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宋郎生仿似不介怀的笑了笑,笑的很淡:“在下并未帮过先生什么,这一路您当好好照料自己。” 重走一轮,依旧没听懂他们话里的玄机。 待我再度绕回头,宋郎生已然长长作揖目送已然离去的方良,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来送行的,急欲上前,忽听方良长笑道:“公主之意,老夫了然于心!珍重!” 扭头的时候见宋郎生正面无表情的望过来,我颇为发窘的摘掉竹笠,“你们发现我了?” 宋郎生不咸不淡:“殿下没发现?” 宋郎生毫无礼数的兀自转身,我左右望了望,不知该跟上谁好。宋郎生见我原地不动,遂停了下来,回头望我:“公主还不回宫吗?” 宋郎生不答话。 我垂眸道:“他是故意算好了一切,先是让韩斐举发他,再让你亲审此案?明面上你们是办他的人,实则已是把这案对方家的伤害降到最低么?” 宋郎生依旧不答话。 我长长呼出一口白气,只想要追上前去,同方良说些什么,宋郎生却道:“方老已说了然,公主何必多言,叫他为难?” 了然。恩师的心意,我又岂会不懂? 彼时我当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他继续走。 “没带护卫也没带贴身丫鬟。” 他仍在走,步伐渐缓。 “连马车也没有,天快黑了,雪好大,我快看不清路了,回不了宫了,快要冻死了。” 他驻足。回头,神情写满了不情愿,连公主的称谓都省了:“还不跟上来?” 我喜滋滋的踩着雪奔向前去,一路小心翼翼的跟在他后边,因雪攒得厚极,走起路来歪来扭去,几番用鼻子撞他的背,见他摆出十分不乐意的架势,又只好跟的远一些,步伐轻一些。 这般一来动静小了,宋郎生又得时不时的回头看看我,确认我没随着人群走散,方继续若无其事状前行。 他安然的在前边走着,我笨拙的背后跟着,恍惚间似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山上,那时,小妹妹也是这般小鹿乱撞的跟着大哥哥的。 落日后愈发冻了起来,我出门时未寻到比较低调的袄子,穿的薄了些,此刻不免有些瑟瑟发抖,喷嚏连连,也不知道是打了第几个喷嚏后,宋郎生又停下脚步,除下他的棉布外套,重重的吸了口气,迅速披在我肩上又迅速回头,硬邦邦地道:“公主若染了风寒我只怕担待不起。” 我呆住,傻愣着感受棉袄上余留的体温,明明心中欣喜,只是嘴上习惯性嘀咕的毛病又犯了:“赐婚都敢拒你会怕这?” “好吧我什么都没说。” 我胸口一闷,偏又强作摆手道:“反正你没礼貌本公主早已习惯了。” 宋郎生很难得的没反驳什么,他沉默着,气氛反倒有些不自在,我笑了笑,蹦到他跟前,随口扯道:“诶哟,其实没那么严重,父皇若要逼婚,你只能答应啊是吧。” 宋郎生想了想:“嗯。”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哈?” 宋郎生理所当然的斜睨:“不然?” 他歪头:“谁会蠢的为这种事宁死不从的,殿下是戏本看多了吧。” “也对。” 忽然有预感他会说出超凡逻辑的言论。 宋郎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所以,我会心存愧疚的。” 这一路我心中不断打鼓,甚至想要当面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小妹妹,却又担心这样的他会说出“哪个?你这么一提我倒想起来貌似有这样一个人物了,不会吧,公主是那个小妹妹,公主这些年一直等着我?公主是戏本看多了吧,孩提时的笑话怎么就当真了?”诸如此类的话语令我无地自容,以至直走到了宫门前,我都没能问出什么,干巴巴看着他将要离开。 几番挣扎后我终于握紧拳头道:“宋大人,有个问题,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宋郎生挑眉:“哦?若是公主觉得不当问不必勉强。” 我选择性无视道:“其实,本公主想问这个问题许久了,宋大人既然愿帮我恩师,自也理解我的难处与苦心,何以处处针对我,待我如此清冷?” 宋郎生没说话,瞧着我,复又微微笑了笑:“我从未针对过公主,只不过确是不愿与公主来往过甚。” 宋郎生难得没有接我的话,只是望了望我的眼,少顷抬起头望着天上落下的雪花:“殿下总让我想起一个人。” 我看着他,恍惚间,他的神情有些许落寞的意味。 宋郎生:“没了。” “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微臣没了袄子,也是极怕染上风寒的。”话毕,他悠悠然行了一个君臣之礼扬长而去,留下我一人百思不得其解。 尽管未能疏通他没头没尾的话,转念忆起白日所处情景,是夜,我裹着他的袄子在床铺上翻滚,喜悦之心久久没有褪去。 我盘算着起了个这样良好的头,今后细水长流的相处下去,我们之间亦并非没有再续前缘的可能。 而万万料算不到的是,没过几日,就在父皇趴着熟睡,我替整理御案时不经意间弄翻了未批阅完的奏折,无意间瞥见了大理寺少卿何云上的一道折子上头写着宋郎生的名字。 我按耐不住好奇掀开来细细看。 直到握着折子的手哆嗦个不停,依旧没能接受纸上的内容。 这是一道密折,字曰圣上亲启。 而折中的内容一言以蔽之则是:宋郎生之户籍虽为庐州儒商宋氏,却并非亲生之子而乃养子,经数月暗查,发现他极有可能是五年前谋逆满门案的漏网之鱼,请圣上务必彻查。 怕只怕八九不离十了。 想来是宋郎生在大理寺官途威胁到了这个何云,他才如此不遗余力的暗暗挖出宋郎生的底。 而若所言非虚,以父皇的手腕,宋郎生根本毫无生路。 我不知所措的捏着折子,心中纷乱成一团。趁着父皇未醒,将密折藏入袖口回至寝宫,一夜辗转至天明,想着千种万种法子,却没一个周全之策。 早朝时我起早守在殿门前听君臣议政,一面盯着何云生怕他说些什么,一面盯着父皇的神情看有否异样会否已察觉出什么,好在明面上风平浪静,直听到那声“退朝”方才舒了一口气,却不知是该先寻何云还是先寻父皇。 举棋不定之际忽听人唤我一声“公主殿下”,抬起头时,恰把宋郎生清清爽爽的面容望进了眼。 宋郎生笑盈盈的行了一礼:“极少在此等时辰见过公主。” 我呆住。 这是我们重逢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和我打招呼。 宋郎生哈哈一笑,那笑容当真是好看的不像话,笑过之后他再抬了抬袖,“如此便不叨扰殿下的雅兴了。” 见他就要走远,我情急叫住:“宋郎生!” 他止步,回头,低头看自己的袖子,正被我用手揪住,复惊诧的看了看我,眼神尽是询问的意思。 我迎上他的眼睛,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很想问问他,问问他那个时候是否是想守约的,问问他那个时候失去所有亲人是否悲痛欲绝却没人陪伴在旁,问问他这么多年娶了别人后可曾想起过我,问问他此时此刻心中可还有恨否? 奈何千言万语怎会让我情不自禁的化为一句:“宋郎生,当我的驸马吧。” “本公主是认真的。”我恳切重复道:“当我的驸马吧。” 宋郎生的面上终于露出震惊的表情,一时间不知如何应我,我道:“我,并非在询问,不愿听你拒绝我,宋郎生,若不讨厌我的话,便做我的驸马吧。” 宋郎生看着我,眼未动,身未动,像是停止一般静默须臾,然后,慢慢将袖子从我的指缝中抽开,半晌,摇了摇头。 “臣不愿意娶公主为妻。” 终究是我一厢情愿之事。一句话,把我从自欺欺人的念想中拉了回来。 我看着他,笑了笑,“那便算了。” 他的眼神早已飘忽到别处,应对不了眼下的尴尬,便又留给我那熟悉而又看不出喜怒的背影。 我睁着眼,眨干了泪,一遍遍告诉自己,眼下不是怅然儿女私情的时刻。 到最后,山穷水尽,唯有一计可试,仅此一计可施。 每日日落西山,如若公事不繁,宋郎生都会去他家附近的酒馆小酌几杯。 只是今日酒楼的掌柜收了我的重金后在他的酒里饭中下了药,不多时宋郎生便醉倒般趴在饭桌之上。 而是公主寝宫。 他们替宋郎生换上内侍服,拿着令牌,不留痕迹的办妥此事。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侍奉我的宫女内侍一早让我支去歇息,而那一夜,偌大寝宫唯独我和宋郎生两个人。 他睡的很沉,因闻他武功不弱,我让掌柜下药时在每碟菜里都加了不少分量,算一算至少得睡上五六个时辰。 我蹲在床边,用指尖轻触他长长的睫毛,精致的鼻子,红红的嘴唇。 我悄声细语地唤道:“宋郎生。”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 我双手支着下颚,近近的盯着他,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眉间微敛,我伸手去抚,怎么抚也抚不平。 我除了他的外衣又除了自己的外衣,这样折腾一番都已面红耳赤,哪还有扒光他的勇气,思来想去只得做罢,钻进被窝听自己砰然的心跳声,害羞之意渐渐淡化了孤立无援的恐惧。 直到第二日清晨。 宋郎生睁开眼时见我正直溜溜的盯着他。 他伸手柔了柔头,闭上眼,继续睡。 很显然,他以为他在做梦。 我说:“此乃本公主寝宫,若让人发现你这个时辰衣衫不整在此,死罪难免。” 宋郎生脸上的睡意没有完全褪去。 我道:“没有人会在意你是自己来的还是被掳来的,我只知道,父皇断不会让我令皇家蒙羞。” 宋郎生瞪着眼一言不发,脸色变了变,眸中寒意渐深。 我看准时机,气势磅礴地道:“如今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宋郎生,这驸马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原本以为以宋郎生的性格多多少少是会反抗一番。 可那日他没说什么,只是从容的穿好衣裳,对我笑了笑。 我后来常常回想,那笑容怎么瞅着怎么有种诀别的意味。 可他没有和我诀别,相反,顺顺当当的领着我跪在父皇前请求赐婚。 我忐忑不安,命人暗里好好盯着,生怕他一个想不开又逃出京城。 他若逃了,何云难免不会再上一道折子。 何云方面,他后来亲自找来求见我一面。彼时宋郎生为驸马这个消息已然不胫而走,他一见到我就口口声声道宋郎生绝不能为驸马。于是我毫不容情的把那密折甩他脸上,道:“宋郎生这个人,本宫不计较他有什么过去,这个驸马,他当定了,另外大理寺卿,他也当定了。” 不等他说完,我又丢了一封信在他身上,他捡起来看了看,登时整个人瘫软在地。 我弯着腰看着他浮起一丝笑:“何大人写着一手好文章,当年殿试是父皇钦点的探花郎?哦,可是如若父皇知道了这个探花郎是事先知道了科考的题目,不知父皇作何感想?我想反正大理寺卿是当不了的。” 何云悚然的连舌头都伸不直了,我道:“两条路。” “一是把那道密折再呈一次,你陪宋大人共赴黄泉。”我伸出两只手指,“二是,和我们坐一条船。” 我就这样与宋郎生成婚了。 成婚那日正是三月阳春花开,铺天盖地的奢华后是大赦天下。 那以前,我一直无法估量将痴情妄想强而扭之会有什么后果。 起初,却也不认为是多么难以忍受的事。 宋郎生的冷落,无非是我睡里屋他睡外屋,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见了面也只做不见,用膳时沉默的吃,眼神除了盯自己的碗就是菜盘。 我一度被他目光炯炯的盯着鱼肉的神情心水的七荤八素。 只是日复一日的把本公主当透明人,我倒也不大淡定了。 我开始尝试主动些。 比如换不同花样的衣裙在他跟前忽闪而过。 比如亲自为他磨墨备纸或是买些书籍。 比如天冷了热了替他置衣换被褥。 他一如既往的无视我的存在。 我忍了又忍,没忍住,某一晚他正在书房练书法,我大发脾气,掀翻他的书桌,并威胁他若不与我同床共枕便是欺君之罪必然祸及他全家。 宋郎生显然也已怒极,奈何我是公主他打不得说不得,左右只有怒气冲冲的振袍走人。 我委屈的回到寝内趴在床上闷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咿呀一声他推门入内。 他一手拿着一个枕头,另一手拎着被褥板着脸走到我面前,腾出手指一指:“我,睡惯外头!” 说完他也不等我吱声,抡起我的枕头狠狠的往墙内头丢,把自己枕头往外侧一放,脱了鞋袜,坐下来,用身子硬把我往里推了推。 完了将自己的被褥连头一并蒙上。 须臾,他把头伸出来,道了句“灯你来熄”,又再度把脑袋缩回被褥中。 于是乎,宋郎生与襄仪公主成亲三个月有余,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睡惯外头。 本公主那此起彼伏的心情何以总是难以言喻。 那日后除了夜里入寝时同床异枕,他与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两样。 自然,本公主也不再默默无止境的付出了。 哪怕是早朝同挤一辆马车,算好时辰回府时与他偶遇这么丢人的事我也做的面不改色。 用膳时我乐此不疲的说着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哪怕他一句不回一声不吭,哪怕他一出房门我眼泪便不争气的落下,第二日我照样能笑嘻嘻的说着各种新鲜话儿。 究竟撑了多久他才有所反应呢? 我也算不上来了。 只记得某天我没话找话的说了一句极冷的笑话,那笑话无聊到连笑点巨低的太子弟弟听了眉毛都不曾挑过,而就在我说完后自己都觉得冷汗涔涔,宋郎生忽然“噗嗤”一声,彼时他正咽下一口饭差些被噎住,忙端起茶杯一口灌了下去。 我瞠目结舌地道:“驸马你是在笑?” 宋郎生满面通红,半天方挤出一句:“与公主无关,只是这笑话好笑罢了。” 我内心呼啸,早该想到驸马笑点诡异,之前怎么就做了那么多无用功呢。 还有,我若强拉着他陪我躺在草坪上看星星看月亮,他也不会过于强烈的拒绝了。 有一回他忽然主动问我:“殿下不伤心么?” 我诧异看着他。 他的眼神看着天上的星星:“我如此这般,殿下不难过,不伤心么?” 我摆正脑袋,鼻头有些酸:“难过,伤心。” 那一夜,宋郎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只是晚上睡的正酣,隐约感觉到有人替我盖好被褥,我以为是梦,闭着眼唯恐清醒。第二日醒来,我脚边颈旁的被子都往内里塞了塞,包的严严实实,防漏风受凉。 从昔日种种看,与宋郎生的缘分发展总有一种共同特性。 但凡有些好的开端,接踵而至的打击必会将那一丝美好击溃。 我寿辰的那日,我诱他上了船出了海又看了烟火。(→21章) 他和我说了许多话,话中仿佛透着些许感激些许情意。 我当时是欢乐极了。 回了府在厨房里忙活了大半天,亲手烹制了一桌好菜与他共享。 坐下后方想起煮好的美酒还未端出,让他先动筷,自己一蹦一跳的跑出门去。刚奔出两步,又委实好奇他尝到我精心准备的美食会是个什么表情,便蹑手蹑脚的回过头,就着门缝偷偷往里瞧。 我见到他从囊中掏出一枚黑色的药丸正打算往我的汤碗里放。 我浑身犹若坠入冰窖般不懂动弹。 偏巧一阵疾风呼啸而过,门应声而张,宋郎生持药的手顿在空中,转头,四目相对。 却见他忙收回手,站起身,却因起的太急连着整张饭桌一并撞翻,我木然望着遍地狼藉,脑中浮现的是从切萝卜开始,时不时割破手被油溅疼的自己,还有为了菜肴的味道每日缠着御厨教我的自己,以及每夜看着宋郎生背影入睡前幻想他尝到我做的菜夸一句的自己。 我问,“是毒药么?” 宋郎生的神色在我眼里已有些模糊,我捏紧双拳,努力站稳,重复问道:“是毒药么?” “结束吧,我们。” 我如是说。 我拾起落在地上的药丸,摊摆在手心,问道:“你我夜夜同床,杀我何难?” 他眸深如海,“此乃忘魂。中散人会忘却前尘往事,需得两年方能恢复如初。” 我心中隐约猜到了什么:“为何?” 我抬眼看他眉目如画,眼若星辰,听他道:“公主聪慧,唯有公主忘却,我才有机会脱身。” 我闻言长长吸了口气,心涌千万头绪无处可泄,“脱身?” 宋郎生定定的看着我,“我想离开公主。” 昔日种种如山一般袭上心头,至极之痛,然我骂不了他打不了他甚至连一句狠话也不懂说,千头万绪,从我眼角落下,滴落在漆黑的药丸之上,我自嘲般勾了勾嘴角,“既是如此,那便如你所愿。”抬手便要将药丸纳入口中。 不料下一刻手腕却吃痛让他握紧,宋郎生不知何时期近我跟前,一把夺下忘魂散,脸色难看到极处。 我打断他:“我喜欢你。” 屋内暗淡的烛火晃了晃,晃着他的眼满是情深意切的苦楚,某一瞬间我仿佛又要被迷惑住了,便用手掌覆住自己的眼睛,不再看他,转过身:“你且宽心,有没有那药,我都不会再纠缠你了。” 屋外白雪渐融,不知怎地,我忽然很想念那年随同大哥哥一同落下的红枫,那红的耀眼张扬,远比这素白静雅鲜亮的多。 我说:“宋郎生,从今往后,再也不见。” “保重。” 第三十章 将暮时分,江流水波如镜。 抬眼入目间,一番天地都被这淡淡的暮色所笼罩。 我躺在轻舟之上,不控桨任凭江风飘流,听渔歌晚唱。 我不晓得宋郎生离开公主府能去哪儿,亦不知晓他此刻在何处做些什么。 当日,我想着他走后我自个儿留在府里对着空荡的屋子,再疗个三年五载的心伤。那可真是暗无天日的将来。 回屋后思虑了一夜,留父皇一封信,说是要增广见识,天蒙蒙亮便溜出城门,骑着快马一路向南。 好吧。其实清晨我还在感慨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妙意,转头又在江边与一对小夫妻为抢一只稀罕的鱼而争个半天。 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自然是退他人之步,阔自己天空。 奈何那对小夫妻是本地村民,更主要的是一身男子装束让我失去了女性优先权,于是那只鱼还是让别人给抢着了。 那渔夫略表歉意的送了我两只青鱼,虽说有些不甘愿,但看在那渔夫年轻无害并请缨亲自烤鱼的份上,我还是把情给领了。 是夜,我坐在岸上的火堆前,一边吃酒一边吃鱼一边欣赏春江花月夜,身边坐的不是英俊的驸马而是乡村的渔夫,这情景尽述孤寂悲凉。 酒至酣处,那年轻渔夫忽然道:“小兄弟会否饮的过多了?。” 我懒的理他,却听他又道:“饮酒伤身啊。” 我道:“你这个人,人小两口买鱼也帮,陌路人饮酒也说,真的很多管闲事啊。” 我颓然坐回去继续饮酒,发呆似的盯着烤鱼的火堆,升起的炊烟尽是宋郎生的身影。 身旁的年轻渔夫又把我往外拉了拉道:“离火那么近,都让烟熏出泪来了。” 我用手抹掉在眼眶打转的眼泪:“我本来就在哭,不是给烟熏的。” 我索性撕掉胡须,解掉发带,由着一头乌发随风散起:“现在可以有泪随心弹了么?” 我想我那晚真是喝醉了,以至于所以后来说了些什么、何时回到小客栈里以及怎么回的又发生了什么,醒来后全然不记得了。 只是当我恢复意识时感受到床铺吱呀吱呀的晃动,身子不听使唤的震荡时,心底咯噔一声。睁开眼,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地震了。 宿醉令我动作迟缓,转眼屋墙塌陷,避之不及,倒下的梁柱堪堪砸断了我的腿,骨头错折声伴随的剧痛吓得我脑海一片空白。 千钧一发之际,门外忽然冲进来一人一脚踹开了压在我腿上的柱子,背起我直接跳窗而去,落地的那刻,回头眼见顷刻间崩塌为废墟的楼房,直至天地恢复一片死寂,心中恐惧久久未平。 腿上剧痛令人几欲落泪,我忍了忍,抬头,这才看清了救我于危难中的人,正是昨晚陪我饮酒的年轻渔夫,我疑惑的望着他,浑然不解这萍水相逢的家伙为何舍命救我。只是话还没问出口,意识逐渐抽离,我道说了句“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青鱼兄”方才安心晕去。 不料这一昏迷便是三天三夜,醒转时睁开眼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一位中年女子,青衣朴素,神情颇有些傲慢的看着我说:“你若再不醒,这辈子便醒不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人叫林丹青,镇上的人唤她青故。 几年前自临川药王谷而来,有起死回生之医术,奈何医德不好,哪怕求医者病入膏肓死在她屋苑前,没足够银两若要问诊那也是痴心妄想。 我纳闷了,别说公主玉鉴了,我身上带的那些银两一并埋地底下了,这种唯利是图的大婶怎会让我在她的屋苑内问诊? 青姑不答,只道了句你该好好谢谢那小兄弟,若非是他及时送来,我这腿怕是保不住了。 是他? 青鱼兄进屋时写满担忧的脸稍稍松一口气,他坐下安慰我说青姑的医术有多好多好,不出百日我应能下床走路了,望我不必担忧,这段时日呆在此处好好养病便是。 我这次才真真正正正眼看他,发现他生的一张清朗好看的面容,笑起来的样子很是温和,我问:“你是如何说服青姑救我的?” 他摇了摇头,道:“我不过是答应她替我治病。” “治病?” “我生了一种怪病,青姑此前发现过想要替我医治,我拒绝了,以替你治好腿为条件,我答应了。” 我静了静,道:“能让青姑这样的人物好奇的病,想来不是寻常的病症吧。” 青鱼兄淡笑而不语,我又道:“而你此前拒绝的理由,是不是因为治的风险比不治来的更大?” 青鱼兄耸了耸肩,“既然做了,就不会再想,姑娘又何必多思多虑?” “为什么?” “嗯?”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问:“为什么要涉险救我?为什么为了让人给我治病宁愿做原先不愿意做的事?我们是陌路人啊,连萍水相逢都谈不上。” 青鱼兄默然,神情柔和而安静,“那晚的事,全然想不起来了吗?” 喝酒的那晚么?发生何事? 青鱼兄被我的样子逗笑了:“姑娘冰雪聪明,理由,早晚有一日能猜的到的。” 他不愿说,我便也不追问,“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呢。” “我没有名字。” “?” “数月前有人救了昏迷在江岸边的我,醒来后便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 如此,我却也不知该回些什么了。 我勉强回了他一个笑,他便离开忙自己的事去了。我一个人回躺在床榻上,望着天花板,后来时时回想,那段时日我过的其实挺艰难的。 流落在灾后的旮旯村镇,睡在硬板床上浑身磕疼,断的那条腿时常能把好不容易睡着的我疼醒,醒来后睁眼是漆黑的屋子,陌生的被褥,窗外不知道什么飞虫的鸣叫,那种感觉,真的是哭多少次都释怀不了的苦。 直在那样的夜晚里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脆弱,自以为看懂很多道理识破许多算计,动不动沉浸在爱的世界不可自拔,想着自己可以为大哥哥等那么多年却总是先被自己感动着,念着为驸马受了那么多委屈心底早就怪他千万次。所以在得知他要毒我的那刻我真的想过一死了之,可我不明白,我连死也不惧,为何会为了这样小小的皮肉之苦而哭泣不止? 胡思乱想辗转反侧的夜晚偶尔会恰好听到箫声浅奏,不知是何人在吹,只是箫音舒缓优美,听着听着也不再心浮气躁,安然入眠。 天灾后瘟疫横行。 听闻官府派去的大夫有几个诊方没开出便自己染上瘟疫急逝而去,可见此次瘟疫来势凶猛,非小城镇医者所能处之。 在京城的太医赶来前,官府为不让任何人逃出祸及临村镇,受灾的村落遭封锁隔离,可这样一来,这个村便犹如炼狱一般,人死曝尸,人活等死。 当初若非青鱼兄早一步带我离开村庄来到边上的小镇,只怕我没被压死也已然病死了。 理所当然的,青姑门前踏破门槛之人不胜枚举,官差县令亲自造访,都让她拒之门外。 她忙着研制治青鱼兄的药。 我腿骨断的厉害,成日卧在床上不能动弹,青姑这个人寡言少语,除了到了该换药的时候她会亲自替我换上,以外的时间都泡在药房里不知捣鼓些什么。至于青鱼兄,药未炼成,他该忙什么忙什么,到了饭点会自觉提着鱼和菜做几道清淡小食端我跟前,见我闷的发慌便记得给我捎上两本书来,有回我逗他说:“看你如此细心体贴,你未来的娘子不知有多幸福。” 话说完他整张脸红成柿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青鱼兄失笑:“为何不是魔性大发杀了这全村的人?” 我说:“人活于世糟心的事那么多,若写故事的人还不能传达希望,看故事的人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青鱼兄笑意中充满了善意:“姑娘既然这样想,日后便不要再借酒消愁了。” 我道:“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总是姑娘前姑娘后的叫我,难道你从不好奇我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么?” 青鱼兄有些局促的转身收拾碗筷,我又喂了一声,他才回转过来,像是很从容的样子道:“不知道名字又有何打紧?两个月后待姑娘腿伤痊愈,不就要离开这儿的么?” 我怔住,“所以?” 青鱼兄耸肩笑了笑说:“所以,便不问了啊。我还有事忙,姑娘好生歇着吧。” 我看着青鱼兄远去的背影,想着青姑的话,不由陷入沉思。 那日后,便再没见过青鱼兄了。 起初我还当他让什么事耽搁了,不想就这样大半个月下来,都不见他人影。 我问过青姑多次,她却不答我,找了个老婆子替我们做饭打扫,便依旧埋身药房,足不出户。 没有青鱼兄的日子,白日没书看,晚间再无箫声伴随入梦,我才意识到他这个人虽然不温不火却蛮容易让人产生依赖的感觉,这般来无影去无踪,静的倒是十分不惯。 天日益转暖,青姑庭院的花草开的甚欢,尤其是向阳花,清风拂过花盏在艳阳映照下暖意袭人,以至于青鱼兄再度出现时整个人都让花色衬的金光闪闪。 当时我正拄拐在院里蹒跚而行,他那样突然出现,吓得我险些摔着,他见状赶紧想要上前搀扶,没留神先让石阶拌了一跤,我愣住,没忍着哈哈笑了起来,他尴尬起身也不由扬起了嘴。 他说他这半个月多是出海捕鱼去了。 收获特大,还有我那时候想买没买着的深海鳕鱼,接下来几日做全鱼宴给我和青姑吃。 我望着他的脸问:“你这气色怎么看去那么糟糕?” 青鱼兄眼神飘向别处道:“晕船呢,缓两天就好了。” 青鱼兄的脸色足足缓了十来天才见些许好转,他见我每日嘘寒问暖,终于忍不住说:“我真的无恙,只是偶感风寒。” 我忧心忡忡:“现下瘟疫肆虐,你会否是被传染了?” 我说的自然是玩笑话,不过那日青鱼兄笑的很是勉强,我不问缘由,虽说彼此不甚熟悉,然而沉默早已成了我们的默契。 当夜再闻箫声,我躺在床上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起身着衣,拄拐顺着声音一瘸一拐行去,不出所料,月色下坐在石阶上静静奏箫的正是青鱼兄。 他听到拐杖的声音停了下来,回头望见我,我示意的转了一圈,笑道:“青姑的医术真是了不得,你看,才两个月我就可以出来散步了,好巧啊。” 青鱼兄略点头,轻声道:“是啊,好巧。” 我在他身边坐下,拿起他的竹箫端详,“我还想呢,原来这段时间好听的箫声是你吹的啊,诶,是什么曲子啊?” 青鱼兄微微一笑:“我也不知晓,只是偶然拿起箫便会吹了。” 我把玩着竹箫说:“这么不起眼的破的箫都能让你吹出大师级别的箫声,你说你以前会不会是个乐师呢?” 青鱼兄被我逗笑。 我接着说道:“这样吧,等我腿好了就给你买个玉箫,没准能被你奏出个什么天籁之音,绕梁三日呢?” 青鱼兄这回没有再笑,他抬起眼睛,目光扫过天上的月亮:“明日我便要再度出海,归期不定,姑娘不用等一个月腿伤便能痊愈了吧?”他看向我,“早些回家去吧,一个姑娘家不要再四处游荡让爹娘担心了。” 风很暖,拂过额前碎发痒痒的,我点了点头,笑不由衷,“嗯,是不该了。” 青鱼兄站起身来,温和道:“夜深了,该歇了,我送你回去吧。” 直到把我送回到青姑屋苑门前他都没有再说什么了。分开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想说些什么,分明瞧见了他眼里闪过的一些什么,只是还来不及捕捉就已逝去。 我忆起几日前路边遇到的与青鱼兄一同捕鱼的渔夫同我说的话:“他?他早把船给卖了,哪还会随我们出海啊,别说出海了,昨日我让他帮我搭把手,谁知他竟连渔网也拉不动了,哎,才两个月不到怎么就变成那样了?” 两个月,从他救我起。 重新盖好被褥时,我一遍遍对自己说,什么也不要想,什么问题也没有,等腿伤好了太太平平离开就好了。 阖眼后很快入梦。 梦中千转百回的是宋郎生,还有那个夜晚在江边喝醉酒的女子。 那个渔夫震惊的望着女子:“忘魂散?” “可是什么?” 渔夫同情的叹出一口气。 说着说着,她终于失去意识,一头扎进沙堆里。 我猛然从铺榻上坐起。 窗外天空微亮,我大梦初醒。 我听到青姑的步伐声,迅速盖上被褥阖眼装睡。 她的脚步很轻很慢,似是有意而为,须臾,待她安上门,我再度坐起身,穿好鞋袜,拄起床边的拐棍打算跟上,却听到棍杖“哒”的一声脆响,不由顿住步伐。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拄拐必然会让青姑察觉。 我看着自己受伤的脚,想着青鱼兄从出现以来的所有反常之态,便不再犹豫,把拐棍摆放一边,咬着牙忍着痛,悄悄一路紧跟。 好在路程不到一炷香远,我望见青姑提着一篮什么进了一间破旧的房舍中。 我一手撑着大树,腿骨的痛让我牙齿打颤,乃至这样阴凉的天还能汗流浃背。我一步步往屋舍凑近,在门前止步,顺着窗沿的缝隙往里看去。 我看见青鱼兄侧对着我坐在圆桌边,青姑从竹篮中端出一盅什么,放下,沉声道:“你可想清楚了?” 青鱼兄笑而不答,只道:“我若死了,你还得医好她的腿伤,她若问及我,你便说我远游去了。” 我心中仿似被狠狠撞了一下。 青姑的眼神冷的没有感情,她只说:“你甚至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而她,很快便会忘了你,只怕这一世都不会知道你为她付出了多少。” 青鱼兄摇摇头道:“我不用她记住我,我只不过是做了我想做的事罢了。”言罢他打开那盅药的盖子,双手端起,打算一饮而尽。 我用劲推门而入,两侧门板狠狠砸墙。 顾不上他们震惊的眼神,我望着青姑,怒问:“你给他喝的是什么?为何说是九死一生?” 我重复,一字一顿问:“我问你你给他,喝,的,是,什,么?” 我不理会他,只看着青姑,青姑颇好笑的看着我,答道:“毒药,掺杂着许多奇毒的毒药。” 我道:“堂堂医者不会治人却会害人么?” 我死死的盯着青姑,青姑勾了勾唇,道:“他没病,只是原本便中了一种毒。” “他中了何毒?” 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我听完她说的,会崩溃瘫倒在地上。 我从未曾想过,宋郎生给我下的毒,竟会如此残忍至斯。 青鱼兄让青姑闭嘴,青姑却不以为然继续说道:“他刚中毒的时候我见过他,并告知他毒性如何,我知忘魂散配置之法,虽说不知下毒之人的配量,但姑且可以以抗衡之毒以毒攻毒,尚有一线生机。可当时这个笨小子却道什么生死皆由命,他宁可安枕无忧的过好最后的时日,恢复所有的记忆后死去,也不愿因为怕死而不明不白的去死,我自不能强迫,谁料会冒出个姑娘,让他心甘情愿的冒这个险。” 青鱼兄不语,青姑说:“反正她已知道了,不如让她明白真相,也好过继续欺瞒吧。”她望着我,道:“他的毒已然开始蔓延,若再拖延,便当真是药石无灵了。我据他上回毒发时症状猜他体内毒量,配置出这方药,若当真能活下来,熬过这关,那体内之毒多抵清除了大半,只需好好调理,第三次用药我便有把握治好他。” 我问:“若当真活下来?你有几成让他活下来的把握?” 青姑道:“三成。” 我咽了咽口水:“他今日若不喝这药,还能活多久?” “或许能有一年,记忆复原时,或许更久些。” 我低头看着自己握紧的指节发白,不知再说些什么。 青姑见我不再追问,亦不再多言,踱门而离。 屋中只剩我与青鱼兄两人。 青鱼兄由始至终担心我的腿伤,一再让我坐下,我这回倒真乖乖坐下了,他蹲下身撩开我的裤腿,问:“是不是很疼?你,你怎能如此胡来?” 我低头看着青鱼兄关切的眼神,思绪乱作一团,“就为我这条腿,你就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么?” 青鱼兄抬起头,我问:“你不说,你由始至终都不告诉我真相,是因为那日在江边听我说我是夫婿也想对我下忘魂散,你怕我知道这药能置人于死地,怕我伤心难过,是也不是?” 青鱼兄起身,又拉了一条椅子在我身边,坐下,轻声道:“没有亲自证实的事不要轻信,即便是,也不要因别人的过错来责罚自己。” 我看着他全无血色的面孔,可即使这样,他还是努力的在笑,一心为我着想。 “不要再这样了。” 青鱼兄蹙眉:“什么?” “青鱼兄。”我打断他,“我不喜欢你。” 青鱼兄愣住。 “我不喜欢你,即便你待我如此;我对他的喜欢是入了髓的,即便他那般待。”我长出一口气,“所以,不要对我好,不值得。” 青鱼兄呆呆的看着我,我别过头去,不敢再瞧他,却听他忽然道:“值得。” 我以为我听错了。 他的声音轻如雾霭,语气却坚定如磐石:“你比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值得。” 我慢慢回过头,不知如何应答。 “第一次在江边见到姑娘时,你说你也想被人喜欢,不是因为你的付出而只是纯粹的喜欢。”青鱼兄的一双眼熠熠生辉,“那时候,那句话,不知怎的,就把我变成了那样的人。” 我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心里用千砖万瓦筑成的墙一瞬间坍塌。 我用力咬了咬下唇,“若他依旧伤我害我呢?” “对一个人好,不是纵容她的想法,任由她的心意。”我毅然道:“你想对我好,不是就这样死去让我愧疚一辈子,而是活下来。” 我说:“活下来,才能确保我过的好不好,如果有人再伤害我,就保护我,尽你所能。” 他起身,取下了挂在墙上的竹箫,递至我跟前,道:“你替我,起一个名字吧。” 我傻眼,“什么?” “他若再负你,你若意难平,便带着这个竹箫来找我。”他说:“我会努力不死,不,我会活下来,我会告诉这附近所有人我的名字,你只要来,一问便能找到我。” 窗外繁花似锦,清风袭来阵阵花香。 青鱼兄的笑容如向阳花般和煦温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模糊不堪的方向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接过竹箫。 “煦方。”日光透过树叶映入屋中光斑点点,“就叫煦方吧。” 第三十一章 长那么大,我只试过被人照顾,却从未照料过别人。 而且竟还是驸马以外的男子。 然则人生在世,不可估量之事又岂止一二? 煦方喝下那碗药后,呕血不止,青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抑制住他体内发作的毒性,可那之后却再未醒来。 青姑说,三日内他若无好转,怕是回天乏术了。 我昼夜不息的守在在煦方床榻旁,替他擦拭,喂他粥水。 煦方的脸色每况日下,脉息愈发细弱,青姑除了摇首,到后来也不再说什么了。 出了房门,我问她,难道就再无其他良方了么? 青姑道,他自己都没了求生意志,我又能做些什么? 我茫然道:“他应承过我会努力醒来,怎么会没有求生意识?” 青姑说:“他眼下虽说陷入昏迷,未必毫无感知,可每探脉细却静无波澜,唉,他即便醒了又能如何?你对他的愧疚之意连我这外人都看得出他又岂看不出?他醒了,只会令你陷入两难,倒不如就这样去了,在你心中没准还能留个念想吧。” 青姑说:“你不信?你信不信你从现在开始在他耳边一直念‘只要你醒来我就嫁给你’,没准明日便醒了?” 虽然明知青姑是死马当活马医,可我却被说动了。 是夜月圆星稀,晚风悠然。 我在床榻旁就着月光看了煦方许久,下了决心,才缓缓开口:“煦方?” 他的眉眼纹丝不动。 “认识这么久,我好像从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吧?” “其实,小的时候我每天都过的很开心,爹娘对我疼爱有加,还有一个非常喜爱我的大哥,宠的连天上的星星也愿意替我摘。” “可不知怎的,后来,爹越来越忙,娘也对我越来越冷淡,大哥忙着替爹分忧,我倍感失落无处可说,有一回逃出家去,还跌入山里的陷阱,无助之心生平未有。” “那时,有一个人从天而降,并救了我。” “我的心便再也没有离开过他身上了。” “后来经历了好多事,我也再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可即便他待我不好,待我很不好,我也不曾负过自己交付出的那颗心。” “煦方,你是第二个,在我感到无助失措的时候救我于危难的人。” “你待我很好,真的很好,我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人对我说,我比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值得好好对待。” 我故意停下没再说,半晌,方继续道: “你若就这样睡去,你的过去,还有你的未来,那些统统都会烟消云散。你一心为我,可我却不见得会为了这样陌生的你如何流泪,你若醒来,来日如何虽难料,但至少,有来日。” 我沉吟了良久,终究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 尽管,怕我穷尽此生,都无法将他忘怀。 到最后我说的倦了伏在床边睡去,次日清晨让阳光耀醒,睁眼时对上了另外一双眼睛,澄澈而明亮。 青姑赶来后露出笑意时,我酸着鼻子问煦方:“你该不会是回光返照罢?” 煦方苍白如纸的脸庞绽起了一个暖洋洋的笑。 我一直以为煦方醒了以后我就可以坦荡荡的对他说,其实那晚我说的都是善意的谎言,我是为了救你,如今你病好了我也安心了,我走了,别难过明天会更好。 说完就可以溜之大吉。 可事实是,他那日醒来以后没一会儿又晕了过去,晕晕醒醒醒醒晕晕,青姑说:“中毒后遗症,此乃正常现象,你别担心,他慢慢的会痊愈,只是不能受太大刺激,尤其是精神上的。” 我闻言默默缩回收拾包袱的手。 这样一晃,我在这个镇落又住了一个月,腿伤愈合的差不离了,无须拄拐也能够上街买菜。 尽管煦方不让我独自行动,怕让时不时逃窜出的灾民给染了。 临村闹瘟疫一事迟迟未平,整个村庄人已病死近半,疫情蔓延之迅速连京中太医也束手无策,我估摸着朝廷是到了下狠心的时候了。 思来想去,我趁着煦方歇养的时候出了趟门,见了当地知县一面。 虽说没有任何可以鉴别我身份的物件,可黄知县一见我人便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我所料不错,以父皇的性子,我一个人出走,他必差人绘好我的画像送往天南地北的官衙里去。 原本只是想了解一下疫情与赈灾的状况,谁料竟得知了父皇思女成疾的消息。 我恨不得立刻奔回京中,眼见日落西山,赶不及乘船,便打定明日一早便即回程。 因心急如焚,回去途中埋头苦思,顾不得前后左右,不经意间只听一声“小心”就让人给扑倒了。 抬头时发现那人正是煦方。 再定睛一看发现他的身上也趴着一人,那人奄奄一息,下一刻便自动倒地口吐白沫。 周围的路人早已吓的逃串无影。 煦方见我无恙,又赶忙放开我,他似乎是怕自己被人传染了,唯恐传染给我,小心的往后退了两步,蹙眉看着昏倒在地的流民。 我多看了几眼,说:“你放宽心,他的手脚肤色净白,颈上也没有任何麻疹的迹象,只是饿昏了,并未染上疫病,再说,官差是不可能会让染病的人离开村庄的。” 他这才舒口气的样子,“你没事就好,怎么就一个人跑街上去了?” 我抬头看着阳光透过树荫耀在他的脸庞上,光斑深深浅浅,煞是好看。 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为了救人说了那么多似是而非的话语,足足一个月余时间不忍说穿。 襄仪公主的梦随时可以醒,可她给煦方编织的梦却永远不会成真。 我提着一篮子菜,吐了吐舌头:“想添点荤,谁知瘟疫闹得鸡犬不宁,只好继续吃素了。” 煦方接手菜篮,仿佛我多拎一会儿手就会断了似的,“你怎么不早说?” 他带我去了江边买鱼。 我看着他往远方天色走去,想起了与他初遇,江水依旧。 江岸边旁的树荫下有几个姑娘糊纸编灯笼,煦方已买完鱼回来,见我愣神,便道:“她们是在做天灯?” “嗯?” 他说:“再过两日便是乞巧节,我们这儿呢有个习俗,未出嫁的姑娘会亲自做好天灯写上自己的名字与心愿放飞空中,待到天灯降下若有男子拾到,可以带着灯去找那位姑娘,那姑娘若是看着喜欢,或就结了一段姻缘。” 我不可思议道:“那要是被一个丑八怪捡到了怎么是好?” 煦方笑说:“她可以拒绝啊。” “若放天灯的姑娘不合男子的心意,莫非找上门去还能反悔的?” 我道:“这可难了些吧?既是习俗,那晚必是漫天天灯啊,他们是要大海捞针的样子?” 煦方闻言笑了笑:“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可听闻往年真的有过男子找到了漫天中自己心上人所制的天灯,传为一段佳话,若是心之所向,或能身之所往吧。” 我笑而不语。 煦方开玩笑道:“怎么?你也想试试?” 煦方惑然看着我。 我道:“明日我便要启程回家了。” 煦方整个人怔住,似乎没反应过来我说了什么。 煦方不吭声。 我回头看他:“要不买酒喝?” 他依旧没说话,正当我想着再扯些什么调节气氛的时候,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终于,还是说出口了。” 我呆了呆。 “从我醒来的那天起,到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不得不走的理由了,是么?” 话被挑清的时候,我心中反而舒了一口气。 夜风吹着他额前的碎发飘啊飘啊的,飘的我有点心慌,我其实挺想说一些“有缘千里来相会”的话,可话到了嘴里不知怎么的,却变成了:“嗯,再也不见会比较好。” 比起虚无缥缈的幻想。 我闭上眼:“煦方,我们再也不要见了。” 我等着他回答,却没听到回答,寂静中,他问:“为什么?” “我不会逼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这一点你很清楚。”煦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想,我们至少算是朋友吧,你为什么会对一个朋友说出再也不要见面这样的话?” 他的眼里溢出难过,我不敢看他。 “因为面对这样的朋友,”我说,“我会内疚。” 他静静看着我:“你若是怕内疚,此刻会同我说这样的话么?” 我不知如何应答。 “你不是内疚,而在害怕。”他死死盯着我,“你害怕我若在你身边,终有一日,会动摇你心里那个人的位置。” 那一刻我蓦然惶恐,煦方的话像针尖一般莫名的戳中这段日子以来的困惑与不安。 我不喜欢他这样和我说话,“别说了。” 他继续道:“你骗的,是你自己。” 我不耐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又知道我是谁么?是,你是救过我的命,我很感激你,但若没有我,你今时今日可以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么?煦方,我们就算扯平了,互不相欠吧。”言罢我转身离去。 却让他一把抓住。 他没说话,可我甩不开他的手,只得回转过身:“不错,我是害怕。你对我越好,我就越怕你,你对我越好,就越显得他越不好,他是救过我,可不像你这般拿命来救我,他是偶尔体贴,可不像你那般无微不至,他在我心中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好,一旦和你比起来,显得那样的弱那样的小。你以为我是害怕自己喜欢上你么?”我摇头,“不是的,煦方,不是的。” “我是害怕自己会不再喜欢他。”说着说着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下来了,“煦方,我不能想象,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会不喜欢他,我已经喜欢他到了这种地步,你要我如何是好?” 手上的力度渐渐小了。 煦方用一种近乎退却的眼神望着我。 我放开了他的手,用袖子吸干眼泪,不再理会他径直往回走,他一路安安静静的跟着我,什么也没有说。 直到了屋门口,我想今夜的鱼也是吃不成了,他却忽然挡在我跟前,“我命在旦夕的那晚,是听到了你一句话,才拼了命的想要睁开眼。” 我极缓的抬头。 我终究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那日彻夜未眠,奇怪的是青姑也彻夜未回,清晨闻鸡鸣而起,我留了封信函就拎着包袱离开了。 煦方没来送我,虽在意料之中,可后来每每想起,那日他若是来了,我是不是就不会经历那般可怖的后来了。 去码头的途中无意间瞥见了青姑匆匆而行的身影,我见时辰尚早,想着这些时日她的照料以及腿伤的医治,还是打声招呼再离去较好。 她穿梭在树林中停下,我正欲追上,定睛一瞧,才发现她跟前站着一人,下一刻就见青姑单膝跪下身,恭敬道:“主子。” 那人一身黑袍负手背立,略带低沉而苍老的声音:“少主如何了?” 我稍稍往树后藏了藏,心下怔住,少主?什么少主? 只听青姑道:“体内剧毒已解大半,身体亦在康复中。” 毒?青姑说的莫不是煦方? 那男子问:“他想起什么了没有?” 青姑回道:“强行解毒后的记忆并未如期恢复,或再需要一段时日。” 男子厉声斥责:“尽你所能。” 那男子道:“他因失忆而性情大变,难保知道真相后会做出什么,这段时日皇帝盯得紧迫,若非是忽然生病无暇顾及只怕我也难以抽身,现下且让少主隐居在此,也好,你好好看顾着他,莫要再生出什么事端。” “是。” 因那人始终背立,我瞧不清他的模样,只见青姑犹豫一番,那人头也不回,冷然问:“还有什么事?” “女子?什么来路?” 故事发展到这里通常偷听说话的人会不小心踩断什么树枝发出声响被发现,我自然不会愚蠢至此,只可惜就在我全身心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的时候,没能及时发觉身后的来人。 等听到“你是谁,为何躲在树后听别人说话”的时候,回头看了见一个绑着辫子的小姑娘懵懂抬头看着我,我心下漏跳了一拍,这下一死死俩了。 想逃的时候青姑已经掠步飘到我的跟前,她看了我一眼,也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就把我弄晕了。 天地间一片黑暗。 我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人用麻袋裹着拖着地面走。 这般昏昏沉沉不知有多久,等能勉强睁开眼时,我发觉自己躺在一个木屋床板上里。 木屋破旧不堪,不是青姑的木屋。 可青姑却坐在木屋中,似乎在等我醒来。 我想要撑着身子起来,却发现手脚均使不上气力,浑身滚烫如火,每呼吸一下都似有阻滞般极为压抑。 青姑并没有走过来,只是静静的看着我,我想要开口说话,竟发现自己连发出声音都极是艰难。 她沉默良久,道:“不用再白费气力了,你已染了瘟疫,是我亲自给你下的疫毒,两日内,必死无疑。” 我掀开自己的袖子,望着布满红疮的手臂。 她竟把那小姑娘给杀了? “你果然聪明。” 陈家村已被封死,我这样的情况是不可能逃得出去了。 “公主,你已是将死之人。”青姑眉梢眼角都透着怜悯,“你我总算相识一场,还有什么疑虑或是未了心愿不妨说说,也好过死不瞑目。” 胸口猛然堵的发慌,我想喘息几口却不由的咳了起来。 她道:“若不想太过痛苦的走,便不能动气。” 我缓了缓,无力的靠回枕上,“你走吧。” “你不问?” 我木然:“问什么?问你的主子夏阳侯究竟有什么阴谋,还是你的少主世子为何失忆?” 我看着天花板,“能一眼认出我,可我却听不出声音的,必然不是京中常能朝见的官员,既称煦方少主,那么十之八九就是父子,煦方失忆一年,算一算时日,在岭南地界的官员一年前丢了儿子的,只有一个人。” “夏阳侯聂光。” 我虚弱的声音,一字一句道:“而煦方,正是世子,聂然。” 青姑几乎是用惊怖的眼神看着我的。 “夏阳侯虽是开国功臣,亦是前朝降将,”我对上她的眼神,“能让我父皇监视却不敢动之,无非一个理由。” “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反。” 房屋里,陷入死寂。 “襄仪公主,果然名不虚传。” 下一刻,她袖中的短刀朝我颈部飞快刺来。 静了一瞬,我望见了她满是汹涌的眼。 她本该毫不犹豫的杀了我的。 为何会下不去手?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然而她没有给我答案就头也不回的走了,走的无影无踪。 我内心稍稍替聂光惋惜一下,真是养了一个不尽忠职守的下属。 可当我好不容易挪到门边想推出去看看屋外光景时,才发现自己错了。 门给锁的严严实实,只留有一口即使拆了框都爬不出去的木窗。 轰隆隆。 像是嫌我不够惨似的,紧跟着雷声,暴雨倾盆而下。 我将头探出窗外,整个像废墟的村庄除了倒在地上的死尸,连活人也不见一个。 天地间一片昏暗阴森,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滂沱大雨顺着屋顶的裂缝渗了进来,豆大的雨点打湿我的头发,彻骨的寒风吹着早已滚烫的我的身体。 我呆呆的看着潮湿的顺着衣料扩散,沿着衣角滴落,一手撑着桌子,踉跄了几步,整个人都往榻上倒了下去,手脚软的再也使不上一分气力。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真真正正意识到死亡,意识到即使自己的无能为力,更意识到比死亡更为可怕的事是等死。 我想了又想,从离家出走想到离开煦方,很努力的想想个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死的再去死。 谁想,老天爷连这一点权利也不肯给我,我醒了又昏,昏了又会醒,到最后除了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的流逝,便再也无法思考了。 这样一日一夜后,待到第二日天亮,艳阳透过窗户把我湿透的衣服全部晒干后,我发现自己又恢复了一点气力。 可那并非因为我的身体战胜了病魔,当我掀开衣服看到自己布满红疹的躯体时,当每一寸肌肤犹如千万虫蚁肆虐翻搅时,我想我是真的圆满了,这一生总算把回光返照也给体验一回了。 因此,当我发现那扇被封死的门让昨晚的暴风雨给吹开的时候,心中没有一丝逃生的欣喜。 我甚至蜷在墙角连动都不愿动。 出门就是横尸街头,那样死相真是太难看了。 最终还是门外的一片骚乱把我引出去的。 朝廷已下了最后通牒,日落焚村。 于是整个村庄还剩口气的村民都疯了一般想要突破官兵往外冲,可结局也不过是提早做了刀下亡魂罢了。 我靠在门框上发着呆琢磨着与其被烧死不如自己好好想一个速战速决的法子自我了断,对面的小木屋走出来一个十岁大女孩子,手里攥着几条竹篦,红疹已然蔓上脸颊。 她的神情比我还淡定:“姐姐,你还没死吧?” 破旧的房内摆满了各色的棉纸。 她说她叫小宁。 她的爹娘已然死在那场地震中,而一直照顾她的奶奶亦在不久前病死了。 她说她要做一盏孔明灯替在天上的亲人们祈福。 想那日煦方邀我共度乞巧节,我还拒绝的信誓旦旦。 我坐下身替小宁糊纸。 糊着糊着,不由笑了一声。 ……笑那造化弄人。 等死的时光总是过得比念书来得快。 夕阳染红天际的时候,我们两个总算完成了一盏灯。 小宁被我赤橙黄绿青蓝紫配色的灯罩给折服了,说长那么大从未见过这么别致的天灯。 我得意洋洋的说此乃彩虹灯,夜间看彩虹岂非是人间一大美事?说着便让她快快在上头写上心愿。 ——再迟就来不及了。 昨日天降大雨,今日天干物燥,恰是放灯放火好时节。 山光忽西落,新月渐东上。 出了门,眼见四方天灯宛若星空,流光溢彩。 这之中,多为年轻姑娘为觅如意郎君所放。 村头已燃气熊熊烈焰,热辣的气息随着东风扑面而来。 小宁捧着灯出来。 我心中长叹,亦有将死姑娘为天上父母所放。 她将笔递给我,明明呼吸困难却笑的灿烂:“姐姐,你也在上面写上你的心愿吧。” 心愿?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心愿。” 她歪着小脑袋,将笔硬塞入我的手中,“方才我看你做灯的时候,一直在想心事。” 我在想心事? 事到如今,我哪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明明记得我没有去想任何人啊。 哦,是了,煦方。 我在想煦方说的找天灯,不知他看到那盏天灯时,会不会发现是我放的呢? 我这般想着,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已无意识的在灯罩上落了笔。 “宋、郎生?”小宁的声音打断我的千头万绪,“他是谁呀?” 宋郎生。 彩虹灯上这三个字清晰刻骨,刻骨铭心。 即使脑海努力的去想着另外一个人,可身体却背叛了意志。 我的视线一下子朦胧了起来,泪水涌上来,将眼前的所有尽数掩去。 我还记得今年元宵时,宫里宫外张灯结彩。 我与驸马从宫宴出来的时候因积雪太厚只好徒步回府。 他在前,我在后,赏那万千光辉。 他不知是心情莫名好还是怎么的,走着走着就与我并排前行了。 远方的天空放起了烟火。 他忽然道:“我曾在民间见过白日烟花,那景致毫不逊于夜晚。” 我扭头看他,他的嘴角带着笑,还当他想起了他昔日的情人,心中很是不快,就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本公主还见过夜间彩虹呢。” 宋郎生嗤笑一声,理都懒得理我。 我跺脚停下,“你笑什么,你不信啊。” 宋郎生继续往前走,我忙又跟了上去,道:“我是说真的,夜晚的彩虹可比白日的好看多了。” 宋郎生索性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宁点燃了灯油,我抬着头望着天灯徐徐升空。 彩虹光芒耀眼。 若驸马在此,我一定会对他说,看,我没骗你,夜晚的彩虹比白日好看万倍。 “姐姐!小心!” 小宁的声音小到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转头的一瞬,瞳里所望见的,是熊熊火光燃烧的房梁朝我倒来。 我没有躲开。 而是闭上眼睛。 想着一个人,疯狂的想着那个人。 想着那个人的时候,天地顿时遥远,万事皆会消失,只剩下那么一个人。 却,倏然腰间一紧,身体一轻,耳闻马蹄长啸。 响起了那熟悉到烙在心尖上的声音。 不敢睁眼。 不敢相信。 感受到被人紧紧的拥在怀里,感受温热的体温,感受到在马背上此起彼伏,感受到这些都不是幻觉。 当马儿到了村口栅栏时有官兵上前意图拦阻时,抱着我的那人一字一句气势磅礴地道:“我乃大庆驸马宋郎生!谁敢拦我!” 我转过头。 他的身后是千千万万的天灯,可当火光映上他的脸,似乎漫天的光芒,都被那般澄澈的瞳仁给揉碎了。 这样的风情,这样的秀雅无双,天下绝无第二。 我忍不住想碰碰他的脸,看看一切会不会皆化为泡影。 却看到了自己布满红疮的手背。 在青姑家疗伤的时候,她曾说:“此回瘟疫之传染力,但凡与患者有所接触,皆难幸免。” 我停住了伸向他的手。 他专注的策马前行,光影照着他的脸明明灭灭。 这一路颠簸摇摇晃晃,并未发现我的异举。 其实我很想问问他,你不是走了么?为何会出现在此? 我颤抖的解下头上的发簪,长发迎风吹散。 可这些还重要么?还有什么比他能出现更为重要呢? 我将发簪刺向他搂着我的那只手,趁隙纵身往山路的斜坡跃去,心中再无畏惧。 身体并没有往山下倾倒,我回头看到那只手,那只不断流着鲜血的手牢牢的握着我。 一刹那的失神,他亦从马背上跃了下来,另外一只手也环向我,把我狠狠的按在他的怀中,整个人背地而倒,一路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摩擦,却始终没有放开过我。 直待停下来,停下许久许久。 他抱住我的手都没有懈怠一分。 我转头,看到一路鲜血淋淋,看到他整个背,整个腿都让血给浸湿了。 心底最强韧也是最柔软的地方,被他给击溃了。 眼泪根本控制不住,我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气愤,几乎是朝他怒吼:“宋郎生!你疯了吗?” 可当我抬头的时候,看到的是那个鲜少动容的眼变的通红不堪,比我更为愤怒更为失控地喊:“是!我是疯了,我若没疯,岂会在你离宫的时候跑遍京城大街小巷?我若没疯,岂会足足四个月除了找你再无他事可做?我若没疯,岂会在得知你在衙门出现时整整三日不眠不休跑死了五匹马来此寻你?!” 他在找我? 他一直都在找我? 太过震惊的话,令我几乎忘了落泪,我喃喃的问:“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你不是恨极了我,要要毒死我,要离开我吗?” 虽然是一直以来知道的事实,可当从他的口中说出时,却宛如刀剜着我的心一般疼。 “可我做不到。”宋郎生垂下眼帘,“即使,没有比让你失忆更顺当的方法,我还是做不到。你可曾想过,依我的武功岂会听不出你的脚步声?我若要下毒,岂会让你抓住马脚?” 他的话,他的眼,在这一瞬,像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我的心。 内心深处最后一根弦崩裂了,我呆若木鸡的望着他。 宋郎生那么闷骚的人居然也可以一次说这么多字的话,比他头顶上的天灯还多,比我们成婚后他所有的话加在一起还多。 全是我一直一直不知道的事,一直一直不敢想象的话。 像是要烙印一般灼热,我看到他的充红的眼一点一点的变得湿润,逐渐化为水波,滴入的我眼,随着我的泪一同滑落,“那就一起死。” 那就一起死。 五个字,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下一瞬,双唇就被一个柔软湿润的东西重重堵住。 我的眼睛一下子睁到最大。 他这个傻瓜,难道不知道被传染了瘟疫就真的会死的啊。 眼泪的味道,霸道的侵占,翻搅的唇舌,绝望的意味,在这一刻掀起了一道又一道骇浪,朝我席卷而来,我想要推开他,我在尽力推开他,可是,我怎么可能推得开他,我怎么能够推开他! 那日七月初七乞巧节,那日陈家村升起熊熊烈火,那日漫天天灯飘扬。 那是襄仪公主与她最爱的驸马第一个吻,而且主动的人竟还不是她。 她以为她就算忘掉全世界,也不会忘记那个吻。 然而那个时候,她还是太过天真了。 她不知道,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另一个男子找到了那盏彩虹天灯,疯了一般冒着大火满村的去寻她;她不知道,那个男子在烧毁的废墟中捡到了他送给她的竹箫,烧痕累累的追到村外,亲眼目睹了她与她的夫婿相吻的一幕。 她不知道,三个月后,她将忘掉了那个吻,将忘掉那个比她生命更为重要的人,喜欢上了另外一个男子。 她更不会知道,命运转轮回,两年后的今天,记忆尽失的她会陷入陷阱,而那个人再度犹如天降,令她想起了这么多这么多宝贵的曾经。 所以她踮起脚尖,用尽全力去吻他。 所以,当两个吻重叠在一起的时候,她对自己说:眼前这个人,上天入地,绝对,绝对不会再分开了。 第三十二章 再催人泪下的过去,忆完了还得重回归现实。 是的,这就是两年前噼里啪啦说要与我同生共死的那位。 宋郎生这才有些紧张的模样,“都想起来了?” 他这前半句本听的我气不打一处来,正想修理他一顿,后半句倒让我思绪回归正轨:“你是说,我中的疫毒是假的?” 宋郎生点了点头,“我们派了许多人马却怎么都找不到你说的青姑,或许,她是有意救你一命,至于理由,无从得知。” 宋郎生奇道:“什么煦方?” 我心中一怔。莫非,我当时没有把煦方的事告诉他? 宋郎生好整以暇的看着我继续扯。 我可怜兮兮的看着他:“我饿了。” 宋郎生继续保持双臂抱胸的姿势岿然不动。 无视他,继续解。 宋郎生见我不似说笑,忙又上前握住我,“我知道你刚恢复记忆,有些情难自禁也是情有可原,但毕竟这儿是荒郊野岭,再怎么样都要克制住!” 我低着头看着他握着我的手继续解扣子。 正当他想要凑上来吻我时,我掀起了肚皮上的衣料,说:“看,我受伤了。” 我:“稍微动一下肯定又要流血了。” 宋郎生替我把衣服穿整好,很不高兴的瞪着我。 我:“你怎么都不担心?” 宋郎生涨红的脸色未褪:“不是结痂了?有什么好担心?” 我:“你就是不心疼我!” 宋郎生:“我没有。” “就有,你方才的表情明明就不是心疼的表情!” 于是我很成功的把话题从煦方转为心疼了。 宋郎生嫌我罗嗦,搂着我一个纵身就跃出了陷阱。我稍稍站定,自洞口往下看了看深度,“你如今居然已经可以不借绳子直接蹦上来了,轻功突飞猛进啊。” “如今?突飞猛进?” 是了,这个傻瓜还一直将我误认为采蜜。 若他发现一直以来阴阳两隔的初恋居然是我,不知作何反应?会否追悔莫及的抱住我说“是你,是你,我怎么会这么蠢连你都没认出来?” “谁说我办不到的?”宋郎生道:“这点高度,我十六岁的时候轻功便能做到了。” 我斜睨:“骗人。” 他将秀致的眉毛一展,“何需骗你?当年采蜜也和你一般跌进这坑里了,我还故意诓她我救不了她,需下山找绳索,后来就在上头看她在下面干着急大半夜,最后才救她出来,她竟都没发现还对我感激涕零,想一想,是傻的有些可爱。” 现下恨的牙痒痒是怎么个情况? 我笃定如实现在告诉他我乃采蜜,他下一句保准跟着:“所以你意思是你在同一个坑跌过两次?” 宋郎生见我满腹打鼓的样子,牵起我的手,道:“不是饿了,还不走?” 我瞪着他:“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人,你觉着好玩,你可想过人家小姑娘在下头呆着快要被吓死了?” 宋郎生奇怪:“你生什么气?” “因为你这样很过分,你如此待她,谁晓得会如何对我?” 宋郎生,“你和她又不一样。” 听他这样说,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有什么不一样?” “你是你,她是她。” 我停下脚步,“什么叫‘我是我,她是她’,同样是喜欢,在你心中还分什么三六九等么?” 宋郎生颇有些无奈的看着我,“公主怎么忽然对这种无聊的事斤斤计较起来了?” “何谓无聊之事?”我越听越气,口不择言,“在你心里我和另外一个女子有全然不同的对待方式和喜欢程度,你觉得我要开心还是欢喜?” 是的,此时我已忘记我就是采蜜了。 宋郎生约莫被我的话刺的有些不痛快,“你明知她已不在这个世上了,和她比这个有意思吗?” “那你说,”我与他呛起话来,“若她还活着并且忽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待如何?” 是的,我正在与自己吃醋。 宋郎生冷笑说,“既然这样,我问你,若煦方并未失忆,不曾负你,而你恢复了我们的记忆后,是会选择与他远走高飞,还是与我破镜重圆?” 这个问题倒是让我呆了呆。 那样依赖煦方的和风,若是在与煦方归园厮守的岁月里渐渐想起了这些与驸马的过往,她会如何? 我只不过是尝试想了想,心底头就仿佛像是被浇了醋一般,又是酸楚又是冰凉。 他见我不答,倏然放开了我的手,背对着我,说:“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我知道是自己过分了些,伸手揪住他的袖子,他挥开,我继续扯,最后他不理我索性掉头就走,我心中也有气,偏偏不跟上去,偏不信他会丢下我不管。 他走出了一步两步,待到第十步,果然停了下来,回头看我。 不知怎地,看他如此这般,我心底的气莫名其妙的消了一大半。 他折返回来走到我跟前,也不吭声,伸出手示意让我牵。 我装傻不动。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把拉起我往前走,这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到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道:“公主无理取闹起来当真是不可理喻。” 宋郎生停了下来,转头看我,我感觉到我的眼睛眼睛湿湿的快要滴出水来了,可他板着脸不为所动,道:“公主不觉得那种假设很是愚蠢么?” 我懵了,“哈?” 宋郎生无比认真地说:“我与她也有七八年未见,若她肠肥脑满或是尖嘴猴腮,我岂会抛弃公主而选择她呢?” 宋郎生眉头蹙的更深了,“我说的这才是现实问题。” 宋郎生,“那铁然是冒充的。” …… 宋郎生理所当然地道:“那就瞒着公主在外头养她暖床不就好了。” 此时此刻,什么对大哥哥的仰慕情怀,什么为驸马的自我奉献精神,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我咬牙切齿道:“你若当真在外头与采蜜重逢,我一定把她大卸八块!” ……不知这可否算是自我诅咒? 宋郎生不甘示弱地道:“公主若当真有好好暖我的床,我又岂会舍近求远!” 两人蹬鼻子上脸,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到最后,他先扬起了嘴角,绷着很久的脸终于舒展开来,瞅着我浅浅的乐呵起来,那样子,哪还是什么俊朗无双月白风清的大庆驸马? 我股起腮帮子,“很好玩吗?”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你吃醋的样子很是好玩。“ 看我的样子好像在看一只炸毛的家养猫,却没有继续挑逗,而是顺毛一般摸了摸我的脑袋,我气的直跺他的脚,心情不知怎地就莫名好起来了。 只是眼见日照当头,临近玉龙山庄,看到前方不远处黑压压的立了一群人,方不由自主的停下步伐来。 这一刻,我才骤然想起即将面临的血雨腥风。 要面对的人,有康王,有太子弟弟,还有陆陵君。 那种乌云压顶的阴霾,再也避无可避。 现在倒宁愿再回到山顶上的坑里边和宋郎生大闹三百回合。 诚然“闹”字会被什么替换还有待商榷。 我说,“不吵了,再过一会儿,会有好多人一起来和我吵,运气不好,会被吵死的。” 宋郎生握着我的指尖紧了紧,“你既已恢复大半,那这次的事是否也解开了?” “本来在昨夜,在恢复这些记忆以前,我就把许多线索给想通了。” 我瞧着他的眼睛,“只是一恢复记忆,想的,回忆的,都是你。” 宋郎生愣了愣。 我叹说,“现在好像还在儿女情长里沉着,你说,一会儿我会不会被一刀斩败。” 宋郎生淡淡瞥着我,“我一直都在公主身边,可公主却要在想起了过去才如此这般,此前的心都不知花到谁身上去。” 宋郎生道:“你让陆陵君中了圈套后自然证明我的清白,禁令一解我就来找你了,见你不在房里,门上了内锁,窗沿却有脚印,可等了许久都不见你下来,就知你要不是山上看日出,要不就是被困陷阱里了。” 宋郎生松开我的肩,慢慢的挪到腰间,我转头瞪他,“我在和你说正事呢,你就不能安慰我几句么?” 然而,他的手停到了我受伤的腹部。 “这个位置,非五脏非六腑,即使当真穿刺而入,及时止血,亦无性命之忧。” 我倏然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何尚书说,就在你差人寻他在国子监部属以前,他收到了一封匿名字条。” 宋郎生这样说着,我心中已猜出了几分,只听他说:“字上曰,国子监绿茵河边,有人要行刺襄仪公主。” 为何? 然则,这个答案不已昭然若揭了么? 康王的门客遍及天下,得知他要杀我,与其让别人动手,倒不如主动请缨,方能保我平安。陆陵君知我懂我,他以这样的方式让我以为他要杀害我,我自然也会狠心利用他扳倒康王保住太子。 “公主还记得我么?我是陆陵君。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与我的约定?” 我徒然一惊,心中死水逐渐泛起波澜。 “白兄,听到此处,你应当知道,我说的那个他,是谁吧?”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在匕首刺入我身体前,他分明是说自己在二者间挣扎,但若二者皆为一人,又何来抉择之说? “白兄,你说,这世间的情义,究竟是友情重要些,还是爱情?” ——而是我对他的。 即便让我误解,即便割舍我对他的友情,也要守住,他的爱情。 我鼻头泛起浓浓的酸,千万种难以言喻的感情想要从眼眶涌出来,此时此刻,我真恨不得立刻冲到牢中把陆陵君那个小子揪出来,骂他个狗血淋头,打他个片甲不留。 我转头望向宋郎生,“现下该如何是好?陆兄可是众目睽睽被逮到的,早朝时太子弟弟必然会以此向康王兴师问罪,我已命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节制同审此案,若要彻彻底底治康王叔的罪,这可是最好的时机了,若是一击不倒,对我,对太子,甚至整个局势,都只怕后患无穷啊。” 那请问你这一副洞悉真相胸有成竹的神情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公主曾与我说过,居于高位者,处事当以大局为重,”宋郎生平平地道:“舍弃一个陆陵君若能保住危机的局面,你不会犹疑,亦不会心慈手软。” 宋郎生的话一点儿也没错。 若是既想保住陆兄,又想赢这场棋局,只怕艰难重重。 “大局也好,小局也罢,不问可不可能,只问应不应该。” 我心中密布浮云逐渐散去,“太子,我要保,陆兄,我也要保。” “看来,公主一会儿是不会被一刀斩败的。” 宋郎生面不改色:“我从不吃醋。” 宋郎生不再同我说笑,“公主,既然眼下局势杂乱无章,错综复杂,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你当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一会儿上朝,切不可再惦记着什么是是非非恩怨情仇了。大庆第一公主,哪能是成日沉浸在情爱中的女子。” 我瞥他:“人家戏文里的男子这种时候都会说,‘不要怕,有我在’的,哪有你这般催着女孩儿上战场的。” 宋郎生声音响在我的头顶,“我不善权谋,公主若因我沉情而不能思政,我能做的,就是把我所看到的,把我能想到的,尽悉说与你听。” 我垂下眼帘,“那我若是伤心难过到厌世,你会如何?” “你若是伤心,我当然可以替你擦拭眼泪,公主若是厌倦朝局,我自也能带你远走高飞,可是,太子有难,朝局动荡,国子监的同窗枉死,陆陵君为了公主甘入牢待死,此间种种,公主你,绝不会为了一己之安而罔顾他人。” 我抬起眼眸看他,虽说笑意苦涩,眼神却异常坚定:“在朝堂上,我无法替公主解围,亦无法对你说,只要有我在什么也不要害怕这样的虚言。”宋郎生的声音平稳而富有力度,“我的安慰起不了任何作用,反倒会助长你的软弱。” “所以公主,阴谋真相,需由你来揭露;亲情友情,也要由你自己去守护。” 他目光如辰,明丽的叫人简直移不开眼,我嗫嚅问:“都让我扛,你不担心吗?” 宋郎生轻笑一声,正想同我说什么,视线忽转前方,却有一名军将快步行至跟前,单膝跪拜,“太子左卫率常云,参加公主殿下、驸马爷。属下奉太子钧令,护送公主回朝上殿!” 连东宫六率的左位率都唤来请人了,看来皇弟那儿是刻不容缓了啊。 我应了一声:“好,这便走吧。” 常云起身上马,示意护卫队让出一条道来,让我与宋郎生比肩前行。 临上马车,我拉住驸马,问:“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宋郎生托着我的腰坐上车轿,在我耳边轻言道了一句话。 我闻言立刻踹了他一脚,“你这是损我!”他轻笑一声扳鞍上马,先行一步,策马入宫。 其实玉龙山庄离皇宫不算太远,过了三条街便是,算一算,他应当赶得准上朝时辰。 而我缓行一步,在入宫前刻意回府换上一身黄袍宫装,金丝绣凤,裙幅宽大逶迤,不可谓不雍容庄重。 整个大庆能穿黄色的,除了父皇和太子弟弟,第三人堪堪正是本公主。 这锦服本是我封为监国那年所御赐,后来我嫌穿一次里三层外三层完成掩住了我婀娜多姿的窈窕形象,也就甚少再碰了。 但今日这种需要强大气场的场合,碍手碍脚的服饰反倒成了某种利器。 我正襟危坐,透过珠帘,皇宫铜钉镏金门在前,自中行门而入,眼见殿门逼近,改车为轿之时,一位英姿伟岸的公公朝我大步奔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蹲一站行了一礼,火急火燎地道:“公主,奴才可总算是把您给盼来了。” 正是太子弟弟的心腹内监成公公。 我被这身衣服闷的一身汗,本有些不大耐烦,“被你成公公盼着的,准没好事。康王这些年的各方罪证不都给太子整好了吗?直接把罪证罪状当着百官丢去,他还有何话好说!” 成公公不知所措地摇头道:“太子殿下本也是这般想的,且不知这康王哪来滔天的本事,那一宗宗铁案皆有官员主动认罪一力承当,不论是私铸铜钱还是贪墨结党,到头来,他竟能将自个儿撇的清清白白,那些人居然还非他治下,连个治理无方之罪都治不了了啊。”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先前是我疏忽大意,小看了这韬光养晦的皇叔了。 我冷冷问:“国子监监生陆陵君是他康王的门生这一点可是毋庸置疑,既有各方人证亦有多年信笺物证,而陆陵君众目睽睽刺杀本宫未遂在前,亲口招供在后,连同画舫沉船案亦是证据确凿,他又是如何抵赖的?” 我微微颔首,“一会儿看准了再吆喝。” 成公公恭谨道:“奴才明白。” 离殿门十来步远,就看到文武百官分列的身影,不知前一刻太子弟弟说了些什么让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听遥遥当首的康王义正言辞地道:“太子殿下方才列了臣五宗罪,可一桩桩数下来哪一桩不是奸邪小人对下臣的污蔑与陷害?如今竟说臣有意刺杀襄仪公主,那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下臣一心忠于圣上,公主乃是圣上钦赐监国,下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又岂会以下犯上!那国子监生是臣门生不错,可他是受何人指使在何处何时刺杀于谁,臣一无所知,仅仅听一名小小的国子监生的一面之词就盖棺论罪,下臣不服!说臣几番对公主起杀心,那么还请太子将公主殿下请上殿来与臣对峙,臣问心无愧,只求还臣清白!” 这一声还臣清白的余韵可谓袅袅飘荡。 空谷般的大殿上死寂一片。 我瞥了一眼成公公,竖起食指,想要同他说再多听一会情形。 整个大殿登时犹如一座大坟。 我应声徐徐前行,行的不快不慢,淡淡的扫过他们每一个人。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的挺了挺背脊,低头不语,好像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要被闪瞎似的。 当然除了几个人之外。 这之中有随和如赵首辅,平和如李国舅、平静如卫清衡、平常如聂然。 我却也无心再分神去嗟叹恍若隔世,朝太子恭谨行了一礼便即挥袖落座,而由始至终,康王都那般气定神闲站着,连头礼都不点一下,姿态倨傲的望着我。 看来我的好皇叔不仅是胸有成竹,更是留有后招啊。 满朝文武见状不觉左顾右盼,成公公替主分忧道:“大胆,公主殿下在此,还不速速行礼!” 康王闻言沉下脸,眼中寒芒闪烁,语气沉冷的回敬道:“这大殿上几时有你这狗奴才说话的份!” 那与生俱来的皇家威严又岂是成公公能应付的了的。他一张口,成公公似寒了一下,立时噤口。 太子冷言道:“方才还口口声声要皇姐出来对峙,怎么?忠心如皇叔竟连基本的礼节都忘了?” 他这一声振聋发聩,满朝文武顷刻间抬起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康王如此一举,倒确实是令人措手不及。 太子拍案而起:“皇叔!御殿之上,岂容你胡言乱语!” 我尚不做声。 原来如此。既然,陆陵君行刺一案无从推脱,那么,只要我这个公主是假的,杀我,非但无罪,甚至可以说是有功。 这档口,太子说不了一个不字,很快,那所谓的几位人证就这般大剌剌先后走上殿来。 当先而入的是一对步履蹒跚的年迈山村夫妇,大殿庄严的氛围吓的他们连路也走不好,只怕活了大半辈子都从未见过这等阵仗,一到跟前就双双跪下身连连叩拜太子拜的如神如佛如仙逝一般。 康王让他们看看认不认得我。 康王把他凌厉的眼神转向我:“既然公主已死,那么试问,如今坐在上面的这位‘公主殿下’,又是何许人!” 这一声质问像把死寂的朝堂给激出了千层浪,那些缩头缩脑的朝臣们也不由大起胆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接下来的上来的人证更是骇世惊俗。 她的登场让本已有些闹哄哄的殿堂再度压的寂静无声。 直到跟前。 我眯了眯。 看着眼前这个生得与我有七成相似的女子。 不,这样的容貌只要稍加易容,说她就是我,也决不会有人质疑。 康王:“这位,正是近两年来上朝替太子辅助监国的‘襄仪公主’。” 此言一出,满朝震惊! 我叹了叹,看来我这弟弟还是心慈手软在我归来时没忍灭下这个口啊。 她说的声泪俱下,话里虚虚实实,让人看见了实处,自也把那些虚处给信了去。 加之近两年当我的替身,对公主府种种都如数家珍,连府上马夫的小儿子叫什么名字都能一一道出,朝中大小事务更是不在话下,甚至连上呈的物证都种类齐全,偷偷替换的奏章或是驸马在府中的案卷应有尽有,如此一来,只怕上上下下无人不信了吧。 或许,刑部还会顺便把杀害公主的罪给一并让宋郎生揽了去。 当然,康王高明之处还不仅限于此,她明明是太子找来的替身,却把所有责任都推向了驸马,可太子偏生还不能指认,若他承认这两年找了个假皇姐瞒天过海只为自己独揽大权,满朝文武谁会再服从于他。 所以太子即使再想保住我,也会三缄其口。 这一保,恐怕连他自己的储君之位都难以保全了。 如说,之前的那些人证物证,所指证的是公主已死,仍不能单刀直入的说明我是冒充的,那么第三次上来的这些人,才是康王真正准备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他们每一个人我都认识。 是我失忆一整年在陈家村朝夕相处的街坊邻居,有牛头叔、牛头婶、有村长、有狗娃、有池婆婆、有钧爷爷。 他们那样胆怯的问我:“和风,你怎么就变成公主了呢?” “和风姐姐!” “你不记得牛头婶了吗?去年咱们还一起织过布呢,你手腕还让狗娃给烫伤了,你不记得了吗?” 我垂下眼睑,看着腕上依旧留疤的烫伤,听着那一声声犹如催命符般的关切问候。 直至此刻,我总算是明白,聂然前些日子似是而非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为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说有人要置我于死地。 为什么他总是让我离开这纷争这纠葛。 为什么他总认定我是假公主,我只是替身。 因为连他自己都这样认为,并向康王提供了这样的证据。 聂然就那样笔直的站着,静静的,望着我,我也在望着他。 他根本不是煦方。 我端坐在高处,殿宇百态,一目了然。 一切真相,皆已明朗。 康王再度抬手,一只指着宋郎生,一只指着我,“来人,还不快将这两个欺君弑主逆贼给本王拿下!” 殿前的精兵应声而入。 我平生从未料过,这货真价实的公主之位,也会有被人指鹿为马的一天。 精兵已将宋郎生团团围住,眼见就要冲上前来。 康王满眼掩饰不住的亢奋,像极了一个杀红眼的刽子手,事到临头成功在望,岂能不喜不自胜? 自上殿以来,我半声未吭,直至此时此刻,我才缓缓松开了一直藏于袖中紧握的拳头,俯视着正要踏步上前将我擒获的几名精兵。可他们几人触上我的眼神,却慌乱了步伐,仅几步之遥,竟不敢再往前逾越一步。 我慢条斯理的站起身。 康王不明所以,“还愣着做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她是冒充的公主!!!” 精兵卫将闻言壮着胆子移步上前,我终于缓缓启齿,沉喝一声:“孙轩!” 当先而行的士兵见我忽然叫住他,瞠目看着我,似乎完全没能反应过来听到了什么。我盯着他道:“元宗十三年,你以武试第一入了三千营主巡哨,短短两年时日便以超群之能进了羽林军,本有大好前程,却因家中老母病危而违反军令,本宫体恤你一片孝心,方才向父皇求情留你在宫中当这个侍卫亲军,怎么,才五年,你便忘了当初效忠的宣誓了么?” 其他几位精兵见领头下跪,正不知所措间,我继续道:“梁方,若本宫没有记错,令尊可是前军都督府所辖的胡广都司梁远平?” “池东!” “邱明飞!” “王之意!” 我一个个点着那些殿前侍卫亲军的名字,细数他们从军入伍的点滴历程,看着他们一个个跪下身高呼“公主千岁”,终于温吞的翘起了嘴角。 父皇曾教诲过我,宁可不记得那些皇宫贵族的名字,也要记住每一位负责守护你兵士的名字。 因为他们所保护的,是你的性命安危。 不错,康王这一环扣一环的苦心筹谋委实令人不敢小觑,但,终究是算漏了一件事。 我是真正的襄仪公主。 那是即便万千铁证如山,也不可磨灭的事实。 我目光冰冷的扫过殿堂内一干人愕然的眼神、诡异的神情,直落到康王身上,方才停了下来。 皇叔,你终于把最后一丝黔驴之技也给用完了么? 我扬起眉峰。 那么,接下来,轮到我了。 第三十三章 我起身离开金凳,一步步走下台阶,慢慢踱至康王跟前,问道:“记下名册?王爷是说,一个假冒公主的人,处心积虑调查这宫中近千侍卫亲兵的卷案还一一将人头对上,就是为了在有人揭穿她的时候以此掩人耳目?”我这样说着,像是被逗笑了笑了起来,“康王的想法果真是独树一帜啊。” 话音方落我便敛起了笑,眼神扫向文武百官,“众位大臣是否也是这般认为?” 朝中大臣被我问的有些懵。 向来安分尽忠的康王今日先是被“诬告”,继而更是让太子当朝质问他是否命人谋害公主,待公主上朝,他又搬来一堆人证物证力指公主是冒充的,如此一番动作,即便是傻子都看得出事有蹊跷,遑论这些朝臣皆是浸。淫庙堂多年之人? 倘若监国公主当真已死,太子年纪尚浅,需得重选辅国重臣,然睿王远在千里外的边境,廉王清心寡欲无心政事,而最能担此重任的,除却他康王还有谁? 此刻,文武百官对我的身份尚是心存疑虑, 对康王,又有几人是会真心信服的? 他们来回顾盼,望了望太子又望了望康王,最终还是落回了各自党羽的头头那儿,内阁两大首辅就站那杵着,赵首辅低头沉思,李国舅一个劲的盯着我瞧,我问:“舅舅,莫非连你觉得我是假的不成?” 我这舅舅素来八面玲珑,假若我真的是个假的那十之八九也是太子授意的,他又岂会驳自家侄子的面子? 李国舅恭恭敬敬的朝我举手行礼,“臣不敢,公主万金之躯又岂是无知贱民所能冒充的?只是刑部所呈证据又确令人费解,这其中蹊跷,还当查清方能替公主正名啊。” 我又走到刑部侍郎蒋丰跟前,问,“此案是你查的?” 蒋丰被我瞅的神情紧张,咽了咽口水,“正是微臣。” 他却忘了既然怀疑我不是公主,是不应当在我跟前唤“微臣”的。 我淡淡道:“一年多前的悬崖女尸案乃是由京师衙门所审的无头公案,既是无头公案,不知蒋大人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我打断道:“卷宗。” 蒋丰一呆,“啊?” 我冷然道:“还需本公主重复第二遍吗!” 于是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阅起蒋丰呈上的卷案,扫完后也不合上,只道:“沈融何在?” 沈融举袖站出:“臣在。” 我单手举着卷案,加快了语速:“此卷所载,在一年多前,京师衙役在一对老夫妇的带领下于灵山山崖底寻到了一具女尸,只因尸体头脑着地脑浆迸裂面孔亦模糊不堪,唯有一支发簪无法识别身份,后成了宗悬案;而沈大人你却在重查案情时发现此发簪之玉品种稀有,极有可能来自宫中,方上报刑部,以上,可有遗漏之处?” 沈融颔首道:“并无遗漏。” “那么,”我伸手拾起托盘上的玉簪平摊在掌中,“不如就由沈大人重复一遍,此玉是为何玉?” “此玉名琉璃种翡翠,其质地清亮似冰,色泽绿中透蓝,乃罕有的蓝花冰,应是南疆上供的贡品。” 沈融闻言一呆,像是想起什么看着我手中的玉簪。 玉簪,碎成三截。 沈融登时面如土色,其余诸人更是呆若木鸡,康王当即直指我:“大胆!竟敢当庭毁灭证物!” “本公主的东西本公主要如何处置,与旁人何干!” 康王气结:“你!” 我懒得理会他,径自转身,朝所有人展臂道:“这名贵的玉簪仅从本宫手中滑落便已碎的四分五裂,遑论壁立千仞?!当年那山下女尸头骨尽碎,而玉簪却完好无损,连一丝磕碰也不见,众位大人不觉得匪夷所思么?!若仅凭一个饰品就能断定身份,倘若有一天公主府遭了窃宝物流入民间,莫非满大街的姑娘都是襄仪公主呢!” “人证?”我悠悠截住他的话,俯身看着地上跪坐一地的证人,笑了笑,走到那对山村老夫妇跟前,蹲下身,让他们抬起头好好看看我,问:“老爷爷老奶奶,你们不必害怕,好好回想,当日跌入崖中的女子,究竟比较像我,还是,比较像她?” 那个“她”,自然就是康王带上的第二个人证,那个与我长得七八分相似,自称当了两年替身的,“襄仪公主”。 满堂唏嘘。 我不露声色的长出一口气。 果然,即便这对老夫妇当真在我失踪那日看到了我被人追杀,凶险万分之下早已噤若寒蝉,哪还有闲功夫仔细辨认人的样貌?如今时隔近两年,他们连路都走不稳就敢上殿指证,众人看在眼里,岂不贻笑大方? 而康王自以为找到第二个人证就能落实我是冒充这个罪名,这步棋委实走得差了些。 我起身,看向康王,这才回了方才他的质问:“王爷所谓的人证,连我与那位姑娘都分不清,又如何能证明他们当日所见确是襄仪公主无疑呢?” 康王浑身大震,此时此刻方才意识到自己的破绽之处,他尚未开口,那极似“公主”的人证替主分忧,抢道:“我,就是证据。若你当真是襄仪公主,为何这一年多来驸马爷要找我假扮她!” 此时,我若是说出实情,说自己这一年多来流落民间,一个一年多不掌国事的公主又何德何能再担监国大任?而康王则能立刻跪下恍然称自己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公主已然回来,所谓不知者不罪,他一心忠君爱国,太子自不能降罪于他。相反,太子在公主失踪期间欺瞒天下反而找了个替代品,群臣当该如何看他? 不愧是在公主府我的床上睡过一年的姑娘,想来是被我天生的聪慧给传染了,居然问得出这么磨人的问题。 我眨了眨眼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郁璃。” “郁璃姑娘,你方才说,是‘驸马见你生的与公主极为相似,以你家人为胁,让你冒充公主’,是否?” 郁璃道:“是。” 我盯着她那酷似自己的脸蛋,弯下腰,“那么,你可还记得你是哪年哪月哪日在哪里被驸马所瞧见,他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要挟你的家人的?” 郁璃稍稍一怔,道:“前年腊月十五,正值盛梅之季,民女在普陀庙烧香求平安,驸马爷亦在庙中,他远远见到民女,便差人让民女进公主府里去,他让民女假扮公主,若不听从,民女的爹娘便会性命堪忧。” “原来如此。”我两手撑着膝站起,此时已有朝臣蹙起眉交头接耳,大理寺的几位官员更是连连摇头,而大理寺少卿徐宁之忍不住道:“你胡说!” 郁璃跪在原地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她微微偏头往后看,徐宁之指着她道:“前年腊月宋大人与我还在冀州查案,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京城的普陀庙中!” 我与宋郎生互相望了望,两人眼里均藏不住笑意。 早在我与宋郎生重逢时我就问过他,那个他们请来冒充我的假公主是如何安置的,她若揭穿这一切会否对太子不利呢? 他说,太子自己不出面却差人以驸马的身份骗来这个女孩进公主府隔帘长谈,过了十天半月待宋郎生从冀州回来方让他配合接着前边的戏继续演,正是为防有朝一日的今天。 郁璃倏然抬头,我平静的盯着她的眼睛,道:“罪当论斩。” 康王的脸皮苍白如宣纸,额间冒有细汗,不仅没冤枉成别人,反倒让人倒打一耙,事态演变这一步只怕他是万万没有料到的。 然他苦心筹谋多年哪能轻易放弃?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康王依旧保持负手而立的镇定姿态,冷冷看着郁璃道:“此女找我时说要指认假公主,如今听人说要斩头又立刻改了口径,如此诡变之言岂可轻信?” 他指向陈家村那跪了一地的人问我,“难道,本王还能收买整个村的人来做这个伪证!” 我睁眼说瞎话:“可这些人本公主并不认识。什么陈家村,本公主根本没踏出过京城半步,可有太子殿下与满朝文武为证。” 我从容道:“天下间相似之人总是有的,眼前这郁璃姑娘是,方才听这些村民说什么‘和风’姑娘没准也是,王爷仅凭样貌便断定公主的真伪,未免也太过草率了吧?” 康王咬牙,连着冷笑几声道:“诸位大臣都是这样认为的吗!”他的目光扫视全场,似乎在等着什么让出面替他说话。 殿上所站皆是聪明人,哪个敢替康王说话? 当然,或许还有一个人能够证明我在陈家村生活过。 正是由始至终都默不作声的聂然。 今日这一切,夏阳侯亦是幕后主使之一,那么聂然就不会坐视不理。 “臣才知,天下之大,若当真有村民见过与公主容貌相仿的女子误认是公主,那也并非绝无可能。” 聂然说完了。 诚然他在朝中说话的分量并不重。然寥寥数语,于康王而言,夏阳侯这个靠山,没了。 康王傻眼了,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我。 我意外,并非因为他不帮康王。 毕竟,在聂然还是煦方的那两年中,夏阳侯对外是宣称世子卧病在府的。 夏阳侯有更重要的筹谋,康王不过是他想利用的棋子。 倘若事败,夏阳侯只会弃子。 然则,聂然只需默不作声即可,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呢? 不,他若埋在人群中,牛头叔牛头婶那样跪着根本不会发现他。 反而说了这番话,也许会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我看不穿聂然深沉似海的眼神,此等时节,实不该多想。 我心平静和提起裙摆,一步步的迈回金座之上。 然后,在回转的一瞬凛然道:“还有谁怀疑本宫是冒充的,大可站出来!” 我的声音在整个大殿回荡,人人张目四顾,却无人回应。 众臣唯唯诺诺的称是。 我骤然拍案,案上摆着的奏折都蹦了三蹦:“那方才本公主遭他人诬陷之时时你们都干什么去了!怎么,莫不是见父皇卧病在床,你们一个个就想着忤逆他的意思把本宫从监国之位赶下不成!!” 满堂群臣皆齐齐跪下,大呼“臣等失职,臣等该死”诸言。 此言一出,直慑众人之心,所有人均大气不敢出,颔首长跪。 大殿中央还有一人没有跪下。 康王。 我不再容色平和,“皇叔,方才你说若我当真是公主殿下,你不会罔顾君臣之礼。” 康王一脸惨然之色,此时他若跪下那便是承认我公主的身份,承认自己图谋不轨肆意诬陷,可若不跪,满朝文武都跪了,哪还容得下不跪? “诸位大臣,平身。” 此刻,众人皆起,唯康王一人独跪。 我道:“皇叔,你可认罪?” “遭人利用?!”他话未掰完,太子已然听不下去了,“你处心积虑害我皇姐,国子监生陆陵君的供词写的清清楚楚,一切皆是你主使,画舫的刺客和国子监的刺客均是你派出的,现今又想把罪推到别人身上么?” 康王毅然道:“臣确是以为公主已遭不测,故让我的门生暗查她的真实身份,若臣明知公主的身份还想杀之而后快,今日又岂会在大殿上公然指证公主?” 我呆了一呆。 今日从公主府来皇宫之前,我曾拐去牢中看过他。 他因审讯累累伤痕,打开牢门时还在昏睡,直待狱卒喝了几句他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我让狱卒退下,因衣着华丽挤不进牢里,所以只能站在外头。 我心中想了百转千回:“一会儿,只怕需你上殿指证康王。” 我心口微涩,到了这关口,他还想瞒我,“好。” 陆陵君反倒一窒:“呃?” 我重复道:“殿审时,你就当着百官的面说你不曾知悉我的身份,你杀我,权因康王告知我将要对太子图谋不轨。” 陆陵君静静的听我说完,问:“为什么?” 我没回答他,提起裙子欲迈足离开,他要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又摔回地上,我看见了他膝盖裹着的血布,那是我命阿左阿右射伤他的,我想象不出拔掉箭头还要接受审讯的他会有多痛,可他倒地后又重新撑起身子,一手扶着墙单腿跳到牢门前,“你,难道不想扳倒康王了么?” 我摇头。 陆陵君颇有些着急,他想要握住我的肩膀,临近了又碍于自己脏污的手而停顿在半空,“你难道你不知,今日他若不倒,来日后患无穷么?” “所以呢?” 我鼻头泛酸,努力压抑着胸腔前一波一波的愤意:“所以,你就要我昧着良知,把你推向死亡来换取一时的安宁么?” “你可知当驸马告诉我你刺得那个位置根本死不了人时,我有多么气愤么?”我回眸瞪他,瞪出了眼泪,“你怎么可以蒙骗我,用我的手去杀害我最好的朋友呢?!” 陆陵君呆呆的看着我,眼眶一刹那变红,饶是他巧舌如簧,此刻却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我毅然,“所以陆兄,即便你上了大殿说了你确奉康王之命杀我这样的话,我也会拼尽全力去推翻,你就不要抱有任何舍己为人的希望了,如此英雄行径一点也不衬你的脸,你长得可一点也不忠心耿耿。” 然而陆陵君却忽然跪下,跪在我的跟前。 那“咚”的一下直吓的我心胆一颤。 陆陵君低着头,嗓子哑的完全不像他的声音,“康王萧韦炎是我杀父杀母的仇人。” 我怀疑我听错了,“什么?” “白兄,你只知我儿时曾为乞儿,你可想过我为何会做了乞儿?” “我爹本是江浙沿海抗倭的水师,他与我娘青梅竹马,原本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眷侣。直待萧韦炎南巡时无意间见到了我娘,并看上了我娘。”陆陵君用手拂过自己的眼角,“白兄这么聪明,后来的故事不用说你也猜得到吧?” “就像那日爆炸的官轮一般,我爹没有死在抗敌的战场,而是被自己的人设计困在军船之上,活活烧死。” 他咽了几下口水,呼吸轻颤,却已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白兄。还记得我们初见时,我说我想要当襄仪公主的面首么?” 他朝我笑了笑,眼里水波流转,“我一直以为襄仪公主无所不能,若有她助我,必能报仇雪恨。可没有想到,我遇到了你,那时我并不知你就是公主,还自以为是的把你拐到国子监。” 我没笑。往事当真不堪回首。 “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好兄弟,有回饮酒,你趁着我们睡着时跑到国子监后山去,我悄悄尾随你身后,然后,发现了你的女儿身,还偷听了你和聂司业以及卫祭酒的谈话。” 我蹙眉。 陆陵君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再后来,康王得知你在国子监,命我与苏樵一路监视你。直到下了杀令,我虽然暗中小心提防,却终究没来得及救下落水的你。” 他一字一句道:“成全我吧。” 第三十四章 当御殿的士兵把他押上殿前,康王眼里写尽了得逞在即,然而当太子逐条逐条的问陆陵君康王是否知悉我是公主、是否下令杀我时,陆陵君很肯定的答:“是。” 他每回答一字,康王的脸色便阴郁一分,可任凭他绞尽脑汁只怕都想不通明明否认还能活命,为何陆陵君要自寻死路。 太子抿了抿唇,没憋住,翻了个白眼。 半路又杀出个顶罪的主。 我这皇叔虽说在勾心斗角方面资质平平,但做如此冒险之事又岂会不给自己留后手? 弃车保帅,能找来这么多心甘情愿的替死鬼,不得不令人肃然起敬。 陆陵君他并没有继续听蒋丰天马行空的顶罪措辞,而是低着头,双拳微微发颤。 他一定磕破脑壳都没有想到,即便康王亲自写下书函命他杀我,也未必能将其治罪。 这么多犬牙相错屹立不倒,哪个手上没沾染见不得人的勾当? 原本今日,我便没想将置康王于死地,即便不为救陆陵君,这些除掉父皇的同袍兄弟,哪会是我与太子这种韬光养晦的羽翼未丰之辈敢轻易做的事? 他说白兄,成全我吧。 究竟那时为何会鬼使神差的对陆陵君说:“陆兄,就算是条死路,你若想走,我必为你一路保驾护航。” 但我答应别人的事,从来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我双手手心捏紧金凳雕龙柄,再度起身。 蒋丰本还在说着什么,可当我这么一起,他不由怔住,仰着脖子飘忽不定的看着我。 我不疾不徐问:“刑部掌天下刑罚之政令,蒋大人身为刑部侍郎,不如便由你自己说说,你所犯之罪,当以何处?” 我双眉一轩,“死罪?看来蒋侍郎若到了地下还当好好修读我大梁律法才是。” 蒋丰不明所以,我道:“成公公,把本宫所带之物呈上来吧。” 成公公依言照做,捧着一个盖着黄布的大托盘缓行上殿,移步到我跟前。 我不带一丝犹疑,亲手将黄布掀开。 在一道跃入日光的衬印下,在所有不敢置信的眼光中,圣旨、尚方剑、传国玉玺同时出现在这大殿之上。 抢先跪拜的不是别人,而是太子弟弟,在他撩袍之际赵首辅亦同时恭敬跪下,他们一个是身份尊贵的少年储君,一个是霸占朝纲的内阁之手,这一跪,无疑让父皇赐给我的剑添了更多力量,顷刻间,殿上呼啦啦再度叩首一片,齐声万岁,声势煞人。 我道:“方才蒋大人对谋害本宫一事供认不讳,赵阁老,你乃当朝元首,不如由您来说说,蒋丰该当何罪?” 赵首辅面上老态龙钟,“谋害公主如谋害圣上,罪同谋反,依大梁律,当满门抄斩!” 满门。 虽然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答案,然而当康王最得力的心腹堂而皇之的背弃他时,康王一度紧绷的神色反倒是平静了下来。 这皇宫之中,往往不过利益为先,本就没有什么绝对忠心之人,成王败寇,与人无尤。 那之后的事,多半比预料中还要顺利些。 康王认罪,他不仅认了他预谋杀我的罪,还认了贪污结党所有罪责。 很多年后的民间说书人每每讲起“公主在金殿上大显神威逼得康王原形毕露”的时候,总能天花乱坠的把襄仪公主镶上金玉一般,耀如神佛。 可却没有人知道,我是如何拼尽全力把我珍视的好友推向死亡的深渊。 退朝后,我握着尚方剑一步步走在回廊之上。 三年前,父皇在赐予我剑的那夜召我入宫,他问我:“你可知,朕为何不将剑给你弟弟,却了给了你?” 我装傻:“因为父皇疼阿棠啊。” 父皇叹了叹,“是父皇对不住你。” 那时,我又岂会不明白,权力与危机永远是如影随形的。 可如今,我却要感谢父皇,若不是这些权力,我也无法赢得这一仗。 精神松懈时才感到气血淤在胸口,几日几番起伏,疲惫如潮水般侵袭而来,我听到身后的太子弟弟在唤我,想转头回他,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皇姐!”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躺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上,雪花如柳絮般飞舞,却意外的不觉得冷。 我压根没搞明白太子弟弟怎么就把我弄到了这儿。 四处寂无一人,我走了好一会儿子路才寻到一辆马车,车上有个小女孩怀里抱着一只小白兔细心喂食,我叫了几声小妹妹,她却低着头不应我,直到过了一会儿她喂好兔子去看窗外的景致。 我这才意识到我是在梦里。 这感觉委实特别,在梦境里,并清晰的懂得这是梦,一切都似乎变得得趣许多。 小襄仪安静的摸着兔子,眼睛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马儿一声长蹄,险些让她从坐榻上滚了下去。 她掀开车帘子,探头往外一瞧,车夫战战兢兢的告诉她,前边雪地里躺着一个人,似乎是一个流浪儿,八~九是死了。 说着那雪地里的流浪儿动了动小手,小襄仪瞧见了,命令道:“明明没死,怎么能当成是死的呢?” 小襄仪让人给小乞儿裹上一层厚厚的被褥,车内炭火充足,不一会儿,小乞儿脸上冻成的霜便化了,她好奇的拿起帕子替他擦了擦脸,看到了一张精致乖巧的面庞。 小乞儿睁开了眼。 乌黑圆溜溜的眼睛木木的转了一圈,见小襄仪凑得他那么近,吓的滚了一圈。 接着,小襄仪从车柜里捣鼓出许多糕点,摆在小乞儿的跟前,“你饿了么? 美食当前,小乞儿不得不屈服。 满满一盒红豆糕转眼纳入腹中,小公主殿下生平第一次看到有人饿成这样,“慢慢吃,没人抢。” 小襄仪眼睛晶晶亮亮的,“你发呆的时候好像阿白哦。” “阿白?” “嗯,它就是阿白啊,有一周岁了呢。”小襄仪举起白兔,“阿白的爹在它很小的时候就被大坏狗咬死啦,它娘亲上个月也病死啦,如今它举目无亲,我是它最好的朋友。” 小襄仪不明白,为何她明明是在说自己的兔子,小乞儿却突然哭起鼻子来,弄得是她欺负他一样。 她又找出绿豆糕来,“呐呐,有好吃的,你不要哭了啦。” 小乞儿拾起绿豆糕,不哭了。 小襄仪无可奈何的想,我怎么今天一整天都在喂宠物吃东西啊。 在她眼里长得可爱的都是宠物,小白兔是只小宠物,小乞儿是只大宠物。 谁知小乞儿又囫囵吞枣的吞完绿豆糕,继续哭。 小襄仪气的伸手就给小乞儿的脑袋一记,“我大哥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哭啼啼只会被所有人瞧不起,鄙视你,非常非常鄙视你!” 小乞儿被她敲懵。 “你乖乖的呆在车上看好阿白,我下车办事,不准乱跑哦。” 小襄仪让车夫停下来,她悄悄跑到一间衣铺里给小乞儿选了件干净好看的衣裳,又买了更多好吃好喝的。 她想,每回她哭个不停的时候,大哥就是这样哄自己的。 她乐滋滋的想体会当大姐大的成就感,谁料一回车厢,小乞儿和大白兔都不见了。 莫非小乞儿把大白兔偷走吃掉了? 她左顾右盼,见前方不远处好像有什么动静,忙跑出几步,看到了一群小乞丐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那可不正是小乞儿吗? 小襄仪气的要命,拖着长长的裙摆冲到他们跟前,喊道:“住手!谁让你们人多欺负人少了!” 小乞丐们见来劝架的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丫头,“你是谁啊,你管的着么!” 小襄仪哼了一声,小手从衣袖里掏出一枚紫玉,玉上雕着飞龙,那是父皇亲赐信物,整个大梁她是唯一一个能够佩戴龙玉的女子,“本公主乃堂堂大梁襄仪公主,你们说本公主管不管的着?” 这时候马车旁的佩刀侍卫都适时赶上前来,一个个刷刷抽刀挡在小襄仪跟前,“大胆狂徒!胆敢对公主无礼?” 几个小乞丐就这样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逃了。 只剩小乞儿一人蜷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兔子,讷讷看着小襄仪。 那眼神犹如看到天神。 小襄仪扶他起来,“你怎么就跑出来呢?” 小襄仪觉得超级感动。 以往不论她多爱惜自己的兔子,身边的人都当她是不懂事,虽然确实是不懂事啦。只有小乞儿会为了她的朋友赴汤蹈火,小襄仪想,这果然便是卫先生说的那样,两肋插刀,义不容辞。 小乞儿把兔子还给她,小襄仪见他不动,问:“你愣着干嘛?” “为何不呢?”小襄仪奇怪,“你救了阿白,那就是我的朋友,你没有家,便和我回家好了。” “我会和父皇说我需要伴读,这样以后我们就可以一起玩儿啦。” 小乞儿忍不住绽开笑容:“真、真的吗?” 阳光中,雪地上,墨黑散乱的头发,灵透的眼珠和灿烂的笑容,都让这个小乞儿闪耀起来。 小襄仪开心的眯着眼,“真的!” 小乞儿就这样被小襄仪捎走了。 奈何好景不长。 小襄仪的马车在途中遇到了刺客的伏击。 敌众我寡,十几个带刀侍卫很快就被利索解决。 车夫拼死带着马车穿入丛林,亦被流箭一击毙命。 小襄仪紧紧抱着兔子,惊的瑟瑟发抖。 眼见刺客就要追上,小乞儿反倒镇定下来,他对小襄仪说:“我们快把衣裳换着穿,我会引开他们,你往北方方向逃。” 小襄仪无动于衷。 小乞儿也有些急了,“再不换就迟了!” 小襄仪含着泪,“可是那样你会死的。” 小乞儿愣了,“我的贱命怎么能和公主比?” 他毅然脱下自己的衣裳,从柜子里翻到一件红色的群裳穿上,稚嫩的小手握住了她的手,“可朋友保护朋友,不需要职责的。” 小乞儿说:“我一定不会死的,公主说过的,公主会带我回家。” 小襄仪不肯信,“你骗人。” 小乞儿伸出小拇指,“我与公主约定,我会去京城找公主,那时候,公主可不能装作不认识我。” 小襄仪将信将疑的和他拉了钩钩。 小乞儿立马跃出马车,小襄仪拉住了他的袖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陆陵君,我叫陆陵君。” 梦境倏然崩塌,我幡然惊醒。 睁眼所望屋梁灿灿,却不是在公主府,而是东宫。 我坐起身的时候,太子弟弟就趴在我的床边呼呼大睡,浑然未觉。 想来是我晕厥的期间他放不下心让旁人照看,又担心如今的公主府不甚安宁,就把我安在东宫他的眼皮底下才满意。 我见圆桌上摆着粥菜,汤上冒着暖烟,这才感到饥肠辘辘。 等我喝下热腾腾一碗鸡肉粥时,太子才睡眼惺忪的伸直懒腰,回头见我端坐,他见整个人都要跳起来,“皇姐!你终于醒啦!” 我掏了掏耳朵,“太大声啦。” “三天?何以不叫醒我?” 我心头暖了暖,“他人现在何处?” “后事?”我忙放下碗筷,握着太子的肩膀:“陆陵君已被杀头了么?怎么会?就算是死囚也未到行刑的时候啊!” 太子弟弟被我晃的前后摆动,“没,没,他不过是被发配充军了。” “皇姐你这是什么表情?” “充军就充军你胡说什么‘后事’!” 我努力想把额间的青筋揉平。 太子像是想到什么不该想到的事,摸摸自己的小心肝,“他该不会是断袖吧?!” 我瞪了一眼,他捂嘴不吭声了。 宋郎生的心意,我岂会不知? 他这么铁面无私的固执鬼,能一门心思的想钻律法的空子,不就是怕我会因陆兄的死而伤心难过么? “你可知陆陵君何时启程?” “皇姐你这又是什么表情?” 我站起,“你怎么不早说?配军路途遥远,陆陵君腿伤未愈,岂能让他今日就走?” 我乘着宫中快骑一路狂奔,出了城猛赶了五里路总算见到迤俪的充军队伍。 这一路我想过很多要和陆陵君说的话。 我想说“真抱歉我记忆力不大稳定现在才想起你来,你还活着真的太好了”,又想说“陆兄我没能保护好你我愧为朋友”,想着想着鼻子酸出各种情绪,不管如何接下来必然会是涕泪交错的画面。 旁人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本公子可是奉命观察她数月,她在国子监的那段时间咱们朝夕相处,我若骗人,现在又岂会和你们一同来充军不是?”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我呛到嗓子用力的咳了咳。 陆陵君听到声音愣是停下步伐,同行的流犯见他驻足亦慢下脚步,疑惑的跟着看我,前头负责带队的官兵见队伍滞了下来,一路小跑上前,气势逼人道:“何人在此扰乱本军爷押送囚犯?” 周围发配的流犯闻见了,也都吓的屁滚尿流稀稀疏疏跪下身叩首。 我眉毛突突直跳。 看来几日前大殿发威一事给大家都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啊。 好在陆陵君没有随大流,只是朝我鞠了个躬,笑道:“白兄!” 我一手支着马鞍翻身跳到他跟前,欲回敬他几句,跪在脚边的官兵却猛地拿着刀柄狠狠的敲陆陵君的脚踝,迫使他跪下,“大胆狂徒!见公主殿下还不跪下行礼!” 陆陵君跪地的闷声直把我心眼抖了三抖,想起他膝盖上的伤,心疼瞬间转为愤怒,我伸手指着那官兵道:“谁让你动他的!” “他是本公主的人!本公主准他不拜!” 一言骇世惊俗。 那官兵登时噤若寒蝉,一边亲手扶起陆陵君,一边直对他陪不是,我瞥见陆兄手腕上用刑未愈的伤,瞅着那木枷锁更是不顺眼,对那官兵道:“替他解锁!” 我眨了眨眼,不想这竟是个敢于挑战权威的小兵。 此等勇士本公主哪有不给嘉奖的道理? 所以最后我让那官兵自己把枷锁给戴上了。 不管怎样,总算能找处安静地儿和陆陵君说说话了。 我心上掂量了一番,最后还是先拣了个比较重要的问题:“陆兄,你真觉得我素面朝天平平无奇?” 我道:“不是。” 我又斟酌了一番,重新道:“陆陵君,你,可愿当我面首?” 我咬了咬牙,“我想了许久,这是最好救你的方法了。 他本来一副被噎着的表情,见我不似说笑,才叹息道:“还是不要了。” “你不是曾说过,你陆陵君一不求入仕拜相封侯,二不羡清名流芳百世,平生最大的志向便是做襄仪公主的面首么?现在既能达成夙愿,又能免于苦役,何乐不为?” 陆陵君哇了一声,“原话你都记得,愚兄佩服佩服。” 陆陵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彼时我还不认识公主殿下,故而才会将一切都想的比较美好。” “又诓人。”我道:“你足足吃了我两盒绿豆糕一盒红豆糕,还想装不认识我?” “你说呢!”我没好气道:“我还记得我一回宫就让大哥差人满天下的找一个叫陆陵君的孩子,结果呢!” 陆陵君怔怔的,冒出一句,“你那时候有来找我?” “废话!” 陆陵君咧开嘴,笑的很是灿烂,“果真?” 我看不惯他那得意的样子,“倒是你,你又没失忆,怎么就不老老实实说呢?” “说什么?” 陆陵君哈哈一笑:“原来你到现在都没有发现啊!” “发现什么?” “那年,你把在雪地中等待死亡的我救回来,于你而言,或许只不过路途中的举手之劳,可于我而言,一路上车马流转,只有你肯停下来救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真是个好人。”他顿了一顿,“可你其实并不知道,在马车上醒来后,我看到你那一身养尊处优,我问自己,何以上天如此不公,有人能够锦衣玉食,有人却注定孤苦。这样想着的时候,遂起了歹念。” “结果你就没头没脑的跑来了,还特霸气的亮出你是公主的身份。” 陆陵君笑了笑,“我吓得要死,只好扯了个弥天大谎。” 陆陵君的声音不自觉的柔和起来,“可却对我说,要带我回家。” “你明明贵为公主,在危难之际却把我的性命看的和你自己的一样重要,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陆陵君眼若晨曦,“虽然我很自私也很怕死,可那时候我告诉我自己,哪怕豁出这条命,也要保护好你。” 陆陵君斜眼,“可即使那个公主对我来说有多么与众不同,当我以为你是个会被驸马处置的面首时,我还是毫不犹豫的用约定把你换出来了啊。” 我这回倒是怔住了。 我心头暖流暗涌,只听他道:“是在岳麓茶馆相识,在国子监同院,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的白兄。” “你说,哪有兄弟给兄弟做面首的道理?” 我当头给他一个掌盖,忍不住笑骂:“吹牛别吹太过!适可而止啊!” 陆陵君空手挥扇,“本公子句句肺腑!尔莫要以貌取人!” 我自然以为陆陵君只是不愿连累我才信口胡扯,谁又能想到,仅是数月之后,他就立下了战功,独揽八校之首,御赐仁勇将军之衔呢? 那头的官兵们等不及了想要赶路,碍于自己的小命又不敢催促,陆陵君唉唉几声,猝不及防的给了我一个大满怀,嘿嘿说:“这样他们瞧见了,一路上就不敢为难我啦。” 我笑:“你不要欺负他们,再怎么说也是尽忠职守的好将士呢。” 我不客气回敬道:“你才是!” 他流露出想要煽情的神情,“我说的‘顾’,既不是瞻前顾后的‘顾’,更不是顾全大局的‘顾’。那些‘顾’,往往会让你顾此失彼,失去你最为重要的事物。” 我难得没驳他的话根。 他摸摸下巴,噗嗤一笑,“好啦,意思就是,女孩子就是要无理取闹随心所欲些才讨人怜爱嘛。 我也笑了,“啰嗦!” 天色渐黑,再不启程,怕是要留宿荒郊野岭了。 送他离去的时候,我无意瞧见了他转头那瞬敛去的笑容。 可我装作没有看见。 只留给我一个卖力挥手的背影。 走到很远的时候,队伍中好像又传来什么哄笑声了。 这家伙,不知又在造我哪门子谣。 我擦了擦忍了许久的泪珠,想回头去寻马儿,却看到马儿上坐着一个人。 京郊秀林,乌鸦栖树。 那人的脸色比乌鸦的羽毛还要黑,可眉目却比空谷清风还要雅致。 宋郎生,每次出现总是神出鬼没,偏偏是在我最最需要他的时候。 不知怎地,心情蓦然好了些许。 “驸马,你是来找我的吧。”我伸手等他拉我上马,他深深看了我一会儿,两腿一夹,驭着马缰拐了个弯自己走了。 那已经离我有些距离的宋郎生冷不防道:“因你红杏出墙。” 宋郎生勒了勒绳放缓了速度,却没回头,“哼。” 原本大睡初醒就有些体力不支,跑出几步跑倦了,我索性躺地上装晕。 等了等,等了又等,总算听到了达达的马蹄声。 宋郎生跳下马一把搂起我,“阿棠!” 我借机回搂住他的脖子紧紧不放手,得逞道:“阿生!” 阿生气的想把我从他身上扒下来。 “不好了!”我忽然想到什么,紧张地道:“驸马,我想起一件事。” “何事?” 晚霞退却,天空墨蓝。 被我磨到无计可施的宋驸马最终还是捎带上我回家了。 他虽说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却紧紧的环着我生怕我跌下马。 这一路上,我发觉有好几条道路都悬挂着红灯笼,笼中无烛火,有些许陈旧破损,奇怪问宋郎生:“何以这些灯笼我以前从未见过?又为何都只挂路的右半边?” 宋郎生没有说话,我以为他还在生气,转头瞪他,却见他颇有心事的抬首。 他缓缓道:“这些灯笼,是公主你命人挂上的。” 我讶然,“我?几时?” 不知怎地,听他提到这个日子,我心底微微一颤,“我挂这些灯笼做什么呀?” 一件事?什么事? 静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我以公主的名义,把它们留下来了。” “为何?” 他揽我的力道稍稍加重了些:“只是想,若能从这些灯笼中找出谜底,也许,就能找到公主了。” 简单的一句话,蕴含了那段岁月里,太多,我看不到的他。 是否刮风下雪时损了灯笼,他都要唤人修补替换? 是否夜幕降临回府途中,他会独自走一走,望一望? 转眼到了公主府前,宋郎生下马,把手伸向我:“到家了,下来。” 家? 我怔怔的望着我的驸马,恍惚间竟觉得有些不真实。 莫名的,我想起那年送恩师方良,一样的两个人,一样的回途。 然而后来的后来,我们却经历了那样多,变了那样多。 今日陆兄同我说:那些‘顾’,往往会让你顾此失彼,失去你最为重要的事物。 或许他说的没错,可我再也不愿尝到失去的滋味了。 心下有了决意,我把手放在他的掌心,借力跃下,迎上他的目光:“驸马,我有个秘密,一直不敢和你说。” “喔?”挑起了眉,“宋升堂?” “采蜜!?” 宋郎生讶异惊呼,可他目光却不是看着我,我顺着他的眼神方向扭头,竟在重重树影之下看到一个人。 月华之下,那人一身紫衣罗裙,瘦弱的身段显得弱不禁风,眉目却是清秀怜人。 若非皎月照着她斜影长长,我一定以为自己是撞见鬼了。 可惜不是。 采蜜。 这个在我身旁侍奉多年的小宫女,我怎么会看岔。 没等我及时反应这个驸马口中已埋入土中的死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下一刻,她奔上前一把搂住宋郎生。 “大哥哥!” 她的冲力太大,使得宋郎生往后一退,原本牵着我的手挣了开来。 我呆呆的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 再抬起头,宋郎生百年难得一见的震惊和无措落入眼中。 ——本章完,请看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陆陵君篇暂时告一段落啦,这故事里的男人们没有比陆兄更洒脱的,我非常喜欢他。so,陆兄暂时拜拜啦,数月后见。~( ^_^ )/~~ 第三十五章 在我自个儿幻想过的几百种宋郎生与采蜜重逢的场景中,此情此景算是最骇人的。 尽管她哭的梨花带雨好不动人,宋郎生依旧直着身子不为所动。 我尴尬的站在一边端详着这从小与我一同长大的小宫女,一时之间仍未能整理出什么所以然来。 就在此时,宋郎生同手同脚的退了两步,脖子不自然扭向我,问:“鬼?” 不等我提醒,但听扑通一声,采蜜晕倒在地。 宋郎生不仅不扶,反倒再退一步,我于心不忍,道:“她有影子啦。” 宋郎生阴测测的盯着她,僵着肩问我:“莫非是僵尸?” 不论如何,采蜜还是被我们抬回府里去。我差柳伯唤周文瑜来问诊,又让侍女替她盖好被褥,这期间宋郎生怔怔的坐在客屋里盯着采蜜,不知在想些什么。 言下之意是遗憾没能挖个深坑怎么就让给她爬出来了是么? 好在周文瑜及时赶到,施了几十针才让采蜜悠悠转醒。 她醒来的第一反应是找她的“大哥哥”,第二反应是泣不成声的和我打招呼。 我呵了一声,她红着眼睛低着头开始述说自己这些年的百转千回。 其实也没怎么复杂,那一年,她亡命天涯的路上不小心从马背上跌下后就失去意识了。 貌似宋郎生的坑确实挖浅了又加上大雨滂沱冲掉了些许埋葬在她身上的泥土,被个路过的好心人给救了。 所以大意上就是说她当年只是假死断了一会儿子气却被宋郎生当真死人活埋了。 长时间的窒息让她半身不遂,足足躺了五年才能下床走动。 接下来两年时间她到处寻觅她的大哥哥,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眼泪汪汪的盯着宋郎生,见我挑眉,她又接着道:“可我始终都找不着,后起我的失踪应会让公主殿下担心,就想先来寻殿下,怎料就见到了大哥哥你。” 我呵呵一笑,努力让笑容不那么像讥笑,“难为你过了七年还能想起本宫会不会担心你。” 采蜜一副茫然无措的看着我们,问宋郎生:“对了大哥哥,何以你会在公主府呢?” 她睁着眼摆出这副浑然不知心上人已经娶他人为妻的神情,害的宋郎生怔怔张了张口,半晌无语。 一瞬间,我从驸马的眼里,瞧见了当年大哥哥宠溺小妹妹的眼神。 那本该是属于我的,现在却用来望另外一个女子。 采蜜见他不答话,又转头看向我说:“公主,他就是我那段时日采蜜常和你提及的大哥哥呀,采蜜每日回到玉龙山庄都会同你说起呢,你是因为采蜜认识的他么?” 到此为止,我啧啧称奇,唯有感叹这丫头的演技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倘若我此前已经与宋郎生相认,她这番话不免会让宋郎生怀疑我是以她身份的名义骗得宋郎生的心,若没相认,那敢情好,我若马后炮说我才是当年的小妹妹,可不摆明着瞎说,若是我,为何和宋郎生私奔之人会是她?别忘了,当年的大哥哥唯一见过小妹妹的容貌,正是她。 剧情进展到这时,按理说宋郎生是要拦下她,并怀着浓浓的歉意和愧疚之情照顾她。 我必然为之愤怒,三天一小醋两天一大醋,成天想着把采蜜赶走或者说一些“她根本就是假的”这样的话。 继而宋郎生会对这样的我感到痛心疾首,说“她毕竟是因为我才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我只是想好好补偿她,并无非分之想。” 而身为公主身为妻子更身为当年真正的小妹妹的我怎么可能容忍的下夫君维护一个女骗子?几番之下心灰意冷,让宋郎生签好和离书带着采蜜滚出公主府。 果不其然,宋郎生急匆匆的站起身,一把握住采蜜的手, “我岂会就这般让你走了?!” 宋郎生对她道:“你稍等,马上就好。” 我脚下一软,不是吧,过程全都省略了,驸马这是要直接打包走人的架势么? 待宋郎生返回时手上居然真拎着一袋包袱,路过我跟前时顿了一顿,“对不起。” 他将包袱递给采蜜,郑重其事道:“这些年我在朝中当官,俸禄不薄,可平日里大部分还是上缴给了公主殿下,这些是我攒下的,加起来总归还是有二百两的。” 采蜜与我:“?” 宋郎生艰难的挣扎了一会儿,依依不舍的把手中包袱递给采蜜,道:“给你路上当盘缠吧。” 最毒驸马心。 我头一回觉得驸马毒的如此可爱。 但,只怕采蜜却不这样认为。 她风尘仆仆而来,绝不可能无功而返。可偏生自个儿哭着要走,驸马也不挽留,走也不是不走不不是,最后只能原地站着任由自己的眼泪扑簌簌的落。 这个采蜜已然不是当年那个会举着小拳头肆意的说“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的小宫女了。 我又悄然朝宋郎生面上瞥了瞥,虽说他一向毒舌刻薄,然而今夜之举措实不像是对一个千里寻来的昔日恋人的所为。 我心中数种滋味陈杂,只道:“夜已深,采蜜身子骨还弱着呢,让她上哪儿去?先让她好好在这儿歇着吧。” 宋郎生没说什么,甚至没多看采蜜一眼,就跨门而出了。 屋里就剩我和采蜜二人。 忽然间,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痛斥她当年冒充我的名义私奔,还是质问她种种居心叵测? 自打我恢复小妹妹的记忆后,每回想起采蜜,只当是她当年在替我传话时迷恋上了驸马的天人之姿,坠入爱河,故不念及我们主仆情谊,才鹊巢鸠占,意外身亡的。 可现下看来,事情绝不这样简单。 从马背上摔到半死不活之人还被埋于土中,此时此刻能好端端的杵在这儿,若我会信她所谓的“被好心路人所救”,这监国再当下去只怕要亡国。 采蜜依旧在哭。 我双手横抱于胸前,靠在窗边看她哭,直到她不好意思继续哭的时候,我才开口道:“若现在问你,当年究竟发生何事,今夜你为何而来,你会如实相告么?” 我叹了叹,想来她怕一言有失而露出破绽,誓要将这出烂戏演到底。 她又像在琢磨我的话,道:“公主是问大哥哥为何要离开京城么?这,采蜜并不知晓。” 她是在暗示我,若我要追究她私自逃宫之罪,她就会揭穿宋郎生谋逆案的身份么? 她抿了抿唇,眼眸闪过一丝警惕。 “早点休息,”我抬手在耳边,给了她一个温柔无比的笑,“晚安采蜜。” 出了后花园,我止步在栅栏边,远远看着客楼小屋的灯熄灭,轻唤道:“阿左,阿右。” 两个影卫适时从阴影处窜出,齐齐单膝跪下:“公主。” “你们方才在屋顶都听到我们的谈话了么?” 阿左阿右点头。 我淡淡道:“她右手虎口处有厚茧,应是练了剑,十之八九是当年救她之人所教,她此番前来,必有所图。阿右,你回明鉴司告诉陶渊,就说是我的意思,查一查采蜜这个人。” 阿右说完领命二字后嗖的一声就不见了。 阿左举拳问我:“公主,我呢?” “没你什么事啊。” 我食指在下巴下敲了敲,“查岗?” 夜深人静时我总会抱怨父皇为何要把公主府建的这么绕。 当我找到宋郎生的时候,他正坐在水榭的一方小亭中。石桌油灯明明灭灭,晕得他侧颜红光闪闪,煞是好看。 我就着他对面坐下,双臂枕着脸颊看他,宋郎生微微偏头,也托腮和我静静对视,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干嘛这样看我?” 他平平道:“瞧公主有没有吃醋。” 我嘁了一声,“我为何要吃醋,你就差没直接撵人走了。” 他忽然勾起唇角,却没反驳。这个笑,徒然令我有些恍惚。我脱口而出,问:“驸马,你为什么要试探采蜜?” 他一怔,“什么试探?” 我斟酌了一下,“连周文瑜都说,她脾肺严重受损,只怕这一辈子都得靠药物撑着,还因你躺了五年,你转头就拿着二百两打发她走,说实话,我除了你在试探她以外想不到其他理由。” 宋郎生揉了揉额角,“瞒不过你。” 我坐直身子听他说。 找了个大理寺卿做夫君果真毫不浪漫。 “她不是你过往心心念念的未过门的妻子么?那时你说什么也不肯娶我,不正是因为她么?”我问,“她回来了,难道你一点儿也没有动心?” 宋郎生看着我,似笑非笑,“过去的人,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我心里没由来的一堵,“何谓没有意义?” 宋郎生别过头,“我不愿再谈及此事。” “我只是,”他截住我的话头,眉心微皱,片刻后才说,“我只是有些害怕,又要有什么人什么事让我们分开。” 这话猝不及防的触到我心尖上柔软的地方。 我总把自己联想成苦苦守候的采蜜,故而会对宋郎生的举动如此愤慨,却罔顾着他一心向我的心意。 哪怕辜负小妹妹令他愧疚令他痛楚,也不愿他的公主再受伤害。 他如此待我,我岂可再有所隐瞒? 我一把拉起他往回走,他一头雾水的跟着,直到了书房门前方停了下来。 我盯着他的眼,“你就在这儿等着,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我踏进书房,在书堆里翻找那本之前被我收起来的棠心簿,那本属于我的日记上清楚载着我与大哥哥的那段时光,驸马看了必会知悉一切,我们之间亦不会再有阻碍。 可就在我找到棠心簿之际,无意间瞥见一道明黄色的信封,这信封的样子我认得,素来父皇有要事,皆会命掌事公公亲自走一趟送来信纸告之。 奇的是那信纸上的红火漆完好无损,从未有人将其拆封。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我心念一转,顺手拆开抽出那道信纸。 然后在打开的时候呆住了。 信上父皇狠狠的叱责我,说我不安分呆在玉龙山庄避暑与宫女胡闹已被他知晓,回来必要好好惩戒我一番,但错有错着,他因派人追查那名书生的底细,发现了他爹正参与一桩谋逆案。信的尾声父皇让我好好留心,必要时要利用那名书生,勿要走漏风声。 我不可置信的捏着信,直待几番确认了落款与日期。 正是我刚认识大哥哥不久时,父皇写给我的亲笔信。 所谓与宫女胡闹,说的是我以采蜜的身份溜出山庄在民间逗留之事。 而信中几番提到的书生,恰是当时的大哥哥宋郎生无疑。 我闭起眼努力回想。 奇就奇在,何以采蜜由始至终都没与我提过这桩?照理说,父皇送来的信,她没理由藏着掖着。 “为何如此神神秘秘?” 宋郎生的声音忽然从身后飘来,我悚然转身。 “不是让你在外边等着么?” 他无语,“起风了很冷好吗?” 我心怦怦直跳。 头一次害怕被宋郎生察觉到我就是当年的小妹妹。 宋郎生端详着那本书的书封,一字一句道:“绣、榻、野、史?” 我哭丧着脸勉强点了个头。 是夜,驸马翻来覆去久久才安静下来,而我回想着那封信的一字一句,犹如根根小刺,难除难安。 日上三竿。 我是让阿右从房梁上跳下来的动静给整醒的,醒来的时候驸马已去早朝,阿右持着一卷密卷递至我跟前,“公主,此乃采蜜卷宗。” 我将其展开,只听阿右道:“原来此前陛下也一度命人查访采蜜的下落,只可惜她这些年一直下落不明,明鉴司所留存的,皆是她失踪前的痕迹。” 我扫遍了上头所录采蜜的出身经历,并无不寻常之处,只是在最末尾处提及采蜜失踪那夜疑似被一名男子带走,明鉴司的影卫追上时除了一堆已经死去的杀手,再无其他可疑人。 而遗留下的物什,有刀剑,还有一个锦囊,锦囊里所盛,是半袋味道特别的碎肉干。 “碎肉干?”我不明就里,问阿右,“锦囊你带出来了么?” 阿右点了点头。 “狗喜欢嗅熟悉的事物,人也一样。” 阿右了然点头后凭空消失。 我穿好衣袜,在屋内来回踱了几轮,想起那封信就召唤阿左下来,把信递给他看,“这信封,若然是在上了火漆的状况下,有没有可能已经被人拆开阅过了?” 阿左思虑了一瞬,自腰间抽出一枚刀片,小心翼翼的划开信纸,掀开里头,肯定地道:“信已被动过,再原封不动的粘上,从外看,火漆未开,像是未曾碰过的样子。” 果然。 我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你轻功好,现下就去跟着采蜜,若有异处,回来禀报。” 阿左飞一般遁后我直接去了趟刑部。 刑部侍郎因康王一案被撤职查办,何尚书早已忙的焦头烂额,见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更是一脸惆怅,好在我没出甚难题,只让他把近些年几桩大案的卷宗调出来,他恭恭敬敬请人搬出几箱后就留我一人在室,我直接翻出那年谋逆案,一览而尽。 那是一宗险些成功的谋逆案。 前禁卫军同龄秦松、左右大将军路宁,趁父皇狩猎期间意欲逼宫篡位。 这群人原本皆为前朝旧臣,当年父皇打江山,亏得这群贪生怕死之徒投靠的投靠、投降的投降,方能顺利的直捣皇城称帝,从而改朝换代。 立朝初期,根基未固,他们手握军权,父皇虽不信任,却也不敢妄动,只得高官厚禄表面重要,后洞悉他们狼子野心,先发制人,将计就计,终将叛党一网打尽。 而宋郎生的爹名为君锦之,一名小小书坊先生,在这宗谋逆案中所充当的角色,顶多就是一提供密谋场所的,至少从表面上看,并未起什么大作用。 让我比较在意的是,这起谋逆案的主使头头秦松年过半百却无子嗣,即便是给他抢到皇位也当不了几年,费这么大劲造反是为哪般? 他既然承认自己的爹娘是货真价实的叛党,就根本没有撒谎的必要。 那么这其中出入的根源是什么呢? 我多看了一轮案卷,依旧毫无所获,只觉得重重疑点犹如星星般在眼前打着旋。 我闭起眼,重新把所知的碎片梳理了一遍。 当年父皇先是从我这儿查出宋郎生的爹与谋反案有关,故而暗地里秘密查访。 那时的我忙着与宋郎生卿卿我我,出宫在外,与此同时,乔装成公主的采蜜偷看过我的信后原封不动的将信藏起来,未曾与我提及此事。 随后谋逆一案震惊朝野牵连无数,而宋郎生举家连夜逃离京城。 想到此处我倏然睁眼。 是了! 再者,若当年派去追杀宋郎生一家的杀手是父皇的人,他根本没有必要动用明鉴司的力量去追查。 那么,当年真正想要置宋郎生一家于死地的,另有其人。 那个人,正是悄然看过父皇秘信之人。 结果埋伏的杀手六亲不认,连采蜜也想一齐杀掉,必是利用干净,弃子灭口。 因此可以确认的一点是,采蜜的出现绝非偶然,是当年那个人,觉得时机成熟,又要有所图谋了么。 而他们的目标,究竟是我还是宋郎生? 出了刑部,我一路漫无目的的瞎转悠,看着街道上的贩夫走卒来来去去,不知怎地就逛到大理寺前。 正犹豫着要否拉驸马吃个茶点,就瞧见他从大门快步而出。方迈出几步,有人自侧边走上前去,那人拎着檀木食盒,颇有些噤若寒蝉,却不是采蜜是谁? 宋郎生见采蜜出现,神情上也是愣了下,估计是问了句你怎么在这儿,采蜜登时耷下脑袋,小声的应答些什么,说着打开手中食盒,小心翼翼的举在他跟前。 那会儿的小襄仪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为了大哥哥,让小宫女手把手教自己做,口感尚不佳,但每往大哥哥那儿送去时,怀着的自是满心欢欣。 那时的她,还不知大哥哥一家的灾难皆会因自己而起,喜欢的纯粹而无虑,如今想起,倒是感慨万分了。 我不知宋郎生是不是也想到了那段岁月,他出神的望着那盒栗子糕,待余光与我的视线相触,他下意识的退后一步,“拿回去吧。” 他往我这儿走来,牵起我的手,对采蜜道:“我与公主还有约。” 采蜜摆出一脸快要哭的表情。 我委实不知派她来的人想要做些什么,拆散我们?但是装可怜这一套怎么可能会对宋郎生奏效。 也好,人近在眼前,总能探个究竟罢。 我笑问:“你怎么也在这儿?” “路过是吧?”我替她回答了,“我和驸马要去隔壁的酒楼吃大骨汤炖羊肉,要不要一起?” “为何不?”我理所当然的挑眉,“采蜜远道而来,自当盛情款待才好,来,采蜜,走吧走吧,别墨迹啦。” 所谓的大骨汤炖羊肉,是月扬酒楼新上的菜式。 那段在国子监的时日常听陆陵君那只大吃货的谈及,不过可惜后来他乱刺杀搞得坐牢充军一口汤都没尝到。 我们仨找了桌不起眼的位置,要了四碟小菜一盏热茶后就等大骨汤送上,我趴在桌上玩着木筷,恍然走神间,忽听到有人道:“和风姑娘?” 我茫然转眸,逆着光望见一位娇艳秀丽的红衫女孩,正一手持箸一手叉腰的瞪着我,重复问了一遍,“和风姑娘?” 这个世上会叫我和风的,除了陈家村的村民、煦方、也就剩这个姑娘了。 没有错。 我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想起她的名字,忙站起身道:“嫣然?” 赵嫣然吓一大跳,“我和你很熟吗?你这么亲热叫我作甚?” 赵大小姐毫不客套,大大方方的在我身旁坐下,自然而然的从桌上拿起旁边宋郎生的碗,夹了一块特大的羊排到自己碗里,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我默默端起茶盏,瞅着嫣然这架势,内心暗暗盘算是不是要再上几碗米饭才管饱,只听她嚼着羊肉问我:“我听然哥哥说,你最近当上公主啦。” “噗”。一口好茶浪费了。 我心头一暖。 那个时候的和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会被赵嫣然关心的景况吧。 回想这之中的岁月只觉得眨眼间,变得太多了。 宋郎生:“何谓后背插根箭就被冲走了?” 宋郎生双目微眯:“在下宋郎生。” 我弱弱捧起茶杯,赵嫣然惑问:“谁谁?谁生的?” “噗”。又浪费了一口好茶。 我继续咳道:“他叫宋郎生,我,”我指了指我自己的鼻子,“我夫君。” 话题转的太快,我一时转不过弯,刚考虑怎么接话,宋郎生不悦的唤小二来添碗,而采蜜忙不迭的双手奉上自己的碗,“大哥哥,先用我的吧。” 岂料我这厢还未发作,赵嫣然倒先不痛快了,她皱着眉瞪着采蜜:“你又谁啊!” 我道:“她以前是我的宫女,后来出宫了,最近难得重逢就一起出来吃顿饭。” “没有?”赵嫣然盛气凌人地道:“没有你嗲声嗲气的喊别人的夫君‘大哥哥’是何居心?人家没碗可以叫小二也可以与自己的妻子共用一个碗,你算哪根葱瞎搀和啊?!” “还说没有?”赵嫣然举着筷子指着她的眼睛,“你不是公主的宫女嘛,有外人欺负你你转头看公主的夫婿做什么?还有,不要总是用那副可怜兮兮的眼神瞧人,说两句就掉眼泪的不是先天不足就是居心叵测,不信你往周围瞧一圈还有谁没事像你这副德行的?” 赵嫣然笑着歪了个头,“你要真觉得委屈大可立张字据,写明从今往后自己的人生若与宋郎生有任何瓜葛就自愿赴死,我回头请我爹当朝首辅做个见证,有白纸黑字在我也无话可说啊。” 采蜜正待张口,赵嫣然悠悠然道:“否则接下来你说的所有话都不足为信。” 赵嫣然哈哈两声,旋即面无表情的摊手,“讲的好像有人会留你似的。” 下一刻,采蜜哭着跑了。 留下我和宋郎生目瞪口呆的看着赵嫣然。 “我平生最憎恨的就是这种装无辜的心机鬼了。”赵嫣然撇了撇嘴,“怎么?” 一顿饭匆匆吃罢,宋郎生没说几句话就回大理寺去了。 我与赵嫣然一道沿街漫步,她见我若有所思,遂问:“你怎么都不说话?” 我逗她,“没,就是看你方才那般对采蜜,想起当时你对我,真的算很好了。” 赵嫣然斜眼,“明明是你把我五花大绑堵住我的嘴不让我说话的好不好?” 我歉然而笑,“是啦。” “再说,那时候理亏的是我啊。” 我不解,“什么?” 赵嫣然茫然回望我,“什么?” 赵嫣然的目光变得深沉,她看着我的眼睛,道:“真要放下了,哪还记得我刚才问过这个问题啊。” 我一呆,她问:“疑问没有解开,心结又从何而解呢?” 我不知从何作答。 她也笑了,学着我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好不好!” 我不敢去揣测她话里的深意,更没去追问她当时煦方一夜间变回聂然的原因,只是隐隐约约预感,那些真相饱藏着太多我无法承担的东西。 我俩就这样闲聊到了赵府,临别前,赵嫣然绕着小辫子同我说,“你怎么比比那个时候还瘦,要学我多吃肉。” 我心上暖流涌动,忍不住问:“赵姑娘,你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我摇摇头,“你比我好,真的。” 赵嫣然闻言脸颊上浮起绯红,不自然的嘁了一声,就一溜烟跑回府邸了。 我刚转身又听她说:“下次再见就不要文绉绉的叫我赵姑娘了!” 这回是真没影了。 我站在原地不胜感叹,这般肆意纯粹的性子,还真真是令人羡慕。 同是情敌,想到采蜜,又不住头疼。 连赵嫣然这样单纯的女孩都能把她给骂跑,采蜜这示弱示的太令人担忧了。 到目前为止,关于她突如其来的出现,还有她背后的那个人,全然没有头绪。 我伸手入怀,却摸了个空。 信呢?! 我心突地一跳,忙将全身上下都按了个遍。 依旧不见信的踪影。 在刑部审阅案卷时明明还确认过是藏在怀中,这期间岂会毫无察觉呢? 想起那封信的内容,我脑里顿时轰的一声,某种不好的念头从心底慢慢升起。 第三十六章 小时候,我一度怀疑过父皇是不是因为去过少林寺,才能丧心病狂的把自己的书房修葺成一栋藏经阁。 最令人伤感的是除了父皇能进来的唯有我与太子弟弟。 所以待他批阅完五叠奏折后,我当机立断的唤他来感同身受。 太子盯着两圈乌眼眶替我搬了两捆卷宗,坐在紫藤虎雕的宽椅上问我:“皇姐,你究竟想知道些什么?” 我席地而坐,一面浏览一面问道:“你是几时得知宋郎生是前朝叛党君锦之之子?” 太子回忆了下,“你们成亲不到一年。” “从何得知?” “想不通他这般人物何不通过科举入朝,命人调查一番,从大理寺丞何云那挖出来的。” “对啊。”我瞧着他,“所以你不觉得奇怪么?” 太子回望着我,“哪里奇了?” “连你都能想到的事,父皇怎么可能想不到?” 太子欣然,“你是想夸赞本太子青出于蓝?” “请不要曲解我的本意。”我纠正,“父皇,早知道了,且在我们之前。” 说罢我将手中的卷案递给他,上边载着君锦之与宋郎生的关联之处。 太子看完愣愕,不由抬头,“既如此,父皇怎么可能会让你们成亲的?” 我摇头。 我站起来,执起案前黄玉笔,在纸上胡乱画着圈:“我今日去刑部调看当年一案,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当年的秦松为何要谋这个反?即便那时民间仍有许多忠于前朝之人,可秦松是主动降于父皇的,有谁会服从一个卖主求荣的人为皇帝呢?” 我笔下动作一顿,“你刚刚说什么?” 千种头绪在心中飞掠翻涌,却被太子弟弟一语惊醒。 我问太子,“前朝惠帝有几个皇子几个皇孙?” “后宫呢?” “通常来说暴君灭门后都会有这种嗜好?” 前朝拥有皇室血统的王爷有九个。 两个病死,其余六个都死在对抗父皇军队的战场上。 太子同我一齐跪坐在几案旁看着族谱,族谱上的人名都被朱墨圈了红圈,不用想,自然是父皇划上去的。 我指着端王的名字,“你不认为这个红圈不论从粗细还是深浅都与其他的不同么?” 我笃定道:“换而言之,这个端王是后来才死的。可立朝来,你有听父皇提过前朝端王之事么?” 太子乍然抬头,与我诧然相视,异口同声道:“君锦之!” 太子的脸白了白,旋即又反应过来:“不可能,若当真如此,父皇早八百年前就会把宋郎生斩草除根了,又岂容许他当你的驸马?” 说来也是。 君锦之倘若真是端王,父皇就是动用神武大炮将他轰成灰都不足为奇,岂会由他连夜逃走呢? 太子见我一惊一乍,安慰道:“那君锦之八成只是不小心牵涉其中的小人物,我想你是多虑了。皇姐,你和驸马自大婚以来就没消停过,你可知你失踪那会儿他是快患上相思病了,每夜离开大理寺就会走上几条街数灯笼。我于心不忍,便想找人拆了,谁知他气红了脸要来找我理论。哎,姐,他那样的人都能为了破灯笼发脾气,可想而知对你用情有多深。” 头一回听说这样的事,心底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蔓延开来,我问说:“你可否知晓我当年挂那么多灯笼是何用意?” 话未说完,我一抬手,“打住!何谓我与驸马吵的太凶?我们吵架了?” 太子歪着头瞧我,“你们几时不吵架了?” 太子点头。 太子再点。 太子摆出很认真在听我说话的神情,“所以呢?” 我拍案道:“所以我们怎么会吵架?!” “为何?” “我哪知道?”太子想了想,复又叹了叹,“我还记得皇姐你失踪的前几日,父皇独自召见驸马入寝宫,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冲撞了父皇,隐约是想让驸马做什么,驸马抵死不从,彼时天降大雨,父皇一怒之下就命他跪在寝宫外跪到答应为止,于是驸马就撩起袍子二话不说的跪着,足足从未时跪到了申时,直到皇姐你赶进宫,同父皇求情。” “然后呢?” “父皇难得不领你的请,你也执拗,转头就陪着驸马一起跪,一起淋雨。” 我被自己的情深意重打动了。 故而我们是因此冰释的么? “跟着呢?” 太子理所当然道:“替你们算时辰,还有观察天气。” 我怔住了。 听着太子云淡风轻的叙述,即使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那滋味,也委实难受。 只是何以宋郎生从未提过呢? 再后来太子再说什么朝中政务,我都听不入耳了。 一直到我坐在回府的轿中,耳边还反反复复响着太子的那句“留你一人蹲在雨中痛哭”,越想越觉得心中似乎空缺了一块,不知该如何补全。 “轰隆隆”的雷鸣,转瞬大雨倾注而下,轿夫问我是否还要继续前行,我撩开轿帘见雨势凶猛,恰好旁边有个小亭,就撑着伞先在亭中避过这一阵雨。 亭中无人,我靠坐在长椅上,木讷看这雨幕,仿佛把我带回到另一个雨夜中。 “那些话,从来都是公主说的,我没有。” 只有这段破碎的记忆,再多的,怎么努力回想都想不起来了。 可记不得宋郎生这话的前因后果,却记起听到这句话时候的泉涌悲伤,我闭上眼仰起头,任凭斜雨溅在脸上,滑入衣间。 不知多久,脸上感受不到冰凉,睁开眼发现一只衣袖挡在眼前,替我遮住了袭来的雨点。 清风牵着广袖飘逸,我扭头去看衣袖的主人。 夜色下,那双深沉的眸中倒映出我自己的身影。 “聂然,你怎么会在这?” 他静静的看着我,开口道:“避雨。” 我这才发现他手中无伞,衣衫已落了不少雨,却不见得狼狈。相反我肿着的眼睛应当很煞风景,我避开他的目光,“这种雨应该很快就能停了。” 话音落后,陷入长久的无声之中。 就在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呆坐到雨停时,他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抱歉。” 我不明就里,“抱歉什么?” “不知你是真正的襄仪公主。” “哦。”我伸手让雨滴在掌中噼里啪啦的坠落,“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为何你从不解释?” 我道:“解释不解释有什么分别?” 我莫名其妙,“那与聂大人有什么关系?” “我当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么?”我有些不耐,转头看他,“聂司业都把整个村的人都请入京了,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情?” 他终于变了脸色,“公主的意思,如果恢复了记忆,那么即使是在陈家村时,你也会离开?” 我的心有些飘忽。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这个如果,卫清衡问过我,宋郎生问过我,如今连聂然也问。 他会放手,只要我好。 那个时候的煦方,是这样回答我的。 没有自信没有安全感的和风,总是喜欢问许许多多假设性的问题刁难煦方。 假若你是江湖魔头,假若你是武林盟主,假若你有喜欢的人,假若你儿孙满堂。 后来有一天,他们两个躺在小山坡上看日落,和风忽然问煦方:“如果有一天,我的记忆恢复,想起了有一个非常相爱的人在等我回去,你会如何?” 煦方难得没有如往常一般奚落她,他默了很久才轻轻的说:“我会放手,只要你好。” 可惜那时的和风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相反以为他并不在乎她,她气的一哼,起身就跑,刚跑出几步就听到顶上的云层隆隆滚动的闷雷声,她素来怕闪电,又想起自己站在村落的最高处,忙捂住双耳,一时竟怕的有些不知所措。 闪电划破天空之际,有人用掌心盖住了她的眼睛,拉着她转身入怀。 我不知自己为何会忽然想起这一幕过去。 是因为宋郎生令我乱了心,还是聂然令我动了气。 聂然见我说话说一半,问:“他会如何?” 我没有回答他,眼见天收了雨意,我弹了弹衣袖上的雨水,“我该走了,聂大人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说完正欲踏出小亭,耀眼的蓝光急骤驰过,闪电像利剑般直插而下,巨雷轰然而响! 不待我做出反应,便感到双眼被温热的手心覆上,臂上一紧的力量将我轻轻带入一个怀抱中。 咫尺而立,与遥若天涯的曾经重叠在一起。 四周一时安寂,连大雨滂沱落地的声响也听不清了。 眼睛上的触感如此熟悉,熟悉到让我几乎忘记呼吸。 我愣愣的站着,明知这种想法太过荒唐。 我推开他的手,抬首望他。 “你究竟是谁?” 他的面上依旧风云清浅,眼中却是静水深流,正要张口,身后冰冷冷的响起一个声音:“放开她!” 我回身,望向前方寂冷的长街,那一抹绯红官袍如此耀眼,令人无法逼视。 宋郎生明明撑着伞,浑身却浸了个半透,就这样阴沉沉的站在漫天细雨中,一字一句重复道:“放开她!” 此刻宋郎生抿着唇,昏暗的天光下,那一动不动的姿态颇有些瘆人。 我急着想要挣开聂然,可他非但不放,握在我臂上的手更紧了紧。我诧异抬头,但见聂然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犹豫和困惑。 这厮平日里冷的和块冰似的,眼下忽然犯什么浑? 我正愁着怎么同宋郎生解释,扭头就瞧见一阵掌风袭来,砰一声落在聂然的肩上,逼的他大退几步,险些撞上亭柱。 一切皆在瞬息之间,待聂然捂肩踉跄站定,宋郎生已稳稳当当的将我搂在怀里,他冷冷看着聂然道:“若敢再对公主无礼,下一回就不止一掌了。” 我瞠目,宋郎生居然,没能收敛怒意? 原以为聂然会说些什么,诸如“下官无意冒犯公主”此类,可他非但不解释,还微微翘唇道:“原来宋大人与江湖中那般争勇好斗的莽夫并无分别。” 是我看岔了么? 他这般举措落入驸马眼中无疑是在火上添油,但宋郎生确实是打人在先,那一掌看去不轻,十有八九会留下瘀痕。若再来几掌,以他的武功,没准能把人打个半残废。要是聂然跑去刑部那儿告驸马一状说大理寺卿知法犯法殴打朝廷命官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我忙蹦到他们中间,拉着宋郎生的手防止他再度冲动,“你怎么动手打人?” 宋郎生面上一青,“我护着你,你倒反过来怪我?” “聂司业不过是见我快要摔倒扶了我一把,你无故伤人,不怪你还能怪谁?” 宋郎生的脸色骤然转黑,所幸他没有下一步动作,猛一甩袖就这般跨回雨中,大步离开。 我瞥了聂然一眼,见他并无大碍,便反手拾起宋郎生丢在地上的竹叶青伞,迈开步伐追上前去。 握着伞柄的手轻轻一晃。 他是来接我的。连官袍都来不及换,见雨势汹汹放不下心,从家里一路跑来寻我。 雨比方才还急,我将手中的伞抬了抬,想替驸马挡一挡雨,宋郎生不理我,跨出雨伞可遮挡的范围,步履飞快的往前走。 我再迎上前去,将伞罩上他的头顶,他索性往右一偏,偏不让我为他撑伞,把我抛在了身后。 这就是宋郎生,不管发生什么事,他留给我的,永远是那骄傲的背影。 莫名的有股酸楚蓦然而来。 我没有再想着替他挡雨,就这样保持着几步之远的距离,漫步在这漫天烟雨中。 到了府邸门前,宋郎生也没有搭理我的意思,只是余光瞥见我,整个人先是一愣,再大步跨到我眼前一把握住我撑伞的手将伞立直,“撑着伞都能淋成这样。” 我闷闷不乐,“你不帮我,伞这么重自然只能架在肩上啊。” 宋郎生脱口而出道:“两人一起公主只会被淋到更多!” 我看着早已被雨水淋得蔫不啦叽的宋郎生,喃喃道:“所以驸马是怕我淋着雨才不与我同行?” 宋郎生瞪了我一眼,“因为公主一直不安于室。” “我没有。” 他哼了一声道:“方才我若不出声,谁知你们会如何。” 我气恼道:“什么如何不如何,难不成你连我也不相信?” “宋郎生,在亭中令我伤心落泪的不是别人。” 他迷惘的看着我。 “是你。”我道:“我想起了那个雨夜里,在父皇寝宫前你对我说的话。” 宋郎生浑身僵了僵,我低下头踩着脚边那摊水道:“还有你把我一个人给抛下时冷冰冰的模样。”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将我拉进怀里,“对不起。” 他的声音低沉的令人不敢细想,我缓缓道:“接受了道歉,你是否便能将真相都毫无保留的告诉我了?” 搂着我的手颤了一颤,我懵懂抬头,正好望见了他深邃的眼,几经挣扎之下,终究还是垂下睫毛,没有言语。 连无条件原谅的话都说了,他究竟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半点都不愿和我吐露呢? 我越想越是心凉,最后索性一把推开他,道:“若连最根本的信任也做不到,那还有什么在一起的必要!” 说罢气呼呼的跑回寝屋里,摔上房门,熄了灯,整个人埋进榻上的锦被之中,心中计较着哪怕他再以枕头为借口,我也绝不理会。 可静了许久,都不见有人来叩门。 我爬起身,想要推出去瞧个究竟,却从缝隙里窥见宋郎生失落的面容,静静伫在门前,那眼里仿佛承载着什么千钧重的事物。 明明只隔着薄薄一扇门,此刻却宛距千里之遥。 我耷下眼皮,想起了那封丢失的信,想到自己也未见得能尽然坦诚,顿时有些心灰意败。 那夜之后,我有好几日没有同宋郎生说过话。 以往冷战多是我得罪了他,到头来经受不住的总会是我,唯有我主动哄着才算作罢。 这一回我还偏就意气用事了,不论府中还是朝上都视他为空气,他主动同我说话我也不大理会。 这一来二去驸马亦然不悦,便和我斗起了“见者绕道”的气。 这般幼稚之举连我的影卫都看不下去了,阿右倒挂在房梁上问我:“公主就不怕那采蜜借机挑事么?” 我认真端看阿右给我绘制的京城地图,“她若能挑事,那便再好不过。” 同为女人,阿右简直觉得我的想法匪夷所思。 我转着毛笔,“几日来阿左不分昼夜的盯着采蜜,她除了每隔两日去城南药铺买药外,几乎哪儿都没去,药铺我们也查了,药方俱是周文瑜开的,皆无不妥之处。采蜜是摆明着受人指使接近公主府的,可她除了偶尔献殷勤外几乎什么也没做,委实不寻常。按兵不动的敌人最难以对付,与其这般风平浪静,倒不如起些波澜,方能筹谋应对之策。” 她话未讲完,有人啪嗒一声从窗外跳进来,阿右险些以为是刺客就要出手,见是阿左,整张脸都青了,“你进来前可以敲窗么,公主若是在沐浴更衣当如何是好。” 阿左风尘仆仆而来,气还未喘平:“公主会在书房沐浴更衣?” 趁这两个影卫再度斗起嘴前,我伸手挡在他二人之间,“采蜜跟的如何了?” 阿左道:“照旧,从城南药铺买完药便直接回来,现正熬着药,看不出有何蹊跷。” 阿右一脸嫌弃,“不过是跟踪个弱女子而已,怎就和大战个七八回似的。” 阿左不满道:“她从东周街走到通济街再到儒林巷,这一路人少摊少树少毫无遮蔽之处,我只能远远跟着又不能跟丢,要不下回换你试试。” 我扫了一眼京城地形图,只觉得阿左复述的这路线有些不对劲:“去药铺沿着护城河的弦歌街一路向南就到了,何必要从通济街绕多那么一段路?” 采蜜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岂会有不熟悉路的道理? 阿右麻利起身,“属下这便去查通济街有何异处。” “不必了。”我执笔在羊皮地图上弦歌街上的某处圈了起来,“该查的是这里。” 阿左阿右同时凑近:“邀月楼?” 我眯了眯眼,“能走的路不会有问题,刻意避行的才有蹊跷。” 弦歌街最醒目的莫过于文人雅士趋之若鹜的邀月楼,从阿右备给我种有梅花的京城府宅图能够看出,邀月楼的大小院落种满红梅。 当巧合重叠时不妨做个假设,假若当年伏击宋郎生的杀手出自邀月楼,那么采蜜舍近求远,极有可能是不愿被人认出。 但照理说同坐一条船,便是认出又有何妨? 阿左阿右各自领命离开后,我挠着头在房里兜来兜去,明知应适时放弃毫无根据的猜测,可一想起那封丢失的信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琢磨着该不该将书房拾掇一番瞧瞧有否遗漏的旁枝末节。 于是这一早上功夫几乎没把地皮儿都给掀起来,遗憾的是依旧徒劳无功。 转眼到了晌午,我亦倒腾乏了,蹲久起身时还闹了一阵眩晕,脑门直磕上了檀木柜,哐当一声将柜顶的东西碰倒在地。 待我站定才瞧清那是一支玉箫。 那玉箫正是我在陈家村时替煦方买的,半年前与聂然在国子监重逢时他将玉箫还给了我。一晃神又是半年,如今手中再捧着这箫,回想到它是我省吃俭用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来的,不由嗟叹万分。 我揉了揉眼。 好在阿右回来的很是时候,她出现时脸上带着某种抑制不住的兴奋,门一关上便道:“公主料事如神,邀月楼果然有猫腻。” 我精神为之一振,“说来听听。” 阿右道:“邀月楼始于五年前,而公主要查的追杀案是在七年前,乍一听似乎并无关联。然,在邀月楼盖成前,那处原本是一间镖局,名为尚威。” “正是。” 阿右道:“邀月楼的主人正是当年尚威镖局的唯一幸存者,镖头之女武娉婷。” 武娉婷这名字倒真是如雷贯耳,这几年坊间传闻的京城第一美人,也不知道是谁封的,重点是见过她容貌的人又屈指可数,除了听闻她琴艺超群世间罕有,其余一切皆是谜。 我拿起来闻了闻,“用梅花花瓣煮的碎肉干?” “公主说过,狗喜欢嗅熟悉的事物,人也一样。狗未必是同一条,可饲养的习惯不会轻易改变。” 这样看来,采蜜不愿被发现行踪的理由就说的通了,武娉婷若是发现她还活着,必会紧追而上,誓要揪出那个背后的操纵者报仇血恨才是。 但我搞不懂的是既然要灭门为何不一并把武娉婷杀了,斩草不除根,这个幕后人的思维委实诡异;还有武娉婷,死里逃生不是应当躲起来再寻出路么?这样大摇大摆的在原地盖了个歌舞楼,连名字也不改的当起了京城第一美人,怎么看怎么像是诱敌来杀自己的? 阿弥陀佛,摸不清的谜太多,再这般下去只怕我的脑壳要炸了。 我长叹一口气,“看来我要亲自去会一会这个武娉婷了。” 阿右道:“每月十六她都会亲自在邀月楼摆台抚琴。” 我大惑不解,“摆台?” “她会在幕帘之后弹奏一曲,有人能以箫声相和,便有幸能与武娉婷独饮美酒。”阿右沉吟道:“这么多年,赶赴前来的风流名士不可谓不多,不过能和的上曲的却是寥寥无几。” 邀月楼是家歌舞酒坊,说白了就是在寻常酒楼的基础上多了美貌女子歌舞助兴,这样的酒楼在京中大大小小十来家,本也无甚独特之处。 我又叹了叹,这样的人,哪怕是用公主的权威去压她,也未见得会乖乖顺从,遑论打听当年真相了。 我问阿右,“你会奏箫么?” 阿右窘然摇头。 “阿左呢?” “来不及,今日便是十六了。再者,京城中会去凑这份热闹的人,只怕早就去过了。” 我低头看着手中玉箫,橙亮的阳光透过窗照耀进来,照的玉箫剔透翠亮,几日前那个晚上聂然与煦方重叠的一幕不知怎地飘到眼前晃了一晃。 我认识的人中,他是唯一一个能把箫吹到极境中的。 然则,莫要说聂然身为国子监司业未必肯去这风月场所抛头露脸,想一想被宋郎生知晓的情形,就觉得有些犯怵。 可现下武娉婷是追查当年真相的唯一突破口,若是错过良机,只怕凶险来临时就措手不及了。 这个热气腾腾的晌午,我独自在书房内天人交战一番后,最终还是揣着玉箫来到了国子监。 来之前我已换上了青衫锦袍,算好了他放课的时间便等在敬一亭边门旁。 故而聂然远远瞧见我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他讶然上下看了看我,“公主?” 我浅笑道:“又不是第一次看我女扮男装,难道还认不出来?” 树荫下,聂然温和的勾了勾唇,凝视着我:“既然公主易装前来,下官便不行大礼了。” 我点了点头,先问:“唔,肩上的伤可好了?上次驸马有所误解,望聂司业见谅。” 聂然道:“本就无甚大碍,驸马心系公主,我并未放在心上。” 我欣然笑道:“那就好,既然聂大人安然无事,抬个手臂吹个箫什么的,应当并非难事吧?” 聂然:“?” 我把背在身后的玉箫伸到他跟前,言简意赅地道:“咳,是这样的,京城第一美人武娉婷你知道的吧?我有事想和她单独说说话,可邀月楼的规矩是要有人能对上她的琴音才能一见,苦无良策之下就想到聂司业你了。” 见他话说一半,我不解道:“以为什么?” 我下意识截住他的话头,“你的话没问题。” 聂然垂眸静静看了那支箫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会婉拒时,他接过我的箫,淡淡道:“好。” 我诧异抬睫。 他道:“公主稍候片刻,待下官换上便服就随公主同去。” 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倒叫我有些无所适从了。 弦歌街离国子监不算太远,未免叫人认出公主府的车轿,我本想提议步行,不过刚出了国子监,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跟前,马车很是考究,车辕镀着金漆,顶盖还镶着颗明珠,聂然示意我上车,我呵呵道:“其实走一走锻炼一下身体也是极好。” 聂然平平道:“去的晚了只怕就失去对曲的资格了。” 我只好上了马车,心想这样招摇的坐着聂然的马车去邀月楼,要真让驸马撞上,只怕我们夫妻生涯也就到此终结了。 不过世事往往如此,你越不想来什么就偏要来什么。 到了邀月楼门口时掀开车帘,眼见暮色满京,时辰尚早,我想着不若周遭走走,看看能否捕捉到什么线索来。 孰料刚跳下马车就看到一道红影从远处的道路策马而来,那身姿潇洒的如日中天,除了宋郎生还会有谁? 我蓦地有些晕头转向的懵,一个瞬间想了百种解释与说辞,定睛看去,宋郎生此时神情颇有些焦急,犀利的目光正左顾右盼,我忙低下头背过身,感到马蹄踏着从身后呼啸而过,再转头看去,他已疾驰远去。 聂然此时也下了车,顺着我的目光也回头瞅了一眼,“宋大人似乎是在寻人。” 这时邀月楼里传出奏乐声,管乐齐鸣,夜席已开。 聂然道:“走罢。” 我点了点头,展开扇子,两人一前一后迈步而入。 进楼之前,我又忍不住回首,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望去,心里想着要早些办完事回府陪驸马用晚膳。 后来,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回想起那擦肩而过的一瞬,都会问自己,若那时我没有躲他,亦或他从人群中发现了我,那么一切是不是就会变得不一样? 或许冥冥之中,从那些纷乱繁华的开始起,早已注定了后来的曲终人散。 第三十七章 我一度认为邀月楼与那些酒楼无甚差别,不料入内发觉楼宇宽敞明亮,天井式的围栏层层旋绕而上,虽少了几分靡靡之色,却别有一番大气雅致。 二楼三楼皆是雅间,以不同绣样的屏风为隔断,放眼望去席间人影绰绰,想必慕名的贵客早已坐定等着好戏。 白玉石砌的舞台边上设有两处案席,一处悬着层层纱帘,隐约可见帘后摆琴,而正对面的檀木桌上已摆好茶点及青铜香薰,正是为对曲者所设席位。 来之前我自然命人清掉其他对曲对手,故而楼内小厮一见我们便伸手引我们入座,此刻楼中乐声起,舞姬登台献舞,一时气氛大盛,楼中俱是杯盏相碰言谈欢笑之声。 我双手捧着茶盏来回滚着暖手,四顾场中舞姬妖娆酣舞,心中腹诽决计不能让宋郎生来这等场所,男人还是日出勤恳劳作日落早归没见识的好。 想到这儿我把目光扫向聂然,以前在陈家村,煦方总能用箫声吸引许多村里的姑娘成群结队的来搭讪,后来有天他说,不如不捕鱼了,去邻镇上的红楼卖艺,赚的更快更多。我自然是竭力反对,嚷嚷着他见多了那些莺莺燕燕乱了心该如何是好? 同样的人,同样的场合,当年百般阻挠,今时千方怂恿,这算不算是物是人非? 察觉到我的眼神,聂然转头道:“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个疑问,就这么脱口问了:“你的箫是从哪儿学的?” “我儿时不会说话。” 我诧然。 他温雅的声音在这喧闹的场合显得格外平静,“寻常人家的孩子一两岁便能说话了,可我到了四岁连‘爹娘’都说不出。所有人都为之忧心为之叹息,我亦然。一日日看着我爹对我从期许到失望,喜悦也好恐惧也罢,我都无从诉说。” “后来有了箫,它能替我说出我说不了的话。”他半敛下眉睫,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箫,“我也记不得是如何学会,就好像这是我与生俱来就能做到的事一般。” 两年前,和风也问过煦方,你明明失忆了,怎么会记得箫是如何吹的呢? 他挥着箫笑道:“我也不知,一拿起它,就觉得好像生来就会一样。” 一个错眼,我几乎要把眼前这个人看成煦方了,这才伸指揉眉,一遍遍暗示自己他们是两个截然不同之人。 此时楼内奏乐戛然而止,舞姬们也纷纷散退,我看向前方纱帘处,已有一人婉坐琴边,虽瞧不清真容,其宁雅姿态,竟莫名给人予妙曼之感。 全场刹那静下,只余清风吹拂帘动,所有人俱在屏息等待拨弦。 女子左手抚上琴端,在徐徐抬起右手时似乎往我们这儿一看,下一瞬铮然拨弦,弦弦声紧,骤然卷起一股风起云涌之势。 琴声摇曳之中驰骋动魄,若为入阵曲,或能振奋军心,可在这种把酒言欢的风月之所奏起浩瀚沙场,就不怕惊吓着宾客咽不下菜肴么。 重点是武姑娘你弹这种曲子是要让聂然怎么吹才能和的上。 我揉了揉额,于是最终还是要动用公主的权利才能见上一面么? 曲风已渐转轻弦低音,聂然玉箫在手,缓缓举到唇边,顺着琴声凄肃之境,徐徐奏出一片沉远平旷。 若要说武娉婷弹的是金戈铁马的厮杀,那么聂然吹的应就是战后的残躯遍野,箫声如吟如诉,悲凉惆怅。 然而,萧索之后逐见平川策马,赤胆之心化为柔情,直待箫声渐若游丝,曲终弦收,余音不绝,一时间全场无声。 一声叫好打破沉静,楼中又恢复了盛意,一个小丫头碎步上前对聂然道:“公子请随我到听梅轩静候片刻,我家小姐随后就来。” 聂然不留痕迹的露出一丝笑意,我舒了口气,朝他点了点头。 我们很快便见到了传说中的武娉婷。 不得不说她是个极美的人,那张脸就像水墨画里描出来似的,一进门整间屋都让她衬的明媚动人。 我和聂然站起身为礼,她淡淡扫了我们一眼,“你们谁才是与我对曲之人?” 我一怔,聂然摊开展心比着我道:“在下只是想沾一沾我这好友的光来一睹姑娘芳容,冒昧之处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武娉婷神情浮出愠意,“我不见闲杂之人。” 聂然道:“是在下唐突,如此就不再叨扰了。”又转头看向我,“白兄,我先去外厅等你。”说完安上门,只留我们二人在屋内。 我笑盈盈的朝她拱了拱手,正待张口,武娉婷袖中突然弹出剑锋抵在我胸口,沉声道:“奏箫之人不是你。”又看向我的脖子,问:“女扮男装混入邀月楼有何居心?” 我颇为无奈的叹了叹,从怀中掏出公主玉鉴给她看,“我姓萧。” 武娉婷瞧清后收了剑,警惕的往后退了一步,欠身道:“原来是襄仪公主,民女眼拙,方才无礼,还望公主宽恕。” 我坐下身,笑了一笑,“不知者不罪。” 武娉婷态度倒是恭谨:“不知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是为何事?” 我不愿兜圈子,直言道:“不瞒武姑娘,我在查一宗旧案。这个案子与武姑娘有关。” 武娉婷脸色微变,截住我的话道:“民女得以苟活至今已是苍天垂帘,往事不堪难以回首,还望公主体谅一二。” 意料之中的态度。 “原来武姑娘并不想找到当年害死你全家的凶手,”我道:“既如此,又何必以对曲为由头寻人呢?” 武娉婷倏然抬头。 我笑了笑,“方才武姑娘一看到我那奏箫的朋友,眼中便黯了下去,难道不是在失望他非你所寻之人么?” 她的身影在灯光中沉默片刻,道:“公主以为我在寻找何人?” “直到听了武姑娘的琴曲我才幡然醒悟,原来武姑娘并非要躲人,而是要寻人,所寻之人是一个会奏箫的男子。” “所以我就在想,这个男子,会否与当年的灭门案有关?” “七年前武姑娘正当二八年华,若是遇到一个能与自己琴瑟和鸣的男子,会发生什么事呢?”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我倒是怔住了。 她脸上露出嘲讽的笑,“被我最为倾慕之人所杀。” 七年前武娉婷还只是个纯良貌美的小姑娘,十六岁这种年龄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可镖局里都是喊打喊杀的大老粗,根本就没有人能和她好好交流一些细腻的小心事。 某日某夜她独自在院落弹琴,墙的另一头忽然飘进箫声和上她的心曲,所谓知音难求,她一时心潮难掩推门而出,月下站着个俊朗不凡的男子朝她儒雅一笑,自此,孽缘起。 武娉婷说这个男子叫风离,我一个没留神差点听错为凤梨,没有人会叫这种名字好不好。 很可惜当年的武娉婷没能有我一半的智慧,在凤梨的甜言蜜语中坠入爱河,并把他介绍给自己的爹。凤梨说他是刑部官员,很有诚意娶他女儿。 武娉婷她爹一听说对方是朝廷官员也喜不自禁,于是把他当成未来女婿一般常常喊他来镖局吃肉喝酒。 这一来二往,关系自然更是亲近些。 凤梨得知镖局的情况并不大好,有一天急匆匆跑来透露了一个内部消息,皇上要捉拿叛贼,若你们能替官府捉住他们,必定龙颜大悦,极有可能会将镖局封为皇镖。 武娉婷她爹当然想赚这笔生意,可转念一想,连朝廷都抓不到的人,他们哪来那么大的能耐呢? 凤梨拍拍胸脯说不必操心,他已安排了一人打入叛贼内部,此人会跟着他们一路逃跑留下线索,你们只管埋伏擒住便好。 听到这儿我下意识说:“叛贼是君锦之,奸细是采蜜?” 武娉婷大惊,“公主知道此人?” “她曾是我的贴身宫女,不过自那夜起便没了人影。你先继续说。” 于是当晚,武娉婷的爹同凤梨谋划了一番,最后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由她爹亲自带着追杀君锦之,一路由她大哥带领追杀君锦之的儿子。 万万没有想到,大哥这路被突围逃脱,而她爹那路直接就把君锦之给放了。 这事态变化实在大出我料,我忍不住打断她:“莫非你爹不想做这笔买卖?” 武娉婷道:“我爹并非不愿做买卖,而是在遇到那君锦之后下不了手,而这一切,风离一早便算到了。” 武娉婷颔首,“他年轻时曾受惠于君锦之,虽十多年未见,却把他视作恩人。” 武娉婷讶然看了我一眼,道:“公主果然心思敏捷。” 那夜,武娉婷的爹认出了故友,这才知道,君锦之身上藏着一个惊天大秘密,这个秘密除了风离之外,天底下还有许许多多人都在虎视眈眈。 而君锦之担忧这个秘密会随着这场追杀而消亡,那么就当真复国无望了。 武娉婷的爹当机立断助他们逃至百里外。 怎料风离忽然出现,君锦之不愿牵连他人,便砍了武娉婷她爹一刀,洋装是厮杀所伤,最终独自携妻逃走。 风离自然不信,却未当场拆穿他们,甚至还假惺惺替武娉婷的爹留下了大夫,自己带着一拨人马继续追。 我问:“你爹既带着君锦之的秘密,为何不找到他的儿子,将真相告诉他呢?” 她停了许久才道:“那时君锦之的儿子不知所踪,我爹只好先回镖局再做打算,谁料没过几日,风离就来了。他想从我爹身上逼问出秘密所在,我爹三缄其口。那夜,他命人杀光了镖局所有人,当着我和爹的面,连同我大哥在内。” 我无法去想象心上人杀光自己至亲的画面,然则武娉婷说起这段的时候越是语调平平,容色淡淡,就越是触目惊心。 “你最终又是如何逃脱的呢?” 武娉婷似笑非笑,“我爹将他所想知道的附耳说予我听,说完了,就自断经脉而死。而我,便成了世上唯一知道秘密之人。” 我默然:“原来如此。风离既然如此想知道秘密所在,自不会伤你性命。” 这凤梨谋人步步算计,手段狠辣而利落,品格更是缺德无良,想到将要与他为敌,我忽觉遍体生寒。 武娉婷见我不吭声,道:“公主怎么不问他为何不将我抓起严刑逼供?” 我摇了摇头:“他深知你恨他,越是逼迫越会同归于尽,若我是他,倒不如放你一马,再暗中派人跟踪你,或许还能从中获取线索,否则,他就算挑断你的手筋脚筋,你也不可能泄露半句。” 武娉婷闭上眼,“这些年,我爹同我说的地方,我一回也没有去过,而他,一次也未曾出现过,但我知道总有一日,他会亲自来找我,那时,我会杀了他。” 我不敢戳穿武娉婷就凭你怎么可能杀的了这样可怖之人。 不过武娉婷道尽所有后思路很快转回刚才的问题:“公主方才说,采蜜是你的贴身宫女,这样说来,风离与公主或是有所瓜葛?” 我叹了叹,“所有有可能性之人都想过了,实在没有头绪。” 我瞟了她一眼,“当年你是否把犬粮给了那个采蜜,一路追踪君锦之之子?” 武娉婷坦然道:“不错。” 我犹豫须臾,合上扇面,“武姑娘,我说了你可莫要冲动。采蜜几日前出现了,这些年一度诈死,我想,均是那风离公子一手策划的。” 武娉婷冷若冰山的面孔终于绷不住了,“她现在何处?!” 我道:“你放心,她正安然住在公主府内,暂时未有动静。不过武姑娘,恕我直言,那风离诡计多端,且在暗处不动声色,即便找上门去,只怕也问不出半点他的消息,若想引蛇出洞,为今只有一计。” 武娉婷凝住眼,“公主请说。” 我起身,走近她一些:“请君入瓮。” 窗外孤月寒鸦,我将我的计策和盘托出。武娉婷听完后很久没有说话,可即便再艰难,她终究还是做出了抉择:“好。” 我深深盯着她,“也许会死。” 她淡淡的笑了笑。 “公主可曾体会过绝望?当老天将所有一切慢慢夺走,你却无能为力时,便会明白,未知生时痛,何惧死后苦。” 这种反问比拟句听得我寒毛莫名其妙的竖起。 一点残月入屋。 我瞧着天色更浓,想着今日也只能到此为止。 临走前想起一事,遂问她:“你可知君锦之藏起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能让风离如此紧张,令你爹到死也不肯透露?” 武娉婷飘飘然道:“谁知道呢?但他既为前朝皇族,所藏之物应当不容小觑。” 我的心漏跳一拍,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你、你说谁是前朝皇族?” 她见我手抖的脸扇柄都握不稳,颇有些困惑不解,“怎么,公主莫非不知君锦之乃是前朝瑞王么?” 烛火啪嗒一声响。 多日以来,萦绕在心中的迷雾忽然被剥开,我倏尔抬眼,自武娉婷的眼中望见了惊慌失措的自己。 君锦之是前朝瑞王,宋郎生是前朝瑞王之子。 如果是这样。 当真是这样。 父皇害死的不仅仅是宋郎生一家,更是赶尽杀绝毁了他的所有。 于君锦之而言,所谓的谋逆,从来只是想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么,我与驸马之间隔着的,远不止是家恨。 更有国仇。 “公主?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大抵是我出神的太久,武娉婷亦然不安,我摇了摇头,再也无心作别,就这般步出厢房。 我曾问过宋郎生,仇报了么?那时他回答:算报了。 我不明所以。 何谓才算报了仇? 他是否知晓自己的身世? 若知,是怀着何种心做这个驸马,何种情承认自己喜欢上我? 猛地想起那晚,他对我说:“我只是有些害怕,又要有什么人什么事让我们分开。” 当时,我想掏着心窝回他一句我也是。 正因我们惧怕离开彼此,才会隐瞒彼此。 然则,记忆总会有复原的一天,真相亦会有水落石出。 何苦要等到山穷水尽之时,让上苍决定我们何去何从? 聂然见我下了楼,紧步跟上前来,道:“谈好了?” 我呆呆看着聂然,脑中瞬时划过不少事,顿了顿,方微微点头,想说就此别过,改日再叙。但刚踩出一步,视线竟莫名糊了糊,一阵眩晕让我险些站不住脚。 聂然眼明手快扶定我,问:“公主可感有恙?” 我勉力定神揉了揉眼,“无恙,近来偶尔如此,应是身子骨没养好。” 聂然不由分说的将我搀上马车,坚持送我回府,我咂了咂嘴,没好推拒。 待到了公主府前,刚跃下马车,聂然便没头没脑地道:“若公主不介怀,这支箫,我想收下。” 我回首,他的容色在灯下有着淡淡的暖意,不知从何时起,他好像与初时那冰冷的聂然已有所不同。 倘若那时的和风能以更勇敢的方式同煦方一起面对,而非被动的躲在客栈等待,那么最坏也不至在形同陌路前连一句道别也无。 今时不该重蹈覆辙。 哪怕宋郎生真是前朝皇族,哪怕阻挠在我们之间的是无可磨灭的千愁万怨,至少也应他瞭解真相,瞭解我的心。 我对聂然说了声好,回过身去找驸马。 驸马找我? 我一怔,“他现在何处?” 柳伯慌的连话也讲不清,“他他他走了啊。” 我心头一跳,“走?走去哪儿?” 柳伯茫然晃着脑袋,“似乎是大理寺的公事,又似乎不是,驸马爷让我同公主说,他暂且离开一段时日,撑死了个把月,公主安生呆在府里等着他,万事不必过于忧心,待他办好事便即赶回与公主相聚。” 我头懵的有点晕。 究竟发生何事能让宋郎生不告而别连去向都无从明说? 我一时委屈一时气极,喘得胸膛剧烈起伏,“他走了有多久?” 一个时辰,快马加鞭,命人分往离京三条官道追赶,没准还能赶上。 我一挥袖,正想吩咐下去,不知是否因为之前就心绪烦乱,如此一搅和更觉得一口气闷在胸口喘不过来。 我握住衣襟竭力想把气熨平,然而呼吸通畅之时肺部竟刺痛起来。 不知有多久,也许并未太久,几乎是倏然而醒自床上坐起,第一眼便看到了在为我低头施针的周文瑜,还有焦急守在屋里的柳伯与阿右。 没有宋郎生。 两个多时辰,怕是追不回了。 这时周文瑜已然收针,我卷下袖子,无力道:“你们都先退下罢,本公主是真倦了,一切待太子来了再说。” “公主。”周文瑜忽道:“老夫有话想要单独同公主说。” 柳伯与阿右退下后,我回身将软枕垫高,见周文瑜由始至终埋头不敢看我一眼,问:“何事?” 我茫然,“毒发?什、什么毒?” 我脑中嗡的一声,双手几乎下意识握紧棉被,“你是说,本宫中的,乃是必死之毒曼陀罗所制的忘魂散?” 我掀开衣袖,这才发现腕上经脉渐呈青紫,想起近日来几番异常的晕厥,恐惧寒意倏如千万条细虫游遍寸寸肌肤。 太子给宋郎生的忘魂散确确实实是不让人致命的忘魂散。 虽然那时他假意投毒,我也记得我未曾服下此毒。但这么久以来,看着宋郎生始终不愿告知真相,我一度以为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又给我服下了忘魂散。 所以他才会在听说药有变故时火急火燎的赶去康临府上暗查。 可是萧其棠,你怎么就忘了,韩斐还在之时便告诉了你,宋郎生的药丸早就被你掉包了。 他那手中的药根本就只是普通的面团。 真正不致命的忘魂散不已被你收入囊中了么? 我骤然想起今晨收拾书房时在矮柜里看到的木盒。 不顾周文瑜阻挠,掀开被褥,光着脚,一步一个趔趄挪到了书房,找到了那半尺见方的紫檀木盒。 打开,一颗褐色的药丸安静的躺在盒子里。 看来我所中的,就只有可能是会夺人性命之毒了。 “说!” 一个月?难道我至死都不能再见驸马一面么? “你出去罢。”我漠然睁开眼,盖上木盒,“不要将此事告之任何人。” 周文瑜不敢拂我意,他一走,我全身气力像被掏空一般,整个人软软的瘫在座椅之上,憋了很久的眼泪还是一滴滴滚了出来,滚到脖子上,滚到胸口里。 夜风自窗外呼呼吹进,我居然庆幸自己的嗓子哑了,如此,抽噎之声才能为风声掩盖,不必惊动任何人。 本以为自己并不那么畏惧死亡。 可以在被人抛弃后寻死,可以在刺客如林中挺身挡箭,可以在漫天大火中听天由命。 但为何时值此刻,在得知自己大限将至之际,心会恐惧的如此分明? 朦胧泪眼中,我发现书案上用镇纸压着的一封信。 信封上“公主吾妻亲启”六字赫然而现。 确是驸马的字迹。 我回过神来,用手背抹净眼泪,拆封展信。 信曰: 阿棠,因事发突然,勿怪我不辞而别。恐信遭他人所阅,故难明事由。 我曾数番想说出真相,不想在下定决心之际寻遍京城也寻不到你。 不能亲口告之,我心甚憾。 或待我归来,你的记忆已然复原。 不知那时,你会为此痛楚,还是遗忘。 眼下,我只有一愿。 盼你不论记起何事,都能信我如初。 宋郎生自钟情萧其棠那天起,心便未曾动摇过半分。 不论处境如何,不论经历如何,不论身世如何。 除此以外,别无所求,唯愿你平安。 宋郎生书。 我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直待纸上的字被泪水晕的模糊不堪。 信无声,泪无声,仿佛连呼吸也无声。 只余下一室空寂。 ——(本章完!!)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文章更得慢,前情大家可能忘很多,未免看不懂,这里解释一下。 先说忘魂散。 ……这样说大家理解没? 再说关于瑞王。 第三十八章 我连着昏迷了两日,醒转时,还是没能看到宋郎生。 府邸里派出的人马沿着京外大道小途追了几日,皆无功而返。 他便如凭空消失一般,杳无音讯。 初初还抱有几分侥幸,空守后愈发心灰意冷,太子来了我亦前言不搭后语的催他回宫理政务,他想多关切几句,我便翻身盖被任凭眼泪埋藏在棉絮之中。 众人只当我见不着驸马忧思成疾,唯一知道底细的周文瑜每日施针见我神情恍惚,寻不到得以劝慰之词,唯有长叹以伴。 持续奄奄一息的消息不胫而走,朝廷为之所震,虽分不清是震撼还是振奋,但前来公主府探病的官员自此络绎不绝。 柳伯将他们通通拦在门外。 某些蠢蠢欲动与不安的气味自庙堂弥散入坊间,一时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当然,这些俱是阿左阿右同我说的。 自打那夜后,我便如活死人般朝夕横在床上,离世在即,哪还有什么心事去理会什么朝局不朝局? 只恨不得立时毒发身亡,两耳再不用听闻这些烦心事才好。 奈何我的影卫阿左是个话唠,他见我赖在榻上闷声不响,闲来有空就滔滔不绝的述着府外境况,大至庙堂风云,小到街坊磕碜,事无巨细,栩栩如生。 就在他第七十八次打断我的黯然伤怀思念夫婿时,终究还是成功的逼我开口了。 “让你去监视采蜜,你是把本公主的话当耳边风吗?” 阿左非常听话的消失了。 我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卷开袖口看了一眼青紫的筋脉,无力的挠了挠头。 阿右从侧门的阴影后走出,小心的看着我的神色,张了张口,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我用余光慢慢瞥向她,问:“那晚,周文瑜同我说的话,阿左没有听到,你是都听到了吧?” 阿右眼波微微动了动,仿佛快要拧出水来,我横了她一眼,“你这两天总用哭丧的脸瞧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唉声叹气了一会儿,慢条斯理的爬下床,步至窗台前,问道:“阿右,你进明鉴司有多久了?” 阿右未曾想我会忽然问起这,只一愣,利落答道:“属下七岁进司,至今已有十三年了。” 阿右抬起眼看我:“阿右自幼便是孤儿,若非明鉴司收留,岂会苟活至今?这条路既是阿右自己选的,谈何悔说?” 我微微一笑,眼见院外粉白花红正艳,尤是那棠花蕊朵浓烈,“若你身中奇毒,命不久矣,见我有难,仍会护我么?” 阿右毅然道:“但凡阿右还剩一口气,都会尽力护殿下周全。” 清风拂过裙角,我看向她,“所以啊阿右,连你都做得到的事,我又怎么会做不到呢?因畏死而等死,乃世间第一蠢事。” 我摇了摇头,“那倒不尽然。” 那夜泪湿满襟,我在塌上想着入梦,梦里想,睡醒又想,却无论都想不透为何屋外的团团簇簇还正盛着,我却要凋零了。 偏生那采蜜出现后,一切都开始开始变得飘忽不定。 虽然她看上去只是在府中养病什么手脚也没有动过,但她若真什么也不做,我又何以至此? 父皇曾说过,若无法探析敌人从何处下手,那便试想一遍若无敌人的存在,事情会演变的模样。 采蜜突如其来的出现,令我害怕宋郎生不信任我,便想找出那本棠心簿。却因发现簿旁那封父皇的信,打消了我坦白的念头。 我唯恐宋郎生误解,独揽所有秘密,只等调查清楚再从长计议。 可萧其棠啊萧其棠,你怎么就忘了,那明黄色的信封如此醒目,你要察觉早该察觉了,岂会恰恰在那档口才冒出来? 我咬紧压根,登时只觉得冷汗涔涔。 谋人谋心,采蜜背后的那个人,对我的一切包括行事手法皆了若指掌。 数日来公主重病早已闹得满城风雨,宋郎生但凡知晓一二,不可能这般不闻不问。他既不回来寻我,不是来不了,就是处在无从得知外界的险境。 念及于此,我忍不住回头,问阿右:“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七了?” 阿右点头。 “这些天来,武娉婷可有来找过我?” 阿右又点了点头,“柳管事见公主病恙,并未通报。” 碧空如洗,湖心亭竹帘半卷,暖炉燃炭焚香,妙妙凡间。 武娉婷坐在石桌边,一身桃衫映的人比花娇,我悠悠然的拨着茶盖,“此乃太湖碧螺春,武姑娘不必拘礼。” 我没有立刻答她,“你可还记得今天是何日子?” 武娉婷闻言眼中旋即闪过一丝恨意,“民女至死难忘。” 七年前的今日,腊月二十七,镖局灭门一案震惊皇城,正是武娉婷失去至亲之日。 我叹了叹,“邀你进府,在睽睽众目之中与你长谈,不为别的,自是为了引出你的仇人。” 武娉婷惑然,“公主不是说风离此人阴险狡诈,普通的诱敌难以令他中计么?” “既然风离最想知道的便是君锦之的秘密,不如就以此做饵。” 武娉婷大惊,“公主此话何意?” “你若去了你爹临终前同你说的秘地之处,风离自会出现,彼时本宫的人自会助你一臂之力,将其捉拿归案。”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武娉婷倏然起身,“我爹宁死也不愿吐露的秘密,我又岂能轻易告之他人?” 我自是万万不会告诉你他便是当今驸马。反正宋郎生已娶了我进门,秘密就算被我知晓也不算流落外人之手。 武娉婷想了想,狐疑看向我:“我又焉知殿下是否另有居心,同风离一样处心积虑只为套我说出这个秘地?” 我无奈叹息,“难道武姑娘宁不报父兄大仇也要守住一个陌路人的秘密?” 她的身体不易察觉的一僵,须臾方道:“他能将所有一切都瞧在眼里,即便布下埋伏,又岂会上钩?” 我蓦地一笑,“他会。” “何以见得?” “他能七年不动声色暗中监视你,足见这秘地对他有多么重要。如今终于等到你有所动静,本宫又要坐收渔利,怎会轻易罢休?”我道:“莫要说埋伏,哪怕天罗地网,他都会想尽办法闯破的。” 我顿住手上的动作,抬眸看她。她没有避开我的眼神,“若殿下能与民女共赴秘地,共敌风离,我便告知殿下,秘地处在何处。” 我颇为惆怅的揉了揉眉毛。 不就是怕我过河拆桥到时候倒打一耙嘛? 我皮笑肉不笑道:“多谢信任,合作愉快。” 西方的天际已染上霞红,武娉婷一离开阿右就冒出影来:“回禀公主,一切正如公主所料,接下来,该怎样做?” 我道:“武娉婷已然说出那秘地之所了,正是青麟峦之上。” 阿右一怔,“青麟山?不就是灵山边上的那连绵的万坟之岗?” 我颔首道:“我已答应了武娉婷与她同往,就在今夜。” 我摊手喟叹了一声,“可武姑娘说,若无本宫陪同她便会害怕,她一怕没准就不记得秘地是在那座坟冢之内了啊。” “殿下,那武娉婷绝不可信!” 我笑了笑,“你跟了我这么久,还不知本宫料事如神么?” “本宫有自己的考量。”我截住她的话头,“你速速去找陶主事,命明鉴司三十八影卫协同完成此次行动。” 我从袖口处掏出明鉴司的令牌,递给她,“你拿着这个告诉他,这是本宫最后一次以明鉴司之主的身份下的令。” 我摸了摸鼻子,提点道:“你可知贼子是谁?” 我说:“既不知敌人是谁,任何人都有可能会是敌人。” 不错,我既手握统兵之权,大可告之太子弟弟让都指挥使司出令,此行定然无恙。 可当年那个凤梨,能自由出入刑部,调派军队追杀君锦之一行人,在朝中显然有一席之地,其实力不可小觑。 若贸然调军埋伏,提前泄露秘地之所,让凤梨捷足先登,那么我的计策也难以施展了。 这一点,我想凤梨应当也是料到的,所以不论我如何部署,他都笃定我不敢兴师动众,自然会放开手脚,对我进行正面攻击。 而我等的,正是这一场正面对决。 这一回,我没有回答阿右的话。 只攒出了一个笑,“一个影卫问了这么多已是逾越了,阿右,听令吧。” 所以待我挪驾至偏厅,望见足足三大桌天南地北的美味菜肴时,顿时预感自己会不会在见到凤梨时就活活撑死。 所幸我尚存几分理智,只扒了半碗米饭半只醉鸡半只烤鸭和两条清风鲵鱼后及时收了口。 然后胃胀到连周神医给我开的药都喝不下,只好偷偷端回房拿去浇花。 大敌当前,果然还是不能被美食所诱啊。 想当初煦方刚变成聂然时我就是因吃光了银两才走上了绝路,怎地又重蹈覆辙了呢。 念及于此我执笔的手不由颤了颤,虽说在面临死亡上我有着丰富的经历与实战体验,但我竟从不知遗书是如此磬笔难书,以至半个时辰都未能交代完想要嘱托太子弟弟的话,最终只得以“姐的音容笑貌会时常绕梁三日,勿思勿怕”潦草收尾,只盼太子弟弟能够耐心读到最后。 早知今日,当年和卫清衡学习写文章时就应多请教下遗嘱的格式才是,也不至于连一封写给夫君的信都不知从何写起。 我不知该不该述清事情始末,若是什么也不说就这样撒手人寰,实难想象他会否遗恨终身;可若是告之他我是为了除掉风离才走上了这条绝路,他会不会猜到我真正的意图呢? 我坐在书案前,生出世事无常的苍茫之感,久久无从落笔。 亥时末刻,阿右如期而回。 她表示那三十八影卫已然整装待发,其中有十人提前勘察地形,加上她和阿左,至少有三十人将会藏在不同方位处保护我,不管发生什么突发状况都以保护我为己任。 她一说完阿左就从窗口跳了进来,道:“属下已听从公主的吩咐把那采蜜五花大绑关于府中的地牢之中了。” 我瞥了他一眼,深沉道:“那就好。今夜有整个明鉴司的影卫都来保护我,你们也莫要过于紧张了。” 我背对着他们,推开这府邸楼阁的木窗。 入夜时分的京城逐渐褪去灯火,隔着沉沉夜色看不尽浮沉。 难得是夜空晴朗,星光洒落在青石长路上,平添了几分静雅。 然放前望去,长长一排通明的灯笼悬于半空,那些灯笼,那些宋郎生说过在我失踪时他遥望的灯笼,此时此刻映的我心口莫名一窒。 两年前的那个清晨,我早早醒来,兴师动众的监督礼部将千盏灯笼挂在京城指定的各大街小巷。 那天,是宋郎生的寿辰。 我为他画了画,为他在玉龙山庄搭了壮观的戏台,为他装点了整个京都。 可我尚且记得那时我的心情并不雀跃。 不日前,他似父皇闹了什么矛盾,忽地对我疏远了起来,甚至搬离公主府住在大理寺中半月不回。任凭我如何伤情伤心,他都岿然不动的视我如浮云,其冷漠比初初成亲时尤甚。 我想不透他冷落我的理由。 自陈家村火场逃生之日起,我俩心结已解,恨不能时刻相守,那段日子的浓情蜜意岂会一夕之间荡然无存? 只可惜当时我一门心思均在调查夏阳侯及青姑诸人之上,待回过神察觉不妥时,已无从得知问题根源出在何处。 我彻夜难眠,却彷徨不知何解。 直到翻开棠心簿,看到那片巴掌大的纸枫,才突回忆起十三岁那年在灵山之上,我眼望枫红逐渐枯黄,一时伤感脱口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难得当时伴我在身边的大哥哥没有毒舌的反驳我枫属叶不属花。 只是在回宫前,他拉住我,摊开我的掌心,将一片绘的栩栩如生的纸枫放上。 他说:“总有百转千回不退之心,花如是,人亦如是。” 这样的情话令人难以招架,我久久无法抑制心中的动容,最后才道:“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 他嗯了一声,“就当是聘礼吧。” 我诧异的抬起头,他若无其事的转过身,耳根却是通红。 夕阳拉长了他的背影,我凝视许久,轻轻的说:“总有一天,我会回你一片全京城最大最闪的红枫。” 那是年少时的许诺,枫还是那片枫,人还是那个人,可百转千回之后情已回不去最初的纯粹了。 我决心把那份迟了许多年的礼送给他,作为他的生辰礼物。 那日,我托他大理寺的同僚将邀他之信交予他。 我想在当初相遇的地方,让他看世间最美的枫,诉说我藏在心中多年的情。 我在灵山上等了又等,等到日落西山,终于在不远处弯弯绕绕的山道上看到了那一抹熟悉的红影。 他连官袍都未来得及褪下,就赶来这儿应约了,足见他心底始终还是有我的。 我燃起了手中的烟火,当彩焰在夜空中绽开时,山下京中的灯笼一时点亮。 火红的笼光星星点点蜿蜒为线,像瀑布流水般倾泻开来,从这处望去,恰恰绘成一片巨大的枫,刹时,天地一片绯红。 那一刻,我不知怎地,像是一刹那回到了年少时,抚着砰然的心,不知所措的回过身,背对着他。 直待脚步声临近,停在咫尺的地方。 我远眺望夜幕下的灯笼光华,“我知道你会来。” “难道此时此刻看着此景,你还想不起我是谁吗?” 那一句掷地有声的质问,任他再是迟钝也不难猜出我是小妹妹吧? 如果当时,在我身后听到这句话的人,当真是宋郎生就好了。 只不过,当我转过身,却见到了另外一个人。 煦方。 正是那个还没能记起自己是夏阳侯世子的煦方。 我瞠目结舌的张开口:“你是煦、煦方?怎、怎么会是你?” 他一身紫袍素雅,早已不是陈家村时的那番模样。此时怔怔的看着我,却不应我,我不明就里,方才明明瞧见了身着官袍的宋郎生,怎地一个转头就换了一个人呢? 我心急如焚,正打算绕过他去寻人,却听到煦方淡淡道:“他走了。” 我止下步伐。 煦方缓缓转眸,“你说话之际,他就在我们身后的树旁听着,只不过,听到一半就离去了。” 我不可置信的望着煦方。 倘若果宋郎生当真未听完就离去,那只能说明,他以为我的话,是说给另一个人听的。 我颤着声问:“你明知我不是在和你说话,为何不声不响不打断我?” 熠熠月光下,煦方清隽的面庞冰凉。 这个人,还是那个在陈家村救过我的煦方么? 他还是没有回答我,我心中虽有疑虑,一想到宋郎生极有可能误解了我负气离去,便顾不上多问,只管径直而去,欲要追上驸马。 可煦方却一把将我握住,我想我大抵是知道他这样做的理由,心下一软,“煦方,我以为,你会支持我去追求我想要的。” 他漆黑的眼珠波光流转,“是你说的,对一个人好,不是任由她的心意纵容她的想法。” 我愕然道:“所以让原本相爱的人因误会而分开,就是你对人好的方式么?” “可是他、他对你并非出自真心!” 我恼道:“你不过是一个记忆全无的外人,凭什么这样说?” 我心头霎了一霎,直直看着他。 说这番话,本意只是想让驸马心生醋意,未料竟让煦方听了去。 这下我却不知当从何说起。 漆黑的天幕孤月皎皎,他垂下眼,问:“那日,如果我早他一步救下你,那么你,是不是就会为我动摇了?” 不知为何,他这样的神色落在眼里,便如吞了金般心中沉甸甸的。 诚然类似的问题,他在村里时似乎就不止问过我一次。 只可惜,答案,从未变过。 “这是最后一次回答。”我用劲挣开煦方的手:“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煦方的声音空荡荡的回响在呼啸的夜风之中,“是么?” 高空失重的坠感是最后的记忆。 再来就是铺天盖地的灰暗,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更多了。 心脏的钝痛传遍四肢,我足下一软,一时瘫坐在地,如坠深渊。 我心中悲戚,却是一笑,“他们苦心孤诣,下了这么一盘好棋,本宫又岂能不奉陪到底。”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不对劲,却始终想不起是哪儿不对。 我是在两年前驸马寿诞那日失的踪,驸马寿诞正值一月腊梅之季,当时有人亲眼所见我自灵山之上坠崖,可崖下的尸体却不是我。 而后我因身中忘魂散,每日重复失忆一次,最初的印象便是作为和风在陈家村被煦方捡到。 那是三月桃花旺季,整好两个月。 陈家村距京城的路途,若是快马加鞭超最近的水路,恰恰也是两个月。 但若是按照之前的预想,我失去记忆后流浪至陈家村,所花费的时日一定远远多于两个月。 那么,仅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有人在我失忆后,日夜兼程把我带离了京城,并在陈家村隐姓埋名。 而这个人,只有他。 那夜贸然出现在灵山之上的,煦方。 第三十九章 青山蜿蜒,峰峦嶙峋,这寂林山野若非乱坟堆簇,本也当是密林苍翠的一处奇景。 此处坟墓多是大小无异的土丘,碑上无名,想来不是穷途末路无处安葬之人,便是早年战乱瘟疫病死的无主孤魂。 深夜时分,在这荒山之中听山风凄厉呼啸,饶是前有武娉婷挑灯领路,后有阿左阿右贴身保护,依旧觉得阴森可怖,不寒而栗。 万坟岗地势险峭,好在我临出门前极具先见之明的换上一身男装。武娉婷方才一见我这儒生赏月的扮相就忍不住问:“何以公主还要带把扇子?” 我唰的摊开金边折扇紧张道:“想到马上要见到传说中的凤梨,两手空空,总归是不妥。” 山风一阵紧似一阵,愈往上行野草生的愈高,几乎要令人产生迷幻的错觉。 我爬的有些疲累,苦苦叹说:“听闻前朝瑞王早年亦是名雅士,怎地就能想到把秘地放在这种地方?” 武娉婷道:“我爹说过,万坟岗曾用于埋葬前朝兵乱的死士,或与那瑞王颇有渊源。” 我微微一怔,一手撑着腰喘了喘,四顾道:“可这万坟岗如此延绵不绝,你爹临终前同你说的究竟是在哪处坟中?” 武娉婷顿了一顿,终于轻道:“西南方向,白桦树下,青石碑旁,古冢之中。” 言罢,径自朝前,阿左阿右同时望了我一眼,我低声道:“跟上吧。” 乌云遮月,草木萧萧,这空旷的乱坟野岭上,偶有青幽鬼火浮于空中。 我心中微微一叹。 即便世间真有鬼魂,葬身于此,谁又会去听谁的哭诉,谁也不会因谁而悲伤。 大抵又行了一炷香时间,阿左忽指着不远处的高树问:“可是那?” 武娉婷快步上前,提高灯笼照了照道:“便是此处了!” 又是无字碑。 除了那土丘堆的稍稍高些,与其他坟墓看去并无太大分别。 武娉婷伸手扒了扒覆于土丘,泥土稀稀疏疏落地,不一会儿,竟见那土丘露出块白石来。 阿左阿右见状亦上前帮忙,很快,一座小小的衣冠冢近在眼前。 我握着扇子歪头绕了一圈,但见那冢门悄然藏在墓碑之后,却只有半人高度,常人甚难察觉。 “偌大青麟山千万坟冢,无怪那风离苦心积虑无处可觅。”我笑笑,“亏得武姑娘洞察入微,否则这大半夜的寻起来委实不易啊。” 武娉婷淡淡瞥了阿左阿右这两人阵容,“殿下莫不是只打算让这两个护卫来对付风离罢?” “武姑娘你想太多了。” 我朝阿左阿右稍稍示意,他们抬指呼哨,四面八方登时亮起一簇簇火光,三十八影卫齐齐现身,并动手将手中火把系在长棍之上,又将长棍嵌入土中,不到一会儿功夫,这一小片墓林火光大盛。 武娉婷不解:“这是做什么?” 我浅浅笑道:“制造我们人多势众的假象啊。” 武娉婷蹙起秀眉,“如此一来,风离顷刻便要发现我们的行踪将我们一网打尽。” “他不会的。” “何以见得?” 我想了想,觉得没什么时间和她解释太多,便道:“因为就在我们上山不久,青麟山一整圈已被都指挥使司千军所包围。” 阿右诧然看了我一眼,却未有多问。 武娉婷看着那衣冠冢的矮门,试图推了推,不见反应,“这门是封死了么?” 我寻了块平坦的岩石坐下,招招手使唤阿左道:“把这墓碑给本宫拆了。“阿左啊了一声,“拆、拆坟?” 我笑眯眯道:“不要让本宫重复第二次。” 阿左照做了。 他用他那柄家传宝剑挖了好半天,等到使力搬动墓碑时,却半分都动不了。 阿右上前帮忙,墓碑依旧纹丝不动。 他俩朝我投来求助的眼神。 我叹了叹,沉吟道:“教你们一件事,通常当你想要移动一件明显能够移动却移动不了的东西时,说明那东西另有玄机,多抵就是开启机关的关键之物。” 阿左阿右恍然大悟,齐力尝试左右转动那墓碑,果不其然,石碑旋转一寸冢门就移出一分,待墓碑转了一圈,冢门全然开启,开出一个洞口。 阿左探头望了望,道:“里头是暗道,石阶朝下,此处望不见底。” 我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站起身来朝着武娉婷笑了笑,“烦请武姑娘带路,我跟着你。” 武娉婷稍稍犹豫一下,利落的自靴中拔出匕首,拎着灯笼,弯腰入洞。 我又转向阿右道:“你跟在我身后保护我,阿左守门,门不要关上,其他所有人,隐身待命。” 话音方落,那三十八影卫便如变戏法般嗖嗖不见人影,这漫山望去,仿佛当真只剩我们三人。 我淡淡瞥了她一眼:“风离若进了这秘道,影卫们再现身紧随而入,从后方袭击总是容易得多;他若不进,我们这伙人反倒一窝蜂进去,那么他自外头关上这石门,饿上个三五七日或是以烟雾熏之,那时我们才真真是叫插翅难飞遁地难逃了。” 阿右稍一思付颔首道:“属下明白了。”她见阿左正待张口,截住了他的话头道:“左,你的守门任务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阿左叹了叹,不甘愿的点了点头。 秘道初入狭小,行动不便,走出几步,石壁渐拓,出乎意料的宽敞起来。 我持着火把左顾右盼,每跨出一步,便能见空气中尘土上扬,弥漫着尘封多年的气味。 阿右紧紧跟在我身后,大抵是秘道连绵不绝愈往愈下,她颇有不安道:“也不知那瑞王挖了这样的秘道作何用途?竟能让风离如此苦心积虑。” 武娉婷突然插口道:“风离或许只是信不过他人,若当真是为图万千财帛,难保其他人不会起了私吞之心。” 我点了点头,“可见凤梨对武姑娘还是较为信任的。” 武娉婷疑惑的回头看我,“此话何意?” 我耸了耸肩笑道:“我若是武姑娘,单凭一己之力无法报仇雪恨,既得知这秘道对凤梨极为重要,那必会画个小地图四处张贴,让全京城大大小小的士农官商都知道这儿藏着前朝宝藏,这样一来哪怕风离盖世通天也无计可施,可不要活活气死?” 武娉婷怔了怔,似乎万万没想到这也能算是报仇的方式之一,“如此一来,不就愧对君锦之对家父的信任了么?” 我道:“所以说,风离对武姑娘的人品很是信任啊。”话说到这里,转了一个弯,阿右忽然“啊”了一声,抬手指了指秘道的尽头,出现了一堵高墙。 这面墙目测约莫有两丈高宽,由一块块方正形状的青石垒成。 除此以外,连着石墙的其余四面石壁俱是历经岁月的天然岩石,再无其他出路可寻。 我哎了一声,“瑞王该不会只是挖了个坑想嘱咐儿子把自己埋在此处罢。” 武娉婷凑近看了看,忽道:“墙上有字。” 我闻言亦走近几步,但见那面石墙上果然刻了字,武娉婷所指的字,堪堪是个“王”字。 阿右莫名,“这些是什么?” 武娉婷默不作声的看了一圈,沉吟道:“百家姓。” “所以说,”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石墙上的字览了览,“是打乱顺序的百家姓。” 阿右微微颔首,复又警惕看了会儿来时的通道,确认并无来者,方问:“不知那瑞王筑了这样一堵墙是何用意?” 未及出声制止,那块石桩已被推动,我警惕的低下头,所幸石地板上并无动静,刚想松一口气,只听“嗖”的一声一只箭头将我手中火把射落在地,旋即哗啦啦几拨弩箭自两侧岩石缝隙中射出,势如疾风,直击要害! 阿右当机立断自腰间拔出剑刃拦在我身前,一时间只听刃铁交鸣之声铿锵不断,我瞧见那些箭多射往头部及胸口处,索性蹲下身来,这才转头望向另一边的武娉婷,但见她单手负背,右手持匕首变幻姿势将乱箭挑开,衣袂如风,潇洒自如。 直待再无暗器射出,秘道内恢复了寂静,阿右赶忙回过头,“公主可有伤着?” “无妨。”我慢吞吞站起身来,望着地上散的七零八落的箭头,“这机关嵌在自然风化的石缝里,当真是浑然天成。” “早料得此处机关重重了。”我弯下腰捡起火把,好在火苗未熄, “看来想要开启石门,便得按正确的次序按压石桩。” 阿右奇道:“次序?” “武姑娘方才动的那块青石桩便是‘赵’字,可暗器依旧袭击我们,足见这百家姓的的次序并不是我们熟知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我叹了叹,“昔日听闻前朝有个很无聊的皇帝一时兴起命人重编百家姓和三字经,没过几天缓过劲来意识到自己行为的荒唐便及时收手了,故而修版并未流传出去,没准那瑞王就是看中这点才设下此等机关,唯有前朝皇室后裔方有可能开启这扇巨门。” 武娉婷皱起眉头,“公主可知晓那前朝的背法?” 我像看白痴一样看了她一眼,道:“本宫乃当朝皇族,并非前朝后裔。” 她道:“既如此,当如何开启此门?“ 我歪着头瞧她,“为何要打开它?” 武娉婷眨了眨她那双秋水秀木,讶然道:“进到这儿,难道不试试就要放弃了么?” 我挑了挑眉,反问道:“我们此行的目的难道不是为引风离上钩将他擒获么?”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武娉婷微愣了一下,只道:“风离此人阴险狡诈,民女只是担心若不真正进入秘地,他未必肯现身。” 武娉婷的眉头拧的更加深了,“我从未将此秘地透露给任何人,他又岂会知晓?” 我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她又道:“只不过今日我们算是泄露了秘地之处,若风离当真不现身,我们无功而返,来日他再回头来探,岂非对公主大大不利?” “不会有来日了。”我缓缓道:“若今无功而返,本宫便会命人将这座山轰为灰烬。” 武娉婷变了变脸色,“这、这如何使得?” 我凝视着她,理所当然道:“所有可能成为本朝隐患之物,没有比铲除更万全的法子了。” 武娉婷跨出一步,拂袖道:“这、这是诱出风离最后一条路了,若公主让秘地消失于世上,我、我又当上哪儿寻到他替我父兄报仇雪恨?!” 我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异常,半晌,终道:“罢了。” 我将手中火把递给阿右,顺手抽出腰间的金边折扇,摊开,扇面上的题字为“唯知万古无同局,黑白轮流日月新。”,我将扇子伸到武娉婷跟前,微微一笑道:“此杭扇的工笔全景乃是前朝名画师顾兮之所绘,坊间求而不得。” 火光映得武娉婷俏脸忽明忽暗,“公主这是何意?” “这柄折扇乃是我为风离准备的见面礼,”我停顿了一下,将折扇收拢放入她的手心,笑吟吟道:“一点薄礼,还劳烦武姑娘替我转交。” “自然不是同伙,”我打断她,“本宫的意思是,打从一开始,你就是风离引我们而来的一道路引。” 我宛然对上她的眼睛,“不知姑娘可还记得,你所坦白的第一个真相,是什么?” 武娉婷一怔。 我回忆道:“你说,‘我爹我大哥我的同门师兄弟皆是被他所杀’,是也不是?” 武娉婷道:“不错,镖局满门确为风离所屠,公主对此有何怀疑?” 我淡淡勾了勾唇,却不答她,“接着你又说,风离接近你,利用你爹同君锦之的关系,是为了套出君锦之身上藏着的惊天秘地,也就是此刻我们所站着的地方,是也不是?” “公主何必明知故问。” “后来,就在你爹放走君锦之后,风离忽然出现派兵追击,待你爹回京后,风离为了逼问你爹秘地所在,当着你的面杀光了镖局所有人,是也不是?” 武娉婷冷笑一声道:“难不成公主还怀疑是我联合风离杀害我的家人?” 武娉婷一怔。 我边踱步边道:“若我是风离,既知晓你爹与君锦之是故交,更应站在你爹爹这方慢慢周旋,才能更好的问出秘地不是么?用胁迫的手段去逼问一个重情重义的江湖人,呵,这么愚蠢的强盗行径,又岂会出自风离之手呢?” 见武娉婷意图张口,我又抬了抬手说:“还有,你说你爹为了保住你的性命在临死前将秘密附耳说给你听,哎,那便更奇怪了。既然他老人家自个儿知道秘地,何不虚与委蛇,随便先说个假的骗骗风离?全京城可不止这一座山有乱葬岗啊。即便风离日后识穿,能多活一时总多一分希望,何必要用整个镖局的性命这么惨烈的方式来守住秘密呢? 武娉婷听我说完,反倒不急着辩解了,“要是按着这番说法,公主在邀月楼初见时就认定我所言有虚,当时为何不说,今夜又何必约我来此?” 我轻轻笑了笑,依旧不回答她的问题,只道:“你知不知今日,我命我的影卫阿右,喔,也就是你眼前这位去了一个地方是哪儿?” 武娉婷抿了抿唇,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阿右。 阿右:“约莫一年。” 我挑了挑眉毛朝武娉婷道:“我想你应该不会告诉我,为了报仇,你把祭拜父母兄弟这事儿都给忘了吧?” 她闻道此处已是变了脸色,我敛下笑容,不带情绪低地道:“真正的武娉婷已经死了,而你,是假的,是风离的人。” 她冷冷的看着我,如同看着一个疯子:“我若是风离的人,又为何要杜撰一个风离灭门镖局的故事给你听?” 我斜眼道:“谁说那是杜撰的?尚威镖局被风离灭门,这一点,我并未有怀疑。” 她冷然道:“喔,那公主倒不如说说看,你以为的当年真相又是如何?” 我耸了耸肩,“起初,我只是不解,若风离当真当着武姑娘的面弑了她满门,她满怀怨恨,又如何会年年以对曲为由寻找仇人?对一个痴情女子来说,这番行为不像是寻仇,倒更似怀着浓浓的爱慕之意,在等待自己的心上人。” “武娉婷”轻蔑的一笑,“就这样?” 我摇了摇头,认真地道:“镖局十几口人死于风离的阴谋之下或许没错,但未见得是当着武姑娘的面一一杀害。再者,她若当真知道秘地之处,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没动过查探究竟的念头。去看,倒有可能见到风离,不去,根本杳无音讯。”我又踱了一圈,“所以她从一开始,就对所谓的秘地之所浑然不知,知道秘地的人,只有他爹。风离是个聪明人,自然会用聪明人的法子接近她爹,最终得到她爹的信任,探出了秘地所在。” 眼前这个“武娉婷”眼帘微闭,声音压的极低:“他既已问出想问,又何故要杀镖局满门?” 眼前的武娉婷已然连假笑都笑不出了,“公主说的如此详尽,倒像是亲眼所见一般。” “武娉婷”果然没有见怪,她至此已不再伪装,甚至乎流露冷冽的神色:“公主说了这么许多,听起来似乎头头是道,但公主莫要忘了,亲自来邀月楼对曲,想要见我一面之人,正是公主您,我若当真是风离有预谋安插之人,又岂会未卜先知公主会来,还编了一番谎言相欺?” “这世上当然没有人能够未卜先知。”说到此处我忍不住懊恼的叹了叹,“这一切,都不敢是风离所布下的局罢了。” “武娉婷”就这般施施然站着,似乎很有兴趣听听我的说法,“喔?” 这委实是一个很大的局,大到直待我幡然醒悟,早已深陷其中。 “第一步,他先让一个失踪多年的采蜜忽然现身于公主府,与此同时又让我发现一封至关重要的信笺,如此一来,我自会为了调查当年的真相而命人跟踪采蜜的一举一动,也自然会因为采蜜上街买药刻意避开弦歌街而查到邀月楼,查到你。” “风离知我不好糊弄,兜了这么一大圈子,就是为了引出你这么一个人,他让你半真半假的和我说了一堆话,也知道我未必会尽信,但为了引他出来必会涉险同你前来这秘地,这便是第二步了。” “武娉婷”阴森森翘了翘唇,“那么,他为何要引你前来?” “开始我也也想不通。直到方才我进来了,忽然一下子就明白了。” “因为这。”我回过身,指了指那堵刻满姓氏的墙,“我想,当年的风离在探听到秘地之所后,应当第一时间就来到了万葬坑进入了秘道,然而,却在这一关处,停住了。” “他进不去。” “而他知道,能开启机关的人,是君锦之之子。可君锦之之子怎么会听他摆布呢?” 火光微微跳动着,照不亮这被笼罩的黑暗。 七年前,当宋郎生还只是我的大哥哥,曾在考我《三字经》与《百家姓》时,自个儿倒说错了词。 我还笑话他,连《百家姓》也不会背,还想考状元呢。 大哥哥郁闷的说,都是他爹不好,小时候教了他一个错误的版本,这么多年时常都没能掰回习惯来。 那时我还小,对大哥哥充满了新奇,便让他诵了一遍同我听。 谁曾想当年少年少女的嬉戏玩闹,会成为多年后一个秘地机关的钥匙呢? “武娉婷”没有因为我的这句话而讶异,她沉静的看着我,火光将她拉出一个犹如鬼魅般的倒影,“你知道?” “是,我知道,”我没有否认,“而且,风离应当是笃定我知道,才不惜步步为营,让我走到这儿来。” 总会和采蜜透露心事的小襄仪,又岂会不把大哥哥背错《百家姓》这趣事说道说道呢?采蜜是风离的人,风离知晓后,才会把算盘打在我的身上。 我木然的望着那一面冰冷的石墙,“我想凤梨千算万算只算错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由始至终,都对前朝的秘密不感兴趣,所以不会打开这扇石门。”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视线移回到“武娉婷”身上,“你说,他若得知我打算将这里夷为平地,会否就愿意自动现身了呢?” “他若得知,”但听她低声而笑,“今夜,应当便不会再让公主活着离开这秘道了吧。” 话音未落,阿右蓦然将剑举到她的颈边,可她却未有躲避,面上也未有一丝杀气,只是握着折扇晃了晃说,“杀了我,风离可就收不到公主的礼物了。” “唉。”我今夜说了太多的话,颇感疲惫,“本公主比较喜欢那种在摊牌的时候说一点点就能互相坦诚阴谋的敌人呢。怎么就老装糊涂呢?今晚一出发时我就说了,要见凤梨,两手空空很是不好,那可是见面礼呢。何谓见面礼?监国公主一言九鼎,若是没有见到面,又岂会送出这份礼呢?” 空气中凝了一瞬。 继而是轻轻的笑声响在空荡的地道里,笑声其实并不可怖,客观来说,还是个很好听的声音,只不过,是男人的声音。 “既是襄仪公主的大礼,在下便笑纳了!” 第四十章 火光所投映的黑影,慢慢在石墙上拉长,诡异得仿似妖魔鬼魅。 像是整个人都被撑起般,原本女子姣好的面孔渐渐破裂开来。 我以为只是易容术罢了,若非亲眼所见,怎么敢相信一个女子身形的人能够在顷刻变得挺拔起来? 眼前这张男人的脸,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他缓缓勾起嘴角,“头一回见缩骨功?” 我颇有些心惊肉跳。 昔日听宋郎生提过,少林寺有种武功,能随心所欲的收缩筋肉,将骨骼重叠收拢,全身收放自如,未曾想,风离竟能炼成如此神功。 我不动声色的拢了拢袖,“果然令人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令在下佩服的当属公主才是,”风离客气的笑了笑,“好一个将计就计,不知是如何猜到我就是风离呢?” 我沉吟了一下,道:“从你推动那块‘赵’字桩开始,我就开始起了疑心。这石墙任谁看来都是机关重重,未有商议便轻易触碰,只能说明你对避开机关十分有把握。因此当箭射出,见你避的比我的影卫还要轻松时,我便想,你定然已是来过此处了。你既然来过,又故意推动‘赵’字桩,便是想让我明白开启这石墙并非按照百家姓的顺序,欲诱我想起另一种背法。如此谋算人心,与我所知的风离,恰恰不谋而合。” 他微微颔首,“那不能说明我便是风离本人啊。” 我道:“我们初进这秘道时,尘埃弥漫,脚下积土极厚,说明,在当年风离开启石墙失败后,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再度来过此处。” “那又如何?” 我道:“这衣冠冢之下有秘道亦有机关,任谁看了都难免猜测里头是否藏着奇珍异宝。人呢,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尤其对于一个朝夕就能改变命运的诱惑,世人又有几个抵挡的住?如果未曾来过倒也罢,若是来了,却又无功而返,总会有哪天还会想再来一窥究竟或是碰碰运气,这才是人性。” 风离露出深以为然的神情。 “风离公子应当比我更洞悉人性,越是洞悉就越多疑,对一个多疑的人来说,在挖掘秘密时就更难信任身边之人,所以我想,当年你应当是孤身前来,唔,即便带了帮手,出了秘道也定要灭口才会安心。” 风离不置可否的一笑,“看来公主殿下是笃定了在下今夜必会现身于此。” 我耸了耸肩,还以一笑,“我也只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猜错了,并没有什么损失啊。” 饶是我早已做好了准备,也从未见过如此诡谲无双的功夫! 电光石火的瞬间,那近在咫尺之掌却堪堪停在了眼前。 有人握住了风离的手,仅仅一握,生生拦下了这滔天煞气。 能够在须臾间挡下一个武林高手的杀招,本公主自然万万没有这番本事。 风离转头看向阿右,他张了张口,只 “呵”了一声,五指刹那一弯,转为凌厉掌招,以招招夺命之势劈向阿右,而阿右脸色未变,既不闪退亦未攻击,她看的清楚,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两人就过了数百招! 不论风离是想声东击西,亦或是真的向阿右发起攻势,阿右皆一招一式皆挡了下来。 她或许挡的并不轻松,却犹如铜墙铁壁般横在中间,让风离无法再更逼近我一步! 他二人越斗越快,但听“砰”的一声对掌,二人各倒退一步,方才收势停手。 我不自觉叹了口气,“要是身边不留一两个高手,本公主又岂会轻易约见风公子呢?” “除非?” 彼时我正想表达“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却听到身后一个女子道:“我来。” 回过头,那女子灰衣素素,佩刀在身,“我来保护公主。” 后来,她在随我离开明鉴司时,我道:“本宫的影卫越是强大,敌手就越会防范戒备;出了这扇门,守在本宫身边,你就不能再当自己是明鉴司副主事了,明白么?” 她轻声一笑,“阿右明白。” 此时此刻,风离仅距我们不过三步之遥,他阴测测的站在对面,目光自我脸上掠过, “公主以为觅得高手相助,便能胜过我么?” 我稍稍一怔,但见他唇角微勾,揽袖如疾风,俨然又要发起一轮攻势的架势。 风离单手撑墙,试图站起身来,“何时?” “今早暖炉里所焚之香,”我平平道,“掺了毒。” 风离呆了一呆,“你也在场。” 我忍不住白眼一翻,“只有蠢材才会无缘无故凭感觉去信任一个人。” 但这一问让我着着实实的一沉。 也仅仅是这一个失神,但听阿右忽然喝道:“当心!”只见一柄折扇直勾勾袭来,阿右迅速将我往旁一推,扇柄自我发间嗖的穿过,堪堪钉在了石墙之上。 猝有剧毒的暴雨梨花针! 我心念转了无数种可能,却没有一种可能得以逃脱此时困境。 正当我寻思今夜是否当真要命丧于此之际,伴着一声嗤响,我瞧见一截雪亮的剑尖自风离左心口伸了出来。 一切都像是静止了一般。 锦盒与短刀从他的手中应声落在了地上。 风离有些迷茫而缓慢的低下头,想要去触碰那胸口前突然冒出的剑尖,然而指尖还未碰到,整个人就栽倒了下去。 鲜血染红了整块地,风离双眼圆睁,良久良久,再也没有眨过,再也没有动弹过。 风离死了。 这个我视若大敌之人,前一刻还在谈笑风生,顷刻间就死在一柄无名剑下。 我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阿左将剑抽回入鞘,想要跪下,又见地上满是鲜血,改作躬身道:“属下救架来迟,公主受惊了。” 阿右问道:“你怎么来了?洞口可有人守?” 阿左道:“我见许久未有动静,又仿佛听见下面有打斗之声,放不下心就下来了,不过请公主放心,洞口我已让阿上阿下来守,若有状况,他们其中一人会下来通知我们。” 我依旧有些惊魂未定,想了想,问:“阿上阿下?” 阿左:“对啊,也是明鉴司的影卫呢。” 阿右俯下身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风离的尸身,蹙了蹙眉,忽地执起刀多捅风离几个窟窿,直到确定他是死的不能再死,才道:“嗯,不是诈死。” 我将木匣接过瞅了瞅,点了点头。 当时施以暗器的是苏樵,用计的是陆陵君。 尽管陆陵君事后坦诚那毒针已叫他换过,可当我问说这暗器从何而来时,他只道是康王所予,其余一无所知,再后来康王党树倒猢狲散,我也就忘了这一桩。 何以今日风离也使用了同样的暗器? 那么,他扮演的又是何种角色? 今夜他诱我来此,要我开启这扇石门,之后呢?他本想做些什么? 还有,他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左颔首,打算开路,我抬了抬手道:“且慢。” 我回转过身,重新看了那堵石墙一眼。 那堵石墙之后藏有惊天的大秘密。 今夜这一番动作既已暴露位置,极有可能招来更多虎视眈眈之人,我那句话并非诓骗风离,的确没有比一炮摧毁更安全的处理方法了。 阿左阿右倏然回头,愕然道:“公主?” 阿左阿右相对而望了一眼,饶是心里有百思不得解,终是训练有素的影卫,待我长扇一指,旋即施展轻功跃壁而上,阿右先推动右上角的“周”字石桩,警惕张望两处岩壁缝隙处,未见动静,同阿左颔了颔首,阿左方推动中心“陈”字桩。 “第三,‘沈’;第四,‘张’!”随我一声声令下,两个影卫飞檐走壁,应声压桩入墙,而石洞内除此声外再无其他动静,足见得我的记忆并未出错,当年那错误版本的百家姓,算是随大哥哥一同被我铭刻于心了。 洞底森森,我思绪旷至十万八千里,未及留心自己喃喃念到哪个姓氏,只听轰然一声,整个石洞连着地颤得嗡嗡作响,阿左阿右拉着我倒跃数步,但见威然矗立的石墙裂出一条巨缝来,缝隙愈裂愈大,刹时土崩石裂,尘烟狂涌,直待惊天动地的声响停下,一切寂静重归,归于黑暗之中。 阿左忍不住问:“公主,谁开路?” 我道:“谁问谁开路。” 我本以为这石墙之后藏着的会是金箱银箱堆成的千万宝藏,未曾料想,当我们亦步亦趋走近这幅别有洞天中,所见所望的,竟然真的是金箱银箱堆积的万千宝藏。 果然话本里所说的费尽千帆终究是一场空大彻大悟名利如云烟只是话本而已。 就着火光的映照,当一箱箱梨木箱被掀开之际,我的眼前一晃,只觉得这一眼望去,整个地洞几乎都要被这金光闪闪所笼罩。 阿右随手拣了两块翻过背面看,“每一块都刻有前朝官银图样。” 我蹲下身来掂了掂,同意道:“确是官银无误,哎,这里边的财帛加起来,只怕连我朝国库也及不上呐。” 阿左奇道:“那瑞王究竟何来天大的本事,攒了如此钱财藏在这地库之中?” 阿右惑然:“前朝国库既如此丰盈,何以后来会如此轻易被推翻?” 我咳了咳,阿右这话的意思是,既然前朝皇帝老子那么有钱,为何会被我那穷鬼父皇给灭了? 阿左问:“是什么?” 话至于此我的手猛地顿住,阿左阿右见状亦停了下来,“公主,怎么了?” 我用劲将箱盖重重打开,待瞧清箱中所呈之物,不由浑身一震。 是铠甲。 并且,不是普通的铠甲。 我道:“阿左,你用刀将这铠甲劈开。” 阿左依言照办,而他用劲挥去,盔甲竟只划开一个小小的口子。 阿左大惊,复又重劈了几次,每一次都只能割破那么一点点。 我就着那划开的口子往里看去,只见内衬环环相扣,犹如网锁,而外甲由鱼鳞细片编缀而成,中心嵌有薄棉,以铜钉固之。 要是民间野史记载不错,这应当是西域失传的鱼鳞锁子甲。 不仅能抵御弓箭射击,防寒,连火器都有一定的防护之能。 当年几朝君主为觅得此甲的工艺,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军士若能着此铠甲,战斗力便可成倍递增。 如今,它竟堪堪出现在这地坟之中。 我命阿左阿右将剩余的箱子尽数开启,果不其然,除了铠甲以外,更有各种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甚至附有书籍载录具体的炼制方法,随便一本都是千金难买之物。 宋郎生他爹我的公公身为前朝瑞王毕竟不是徒有虚名,也毕竟不是闲的发慌,他把这石墙后的天地修葺出浮雕壁画,垂曼委地的模样,说是一座地宫也不为过。 我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 为何他临死前还心心念念的要将这地库密地告之宋郎生。 他也要他的儿子继续把他的路走下去。 然而,即使拥有了这地库中所有的一切,没有最根本的一兵一卒,又谈何大业呢? 如果我是君锦之,不可能只留下这些就让我儿子造反啊,那分明与送死没有差别。 我心悸动不安,来回踱步,满心只有一个“如果我是君锦之我当如何”,偏生我晚生了二十年,对二十年前的前朝旧事知之甚少,又如何能够设身处地,千千万万想法都堆不起半点有利的头绪来。 如果。 如果宋郎生当真知晓一切。 如果当真要秉承父亲遗愿。 这种想法乍然惊出我一身冷汗。 我忙不迭的摇了摇头。 不会的。 驸马若是有此想法,今日根本就轮不到风离和我进这衣冠冢中,风离欲让我们自乱阵脚,他的话,岂能轻信。 我本试图再找出点什么线索来,却无意间瞥见墙角处的一副工笔图。 一副观音图,丹青妙笔,入木传神,却无落款。 我用折扇将观音图挑开,却见那画后果真藏有暗格,格里另有玄机,恰恰是一卷竹轴,旁边摆有一个锦盒。 我踮起脚尖把卷轴同锦盒取下,盒子意外的沉重,我不再犹疑,立即打开。 盒内安放着五枚玉质手件,均刻有一半鱼身的图样,纹路凹凸别致,相似却不相同。 而展开竹卷,卷上所刻写的,均是各种地名及人名。 地有乌苏里江流域,长白山辽东一代,巴音郭楞、博尔塔拉、海西甘南四部,更有青海化隆、甘肃云南等,人名虽许认得不全,但单从姓氏看,一眼便认得是这数十年来各藩地或从属国之战将族落之姓。 那么,盒中之物,必是鱼符无疑。 前朝兵符,一地一符,一半由地方将领所持,一半则是天子掌握,两符合二为一之际,可率万军。 当年父皇抢占先机一举攻入京师得以改朝换代,之后有不少部落不肯完全就范放手兵权。其兵力虽不足掀起风浪亦不容小觑,父皇为稳大局,便使双方各退一步,立藩地设节度使。虽然后来父皇循序渐进,逐一收回部分军权,然则我朝四十多藩镇,子嗣承袭不受朝中管辖,由始至终都是父皇与太子弟弟的心头毒瘤,不除寝食难安。 而最大的那块毒瘤,此时此刻正沉甸甸的压在我的掌心之中。 前朝余孽有何可惧?放长线钓大鱼再一网打尽,方才能从根本斩尽后患。 谁能料想,他会以他最疼爱的襄仪公主为饵呢。 可这,才是我熟悉的那个父皇。 在他身为人父前,他首先,是一国之君,心系天下的稳定与安宁。 我身子毫无意识的微微发颤,我不敢去想如果宋郎生知悉一切后会如何取舍,我只知道,这卷竹轴和这盒兵符,必须销毁,刻不容缓。 没有人回应我。 继而是火把啪嗒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以及滴滴答答的水声。 我低下头,看着熄灭的火把滚到我的脚边。 整个地洞的光线暗了暗,却没有陷入黑暗。还有一束火把由始至终在跳跃。 我迟缓的回过头。 看到了阿右被人捂住口,匕首划破她的喉咙,血色喷涌而出,溅在我的脸上。 一片赤色殷红。 一霎间,我只觉得脑内一片空白,如同被扼住了喉咙,不能言语。 那人见我回头,松开手,任凭阿右的身子慢慢滑下,倒地,悄无声息。 一手仍持火把,一手伸向我,做出摊开的姿势,波澜不惊道:“东西,给我。” 阿左淡漠的盯着我手中的锦盒,重复一遍:“给我。” 我低头,看着方才还生龙活虎的阿右倒地不起,那种死到临头的寒意由脊背滋长开来,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哆嗦的那样厉害,“在我身边,掌握我所有举动,却又了无踪迹的人,原来是你。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是你,筹谋到这一步才真正出手的,也是你。”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第四十一章 他听我这番话后,微微扬起嘴角,“萧其棠,愿赌就该服输。”他开口,声音却不再是阿左平日里的爽朗样子,慵懒而散漫,入耳却觉得十分耳熟,“这一局,你输了。” 我怔怔的盯着阿右,见她始终无半点声息,不知怎地,痛极之后反而让我镇定下来,“你是从何时起假扮阿左的?真正的阿左人又在何处?” 他闻言忍不住笑了笑,睨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阿右,反问我:“你说呢?” 风离见我紧紧抱着木盒,倒也没有上前来硬夺,“从你命他监视采蜜起,那个阿左,就不再是你那真正的影卫了。” 他的眼神深邃,“若不能给你一个死去的‘风离’,公主又岂会轻易开启密道机关?” 原来请君入瓮,入得是他人之瓮。 他知我凡事事必躬亲,而身边所能信任的只有阿左阿右。以此入手,安排了一场又一场的戏,让我险胜一场从而麻痹大意。 局中局,计中计,终究还是棋差一招。 可这一场对弈的对手,未免对我的处事之风太过了若指掌。 这过程中许多时候即便是我自己,做出的应变也都是下意识的,并非预先筹谋。 我闭上眼,“你究竟是谁?” 他道:“既已识破,何须多言?” “是,你是风离,可风离,你是谁?”再睁开眼,我已无法平心静气的同他玩什么对弈对局,“你能在七年前就将我的侍女采蜜纳为己用,为夺秘地之所灭镖局满门,苦心经营只为夺此兵符掀起硝云,而如今既已识破,你亦可在顷刻间将我杀害,却仍不摘下你的面皮,那只有一种解释,你怕被我认出!” “萧其棠,”他的嘴角噙着冷淡的笑,“兵符与名册你若不给,休怪我手下不留情面。” 我咬牙道:“你以为你抢走锦盒,便能活着走出这衣冠冢?” 饶是我心中五味翻滚,遍体生寒,却没有流露出任何讶意外的神色。 风离眉间微微一挑, “喔?” “今日,早在动身前,我就调了神机营三十台大炮,直对万坟岗。” 我伸手入怀,掏出怀中五枝烟火棒,展开, “我与神机营统率约好,今夜丑时三刻前,万坟岗若无烟花信号,就齐发炮弹,将此处夷为平地。” 风离听我这番话,瞳光一闪。 风离止住了笑容,他静静看了我片刻,那神色在火焰映照下显得晦暗不明,“公主以为今夜同前朝兵符命丧于此,天下便会太平了?符不在兵在,前朝皇族仍有人在,觊觎天下者大有人在。你莫要忘了,在外,还有一个宋郎生。” 我道:“风离,都到了这一步,你还妄图利用驸马扰乱我心神,有意思么?” “驸马?”风离的表情就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又重复了一遍,“驸马?他那般对你,你竟还唤他驸马?” 我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他哪般待我了?” 他见我这般问法,不由皱起眉头,“难道你的记忆还未复原?两年前,在灵山之夜,你当真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股锥痛乍然刺上心尖,我明明并未想起什么,但只听他这一问,胸口窒的难以呼吸。 我呆呆看着风离,盯着他的脸越来越模糊,而当年许多画面却愈发清晰,我想摇头把那些画面摇走,“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风离大惊失色,连连倒退数步翻身闪避,依旧猝不及防的中了几针,闷哼一声,单膝半跪在地。 我再也顾不得与他周旋,一手抱紧锦盒与竹简,一手扶着岩壁往外逃。 脚步声在长长洞窟中回响,我已不知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当踏出最后一节台阶,望见衣冠冢外横七竖八躺着的影卫时,我的心绪如层层巨石重压。 那是黑暗铺天盖地袭来时的绝望,然则避无可避,不容退缩。 风离并未诓我,他连我身边最后的影卫都除尽了。 可我何曾调派过什么神机营大炮,为守住君锦之的秘密,我哪里还敢惊动太子弟弟。 此时漆黑的夜空下起了小雨。 山路湿滑,我在泥泞中栽了一次又一次,却没有停止过往前奔跑。 因为我知道风离马上就会追上来。 峰峦连绵不绝。距离最近的,是灵山下的玉龙山庄。 可我清楚的明白自己是到了不了。 从万坟岗攀到灵山山顶,这样短短的一段山道,耗光了我所有气力。 我终于瘫软在地,这一回,竟是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了。 极顶之上,是一段长长的孤峰山壁;俯瞰足下,城中夜景影影绰绰。 这般逃命似的奔波、这番景象何曾熟悉,熟悉到几乎令我忘记呼吸。 往事如风呼啸而过,我怔怔的看着远方,刹那间醍醐灌顶。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段追寻已久的记忆,会在此时如潮水般涌来。 那日是驸马寿诞,我邀他来灵山上本想要告诉他我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妹妹,不想因煦方的出现,与宋郎生失之交臂。 离开煦方后,我沿着通往玉龙山庄的徒坡一路找寻驸马的身影,误打误撞发现一片树林。 那树林聚着黑压压的人,看去灰色布衣村民装扮,却应序齐站,训练有速。 我心头大惑,深夜在这荒郊野岭,皇城边上,聚有众百,究竟所谓何? 正这般想着,众人忽高举双手跪拜。 我微微一凛。 然后看到一人不紧不慢走向前,垂眸环顾:“起吧。” 那人束发戴冠,风姿绰然,一身官衣红袍耀目不羁,却不是当朝大理寺卿又是谁! 不待我惊呼出声,忽觉得后脑一抡重击,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醒转时,我发现自己双手倒缚,被放倒在一间木屋中。 木屋的陈设布置十分眼熟,我记起了昏迷前的所见,越想越是惊惧,恰是这个当口,我听到屋外隐约有人在说话,听不甚清。 我不动声色的挪到门边,只听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道:“少主不必过忧,擒下公主时并未有第三者在场,如今东窗事发,属下自会连夜将公主亲自送离京城。” 心中冒出了一种可能性,但还抱着一丝渺茫希望,直到另一个声音响起,如夜风般清冷,“公主为我筹备寿宴,今日还曾来过大理寺寻我,她贸然失踪,莫要说群臣,即便是太子也不可能不怀疑到我的头上。” “萧其棠必除,但绝不是现在,离大计实行还需一年半载,这之间京中若无襄仪公主,萧景宴的储君之位岌岌可危,若然新君登基,第一个要除了自然是我这‘驸马爷’了。” 我睁大着眼,呆呆的听着,觉得自己像失去了思考力,一时间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可公主今夜看到了一切,待她醒了,你如何同她解释?” 伴着轻轻的笑,“我手中本有两枚忘魂散,其中一颗已让公主掉包,如今还剩一颗,待她服入后,自会将今夜所见忘的一干二净。” 像是一道闪电凭空劈入身体,脑中一声惊雷,不能信,不敢信。 那陌生男子问:“忘魂散?襄仪公主若失去记忆自也不会记得少主,那么之前所做不全白费了?” 一门之隔,我听到那个我用尽生命去爱的人缓缓道:“不。她依旧会爱上我,不论何时、何地,不论她记不记得我们的过往。” 宋郎生从不曾说过什么情话。 可这番辗转悱恻却犹如利刃,深深的割在我的心上,渗出的血珠。 我再也不能承受更多,心如死寂倒向木门,木门未锁,咿呀应声而开。 抬眸,望见了月下目似深潭的他。 那一望,那双眼,冥冥渺渺,历历如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那是我那日清晨写给他的信条。 而他就那般施施然站着,俯望着我,什么也没说。良久,走上前来,蹲下身。 远方的天空放起了焰火,他的呼吸近在咫尺,眼里映着烟花绚烂。 然后,托起了我的下巴,将指尖捏着的药丸送入我的口中。 我没有躲开,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任凭眼里淌下一滴泪,随着药丸,滑入腹中,匿于无形。 相顾无言。只是弹指间,韶华逝,牵绊逝,情亦逝。 也许,他还是有几分愧意吧。 所以当煦方的利剑突入其上时,宋郎生未能避开,臂上被深深刺了一剑。 所以在煦方抱我逃离时,宋郎生怔在原地,恍惚了一下才命人来追赶我们。 那夜的奔波更甚于今夜。 那么多杀手穷追不舍,煦方为了护我大腿中了一箭,跑不动了,就解开我的绳子,对我喊道:“你先走!” 那时,我尚未能从重重悲伤中觉醒,亦没能问煦方一句,你怎么办。 我一直在跑,却不知当何去何从。 这山上山下,宫中宫外,到处都是他的人。 我知道自己无处可逃,铺天盖地的倦意更让我明白了,待我睡去,再醒来,就什么也不会记得了。 所以,我一步一步往上攀,攀到了山颠上,峭壁边。 崖边有最美的枫树,崖下灯笼蜿蜒成枫。 这是我和驸马初遇之地,定情之地。 诀别之地。 回忆与现实重叠交织。 我怔怔看着滴落在地上我的血和我的泪,听到一个脚步声逐渐临近。 那夜同今夜一般,天降微雨,晚风寒彻骨。 只是追来的人不同。 或许,也不能说是不同,只是少了一个人。 因为今夜没有宋郎生,只有风离。 风离果然有暴雨梨花针的解药,他毕竟还是追上来了。 他见我坐在崖边,显然一怔,看着我,又看着我手中的锦盒,在距我五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问:“这情形是否似曾相识?” 风离变了脸色:“你想起来了?” “虽然当时你戴着什么样的人皮面具我并无印象,但我记得你的声音。” 风离僵了僵道:“你不问我他在何处?” “阴谋诡计,我再也不想听了。”我挤出了一个笑,“你能为了兵符在我身边当了这么久的阿左,自然也能在宋郎生身侧叫他一声少主。他心思缜密,你心机深沉,有你们鹬蚌相争,我也安心了。” 说到这儿我慢慢的站起身,天地莫名的刮起狂风,几乎吹得我摇摇欲坠,衣襟猎猎作响。 我歪着头看他,“小?”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说,不动声色的再往前两步,“萧其棠,难道你每次情绝意冷时,所能想到的,都只有死么?” 风离冰冷的脸瞬间煞白,我倒退了一步,“你说的没错,情绝意冷时,我能想到的,只有死了。” 旋身跃下山崖时,隐约听见风离在喊什么,却被刷啦啦的枝叶声和砂石滑落的声音所覆。 不过,那些都与我无关了。 夜空中漫天飞舞的枫,山下笼光绘成的枫,天地间都是一片暖融融的色彩。 那灯笼是我为驸马悬挂的生辰礼物。 即便那情从不曾有过,我终究成全了自己半世情缘。 但我毕竟没有死。 两年前没有,两年后更没有。 两年前在我急速坠落之时,臂弯蓦地被人一握,回头时,看到煦方一手抱着崖间的一棵树干,对我道:“抓紧!” 两年后的我算准方位,盯准树干死死抱住,心中谢天谢地在这两年间这棵歪树依旧挺拔不屈。 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崖洞。 我顺着树干小心翼翼的攀移到洞前,半靠在岩壁上,探出血淋漓的手,将扎满腹腔的细枝一根根拔下。 真疼。 我酸涩难当,不明白何以心已死,还会去介意肉体疼不疼。 两年前,煦方背着我跨在这个岩洞中时,我已困倦到双目难睁。 他努力的拍着我的脸颊,摇晃我的身体,命我不准睡。 我稍稍清醒的抬起眸,险些又把他看成了宋郎生。 我猛然想起他的那句:她依旧会爱上我,不论何时、何地,不论她记不记得我们的过往。 煦方见我抖的那样厉害,急的不知所措:“你、你怎么了?哪儿难受?” 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我拥住了煦方。 或许天意如此,自古好梦难圆。 梦醒后,连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煦方也消失了。 那悠悠岁月,或喜或悲,荣耀苦痛,都是虚幻一场。 而世道轮回,辗转至今,我还是没能逃过那个人的预言。 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我记不记得我们的过往,我依旧还是爱上了他。 风离说的没有错。到头来我还是栽在一个‘情’字上。 洞外的树突地一晃。 把我的思绪从沉浸在往事中晃醒。 有人。是谁? 我本能的抬起眼帘。 一道模糊的红影出现在我模糊的视线中。 眼泪夺眶而出,然后,我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第四十二章 雨幕笼罩在京城的上空,噼噼啪啪的落在山林峭壁之上。 此情此景,令我不由想起不久前的某个雨夜里那一身浸透的红袍。 只不过,这世间会身着红袍从来就不止宋郎生一人。 国子监司业,从四品。 我警惕的注视着他,想要撑起身来,却被手心的伤口蹭的一下激灵。 我缩回手,问道:“聂大人怎么会在这儿?” 我不可置信,“你见我落崖,便也跟着跳下?” “我,”他顿了一顿,“只是,隐约记得这下头有棵攀岩树,”他将腰间匕首取下来,刃口被磨得七零八落,“就借着这支匕首滑着崖壁而下,待见到大树方才跃了下来。” 他蓦地抬起眼看我,道:“我,只不过是零星的一点印象,其他的,我什么也没有记起来。” 心底没由来的泛起一丝失落来,我也不知我在失落些什么,但想到眼前这个人不是煦方,而是聂然时,我竟又感到几分惧怕,百思不得其解深夜露重他怎么会出现在灵山“恰到好处”救我。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这才发觉腹部有鲜血缓缓渗出染湿了衣裳,凑近细看,果然有根细支扎入皮肉,却不知究竟有多长多深,才使得这小小创口流出这么多的血。 聂然伸手想要撩开我的外衫,我吓一跳,忙紧侧身避开,稍稍一动剧痛牵动全身,冷汗涔涔落下,“聂大人请自重。” 聂然一把握住我的肩,“若刺穿的是脾脏,再流一会儿血只怕连性命都难保,还拘泥什么小节!” 我被他满是怒气的神情慑到,“攸关性命也是我的性命,用不着你来担忧。聂大人莫不是连君臣之礼都分不清了么?” 聂然道:“既如此,臣唯有冒犯了,还请公主恕罪!” 言毕,他强行掀开我的衣摆,我想避,身后是石墙也避无可避,然后就在他除下我外衫之际,几件物什自衣襟内滑出,咕嘟滚落在地。 正是兵符以及卷轴。 聂然愣了,停下手,我不由叹了叹,闭上眼睛。 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不错,跳崖前所言俱是我存心诓骗风离的。我怎么可能把如此重要之物随手埋在山间,若是叫他寻找了,亦或是其他有心之人搜到了呢? 我不敢冒这个险。 所以才假作自尽,本为能顺利的携兵符脱身。 却不料,聂然出现了。 聂然拾起一枚兵符,微微蹙眉,然后看着我。 我不知何以还能笑,“看来,还是你们棋高一筹。这兵符和名册,终究还是落到了你们手上。” 聂然对上了我的目光,“你是想说,我和风离是一伙的?” 我反问,“你不要告诉我,今夜你出现在这儿,只是一个巧合。” 我不愿再听他的话,打断道:“够了!” 他见我这般,倒真收了声,“信也好,不信也罢,他日自有定论。”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只怕我根本挨不到那一天。” 聂然闻言僵了僵,没有继续说下去,洞内一时寂静,半天,他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话:“那个时候,你也是这样想的么?” 我疑惑的抬睫。 聂然的半张剪影晦暗不明,“彼时,你身中长箭,坠入深渊,遭河浪席卷而去,可曾想到还能走到今天?此刻又如何能知不能走下去?” 这话徒然令我有些恍惚。 脑海里,忽然晃现煦方如晨曦般的面容,记忆仿佛久远,当我还是那个会因失忆而无助而耍脾气的和风时,他就常常会对我说:“傻丫头,不走下去如何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 “不要用煦方的眼神来看我,也不要说那些煦方说过的话,”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你不是他。” 聂然一把将我拉近道:“我从没想要用任何人的眼神去看你,我想对你说的话,只是我想要说的而已,我对你做的,也只不过是我想要这样做而已!” 本以为聂然不会继续接我的话,不想他道:“若煦方不曾消失,你也就不用因为爱上宋郎生了是么?” 我无从作答,紧紧握着拳,掌心被指尖掐的生疼。 聂然的眸子燃起隐隐怒色,“所以哪怕到今时今日这步田地,你仍然惦记的还是宋郎生!你可知方才你见来人是我时的那副失望失落是何模样?你有没有想过方才若下来的人是宋郎生你早已死了!” 聂然握着我的肩膀越勒越紧,“公主,你莫不是疯了不成?” “我若是没疯又岂会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当落得如此下场?”我知道我的眼泪又在簌簌落下,“反正活不了几天了,倒不如死在他跟前让他称心如意岂非更好?” 远山沉沉,崖下灯海逐渐暗去,天地间俱是黑色。 腹中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我下意识按住伤处,眼前忽地苍白一片,几欲昏厥之际,聂然扶住了我说:“要是他未曾消失,此刻,也必以你性命安危为先。” 话毕,再不多言,一把将我摁倒,放平,干净利落撕开衣角伤口处。 聂然想要用强,又岂是我能够阻止的。 尽管我本意想说要是他能先弄晕我再替疗伤会不会比较不疼也不尴尬。 很显然聂然没有这种觉悟。 故而当他硬把带刺的树枝从我体内抽离时我是真的哭到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直待他撒了药粉在我肚子上裹了三五圈止住血后,我才上接不接下气的张开眼。 他的双眼却紧紧闭着。 静默须臾,重新拾起我的外衫将我罩住,慢慢的睁开眼。 然后,刚刚好的把目光放到我的脸上。 或许,是我哭花了脸,惹得他伸出手来想要拭净我的眼角。 可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指尖拂至眼前,却又生生顿住。 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可等了许久,都不见他说话。 我被他看的颇有些不自在,道:“不管怎么样,多谢你救我。” 他没有移开眼,“我欠公主一条命,当日若非你舍身挡箭,只怕今日我也无法站在此处。如今,便算是还了这人情。” 我摇了摇头,“当日我想救的那个本不是你,不必放在心上。” 聂然又不说话了,我看不懂他的神情,倦意再度侵袭,索性再闭上眼,忽听他道:“若我,把当年那个煦方替你找回来,你是不是就不会这样难过了?” 我心口忽地一窒。 他的眼底流动着复杂的光,深吸一口气,问:“我若说我是,你信么?”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我的心乱作一片,“我不知道。” 他却低声道: “我不是。” 我怔怔的看着他,“可那句话,只有我和煦方才知道。” 聂然先是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那些你和他之间的话,我并不知道。” “煦方,他在消失前,曾写过一封信。”聂然垂下眼睫,“写给我的。” 聂然静默了一瞬,似乎想回答我的问题,但又没有说出来。 可我仿佛一刹那全懂了。 “为何?” 此些曾如迷雾般的种种,霎时如经风而过,透出淡淡的薄光。 我乍然一惊。 聂然的陈述很是平淡。 可这所有所有都与我的想象南辕北辙。 我一直一直以为赵嫣然在发现心上人失去那段煦方的记忆后就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抹去,为的是要和他在一起。 有些事越用力越留不住,比如爱情。 可这样浅显的道理,嫣然知,我却不知。 我问:“后来呢?” “后来,我告诉嫣然她全想错了。我心中一直有她,和她成亲亦是我的心愿。那失忆时恋上的女子,只不过是移情别恋罢了。” 聂然叹道:“我欺骗了她。” 我心中一堵,“她信么?” “或许信,或许不信,却权当是真的了。” 此番想来,那之后种种,都不过是她配合着聂然演着戏,想要逼我离开。 我想起那在水波之中奋力揪住我让聂然救我的赵嫣然,还有前些日子在酒肆重逢时见我与宋郎生满眼祝福的赵嫣然。 相识不深,结缘不浅。 良久良久,我道:“嫣然,真是一个极好的女孩。平心而论,若换做我,未必愿意守住那封信。” 聂然道:“在你让巨流席卷而去后,我曾去寻嫣然让她把那封信给我看看,可她却说她已把那封信烧了。” 我一怔之下明白了。 那时,他们以为和风已死,又何必唤醒煦方徒增难过呢?倒不如断了这份念想,让那一切都随波逐流。 我道:“既然信已不在,煦方也回不来了,你又何必旧事重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瞳闪了一下,那神色太像煦方,我下意识别过头去,摇了摇头。 聂然不解,“为何?” 聂然问:“既如此,你却为何不愿他回来?” 我再度摇首道:“他回来了,又能改变些什么呢?有些事错过了想要回过头来,也只不过是在面目皆非前徒增忧伤罢了。” 聂然闻言僵了僵,“难道你就任凭他人摆布,甘于这一切的尘埃落定?” 我扯了扯嘴角,“我疲了,聂大人,我们不要再谈这些好么?” 我冷然截住他的话头:“我再说一遍,我疲了。” “我,”他亦骤然打断我的话,“今夜,确是为兵符而来。” “所以,他选择了宋郎生?” 聂然凝视着我道:“宋郎生乃是瑞王之子,瑞王在前朝享誉盛名,确是不二人之选。” 所以,他一早便知晓,知晓了与我有着那样深的国恨家仇么? 我咬住下唇,问:“那么,风离,又是谁?” 聂然道:“风离,是我爹的谋士。他究竟是何人,我爹亦未曾告诉过我,不过,风离满腹谋略,奇才异禀确是少见,这些年来有他献策,我爹方能在朝中鼎足而立。” 远山连绵,云雾缠绕。聂然平平问:“想与不想还有分别么?” 是啊,想与不想又有何分别? 从他选择了与夏阳侯合作开始,就注定与我为敌了。 我抬眼,死死看着聂然道:“难道不是么?他若当真有心谋反,风离既知瑞王密地所在,早就得到兵符号召千军万马了,何必拖延至今?” 聂然道:“那是因为风离他有自己的野心,他瞒骗了所有人!但这并不代表,宋郎生会为你着想!这世上本无永远的敌人,只要利益得当,未必不能形成一股强力。你可还记得数月前的运粮官轮爆炸一案?” 我身体晃了晃,几乎连坐也坐不稳,只听聂然问我:“神机营提督万翼,漕运总督齐之昱,皆曾在大理寺坐过冤狱,是谁替他们洗刷冤屈,公主可还记得?” 是大理寺卿宋郎生。 “公主又可曾怀疑过,何以公主落水,偏偏那么巧,宋郎生能公差归来及时救了你?” 除非他早就知晓。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宋郎生曾同我说过:“所谓持政者,计算利害多少,斟酌短长所宜,而持法者,不枉直,不漏恶。” 好一个,不枉直,不漏恶。 人生如此讽刺,孰能料想昨日之盾会成为明日之箭? 可连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也被摧毁了。 聂然沉静的看着我,“方才,你问我宋郎生究竟去了哪?其实,我亦知之不详,只晓他去见了我爹商讨最后要事。两年之期已到,你的记忆尽归,他又岂会在此等时节在你身边呢?要知道,风离的计策中最后一步,就是等待。” 我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颤了起来。 聂然没有再应我了。 我的心,像沉到一片汪洋墨海中,幽幽的抵达最深远最黑暗的地方。 这世上,竟还有一件比我最深爱之人想我死更令人可怕的事。 我自幼看尽权谋中的杀戮与背叛,人间本有遗憾,但总归有光明,谁人皆有苦痛,若能设身处地,献出真心,纵不能得偿所愿,总能换取回许真心。 为何,他要这般待我? 为何要在让我尝尽绝望之后,让我再感受到恨意? 山风刮起,几片树叶随风吹进,我缓缓道:“聂然,你能告诉我这么多,只怕,是不愿我死不瞑目罢。现在,该到了动手的时候了吧。” 我知道兵符既已到手,他没有留我在人世的理由了。 聂然仿佛没有听到我说话一般,低下头将散落的兵符与卷轴拾起,用布裹扎成结,放入我的手心,淡淡道:“待到天亮,臣送公主下山,公主伤势不轻,当直接进宫让太医院医治为上。” 我猛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 我凝视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你可知今日我回宫后,对你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聂然道:“臣知道。” 我摇了摇头,“你以为,你将真相告知与我我便能赦免你聂家之罪么?你以为你救了我我便能罔顾法令饶你一死么?” 聂然浅浅一笑,“我知道,公主不会。” 我蓦然抬高腔音,“那你为何要放我走?为何要将兵符还给我?为何还要把真相统统告诉我?!” “记得我方才问你的话么?我问公主,若我把煦方找回来,你会否就不难过了?”聂然面色如湖,“信已毁,我更无法将煦方找还给你,但我知道若此刻在公主身边的人是他,也必定会这样做的。” 我深深看着他,“但你不是他,你甚至害怕过变回他,如今,何以要去做煦方会做的事?” 天际微亮,转眼望去,云层之中渗出霞光万道,犹若琼楼仙宇,连绵不绝。 不愿,不愿什么,他却没有说完。 我一时无言以对,聂然重新披上官袍,微微眯起眼,极目远眺:“走吧,臣,送公主回宫。” 我随着他的目光俯瞰着这气象曙光,岂止是京城,无尽山河尽收眼底,几乎只手可握。 小时候,父皇曾同我说过,站在高处,心便会情不自禁装下浩瀚江山。 只不过,千万人中唯一人能登临绝巅。 而代价,就是将其余千万人踩在脚下。 我还曾不以为然。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章驸马是有出场的,但担忧太多信息量放在一章里大家觉得接受不来,索性就再开一章放满满的驸马~~也就是下章~~下章基本写完了~~~但是还要再修饰一下~~~就酱紫啦~~么么哒~~不要再问我男主是谁了男主肯定是驸马!!!!! 第四十三章 聂然毕竟没有食言,他将我平安的送入了皇城。 一到城门边便遇上了太子派出寻我的兵士,上了马车后,聂然亦蹬上一匹马,随同大队一路护我。 直到宫门前,他恭谨的在马车外同我施礼,说国子监授课的时辰已到,很遗憾不能陪同我进宫了。 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他是要回去收拾细软跑路的架势。 却还是应允了。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依这频率看也许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上一回为了陆陵君的案子昏迷了三日,所幸这回遍体鳞伤,只睡个小半天我就被自己疼醒了。 我清醒时见太子靠坐在床边,榻旁摆放着厚厚一叠奏折,而他手中也执着一本,怀中拢着暖手炉,耷着脑袋,正打着盹儿。 我心头一暖,忽然间有些想哭。 好多回从危难边缘醒来,陪伴在我身侧的,总是这个太子弟弟。 其实他从小就因身体荏弱而被忽视,在众多兄弟姐妹中,他既不聪明更不算机灵,打从我记事起,他就喜欢黏着我跟在我身后跑,那么小,那么笨,身体还很糟糕,不是天寒地冻时节也总抱着个暖炉。 后来长大了,阴差阳错的被送上储君这个位置,以为能够成熟起来,结果依旧喜欢对我耍赖,每看到他一回,都恨不得掐他一通才解气。 可如今,这世上待我不离不弃之人,也只有他了。 却不知,又能见上他多少回。 我这般想着,看着,只看得眼中模糊成雾,雾化成水,然后在滑落时看到太子弟弟睁开眼,静静的望着我。 他没有如往常一般发着脾气数落着我的不是,更未以打趣转移我的注意力安抚我的情绪,屋中烛火昏黄跳动,我回视着他,看着他瞳色由浅转浓。 不知为何,我竟被太子弟弟这静谧的眼神瞅得有些紧张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开口道:“皇姐,从今往后,不要再去承担那些本该是我要承担的事了。” “是,我是太子。但皇姐你,却总忘了我是太子,才会一次又一次的让自己陷入险境。”他沉声道,“我绝对,绝对不会再让皇姐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了。” 我心一惊,然后太子的嘴唇开开合合道: “皇姐若便这般去了,可曾想过我的心情?”太子深深望着我,不笑不怒,“自此刻起,不管皇姐说什么,景宴,必要救你性命!” 他的话中隐隐透着一种豁出去的意味,我太过清楚这忘魂散的厉害,当年煦方中毒时青姑救他情形乃我亲眼所见,青姑曾道,除非下毒之人肯说出配药秘方,否则希望渺茫,而时至今日,若还奢求活命,唯有听任下毒之人的摆布。 我一时间顾不得问他从何得知这些,忍不住一捶床板斥道:“你是我大庆的储君,是未来的天子!若为这等小事便废了国本,如何对得起父皇对你的寄托与厚望!” 太子道:“监国公主就是用来巩固朝局的牺牲品么?你以为你事必躬亲舍己为人便是为我好,为父皇好么?你可知两年前,父皇是为何大病卧床?是因为你!是因为他得知你坠崖身亡,悲痛难忍才令旧疾复发,自此一倒不起的!” 我的呼吸,一时之间停滞了。 我居然从不知情! 我慢慢闭上了眼睛。由着自己的心沉入更黑暗的深渊中,然后蔓延,侵蚀。 “皇姐?”太子小心翼翼的开口。 我仰着头,望着窗外星空,静默许久,道:“我想去看看父皇。” 宫灯如昼,烛火摇曳,燃得正旺。 父皇依旧沉睡不醒。 我趴坐在他的床边,安安静静的瞧着他,这才发觉父皇的脸上不知自何时起又多出这么多皱纹,原来一动不动的卧床昏迷,岁月仍然会无情的在天子的面孔上刻上痕迹啊。 父皇一身戎马,驰骋沙场,年轻时的丰神英姿不知令多少绝色佳人倾倒,小时候最喜欢便是偷偷躲在角落看父皇上朝,那凛凛威严浑然天成,每每想到这帝王是我父亲,便不由沾沾窃喜。 父皇自小便极是偏宠我。 第一次学写字,第一次学骑马,甚至第一次学射箭,他都是我第一个“先生”。 大哥萧景岚曾羡慕的同我道:“小妹,父皇是天下臣民的父皇,却给了你寻常人家最平实的父爱。” 此番回想,当真是造化弄人。 父皇病恙连太子弟弟都知晓,而那时的我却还沉浸在挽回宋郎生的世界里不可自拔。 若非我无法抛却执念,又岂会在那灵山之上被人喂入毒药,决绝自尽? 若父皇康健仍能主持朝事,那些藏于暗处的阴谋算计又岂会轻易得逞? 冥冥之中自有主宰,若诸事皆因我而起,因情而起,那么临走前,也当我亲手斩断情义,恢复到最初的安宁。 我再度睁眼时,心已然平息下来,恰逢清风拂动床帐,沁凉入体。 出了父皇寝宫,我信步走向太子的书房,远远望见几位官员匆匆离去,稍一思付,便踏入书房之中,果不其然,太子仍在挑灯批阅奏折。 他身边的成公公同我鞠了一礼,“公主殿下。” 我点了点头,成公公示意贴身宫女退下,他亦知趣的走出房,安上门。 我淡淡一笑,“见过父皇后,一团麻捋平顺了,心底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是聂然告之你秘地之所在么?”我打断问。 太子微微颔首。 “他还算是言而有信。”我低下头,望见太子桌上摆着的几道兵符,那是我带回来的,想来太子已然仔细研究了一番,是留是毁,他心中应也有了计较,“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聂赵两家的联姻是你阻止的?”我呆住,“你是如何阻止的?” 太子被我问住,静默良久,轻声道:“我同赵首辅提说,要娶他的女儿为妃。” 我心中一惊,重重放下茶盏,“你说什么?你要娶赵嫣然?” “赵庚年之所以会与聂家合作,不正是怕我登基后削弱他的家族势力么?同样是联姻,名正言顺的当上未来的国舅,你说他会选择谁?” 我站起身来,盯着他道:“婚姻岂可儿戏?赵嫣然喜欢的人是聂然,你娶一个不喜欢的你的人,又岂会有幸福可言?” “皇姐,你嫁了你喜欢的人,又过了几天安宁日子?全天下的人都去选择自己心仪之人,唯独皇家的人不能,这个道理,怎么到了今日,你还不明白?” 太子的声音像一把利剑,戳于我的心头,我低下头去,问,“赵首辅,同意了么?” “他应允了,但以父皇病重为由拖延时日,他在静观其变,且看我与聂光究竟谁的胜算更大一些。”太子道:“不过过了今夜,他应当会下定决心。” “此话何解?” “聂光既然选择了光复前朝之路,就势必要推选前朝皇储为帝,此人既是宋郎生,又岂会甘心当一个傀儡皇帝?这其中的端倪连你我都能瞧得出,赵庚年会看不到?”太子看向我,“有赵首辅与李国舅这两股势力的鼎力相助,整个内阁便握在我们的手中,如此,我们便多了几分胜算,不是么?” 我并未说是。 若当下还有哪个兄弟叔伯意图夺位,太子的确是稳操胜券。 可是旧朝势力意图谋反,又岂是那么容易应对之事? 聂然却说,神机营提督万翼,漕运总督齐之昱皆已为宋郎生招揽。 神机营是京城禁卫军三大营之一,专掌火器兵炮,担负“内卫京师,外备征战“之重任,而漕运则是顺着黄河流域将军粮运往关中。要是左膀右臂将炮头掉转直击皇城,那么叛军极有可能会利用这个疏漏直捣皇城。 兵听命于将,将听命于君,君才能称之为帝。 聂光麾下有四名久经沙场的大将,更有风离这个阴险诡谲的谋士,还有一个在我与太子身边多年通晓所有的宋郎生。 可太子呢?京中兵权尚不能尽握手中,我又命不久矣,耗不起,等不及。如何能打赢这一场仗? 我起身推开窗,遥望月上中天,夜风呼啸。 门外传来卫公公的声音:“禀太子,刚接获津门驿站飞鸽传信。” 太子赶忙道:“进来。” 我回头时,太子已然拆开木管将锦条阅览一遍,他微微皱起眉头,犹豫的望了我一眼,将锦条纳入袖中。我问:“怎么了?” 他道:“皇姐,昨日申时,驸,哦不,宋郎生在驿站出现过。” 我心中一震,他,出现了? 这么久以来,他的销声匿迹不正是为了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么?这等关节突如其来的现身又是为何? 太子语气仍冰凉如铁:“皇姐,需要即刻下令禁卫军追捕宋郎生!擒贼先擒王,若宋郎生落网,聂光这个反,倒也不那么容易造!” 我沉默不语。 太子道:“皇姐!当下可不是该重色的时候啊!” 我斜睨了他一眼,“我是如此不识分寸之人么?” 太子呆呆道:“难道不是?”扭头问成公公,“铁忠,你说呢?” 成公公一脸被呛到的表情,咳了咳,望天不答。 我扯了扯嘴角想要做出一个无语的表情,眼中却是一糊。 “陶渊已将明鉴司令牌交予我了,他说,这一回有人混入影卫中加害于你,他责无旁贷,愿听凭处令。”太子轻声说:“纪南悠的遗体会好好安葬的,皇姐莫要过于伤心了。” 知道父皇将明鉴司之权交给我管,知道明鉴司副主事一直是我的影卫。 我抬眼看着太子,不知何时起,我这皇弟的脸上早已褪去稚气,棱角分明,那平静的目中仿佛蕴含着坚韧的力量。 屋外夜风俞大,树叶被刮的沙沙作响。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若现在出兵追捕宋郎生,师出何名?他宋大人可是公正严明的大理寺卿啊。莫要说太子的调兵越过内阁会令赵阁老不满,只怕都指挥使司早有聂光的眼线,打草惊蛇反倒不利。” 太子反问:“那就任由他与聂光密谋勾结,伺机谋反?” 我沉吟片刻,问他:“我有一个一箭三雕的法子,你想不想听?” 再回到公主府,已是一日后了。 这天气甚好,惠风和畅,府中百花馥郁,修竹青翠,美不胜收。 闲来无事,我多抵会在水榭那处静坐,有时看着一湾水,一缕丝,一晕光,都会久久回味。 我坐着不动自然不是因为我懒,而是因为我走多了,甚至会感到疲累。 剧毒令我寝食难安,每到深夜我都心痛如绞,便是吐上几口血亦是稀疏平常。 周文瑜说我大限将至,痛楚将会与日俱增。 他只能开一些缓解痛楚的药让我服下,甚至建议我不妨试试他新研制名为“梦归西”的毒药,能够在美梦中舒舒服服的归西。 我断然拒绝了。顺便吩咐福伯交代厨房不要给周文瑜准备晚饭吃。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怕死。 我一叹再叹。 这时,身旁奉茶的侍女梦蝶忍不住开口道:“公主,这已是您叹了第七十七次了。” 我望着天空,道:“本公主只是感慨‘人生苦短,该珍惜时且珍惜’这种奥妙的道理罢了。” 梦蝶茫然脸:“?” 我摇首,淡然问:“小蝶,假若你能预知来年某日自己会被山林中的毒蛇咬死,你当如何?” 是否会好好珍惜眼前,在有限的日子里体会这万千世界,并好好对待身边爱你的人? 梦蝶眨眼:“就不登山了啊。” 我扶了扶额,“罢了,你又岂会明晓本公主的内心?时光荏苒犹如白驹过隙,有时于你们而言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于本公主而言便如昙花一现弹指之间,或许你仍会期待来日方长,而本公主只能恋眷朝夕,这样说,你可明白?” 梦蝶点了点头:“不明白。” 全府上下都不知我命不久矣,他们权当我因相思驸马而患病。 乃至柳伯在我用膳时一边替我舀汤一边劝道:“公主应当多吃一些,养好身子,否则驸马爷回来可要怪罪老奴的不是了。” 我嚼着肉,“我会好好吃的,这样才有精神等驸马回来呀。” 柳伯欣慰之至,转头又命人吩咐膳房晚膳多添些好菜,他当然没有发觉我低着头,是因为不敢让他看到我模糊的眼眶。 回到寝屋中,我让梦蝶她们帮我换上一身翠烟衫,飘飘逸逸的转了两圈,问她们本公主是否悠雅出尘美目盼兮。 几个侍女掩嘴笑了一阵,我坐在摆放木琴的几案边,信手拨弦,抚起琴来。 其实很久以前,房里的这楠木琴便如同摆设,我甚少弹,宋郎生也不碰。 直到后来我们在陈家村互诉衷肠,再回到这府邸中,我卧病在床,他为我抚了一次琴曲。 虽然他的琴艺平平,那首简单的曲子也弹不流畅,但于我而言,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他奏完那曲回过头来,见我咧嘴笑个不停,涨红着脸,哼了一声说:“我都说我不擅音律了。” 那时,我想告诉他的是,我笑,是因为太喜悦太幸福了。 而如今我也试着抚起那首简单的乐曲,自己听着自己的奏乐,忍不住感慨,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没有最不擅长音律的人只有更糟的。 几个贴身侍女听了一会儿曲,都有些站不住的架势,我挥了挥手想让她们退下,话未说完她们一溜烟便跑了。只留下个小梦蝶,见她犹犹豫豫,我轻声道:“小蝶,你去后园采一些海棠花来吧,晚上本公主想洗花瓣澡。” 她顿时眉开眼笑,“好。”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梦蝶年少单纯,自然没能发觉我这是故意支开她。 她关上房门没过一会儿,寝榻上的床板忽然被人给掀开,我抚琴的手未停,头也未回,只问道:“都准备好了么?” “万事俱备,公主,此地不宜久留。” 我回身时望见了两个人。 一个是太子身边的成铁忠成公公,一个是一名衣着发饰同我一模一样的女子。 那女子身形与我差不离,只是脸上疤痕无数,已瞧不清她本来的样貌。 我从桌案前站了起来时她忙跪拜下来。 我心底一黯。 我让太子帮我随便寻一个死囚来替我死,不想,这还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她微微点了点头。 我叹了叹,看向成公公,问:“她所犯何罪?” 成公公言简意赅道:“谋杀夫婿,原定下个月斩刑。” 我心中一凉,又问她:“你年纪轻轻为何下得了如此毒手?” 那女孩肩膀不可察觉的一抖,静默须臾,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说:“只求殿下打点好民女的闺女,民女愿为殿下赴死。” 我终究没有再问她什么。 只是在跨入暗道前,回头看着她安安静静的坐在几案前的身影,听她转轴拨弦,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生平痛离恨。 世事几回遂人意。 苦尽待甘甘不来。 长阶蜿蜒,暗道出口处,是公主府的观景高阁。 这暗道在建公主府的时候就顺道挖了,父皇说,若有危难,我可以借秘道逃脱。 谁能想到逃生秘道竟会藏于公主卧榻之下? 成公公回过头,“公主?” “没什么。”我随他登上楼阁高处,推开窗,整个公主府的景致尽收眼底,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尤其正对着的寝宫一览无遗,隐隐约约间还能听到凄凄琴音。 成公公问:“公主,可以动手了么?” 我怔怔的看着寝宫外的荷塘,想起新婚时我强拖着宋郎生躺在那荷塘边的草坪上看星星,又想起了失忆归来的某个夜里宋郎生拉着我缅怀过去,那些过去历历在目,我忍不住道:“想再最后看一看。” 再不看,就看不到了。 昨夜太子问我:“什么一箭双雕的法子?皇姐不妨说说。” 我淡淡道:“那就是,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自己的府邸之中,被火药炸死。” 太子惊的连怀里的暖炉都扔到地上了,“皇姐!你,你在说什么胡话?” “太子,现今整个京都的火药归谁管?” 太子道:“神机营。” “若是公主府出了事,第一个要查办的,是谁?” “正是嫁祸。” “太子怎么就忘了,前朝君锦之的密道中,就有火药。” “依大庆律,坊间不得私运私藏硫黄、硝石等火药兵炮,若查明火药非出自神机营,那么,京禁卫守城门军与漕运免不了干系了,不是么?” “皇姐的意思是趁此机会将神机营与漕运换上我们的人?” “你说呢?” “能够在公主府布下火药、又恰恰在事发前了无踪影的最大嫌疑人,你说,还能有谁?” 窗外的风扬起红白花瓣,飘荡在空中打着旋儿。 此刻府邸的侍卫井然有序的缓步巡视,侍女们亦在忙碌中来来往往,成公公出声提醒我:“再迟只怕会被人察觉。” 我阖上双眼,背过身去。 成公公安上窗,伸手入怀掏出竹哨,轻声吹出鸟鸣声。 伴随着一股炙热的气浪透过袭入楼内,成公公飞快扶着我退出几步,观景阁的窗门被碎木石屑溅出噼噼啪啪的冲撞声,巨响震得人耳根嗡嗡长鸣,几乎睁不开眼。 不知静了多久,一个侍女的尖叫声打破了死寂,继而整个府邸都陷入了仓皇的惊恐之中。 我这才回过神来,迫不及待的开启窗缝,滚滚浓烟腾空而起,视线被烟火阻隔,空气中夹杂着硝石的味道。 混乱中四面八方的传来凄厉的惨叫声,那声嚣场面只听得我心底冰凉,手一抖,差些就要将整扇窗户推开看个究竟,成公公忙制止住我的动作,压着嗓音道:“现下府中的侍卫必打起十二分戒备严密盘查,若是露出马脚让人发觉公主在此,可就功亏一篑。” 哀嚎与呻吟声此起彼伏,透过窗缝一眼便望见有侍女倒地不起,手臂与腿间鲜血泊泊而出。我冷汗涔涔,尽管方才下令点火之际已瞧准府内诸人俱在安全方位之内,但点燃火药又岂会料不到此时伤及无辜的局面? 追根究底,是唯恐事先遣散众人会遭人怀疑,唯有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为大局有所牺牲在所难免。 重重的痛意涌上心头,我揪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努力让自己平息下来。 诚然这些年在朝中翻云覆雨,未必双手滴血不沾,只是亲眼所见终究是愧疚难当,恨不得自己即刻毒发身亡才好。 成公公移至另一扇窗前往外望了一会儿,凝神道:“有几人受伤,看去应无性命之虞,公主切莫忧心。” 剧烈的骚乱不绝于耳,忽有侍女尖声哭叫:“公、公主在里面!公主在里面!” 这些侍女们的哭腔中气十足,应当没有伤及什么五脏六腑。 我稍稍舒了一口气,这一舒,竟是有些站立不稳,双手直撑着窗台。 塌陷的寝宫燃起火光,惊的数人面无血色,一时间全府上下失去主心骨,不知该如何是好。柳伯在战栗中命所有人去盛水救人,众人慌慌张张,那架势与其说是拼了命卯足了劲,不如说是已然绝然灰心。 毕竟,这炸药威力迅猛,连远远廊道上的几个侍女都受了伤,遑论是身在屋中的“我”。 谁也不敢想象,襄仪公主死在自己府邸之中,将要掀起一场何样的波澜。 我暗叹一声,望向天空,只觉得乌云压顶,山雨欲来。 成公公提醒道:“公主,该是时候撤离此处。 我自然明白耽搁不得,方一转头,忽听得远处传来马蹄声近到府前,继而一声悲嘶长鸣,显然是策马之人猛力勒紧缰绳所致。 来者何人? 第四十四章 这声音犹自噩梦般而来,我的心似被什么狠狠揪住,几乎虚脱踉跄,身旁的成公公眼疾手快扶住我,总算没有发出动静,我却听到自己狂烈的心跳。 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因余烟未散还是泪雾涌出,直待一身蓝影风尘仆仆步入园中,一切再度变得清晰起来,那人面容俊秀至极,鬓若刀裁,饶是此等时刻,顾盼间依旧叫人移不开视线。 “公主如何?” “滚!”宋郎生反手一掌推开几大侍卫,其力道之大势如破竹,一时令人阻拦不及,眼看着便要冲入其中,这时有人忽然高声道:“是公主!是公主!” 我心头一咯噔,本还当是有人察觉到我们,再循声望去,却见梦蝶伸手指着书房方向,那烈焰烟雾之中依稀有一道青影,定睛一瞧,确见一个身着翠衫的女子气若游丝的探出手来,后半身被梁柱所压,但听梦蝶哭叫道:“是公主!公主她还活着!” 我与成公公面面相觑,这府邸都炸成这副模样了,那“替身”又岂还有活命的道理?再往深处想,多半是那姑娘死到临头忽然又怕了起来想要逃走,不料迟了一步,虽未被火药炸个粉身碎一骨,却被瓦砖梁柱砸个正着。 翻卷的火焰阻断了去路,试图泼水救火的人才一靠近就被火舌逼的连连倒退,叫烟熏的连眼睛也睁不开。 宋郎生,一直在等待一个契机能够冠冕堂皇的回京搅乱朝局。 是不是此时,伪装成在奋力救出公主的他,心中正当窃喜,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是不是等到“公主”身亡,他就会与所有人一齐哀声痛哭,装成是悲痛万分的样子,心中盘算着下一个天衣无缝的计策? 我大惊之下再顾不得其他,窗门推开时竟望见了宋郎生径直冲入火圈的背影,如同一道闪电,任凭熊熊烈火燃上了他的身! 那一声叫唤似一刃锋利的剑,直直刺入我的心头。 宋郎生喷出一口鲜血,却仍未松开她的手,他努力挪动压在她身上的巨石,想要把她救出来。 他会死的。 他就要死了! “轰!” 地面,莫名的颤了一颤。 随着这一声巨大的声响,所有的所有轰然塌陷,连烈火都为之一黯。 这时,天空的霹雳像是听懂了土地的嘶吼,乌云密布,一刹那雨点连成了线,哗的一声,雨就像塌了天铺天盖地倾泻下来。 暴雨似流水般滚滚而来,熄灭了大火,不停的浇落在所有人的身上。 方才地动塌陷,不知是因火药触引,还是遭遇地震,幸好只是那么一晃,大多数人安然无恙,可那个“襄仪公主”,却彻彻底底的陷入地底之中,再也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了。 宋郎生屈膝跪坐在废墟之上,半个人都陷在泥沙之中。 风雨吹人睁不开眼,而他却呆呆的低头看着,仿若“襄仪公主”还在他的跟前一般的看着。 我从未见宋郎生有过这样茫然的神情。 周围的人都在哭,为“我”而哭,有人痛哭失声,有人喃喃不绝,只有他岿然不动。 他身上被烧伤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而他浑然未觉,像是不曾经历过灼骨之痛,身躯连晃都没有晃过。 他极慢极慢的抬起头,看着天,眼中尽是空洞无物。 就在所有人以为驸马爷会因为痛失公主而仰天哭哮时,他忽然俯下身,开始用手挖起瓦砾沙土来。 宋郎生却反手狠狠推开他,眼中渐起怒意,“公主还活着!公主还在等我们救她!” 侍卫们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哪怕知道“公主”绝无生还的希望,仍不得不冒着大雨,在焦黑的灰烬中刨开石土。 风卷雨,雨裹人,我怔怔的看着他,这一刻,像是失去了一切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只能呆呆的看着他。 “阿棠。” 我听他哑声唤道。 “阿棠。” 他的双手被割破,染满了鲜血,仍未停下动作。 他垂着睫,眼底的情绪都被这倾盆大雨所覆盖,那张秀雅无双的脸上沾满沙土泥水,什么神情都看不出来。 但为何我却感觉到,他在哭。 “阿棠!” 前一刻刚挪开的泥石,下一刻又被雨水冲了回去。 我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方才若不是天降大雨,他已经死了!” 我慢慢推后,奔至观景阁另一面的窗前,推开,不知数目多少的士兵军阵整齐的将大半个府邸层层围住,冷冷长弓,蓄势待发。 府中所有人都被这阵仗吓呆了,连原本忙着一起挖土的侍卫们也停了下来,不知所措的看着那些士兵,蹲也不是,站也不是。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唯独宋郎生依旧专注的埋头挖土,对四周所有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天地间,仿佛只剩一件事,只有他一个人。 然而,一个声音高声响起:“让开!” 所有军士闻言如潮水般分开两边,让出一条道来,动作整齐,毫不拖泥带水。 一人身着铠甲,自人群中鱼贯而入,气势汹汹的朝宋郎生的方向走去,然后寒光一闪,抽出腰间长刀,刀鞘直指宋郎生,声音浑厚而有力:“叛贼宋郎生,勾结前朝余孽谋害公主,还不束手就擒!” 我这才看清,这个人,是亲军都尉府的总统领,贺平昭。 话未说完,一支利箭凶猛的从箭阵中掠向宋郎生,宋郎生侧身一避,“夺”的一声,射入倾倒的木柱之上。 贺平昭回头怒道:“谁放的箭!” 一个士兵颤抖的跪下,表明他是因为太过紧张所以一时手滑。 宋郎生缓缓的偏过头,无视了指着自己的刀锋,睨向贺平昭。 我一时看不明白,贺平昭究竟看到了什么会如此失态。 直待宋郎生用嘶哑问:“为何不救公主?” 那声音悲戚的不像是他自己发出的声音:“贺将军,公主还在等我们救她,你为何无动于衷?” “公主没有死!”宋郎生反手抽出腰间的长剑,当当几声,堪堪斩开了贺平昭的刀,目呲欲裂,“公主不会就这样死的!她还活着,她还活着!你们这么多人,为何不搬开这些沙石去救她!” 贺平昭连连倒退数步,一时间傻了眼,居然连话也接不上。眼前这个浑身湿透沾满泥沙的狼狈之人,哪还像是那个风华无双的大庆第一驸马大理寺卿宋郎生? 我甚至连继续看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了,转眸看向成公公,问道:“为什么,亲军都尉府的人,会出现在公主府?” 成公公张了张口,却什么也答不上来,我不怒反笑,“不如成公公告诉本宫,现天底下,除了太子外,谁还敢下令兵马围堵我襄仪公主的府邸!” “为了我?”我心中一悸,“今日之计不是为了铲除神机营总督万翼么?” 成公公登时垂下头。 “心软?宋郎生的那封飞鸽传书里究竟说了什么会让太子认定本宫必定心软?” 我咬唇,哽咽道:“可挖陷阱让我跳下去的是太子!” 说完这句话我怫然起身,欲要跨出门去,却见成公公以头磕地,忽道:“公主不要忘了当年给公主下毒之人是驸马!” 短短一句话,犹如霹雳回响在阁内。 “公主,纵使驸马爷对公主动了真情,都改变不了他前朝皇嗣的身份,更改变不了他曾经加害公主的罪孽!”成公公将头埋于地上,“公主若是一时心软原谅了他,那对太子、对皇上、对大庆都会是后患无穷的啊公主。” 窗外传来兵刃相接之声。 “公主!” 我深吸一口气,“太子可真是我的好弟弟,呵,你也真是一个忠心的好奴才。” 成公公最究还是没敢强行阻拦住我。 在得知飞鸽传书之人是宋郎生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处于极为混乱的状态,恨不得立刻跳出观景阁去见他。 我想亲自问一问他,问他当年为何要害我,问他如今是否后悔了。 不,比起这些更为重要的是,我想立刻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看到我还活着。 宋郎生与贺平昭已动起武来。 贺平昭是大庆最为年轻有为的常胜将军,他的力气武力在整个皇城乃至整个军营都是数一数二之辈,他既奉了太子之命,绝不可能会对宋郎生心慈手软。 宋郎生纵使武功不弱,可他受了重伤又耗尽心力,如何能是贺平昭的对手? 我跌跌撞撞的奔出观景阁朝外奔去。 这一段路原本就短,可我却觉得太过漫长,漫长到一分一毫都等不及了。 直待穿过人群,听到宋郎生用近乎崩溃的语气嘶声在喊:“为何要阻我救公主!” 那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竟惊人的斩飞了贺平昭的战刀! 下一刻,他冲到了贺平昭的面前,就要刺破的喉咙! “住手!” 我下意识喊道。 剑刃就在快要触到贺平昭的颈脉时停了下来。 贺平昭见宋郎生执剑而不动,连连倒退数步,再度捡起刀,回指向他。 所有人都像是见鬼一般倒吸一口凉气。 而宋郎生整个人都像是在这一刻静止了一般,一动不动,僵在原地。 他听到我的声音,脸上的表情又像是惶恐又像是畏惧更多的却是不可置信。 然后,他犹豫了片刻,慢慢的转头。 然后,我一步、两步的走近。 直到那张令我魂牵梦绕又恨之入骨的面孔,呈现在我的面前。 宋郎生身形晃了晃,面上浮现难以抑制的震惊,他怔怔的看着我,“阿棠?阿棠?是你么?” 一股辛酸的感觉从我的心头散开溢出来,眼前一阵模糊,我轻声道:“是我。” “你还活着?”他迈出腿,想要上前却又不敢上前,仿佛走出一步就要梦碎一般,“没有骗我?” 话未说完,整个身体被一双手重重的拥入怀中,像是用尽了浑身的气力一般,浸透的衣裳冰凉刺骨,躯体却又如一团火焰,几乎快要随他一同燃为灰烬。我听到他的每一个字都在颤抖:“阿棠,阿棠,阿棠。” 雨已停,可我脖中凉意绵绵不断滑入,我这才惊觉,那是他的泪。 他居然,会为我流这样多的眼泪。 他居然,这样的在乎我。 从未有过的喜悦掺杂着剧烈的痛苦,如惊涛骇浪强烈撞在我的心底,抬头望着宋郎生的双眸,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意,我几乎无法言语,正是这时,贺平昭朝他怒吼道:“叛贼宋郎生,胆敢挟持公主殿下!” 我正想让贺平昭退下,却听贺平昭对我道:“公主不必害怕,此处已被亲军都尉府团团围住,京门羽林军亦会牢牢死守,宋郎生便是插翅也难飞。” 我心头一跳,羽林军素来由我掌控,贺平昭这番话的意思,岂不是暗指这一切皆是受我之命? 贺平昭打断道:“宋郎生,你这个前朝余孽,企图勾结叛贼谋反作乱,若不是公主洞悉先机,今日早就命丧黄泉了!要是公主方才立即现身,你又岂会自投罗网!” 我这才终于领会到我那太子弟弟的劳苦用心。 莫要说今日确是由我布局下套除掉万翼,那本就是因万翼是宋郎生的人。 宋郎生只要细想,想到我与方才那“死去的襄仪公主”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再看一看这安然无恙的我与此时周围千百名手持长弓的将士,他自然会明白发生了什么。 而我,甚至没有立场去为自己辩解一句:不,都是太子弟弟所为,与我无关。 因为哪怕是此刻,哪怕是我的心不由自主的想要接近他,理智都无法让我信他。 太子让贺平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宣告宋郎生的身份,不仅阻绝了一个我给宋郎生解释的机会,更斩断了一个宋郎生给我解释的机会。 因为于太子而言,不,于整个萧家江山而言,宋郎生乃前朝皇嗣,单凭这一点,就必须斩草除根。至于他是有心谋反还是无心遭人利用,又有什么分别? 我望着此时看去茫然的宋郎生,想到自己那日在邀月楼初初得知他是瑞王之子时的反应,是那么惊慌失措,那么无能为力。 为何要惊慌?为何要绝望? 为何会被风离所利用,去窥探前朝瑞王的密地之所? 萧其棠啊萧其棠,你想凭一己之力毁掉所有驸马可能会造反的力量,岂非心底深处,一直都从未真正信任过驸马么? 你怪太子处处算计你,却不愿意承认,他只是替你做了你原本就会做的事。 我强抑住就要涌上胸腔的血气,挣开宋郎生的怀抱,自嘲的笑了笑,一步步往后退开,宋郎生下意识的伸出手来,却没有拉住我,他见我退到了贺平昭的跟前,眼神中的迷茫之色一点一点散去,逐渐恢复清明,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贺将军所言并无不是之处,”我道:“前朝瑞王之子,说的,难道不是你么?” 我想到他方才救我那决绝的样子,心中一痛,别过头去,宋郎生的语气很轻,可是每个字却血淋淋的满是怒意:“是不是,看我那般为你,你还在想着是真情还是假意?” “真情?”我反问,“宋郎生但凡你对我有一丝真情,两年前又怎么可以逼我喂入忘魂散?!” 宋郎生浑身颤了颤,“你,你想起来了?” 我点头,再度直视他的眼,“是,我想起来了,我全部都想起来了!我想起你对风离说的‘她依旧会爱上我’,是那么自信满满,那样云淡风轻!” 天边的云层层翻滚,带着墨色,晕染在他的脸上。 宋郎生没有避开我的目光,悲喜难辨的回望着我,问:“上月我临走前让柳伯交予你的信,你看过了么?” “那封信写着‘盼你不论记起何事,都能信我如初’!”宋郎生颤声打断我的话,“我叫你要信我,我希望你相信我一切等我回来!你根本什么都不需要去做,只要等我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我想起了那个夜里,我在得知自己中了必死之毒后捧着他的信哭了的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忍不住伸手指了指他,“等你回来?我失忆了整整两年!这两年我经历了那么多,从鬼门关中爬出来那么多次可是结果呢!”我又指了指我自己,“结果每一次危难之际,你在哪里?你不知去向消失的无影无踪!你让我如何信你?你叫我如何信你!” “既然你不信我,又一心想杀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宋郎生张开双臂,闭上眼,“动手吧。” 我知道宋郎生是在置气,他每次赌气的时候都是这样,不解释,不辩白,反倒要将我气的脑袋冒青烟。 令让我料想不到的是,贺平昭比我还要生气。他大抵是方才气势如虹的和宋郎生磨了半天功夫还不见其降,早已怀恨在心,不待我多说半句,贺平昭已如孤鸿掠影,点足间手中的刀已斩向宋郎生。 我下意识想要扑身上去挡住,刹那间,寒芒一闪,刀起刀落,喷出一蓬血雨! 然而流血之人,并非宋郎生。 也不是我。 就在方才电光闪石的瞬间,有一个人挺身而出,用后背生生替宋郎生挨了那一刀! 那人闷哼一声,慢慢的从宋郎生的肩头滑了下去。 采蜜。 那个早已被我遗忘到九霄云外的人,就这样突如其来的出现,救了宋郎生。 贺平昭见自己一刀落下伤了一个女人,大惊失色,没有再落第二刀。 我彻底呆住。 那封信,正是当时在酒楼丢掉的父皇密函。 断断续续,极力压抑的哽咽,我望着哭的梨花带雨的采蜜,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魑魅魍魉。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宋郎生用他那双赤红的眼望着我。 我不知所措的退后一步。 宋郎生却将信纸用力扔到我的身上,“那你解释看看,这封信,是怎么一回事,是伪造的么?”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的接近我,为的就是除掉我与我的家人?”宋郎生缓缓站起身来,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所以几年后你发现我还没死,与我成婚,为的就是利用我揪出更多的前朝‘叛党’?” 原来被自己最深爱的人误解竟是这样的撕心裂肺的痛。 我怔怔的站在那儿,只觉得我的身边霎时之间,再也没有一个人了。 那年少时最初的爱慕,那多年来苦苦的等待,还有重逢时甜蜜与辛酸的眷恋,都因为他的一句“处心积虑”化作一场虚空。 宋郎生张口,每一个字都像浸满了鲜血,“你不是素来伶牙俐齿的么?你若是问心无愧,有什么不能解释的?!” “是!”我再也按捺不住满腔的悲与恨,“我是从七年前就处心积虑的接近你,调查你,然后派千军万马逼死你的爹你的娘还有你的采蜜!后来与你成婚,对你所有的好也都是虚情假意!为的就是利用你挖出你爹藏有的前朝秘库!如今你都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宋郎生的声音一下子盖过了我:“我从没有想过,你是如此蛇蝎心肠!” 心脏的钝痛蔓延至四肢八骸,痛得恨不得就这样死去。 或许,当真是我大限将至。 那股被我强压的血气再度涌了上来,我生生将口中的血咽回至腹腔之中,一字一句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宋郎生突兀的笑了起来,“萧其棠,我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你之事,哪怕是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为了你,我也放下了仇恨,一直以来,是你不相信我罢了。” “放下仇恨?喂我服下忘魂散便是你放下仇恨的方式么?” 宋郎生低声道:“你说我下毒,可你有否想过,当日你所服下的可是入口即化之药,而忘魂散又是何种成分所制?” 凉凉一语,令我重重一震。 他一下一下喘着气,几次欲要启唇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在场的所有人都那样看着他,看着我,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声响。 第四十五章 天上的云逐渐飘散,夕阳西斜,天光反倒更甚。 我估摸着我死了之后宋郎生总会知道真相,知道我是带着何种的痛楚与冤屈含恨而终,如此,在他余生之中或许心中都会为我留一片天地。 这般想着我憋了一口气,试图想要吐出一口血实施一番。 奈何天不遂我意,我这老血还没呕出,我身后的贺平昭倒先抢了我的台词,威声震天道:“大胆狂贼,竟还妄言来日!你公然谋害公主,便是插翅也难逃!” 便是这么愣神的一刹那,一道凉凉的寒意袭上了我的颈间,身体被突如其来的臂膀箍住动弹不得,不待贺平昭出刀阻挠,一抹冰冷的刀锋贴上了我的颈,那锋刃寒峭仿佛随时能够割开我的肌肤,但听贺平昭震怒道:“宋郎生!快放了公主!你以为你还逃得了吗!” 却听宋郎生冰冷地道:“黄泉路上有公主陪伴,又有何惧?” 我心口一疼,眼下宋郎生这死也要拉我当垫背的架势哪还有半分昔日情真意切的样子? 是因为害怕,紧张还是恐惧?是担心不小心失手一刀划死我还是担心逃不出这千军万马之中? 宋郎生又道:“宋某只需公主陪我走上一段路,待离开将军的包围圈自然会放了公主,若贺将军一意孤行欲要拖延时间,宋某也绝不会心慈手软,贺将军也不愿公主受到任何损伤罢?” 我已听不清贺平昭在嚷嚷什么了,我想要转头去看宋郎生,可稍稍一移脑袋,脖子上那冰冷的刀锋又往我皮肉更靠紧一分,我呆呆的周围的兵士高举弓箭,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又木然的望了望恨得牙痒痒又不敢上前的贺平昭,不禁一叹再叹。 太子弟弟命贺平昭围捕宋郎生,在他贺平昭的眼皮子底下竟还宋郎生挟持了襄仪公主,护主不力之罪本就难辞其咎,若是他还一意孤行为杀宋郎生而罔顾我的性命,那么更是难逃死罪。 倘若贺平昭就此放跑了宋郎生,纵使怪他办事不利,太子多半也会认定这是我打定主意要救宋郎生这一命,不能全怪于贺平昭头上。 两者相劝取其轻。 果不其然,饶是贺平昭再不甘愿,他仍不得不放下长刀,命所有军士弃弓在地。 这时,躺在雨泊中的采蜜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声,那声音如此哀转沉痛,多抵是想表述“我替你挡了一刀你不能就自己跑路丢下我不管啊”之类的意思。宋郎生挟持人质在手无力分神,他没有回头,却是唤起了柳伯的名字,道:“过来替我扶起采蜜姑娘,随我一同退至府门之外。” 宋郎生沉声道:“若要公主性命虞,就照我的话去做。” 事实上,想要通过挟持一个人质全身而退的难度极大。 首先四面八方的暗器究竟从何时袭来不得而知,稍有不慎,人质没死人犯先死的例子比比皆是。 可宋郎生不同。 且不论他的武功之高,即便是被戳成血窟窿的瞬间,也必有能力在临死前拉我陪葬,这个风险贺平昭冒不起;而更为重要一点的就是,他不怕死。 勇者无惧,无惧死者则无隙可乘。 宋郎生就是这样架着我的脖子,利用我的生命带着他的采蜜一步一步的退离公主府。 这期间士兵军将如何分散出一条道,贺平昭又要保持在何等的距离,一切一切,皆听凭他的摆布。 此时我只需让自己的脖子往前用力一探,诸多种种也都将尘埃落定。 这么久以来接踵而至的打击早已令我丧失了求生的欲望,尤是此时,尤是此刻。 短短几丈距离,我只觉得自己的步子犹如千斤重,每迈出一步,都挣扎过一次。 但我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做。 我忽然有些好奇,若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为,到之后又会是何样一副光景。 说来,之后所发生的,本也都是电光闪石的事儿。 我能记得当我们退到府邸门前,便有几道敏捷的身影自房梁干净利落地落在我们身旁,异口同声道:“少主。” 身后的宋郎生低声命令道:“带上那位采蜜姑娘。” 旋即,自这条道路的右侧急促的马蹄伴着滚滚车轮声疾驰而来,不待我反应过来,但觉身子一轻,就被宋郎生带入那马车车厢之内。 我被惊出一身冷汗,再一抬眼,只见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已抱着采蜜窜入车厢之中,那男子放平采蜜后同我身旁的宋郎生点了点头,便即撩开车帘坐在另一个辕位上,帮那驭马之人一齐策马扬鞭。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直待宋郎生迟缓松开钳制我的手,我才感受到浑身被勒得生疼的痛觉,恢复了些许思考的能力。 这个车厢,有些不对劲。 不,与其说是不对劲,倒不若说这车厢太过眼熟,座位布置,丝绒材质,根本与平日里公主府的车驾并无不同。 马车疾驰而奔,上下颠簸震得我摇摇晃晃,我勉强贴住车壁,撩开身侧窗帘往后瞧,此刻尚未有马驹追来,多半是贺平昭的军队为求埋伏时的出其不意,并未惊动骑兵,再加之夜幕初临,道路行人见是公主府的车驾自然纷纷退避,故而这逃逸倒进行的十分顺利。 我留心到紧同骑的几匹马上之人,他们身上穿着皆是公主府的侍卫服,那些人的模样我从未见过,显然不会是府里真正的侍卫,他们从天而降救出宋郎生,又唤他少主,莫非皆是前朝叛贼余党? 我这般想着的时候,宋郎生突然开口道:“修竹,进来。” 方才抱采蜜入内的那个年轻秀气的男子再度掀起帘幕,这回我看的清清楚楚,他穿的也是公主府的侍卫服,“少主?” 宋郎生左右望了望车厢,那神情看去仿佛坐上这辆车本也是在他意料之外,他直截了当问:“谁派你们来救我的?” 那叫修竹的男子答道:“是风公子。” 风公子? 风离? 我心中掀起一阵寒风。 只不过,他为何要救宋郎生,倒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宋郎生没有立即作出回应,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修竹见他这般,只当是他有所顾虑,又道:“此乃府邸的车驾,如今公主亦坐在车中,我们只需胁迫公主出声示意,自然能顺利出城。” 这话我听着颇有些不是滋味,不由反唇相讥道:“胁迫本公主?如何胁迫?反正本公主跟着你们横竖也是一死,倒不如在城门出声大呼救命,说不准还能有一线生机。” “修竹。”宋郎生淡淡截住他的话头,“出去吧。” 修竹不甘心瞪了我一眼,咬了咬牙,还是听了宋郎生的话,扭头爬出了帘帐之外。 一时间,车厢之内又只余我们三人。 其实,方才说话的时候,我始终未敢直视宋郎生,虽然我也不知自己在怕些什么,可此刻他就这样与我并排坐着,马车摇晃的厉害,宽宽的衣袖覆在我的手背上来回摩擦,不看他,似乎更是一种煎熬。 也仅仅僵持了那么片刻,我还是没能忍受住,在转头望向他的时候,发觉他恰恰也在看我,那秀雅的面容中交织着千万种情绪,漆黑的眼眸中仿佛就要溢出什么,我忍不住屏住呼吸,刚想张口,他便放开了我,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就去看采蜜的状况。 我顺着他的动作望去,这才看清采蜜受伤的位置乃是后肩之上,刀口甚深,皮肉掀开露出骨头,鲜血淋漓可见一斑,不过,尽管那伤口看去可怖,人也失去了意识,却并非是致命的位置,一时半会儿,只怕也死不了。 宋郎生自袖中掏出一枚巴掌大的玉瓶,那玉瓶我一眼便认出,里头所乘乃宫中进贡上好的疗伤珍品,是曾经我送给他许许多多的东西之一,他专心的将药粉悉数撒在采蜜的伤口之上,不出须臾就止住了流血。 眼见此刻生死未卜之际,他满心满意挂念的都是这个“小妹妹”,我的心脏宛若被酸楚的针尖刺着,难过的就快要死掉了,这种难过简直比在得知他想害我时更甚。 他一字一顿道:“既然你心中一直有另外一个人,为何当年还要我强行做这个驸马?” 我彻底愣住。 这才记起那一夜我误将煦方当成他来一诉衷肠,原来他当真听了去,并信以为真了? 这可真是天底下最为荒谬的事! 我的脑中一片混沌,宋郎生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可串成这么一句话我竟费了好大的劲才懂,他见我瞪大眼半天没回答,遂道:“也罢,事已至此,是我多此一举了。” 我根本分不清他这番话是不是另一番虚情假意,还是他为了诱我带他们顺利出城门的缓和之计,恰是这时,修竹的声音自车厢外传来,“少主,再穿过一条路,就要到城门口了。” 宋郎生嗯了一声,神情看上去并未有太大的变化,他并未再用武力控制我,而是闲闲靠着椅背,仿佛全然没把自己当成一名逃犯,我没忍住,只问道:“你不怕我就此跳出马车告发你么?” 他波澜不惊,“请便。” 马车的车速渐渐缓了下来,过了卯时,城门已闭,守城卫见有车驾停至门前,自然会上前盘问。我不由直起身子,或许城门口早已收到消息要堵住宋郎生,所以贺平昭才会那么轻易放人? 我这厢心头警铃大作,守城卫那边一见是公主府邸的车驾态度倒先恭谨起来,但听修竹的有板有眼的说了句“襄仪公主与驸马爷有要事出城还不速速放行”唬人的话,守门卫们甚至未多询问,便依言开启了城门。 一直到车驾顺顺当当的驶出城一段距离,我才乍然回过神,惊疑凝向宋郎生,“连守城军都有你的人,宋郎生,你的手究竟伸的有多远?” 我根本无心去管什么匕首不匕首,直接打断他的话,“方才你问我的问题,难道此刻,你不想知道答案了么?” 宋郎生听了我的话,手腕在半空中一凝,缓声道:“不必了。”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他就想这么离开么? 什么也不解释,什么解释也不听?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说你从未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可现在我看到的又是什么?你若无谋反之心,又岂会同这些叛党为伍,与风离为伍?” 他道:“你由始至终未曾信过我,我又有何好说的?” 纵然心中早就做好了准备,但听到这样的话我还是忍不住感到难受,此时马车不知行驶到什么地方了,我正想反驳,忽然感到整个车厢都剧烈的震荡了一下,继而是前方的马儿一阵凄厉的鸣啼。 我心下一惊,正想探出是何来路,尚未坐稳,整个人就被一双手所摁倒,但听“突突”数声,像是数箭齐发插入车板的声音,再抬眼一望,几只箭竟同时穿过窗死死的钉在我方才所在的车壁之上! 宋郎生就着护在我上方的姿势,回头道:“茂林!修竹!” 车前的帘子骤然被掀开,修竹神情张惶道:“少主,后方有追兵正朝我们追来,并不顾忌车中有公主就直接用箭,这马车其中一匹马背中了箭,茂林就快驾驭不住了。” 宋郎生又朝那驾马之人道:“茂林,待我同修竹跳下车后,你再往山崖方向驶出一段路引开追兵,等追兵追上前即斩断马绳弃车!” 茂林言简意赅道:“是,少主。” 修竹点了点头,当即对车厢外的几人道:“少主有命,所有人继续随马车同行!” “是。” 猛烈的狂风灌入车厢内,修竹再度回过头,抱起采蜜,宋郎生将匕首插在腰间,顺势握住了我的手腕,闷声道:“不用怕。” 不用怕? 我惶惶然看着他,前一刻还在冷言冷语的诀别中,几乎就要被他推拒到千里之外,为何生死关头又要挺身保护我?比起我,难道他不是更应该去保护他的采蜜吗? 如同被甩飞出去一般的天旋地转,失重的恐惧感在漆黑的夜色中尤为明显,我紧紧的闭上眼,但觉到那揽着我的臂弯一紧,重重的落地感铺面袭来。 这是一条又长又陡的斜坡,我原本以为从坡顶跳下势必要滚出一身遍体鳞伤,然而,当感到自己落地时,身体尽管震麻并不断下滑,却没有预想的疼痛感,我心下一颤,睁开眼时才发现,宋郎生一手紧紧的拥住我,另一只手握着匕首在草坡上摩擦,始终维持着以背着地的姿势在移动。 草灌砂石在他的衣料皮肉上碾磨出细微的声响,那是人的血肉之躯,磨破了皮便会伤到筋骨,更何况他的肩背刚刚才被烈焰灼伤,身体根本已是强弩之末,怎么还禁得起这种痛楚。 远处山顶上的道路上,一拨策马扬鞭的士兵呼啸而过,去追逐那早已空空如也的马车。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意识到身下的人一动未动,胸口漾起一股股恐惧弥漫全身,来不及多想,我搭住了他的颈部,只觉得他的肌肤冰的骇人,仿佛已不是活人。 寒风将我的头发吹散在空中飞舞,就在我颤着身想要唤他的时候,他睁开了眼,慢吞吞道:“我还活着。” 我呆呆看着他。 月芒下,宋郎生的脸色苍白到极点,眼眸中倒映着的是我惶恐无措的面孔。 他极慢极慢地抬起手,将我散落在额前的发拨到耳边,轻柔宛如垂柳拂过,他的掌心贴在我的耳根后,冷的可怕,然而神情却柔和的不可思议,“是我错了。” 我听不明白,也看不明白,他指的错了,是什么错。 “少主。” 正是这时,修竹找到了我们,他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一瘸一拐的走来,手中艰难的抱着采蜜,宋郎生缓缓起身,问:“可有受伤?” “不妨事。”宋郎生把目光往采蜜身上一放,她肩上的刀伤又开始流血不止了,浸满鲜血的衣裳也破的不成样子,不用想也知道修竹并未如宋郎生护我那般护着采蜜,不过话说回来,若修竹也用那种不要命的方式去保护采蜜,又岂会有多余气力来保护宋郎生。 修竹上下打量着我,见我毫发无损,眼中再度燃起敌意,“又是因为你,那些士兵也是你派来追杀少主的吧!” 宋郎生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突然低下头按了按腰间,又检查了一遍周身上下的衣袖与衣襟,脸上逐渐流露出紧张的神色。 我与修竹不明所以,“怎么了?” 宋郎生眸光一黯,“匕首的鞘不见了。” “我自有分寸,你留在此处保护公主和采蜜姑娘,我去去就回。” 宋郎生撂下这一句话后,便沿着方才滚落的痕迹原路往回攀去,那架势分明是要非找回匕首的刀鞘不可,以宋郎生的性格,他决定的事便没人可以阻挠。 我心中五味陈杂,“那是什么匕首?对你们家少主很是重要么?” 修竹瞪了我一眼,极为不耐道:“我哪晓得。”他想了想,又咬了咬牙,将采蜜放在地上,同我道:“你,你们留在这儿,我去陪少主一起找。” 于是一溜烟就往宋郎生的方向跑去。 夜色沉沉,凉风刮的树木沙沙作响,我远远望着宋郎生的背影,心中浓浓的不安愈发浓烈。 我一向自诩聪明,任何恶劣的环境下都能审时度势推测出一二,哪怕是面对风离,也能迅速做出应对之法,可这一路上,这一系列不合常理的状况,已经令我完全乱了方寸,迷失了方向。 宋郎生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若恨我,为何还要救我,他若不恨我,为何又要对我说出那番绝情的话? 一阵阵刺骨寒风席卷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抬眼望去,宋郎生此时已攀至半坡之上,仍在仔细寻找他的匕首刀鞘,他从不是如此不识分寸之人,修竹说的不错,这追兵连我的死活也不顾就射穿了马车,必然不是太子的人,若再耽搁下去,追兵回过头来那可真是大事不妙。 想到这一层我也顾不上去理会采蜜的死活,事实上我也从未理会过,见宋郎生他们快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赶忙撩起裙摆往上追去,没走出几步路,见宋郎生突然直起腰,转过头来,恰恰好对上了我的目光。 宋郎生见我也跟了上来,眼眸中泛起一丝诧异,却也仅是一瞬,目光变得平和起来,嘴角微不可查的扬起一个弧度,“找到了。” 我看着他手中的匕鞘,想他必然是疯了,难不成这破匕首里头藏着什么藏宝图才会令他这般看中?所以他方才想把匕首赠予我难不成是一笔丰厚的散伙费?这么一想我觉得疯的人是我,为何会在这种时候被他的笑容所迷惑,说好了要做彼此不共戴天的仇人呢? 宋郎生一步步朝我走近,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连十步也不到。 他的视线没有离开过我,神情柔和的不可思议,我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会这样助他一路逃出来,并不是受到他的要挟。 或许,只是不愿意离开他的身边。 嚓的一声,猝不及防的,利刃穿破皮肉之声钻入耳里。 我望见一截雪亮的箭头,从宋郎生右侧胸口伸了出来。 第四十六章 我的心登时像被一只无形之手攥紧,一股前所未有的痛楚冲击的我几欲窒息。 “少主!”修竹嘶哑的叫声划破寂静的夜空。 然而那个被利箭穿胸而过的人紧紧只是顿住步伐一瞬,下一刻,宋郎生抽出匕首,旋身挡住了接二连三袭来的飞箭。 坡顶之上,有几十个骑兵手持长弓,朝这个方向拉弦射箭,惶急之中,修竹已飞身扑来,挥剑替宋郎生挡了更多的侵袭,然而来者人数众多,根本撑不了太久。 我怎么可能先走? 我反身挡在他的跟前,死死的揪住他的袖子,“我不走。” 宋郎生反手挡出了利箭,见挣不开我,徒然急促道:“我不会死,你先躲到一旁。” “我不信。” “阿棠,”他忽然叫了我的名字,涣散的眼中泛起一股波澜,“这一次,你必须信我。” 他说完这句话,用蛮力将我推下草坡,我重心不稳,抓不任何东西,滚了十来圈才停了下来。一停下来,想也不想,立即爬起身往回攀爬而上。 我不信他,我从来不信他,就在今日,他还说那是他最后一次叫我的名字,可他食言了,他又那样唤我,他说他要与我恩断义绝,可他还是食言了,这生死关头,他把他说过的所有话都抛诸脑后了。 只是这样想象一下,我都崩溃的无法呼吸了,对他的爱意与恨意早已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成碎片。 当我再度看到他们的时候,修竹的腿上亦中了箭,能抵挡住的乱箭越来越有限,而宋郎生的右臂也中一箭,已换为左手挡箭,可他并非左撇子,身体更是强弩之末,又岂能灵活挑开这没玩没了的箭雨? 要死一起死。 反正,我早已泥足深陷。 当我闭上眼拥住他的时候,这个念头占据了我所有的情绪和理智。 风卷起漫天飞草,片刻后,风过叶落。 所有声音都静止了下来,包括嗖嗖的箭声。 我不可置信的睁开眼,回过头,看到那些射箭的士兵已翻下马背,倒地而亡。 怎么回事? 幽幽月色中,我看到一个个身着公主府侍卫服饰的剑客朝我们奔来。 “少主,少主!” “少主!!” “宋郎生?”我静静睁大了眼,不敢去探他的鼻息,生怕探不到一丝呼吸,“宋郎生!” “少主还没死。”修竹抢步上前把了把他的脉,“公主,你若再抱住少主不放,只怕连我也救不了他。” 这时另外几个人也赶到了我们身旁,我泪眼朦胧的松开手,“你,你救的了他?” “修竹家门三代行医,他是最好的大夫。”那个叫茂林的男子蹲下身,小心翼翼扶起宋郎生,修竹慢慢的用短刀割断插在宋郎生身上的木制箭身,自袖中掏出方布银针,施了几处穴位后,果然延缓了血流的速度。 修竹额上冒出冷汗,道:“得先找一处安全的处所替少主取出箭头,再迟就来不及了。” “离这不远有一家农舍,”茂林道:“那儿应当暂时安全。” 月凉如雪,月孤眠,初雪飘零,雪压庐。 茅舍不大,容纳不了太多人,宋郎生的其他属下都如坐针毡的在茅舍外来回徘徊,只有我在呆呆的赏雪。 茂林所言不虚,修竹确实是个好大夫,足足两个时辰,他把宋郎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蹲坐在茅舍之外,看着天上开始落下雪花,铺在幽幽青草之上。 这两个时辰是我生平度过最为煎熬的时刻。 我想到了某一年的冬天,京城骤降暴雪,我被大雪困在宫中回不了家,两日没回公主府。谁知当天夜晚,宋郎生一身落雪的出现在我跟前。 我诧异的问他:“这么大雪,你,你为什么会来?” 积雪都厚到没过马车的轮子了,他是怎么来的? 他打了好几个喷嚏,不高兴地嘀咕道:“你不回家。” 真是个笨蛋。 茂林推门而出,静静道:“少主没事了,所幸箭未中到要位,再调养几日应当无甚大碍。”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他们不敢进屋打扰,继续守在屋外以防追兵找到,茂林见我站起身来,神情稍稍犹豫了一下,“公主进来吧。” 我越过他进到屋中,此时宋郎生正安安静静的闭目而寝,气息微弱。 我慢慢坐在他的身旁,静静的凝视着他的面容,长长的睫毛下是静宁的神色,这个样子既不像往日雷霆果决的大理寺卿,更不像心怀不轨的乱臣贼子,他的所有都让人猜不透,摸不着,可在不知不觉中总会被吸引,沉醉而不自知。 我忽然间觉得有些荒唐,当朝监国公主竟跟着谋反的驸马躲在这破旧的茅庐之中,而反贼们正守在门外,保护着他们的安全。 这时,修竹从里屋走出来,见我坐在床边,也不讶异,自顾自的打了盆清水洗净手中鲜血,我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修竹,多谢。” “多谢你能让我跟来,听到他平安无事的消息。”我低头,“从你们的角度来说,没杀我,已经很不错了。” 方才宋郎生昏过去的时候,有人甚至恨不得将我一刀剁了,修竹不仅制止住,还告诉他们少主的意思是要放我走。 可我坚持要随他们到这儿来。 “我只不过,是照少主的意思办事罢了。反倒是从公主的角度,没趁机杀了采蜜姑娘,也很不错了。”修竹淡淡一笑,他自己腿上也受了伤,走起路来并不方便,我问他,“采蜜怎么样了?” 我恍惚点了点头,“是啊,早晚该醒。” “公主所指的是采蜜还是少主?” 我仿佛从梦游里清醒过来,“我说的,是我自己。” 这一场大梦,该醒了。 生死之际,一切遵循本心,只为无怨无悔。 生死过后,一切恢复如初,该面对的还得面对。 不管是何缘由,不管真情假意,如今,谁也改变不了什么,挽回不了什么。 正如我生来便是襄仪公主,他前朝皇嗣的身份永远也改变不了。 我们回不到从前了,也不可能会有将来。 这一条鸿沟谁也无法跨越。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哪怕我开始愿意相信他了。 信他爱我,信他从来不愿伤害过我。 修竹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懂,他道:“待天亮了,我们便会带着少主离开,不过,这一次,只怕不能带上公主了。”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 修竹见我这般若无其事,约莫有些惊讶,“公主没有什么话要我转告给少主的?” 转告?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我已经相信他在那时并没有向我下毒,可我毕竟还是中了毒,只怕再也活不过几日了么?还是告诉他,当年在山巅之上,我告白的那个人,是他么? 若没有经过今晚,或许我会。 可我看到了他的心,又怎么忍心再去敲碎? 想到这里,我有些释然的笑了一笑,“你告诉他,我受你们挟持而来,虽为救他性命,却也是看在昔日情分上。如今他平安无事,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他日兵戎相见,谁也不必再留情面。” 修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公主当真要我这样转达?” 我道:“这是事实啊。” 修竹静默须臾,叹了口气,“其实有时候,你以为自己是为他人好,但委屈了自己,珍视你的人又岂会真的好。” 我心中一颤,可他毕竟不能多说什么,仰头望着窗外满天飞舞的雪花,自漫无边际的虚空落下,“梅花雪,梨花月。” 我茫然的看着他。 “有一次少主他,忽然文绉绉的吟这首诗。”他勾起一抹笑,也不知道是为何而笑,“我原来不懂,今日,仿佛有些明了了。” “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 我有些无意识的念着这句诗,像一股风,轻缓的拂过我早已如死水的心潭,泛起圈圈涟漪。 雪中梅花,月下梨花,相思之情从来不曾断却。 春天在一起的日子,不知不觉的过去了,直待分开了,才彼此感到难舍难分。 到了后半夜,宋郎生服下药之后烧渐渐退了,安下心后,一日疲倦一同袭来,我也不知我是几时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 这一夜安眠无梦,我太久没有睡过这样舒服的一觉了。 冰凉的雪花被风吹入屋中,落在我的脸颊上,再睁开眼时,金色的阳光从天际洒落在屋中,而莹白如绒的雪依旧纷纷扬扬,随风飘零。 是太阳雪。 这景致太过美好,我忍不住想要转头去看宋郎生。 然而,床榻空空。我呆了呆,倏然起身绕过墙一瞧,连里屋的采蜜也不见踪影,推开门,天地一片银白,整个草庐空无一人。 他们走了。 我回头望着屋中仍在燃烧的炭火,一刹那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虽已做好了准备,可真到了这一刻,挥之不去的苦楚再度揪住我的心口,那种熟悉的疼痛感又回来了,待一口鲜血呕出,我不由微微苦笑。 大限将至。 这一生走到此处,纵然不愿放下,终究不得不放下。 我拢了拢衣襟,踏着厚至脚裸的雪,一步步往回京的方向走去。 北风凛冽,纵是日光明媚,依旧抵不住侵入身体的寒意。 “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有人在我身后徐徐接道。 我回过头,但见修竹自一匹马上跃下,走到我的跟前,我诧然问:“你怎么会来?宋郎生出了什么事么?” 修竹摇了摇头,“少主还未清醒,是我自己来找公主的。” 我静静地等着修竹的后文。 修竹自袖中取出一只匕首,正是昨夜宋郎生所持,他递给我,慢慢道:“我想,少主本意应当是想把这匕首交予公主的。” 我接过那匕首,金色的鞘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发出夺目的光华,只是剑身已被磨损,想抽出来倒也费劲,“你就是为了给我送这个才去而复返?” 他说到此处时,我也发现了匕鞘顶处有一条极有规律的圆缝,顺着缝隙旋开,果不其然,这其中内藏玄机,暗格里装着一个用丝绢裹住的东西,我一股脑倒出,打开丝绢,却见帕中躺着一颗药丸。 修竹道:“这是忘魂散的解药。” 仿佛冬日里的一声惊雷,在空旷的心野毫无预兆的轰炸开来。 “有。”修竹道:“忘魂散原本就是一种为了将人控制于手的毒药,此药制出来时多半致命,施毒者为达成自己的目的,先是令人丧失记忆,待时日一到,若中毒者尚有利用价值,施毒之人便可用解药换取他们最终想要的。” 为什么?他不是恨透我了么? 我心头一颤。 修竹道:“我原本是夏阳侯的幕僚,后来被指派给风离公子为他做事,那夜抓了公主的不是别人,正是风离公子。而在少主赶来前,喂公主服下忘魂散的也不是别人,还是风公子。” “让公主中忘魂散,委实是侯爷的意思,他为风公子与少主一人准备了一颗毒药,目的便是为了试探他们是否当真愿与公主为敌。” “公主中了风公子的忘魂散,这一切,少主并不知晓。” “后来,少主闻风而来,并当着风公子的面逼公主服下药丸,那时,我与风公子当真以为那是忘魂散,少主是有心置公主于死地。” “直到上月初,少主在得知公主所中的是风公子所施的必死之毒后,他就像是发了疯一般,夜以继日的赶至绥阳,去侯爷那儿换取解药,我才知道,那一夜,少主为公主所服的并非毒药,只不过是为了迷惑风公子与侯爷罢了。” 修竹每说一句话,我便觉得自己的心像被利刃割上一分,小小的药丸握在手心,炽热的几乎烫手,可我心底竟连一丝喜悦也无,“换取?他用什么来换取解药?” 夏阳侯处心积虑多时,又岂会是宋郎生说要解药他就能给的? “只不过?” “只不过,少主担心侯爷并非愿意替公主解毒,所以便要了两颗解药。” 修竹轻轻道:“这话我也问过,少主说,那陪公主一起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是,”修竹斩钉截铁道,“他不想。” “他若是想,就不会一清醒,连一刻也不敢耽搁,没日没夜的赶往京城。” “他若是想,就不会不顾及他的身体能否经受住不眠不休的颠簸,只为更早一些见到公主。” 修竹看着远方起伏不平的天际,“他只不过想不到,在他带着他用命博来的解药回到公主府时,等待他的,是公主蓄谋的埋伏与杀戮。” 我的视线一片模糊。 我想起了那封信,在宋郎生离开之时写给我的那封信。 他说:盼你不论记起何事,都能信我如初。 可昨日当他赶至公主府,眼见我陷入废墟时失魂落魄的模样仍历历在目,那时我在做什么?我站在高处无动于衷的想,他为何要演戏,他究竟有何企图? 他说:宋郎生自钟情萧其棠那天起,心便未曾动摇过半分。 可我却对他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只不过,经过昨夜,我能看得出公主对少主并非是那般绝情寡义,虽说这其中关节我也未能想通,然而这世间原本就有许多事不能只信表面所见所闻。”修竹说完了他想说的,翻身踏上了马,“事已至此,修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见他就要离开,我赶忙叫住了他,“为何要帮我?” “我是侯爷的幕僚,过去是,如今也是。” 修竹勒紧马缰,骑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对我说:“还有一件事忘了告之公主殿下,公主中毒已深,这忘魂散的解药服入之后必遭锥心之痛足足一日,一日之后,中毒期间所经历之所有皆会尽数忘却,此生都无法再想起,包括今日我对公主所说的话。” 话音一落,他扬鞭策马,我想要追上前去,却是双腿动得麻木,刚踏出一步便跪在雪上,眼睁睁的看着他绝尘在茫茫荒雪之中。 我茫然的坐在雪地中,望着四面不着边际的雪峰,如同坠入冰窖,再也找不到暖意。 修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他是夏阳侯的人,所做的一切,只为利益,不为怜悯。 这荒山野岭,方圆百里,便是走上一日一夜,都找不到一个能够帮我的人。 而这解药固然能救我性命,服下同时也就掐断了我对宋郎生的情义。待我醒来,只会记得是宋郎生逼我服毒,而这两年来他对我的种种好,皆如云烟消散,再也记不起来了。 一切又会回到开始,我会满怀怨恨和太子弟弟一起,对宋郎生赶尽杀绝。 而宋郎生更会彻底斩断与我最后一丝情义,走上那条他本不愿去走的路。 我踉跄的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顺着修竹离去的马踏雪痕走去。 我必须找到宋郎生。 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对他他。 我要告诉他我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妹妹,我要告诉他从未有一个人会像他这样深深的烙在我心上。 我不想再看他受伤,更不能再去伤害他。 我紧紧的握着手中的解药,风雪犹如鞭子一般抽打着我,奇怪的是,迷茫的心绪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我向着那个方向一直走,恨不能让时间停滞,直待我找到他为止。 时间不断在流逝,直从艳阳走移残阳,雪却越下越大越下越密,天地间像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白网,莫要说雪痕,甚至在我回过头时,连自己的脚印都无影无踪了。 寒风刺骨,风如尖针一般穿透我的心,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不断流逝,饶是理智不断告诉自己必须找一处避雪之所服下解药,否则只怕不待毒发,我就该活活冻死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我抬手抹去蒙在双眼上的冰雪,到最后,整个人都仿佛不属于自己了,遥遥望去,漫天世界都泛着白光,而灵魂仿佛前一刻就要飘起来,然后,被这灰茫的白所吞灭。 我勉力勾了勾自己冻僵的嘴角。 我想,万一过了几日要是被宋郎生发现我冻死在这儿,让他看到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微笑的,会不会就不那么难过了。 就在我瘫向雪地之际,一双宽厚的手稳稳的扶住了我。 一件狐裘随之覆裹住我的全身,带着温热的余韵,渗入四肢八骸。 未待我看清来人,但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打横抱起,并将我紧紧的贴在他的胸膛之上。 我呆呆的,愣愣的,看着胸前还隐隐约约渗着血的蓝衫,心便如隆冬化作一汪春水,自眼眶慢慢的滑落下来。 根本不需要抬头去看的,这温软的气息,天底下绝无仅有,唯有一人。 从十三岁那年,他自洞口跃下,伴着纷乱的枫叶落到了彷徨无助的少女身边,自此以后,他便落在了她的心上。 他能在千千万万盏天灯中寻到她的那一盏彩虹灯,然后把她从重重烈火中救起,气势磅礴地说:“我乃大梁驸马宋郎生!谁敢拦我!” 不论我迷失在何处,他总能找到我。 我缓缓抬头,纵然他的脸色苍白到极点,头发被狂风吹得凌乱,容色却依旧是那般秀雅绝伦。 “因为你在这儿。” 他的声音很轻。 心口好像有什么要溢出来,又仿似被抽空,“你不是已经走了么?” “你在这儿,我能去哪儿?” 他搂住我,不留一丝空隙地贴着。 他顿住脚步,静静垂下眼凝视着我,然后,轻柔而又小心翼翼的拂去我眼角的泪。 “我的小妹妹就在这儿,你要我上哪儿去?” 第四十七章 那一日的天很是不可思议。 明明晨时艳阳当空,亦百里飘雪,而漫雪纷飞一整日,待到傍晚反倒停了下来,一抹殷红余晖映在远山暮雪之上,一刹那间,延绵不绝的雪仿佛罩上一层薄薄的红衫,壮阔而清丽。 宋郎生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将我抱起,漫步于白茫天地之中,身后是暮雪皑皑暮光沉沉,垂眸浅语时是风华冠绝。 宋郎生浅浅一笑,“不是梦。” 我脑子里一片发懵,“你每次入我的梦都说不是梦。” 他的笑容温润柔和,“不是梦。” 宋郎生神色一顿,“你为何一直不告诉我?瞒了我这么多年,我自然生气得很。” 宋郎生听完再度停下脚步,他将我小心放下,让我的双脚踩在他的鞋面上,一手将我圈在他的怀里,另一只手轻轻抚上我的颈,“既是梦,可否便能遂我心意?” 我呆了一呆,未来得及回答他的话,他已俯下头,轻轻的在我的唇上亲吮了一下。 伴着一声轻笑,温润的唇再度覆了上来,带着丝丝凉意,一圈一圈涌向心头。 唇畔与唇畔辗转厮磨,起先还是轻柔缱绻的轻吻,然后渐渐深入,分不清是温柔还是肆意,一股火焰在身上蔓延开来,几乎要被吞噬,却又舍不得把他推开。 我已顾不上辨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唇与心都被吻得火烫,感到他的舌尖在我的上颚灵活的打着旋儿,酥酥麻麻的传递着彼此的温热,分开又重逢,无可遏止,无可取代。 不知过了多久,漫长的吻逐渐停了下来,在唇畔分离之际,他低声问:“如此,真实了么?” 绒毛般的细雪缓缓落在了他的头上,雪又开始下了,我听见他轻轻一叹,下一瞬,感到身体又一次凌空而起,他重新将我抱入怀中,“天就快黑了,眼下,我们先寻一处栖身之所吧。” 我就这样被宋郎生一路抱着,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长,在雪势更大前,总算在山腰中寻到一个山洞。 山洞静谧婉转,确是这山上唯一的避雪之地了,宋郎生放我坐下歇息,只消出去了片刻,也不知从哪儿寻来干柴枯枝,生了火之后抱我到火堆旁坐下,见我光着的脚丫露在狐裘之外,伸过手来覆上,用掌心的热度让我一点点的找回了知觉,我怔怔看着他,仿佛心中的寒冷也就这么被他捂热了,忽然觉得,其实有许多困惑也不那么重要了,这一刻这样好,有他在我身边,又何必顾虑太多。 宋郎生见我逐渐恢复了些许温度,这才松开手,掀开狐裘的一角,整个人也钻了进来,我想到曾经的隆冬在公主府里我们也会这样,就像是躲进了我被窝,然后抱紧我,再盖好被子,互相用彼此的体温取暖。可如今我们昔日的寝屋已荡然无存,心中难免酸楚,半晌,却听他道:“想要先问,还是我先说?” 他望着我道:“昨日,在我带着你跳出马车时。” 那个时候? 他见我这般诧异,淡淡的笑了一笑,“打从采蜜一开始出现在公主府时,我便知她不是当年那个小妹妹了。”他握起我的手,“你可还记得,那日她徒然出现,我问她为何会找到此处来,她是如何回答的么?” 我心中百感交集,无怪那时宋郎生对“小妹妹”的态度那么决绝,我还为此郁郁寡欢,此番想来当真是愚昧至极,我缓缓问道:“你既已看穿她,何不告诉我?” 宋郎生道:“自然生气得很。” 他斜睨道:“我说的自然也是气话。” 我不开心的瞪他,“你还说我是蛇蝎心肠!” “那是谁唤我乱臣贼子的?” 他见我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伸手揉乱我的发,“不过,看到你平安无事,好好的在我跟前,又有什么比这更为重要的呢?” 宋郎生轻声道:“当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若我留下只有任人摆布,不与你反目,又岂能要挟你逃离?” 我怔怔问:“你是故意的?” “你是说给我听的。”宋郎生笃定的笑了笑,“那日山上你约见的人,是我,不是他。是么?” 火堆啪嗒一声响,宋郎生探出一只手添了几支柴火,“就在跳车后,我们滚落在草丛中,你以为我有事,我看到你害怕的样子,你是那么害怕失去我,那一刻,我才知道是我想错了,我的襄仪公主如此在乎我,又岂会狠的下心设伏杀我呢?” 我呆呆的看着他,他静静望着我,道:“不论是太子设下的圈套也好,是风离的算计也罢,哪怕采蜜的‘证据’再确凿,又或者还有其他什么人如何说,只要我相信公主,只要我懂得你的心意,识破那些阴谋诡计又有何难?” 我从来没有想到,宋郎生给我的回答,会是这样。 他静默了片刻,道:“因为信你,那么就说明做这些事的人必是另有其人;采蜜能将当年的那封信算准了时机给我,只怕当年你连看都未曾看过,她在那种情况下还不忘告诉我你曾以她的名义与我会面,却不是心虚又是什么?念及于此,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知道谁才是我的小丫头么?” 纵是千般苦难,至此犹记情深。 洞外依旧大雪纷飞,我闭上眼,竟觉此刻是从未有过的温暖和煦,宋郎生见我久久没有说话,歪着头看向我:“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这么多年,你为何从未与我提及,你便是当年那小丫头?” 我依偎在他肩上,把原委从头至尾说与他听。 这百转千回,日居月诸,原来皆只因我胆小怯懦,才让我们重重误解,平白错过了那么多年。 当宋郎生听到我讲述采蜜出现,我因那封突如其来的信而不敢坦白真相时,他简直气的想要一把捏死我。 宋郎生用指节扣了扣我的脑袋,“说穿了,还不是你不信我?” 他别过头去,“哼。” 他闷声置气道:“公主不是不信我?怎地此刻却又不问我两年前发生何事?不问我为何与前朝余孽密会?不问我为何勾结夏阳侯,不问我为何会与风离为伍?” 他说到此处,我却猛地想到另外一事,“有件事,你一定要如实告知我真相,绝不可再欺我瞒我。”我将藏在匕首中的解药倒在手心,“修竹说你为了拿到解药,与聂光做了交易,究竟是何交易?” 他微微蹙眉,我见他不回答,心头一揪,“你是否答应他什么不愿答应之事了?他是否想让你做什么替死鬼,该不会还给你服下什么毒药了吧?” 我直视他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我看去像那么容易受人所制么?”宋郎生眼角微微弯着,“没有,请放宽心。” “是。”我道。 “阿棠。”宋郎生深深看了我片刻,望着我,“告诉我前朝秘地存在的,不是别人,是皇上。” 我浑身一震。 “告诉我我爹君锦之乃前朝瑞王的,亦是当今皇上。” 那个时候的宋郎生,早已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他更知父皇不可能会放他生路,唯一放不下心的人,也只有我而已,所以他说:“臣,无话可说,只求皇上不要迁怒于公主,公主对臣之过往全然不知情,若皇上能私底下将臣处决,那是再好不过。” 父皇沉默了许久许久,然后缓缓地问:“宋郎生,你可知君锦之,究竟是什么人么?” 宋郎生疑惑的抬起头。 父皇告诉他,君锦之正是前朝赫赫有名的瑞王。见宋郎生不信,父皇淡然的让他打开好几箱前朝旧物,其中不乏瑞王的古玩字画,那些本是父皇夺取江山时侵占皇宫的战利品。 宋郎生岂会认不出他爹的字迹。 父皇说,当太子告诉他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惊讶,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他早就知道,他的宝贝公主所嫁之人,究竟是什么人。 宋郎生问父皇:“这些事连臣自己都不知情,皇上又岂会知悉的如此清楚?” 父皇让宋郎生打开最后一个箱子。箱子里装满了画卷。 宋郎生展开画卷,一幅幅画中人皆为一人,正是他的母亲。 父皇,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的少年与少女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少女是那个镇上最美的姑娘,有许许多多的男子都对她倾心不已,而她独独爱慕那个少年。只是造化弄人,待那少女过了及笄之年,当朝最有权势的瑞王途经淮南看上了她,并强要了她。 少女失去贞洁,痛不欲生,再无颜面对少年。她本欲寻死,却在她发现自己怀了瑞王的骨肉后,决定诞下婴孩。 少年知道了一切,没不愿自己心爱的女人生下别人的孩子,他悄悄在她饭菜里下了堕胎的药散,没料想,那药不仅令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大夫说,她这一生也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了。 那份属于他们的爱,也因,走到了尽头。 后来,少年被征兵入伍,离开了蔡县,时隔多年再回故里,听人说,当年就在他离开后不久,瑞王再度归来,带她离开了蔡县。 那之后时过境迁,他打下了这片江山,登基为帝,都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少女。 唯有每每午夜梦回,心痛难忍,将思念寄情于画中。 直到有一日他微服私访,在京城中一个小小的茶馆,与她重逢。 他喜不自禁,欲诉多年相思之情,却发现她与她的夫君举案齐眉,甚至有了一个儿子。 如前朝瑞王那般风流人物,愿为了那个少女抛却所有,而今改朝换代,她依旧守护在他身边,那情义早已非外人所能动摇。 他回宫后派出人手调查他们,不仅查出君锦之的身份,更得知那男孩并非他们亲生,只是多年前某个雪夜里捡来的病弱弃婴。 那被当作亲生骨肉一般抚养长大的弃婴,正是宋郎生。 宋郎生听完父皇的回忆,静坐再画像旁,久久无言。 宋郎生合上画卷,问:“当年,确非皇上派人追杀我爹娘?” 父皇道:“朕要杀便杀了,何必纵虎归山再派人暗杀?” 宋郎生心中寂冷,他苦心谋到这个位置,本是为父亲沉冤昭雪,如今不仅得知父亲前朝皇嗣的身份,更发觉自己并非亲生,许久以来坚持的信念轰然崩塌, “皇上既一早得知我的身世,为何还招我入朝为官,将公主许配于我?” 父皇没有回答。他定定看着宋郎生一会儿,只道:“你处事磊落,为官数年,为朝廷为百姓所为,朕皆看在眼里。” 这自然不会是真正的理由。 父皇又道:“襄仪她为了护你,宁可瞒住朕,冒着欺君之罪也要嫁你。天底下,岂有拗得过子女的父母。” 即便是宠爱公主,身为帝王又岂会轻易把女儿嫁给与前朝有所纠葛之人。 更何况,这公主还身兼重任,手掌监国大权。 宋郎生见父皇这般说法,显然是不愿深谈,“既然皇上并不愿追究臣之身世,今日召臣入宫,是为何故?” 父皇微微一怔。 宋郎生徒然得知身世,不仅未有如想象一般或恨或愤,反倒一片清明坦然,在接受完事实后平静的询问父皇的真正用意,这胸中丘壑,是非常人所能及。 父皇慢慢的站起身,越过宋郎生,负手道:“朕原本是真心想让你与襄仪长相厮守,若非已到了油尽灯枯的之境,实不愿见襄仪伤心难过。” “如今,朝中佞臣当道,军中忠奸莫辨,外有夏阳侯野心勃勃,前朝余党更是虎视眈眈,连朕的几个兄弟都等着朕倒,再伺机而动。”父皇叹了叹,“太子年资尚浅,不足以对付这乱局。” 宋郎生沉静道:“臣只不过是区区大理寺卿,恐怕并不能替皇上分忧。” “或许其他人不行,你可以。”父皇道:“你是前朝余党眼中唯一的皇嗣,只要你找到瑞王为你留下的密地之所,必能一呼百应,将最大的隐患一网打尽。” 宋郎生心头一凛,父皇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若成了叛军头领,自能得知潜伏在朝中的叛党究竟有谁,从而引蛇出洞,险中求胜。 父皇怫然道:“难道你就能眼睁睁看着奸臣贼子掀起血雨腥风,让安逸度日的百姓陷入战火,让襄仪为了守护朕的江山陷入险境?” 宋郎生道:“倘若真有这么一日,臣所能做的,只有带公主远走高飞,至于其他,臣一介平庸之辈,无力回天。” 父皇的一席话,不仅令当时的宋郎生陷入某种震撼中,更让此刻听完真相的我久久无法言语。 我从不知父皇的思想觉悟如此之高,更不知他对宋郎生的期许如此之大。 宋郎生目光略略闪动,道:“若你知悉一切,必会奋力救我,我实不愿再累及你。” 我想起了那个寒冷的雨夜,父皇不知何故罚他跪在御前,我想要陪他,他却冷漠疏离的说:“那些话,从来都是公主说的,我没有。” 那个时候,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拒绝我的情义呢? 念及于此,我忍不住搂紧宋郎生,他见我这般黏糊,反倒微微一笑,“都过去了,现在我不是好端端的在这儿么?” 没有退路。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即使他坚持到最后,父皇也必会杀了他,并昭告天下前朝皇嗣血脉已断,绝了聂光的这条匡复旧主之名。 若当朝驸马以此名义处斩,连我也会牵连失势,甚至不能保全性命。 宋郎生道:“这一场阴谋若不能消止,天下何曾方能太平。” 我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他,“两年前在灵山之上,你假意下药,是为了取信于聂光的投名状么?” “嗯。” 若是事败,便只能当成乱臣贼子一并剿灭了。 宋郎生笑了笑,“又不信我了?这两年的精心部属正是为此一战,我,自有必胜的把握。” 我定定的望着他,他的笑容依旧,眼眸沉静柔和,仿佛当真胸有成竹。 “他自然有他的考量。” 一个轻盈的吻,将我的话堵在了唇边。 我缓缓睁眼,近在咫尺的眼瞳中万般柔情带着丝丝倦意化开,他浅笑道:“即便真有如果,有你在我身边,我又有何惧?” 对我而言,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对我温言细语我就狠不下心肠,一个对我展颜而笑我就移不开眼的人。 刹那间我心头万绪化为心安,胸口有什么滋味溢出,有他在,有何所惧? 我摇了摇捏在指尖的药丸,“你就是不想与我多说,非要我服下解药才安心。” 宋郎生扶额连连摇头道:“你服下解药之后仍会忘尽我方才所说,我不还得重说一遍?当真是麻烦至极。” 我嗔怪的斜了他一眼,心口却是欢喜与忧愁如千丝万缕般纠缠,“你当真会原原本本和我说一遍这两年所发生的所有事?” 宋郎生无可奈何叹了叹,俨然觉得单凭他一张嘴说尽两年是是非非是一件暗无天日之事,“我尽量。”顿了顿,“哦,不过,关于煦方之事,我是不会说的。” 我心头一惊,“为何?” 宋郎生露出一丝笑容,带着一点狡黠,“我本还颇为介怀你曾心仪于我以外的人,此般正好,你将他忘个干净,从此以往不论过去还是今后,眼里心中都只能有我一人。” 宋郎生缓缓一笑,“因为,我也是。” 我怔怔看着他。 “当年,我曾答应过那个小丫头要把她明媒正娶娶过门来当我的小媳妇,奈何没能实现诺言。后来,我喜欢上了那个不可一世的襄仪公主,不仅因自己移情,更因不能全心待她而自愧不已。” 心头像是有什么满满的涨出来了,我定定看着他眼中的温柔的光泽,听到他说:“阿棠,你是那个小丫头,真好。” “小丫头。你是公主殿下,真好。” 我仰头轻轻吻上他的眉梢,“我也是。大哥哥。还有,驸马。” 能携手至今,不负承诺。 真好。 我释然的服下了解药,见宋郎生总算舒了一口气,我忍不住问:“这解药服下得多久后,我才会失去记忆?” 宋郎生敛眸说道:“一个时辰之内你便会产生倦意,睡过之后,梦醒了,一切都恢复如初了。” 我笑了一笑,“那我醒来之后岂非一夜回到十八年华了?” 宋郎生哦了一声,“心智上是,身体不是。” 我敲了他脑袋一下,“不行,若我忘个精光,指不定你会如何糊弄我呢,到时候我被你耍的团团转,吃了亏该如何是好?” 他朗声一笑,“那你要如何?” 说罢我爬起身来,四处张望,最终不顾他的反抗硬生生将他的外裳脱下,用炭枝在衣布上写道:驸马是全天下最最最喜欢公主之人。 宋郎生把头凑过来瞄了一眼,“写反了。” 我不理他,继续涂鸦:从今往后,本公主再也不会不信任驸马,此情矢志不渝。 写完之后,我画了一个特别的小花,那是我自创的画法,是独属于我的棠花。 我笑嘻嘻的为他穿上衣裳,道:“有了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万一我醒来还误会你的情况发生啦。” 宋郎生的笑容依旧,揉了揉我的头发,“好,都依你。” 那是我多年来,最为幸福的一个夜晚。 洞外天外飞雪,洞内火光盛盛。 我依偎在他的怀中,直到倦意重重袭来,闭上双眼,我仍能感觉到他在我的身畔,轻柔的抚着我的背。 我忽然觉得好舍不得,直想多把他的笑他的眼望在心中,或许那样,就能记住这情深不悔。 所以,即使脑海已逐渐沉入漩涡,怀着这样的心,我竟能再一次带着意识睁开双眼。 然后,我看到了离我几步之遥的他,慢慢的脱下那件写满字迹的外裳,抛入火堆之中。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那是一片哀凉绝决之色。 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能看出他一直在用笑容极力掩藏着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能细思他与父皇的对话中那么多不合常理之处。 为什么? 为什么直到这一刻我再也无力睁眼即将忘却所有才想通了所有。 第四十八章 我的意识陷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 而思绪飘忽不定,若即若离。 事实上,当宋郎生讲述他与父皇的那番对话时,我有一处怎么也没能想明白。 为何父皇不把计划详实的告之太子,若太子能与宋郎生里应外合,岂不事半功倍? 父皇不可能对宋郎生毫无顾虑,更不可能让太子一无所知。 我乍然想起了太子的飞鸽传书,宋郎生连出远门都带上信鸽,他与太子私底下必常有信笺往来。 只怕,太子根本一早就知道宋郎生是父皇派去夏阳侯身边的暗棋。 那么,太子又为何要瞒着我所有对宋郎生赶尽杀绝呢? 所以,在掌控大局后,在我将前朝密地开启后,他已是太子的弃子了。 这一点,恐怕宋郎生也意识到了。 可他在逃脱之际还不忘与我“恩断义绝”,并“情深”的带走了采蜜。 他没有放弃与风离对弈,与聂光周旋,更没因自己沦为弃子就放弃与父皇的约定。 他说:这一场阴谋若不能消止,天下何曾方能太平。 所以才没有同我说实话,还烧毁了写满字的衣裳。 那火焰烧毁的不仅仅是衣裳,还有我想要去信任他的心。 他要利用太子的弃,我的恨,彻彻底底的得到聂光的信任,守住他想要守住的东西。 世上有一人爱我如斯,护我至死,而我却大可不必得知。 这多抵是爱情故事里最差的结局了。 也不知自己在暗无天日的漩涡中胡思乱想了多久,只记得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吃力的睁开了眼。 双眼被灌入岩洞的晨光耀得刺目,映入眼帘的遍地洒满的金色,我揉了揉眼,篝火已灭,天光大盛,连鹅毛大雪都停了。 我试图翻身而起,却发觉一双大手从身后圈着我的腰保持着搂势让我难以动弹。 我缓缓的侧过头。 长长的睫毛近在咫尺,悄然垂覆在姣好的面容之上,那是属于宋郎生的睡颜,安静而美好。 我伸出手想要轻抚他的眉,却意外望见自己手腕上经脉的青紫已然消失,我怔了怔,又掀起袖子,但见肌肤已恢复了往昔的光洁白皙,胸口的不畅亦一扫而尽,整个人恍若重获新生般轻松。 毒解了? 我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指,又不可置信的看向仍在沉睡的驸马。 为何我还记得他,记得昨日他在漫漫雪地中将我抱起,记得夜晚对我的低喃细语,记得这两年来发生的所有点滴。 怎么回事? 修竹不是说,服下解药之后,必遭锥心之痛足足一日,还会将中毒期间所有尽数皆忘么? 可我仅仅过了一夜便醒转过来,不仅没遭锥心之痛,更不可思议的是,竟然什么都没有忘却? 这时洞外有人高呼:“少主!” 见宋郎生要被唤醒,我下意识的闭目装睡,只听来人声音更近,确是修竹无疑。 “少主,可算找到你了!” 我感觉到宋郎生坐起身来,摸了摸我的脸,又卷开我的衣袖,半晌方回道:“昨夜风雪过大,我才带公主来此暂避。修竹,你来看一看,公主可有大碍?” 修竹走上前来替我把了把脉,道:“公主脉息平和,面有血色,毒应已解,少主不必过忧。” 宋郎生嗯了一声,问道:“其他人人在何处?” “昨日少主失踪,众人自然是分头寻少主踪影,我估摸着少主是要回头去寻公主,便沿路而返,待雪停下方才找到这儿来。”修竹顿了一顿道:“其实我已把解药送到公主手上,少主大可不必冒险前来,若是让风公子得知,只怕少主先前部署就要前功尽弃了。” 宋郎生冷然道:“擅作主张。你却不知昨日我寻到公主时她已几欲冻死,我若再迟一步,便是给她服下七颗八颗大罗仙丹也难救。” 修住啊了一声,“怎么会?昨日我送药时公主已走到了山脚,再往前便是一大片村落,随便到哪家民宿借一碗热水服下解药不就结了么?” 修竹道:“少主,此地不宜久留,马车就在不远处,我们先行上路,再作打算。” 宋郎生道:“也好。” 这一路上我都在想要不要告诉他我没事了而且记忆犹在,但想起昨夜服药后他的诸般行径,又担心他又要为了保护而瞒我,我不禁犹豫起来。 男人就是这样,你认认真真的和他说请相信我我会支持你的告诉我你想干嘛吧,他都当你是小孩子感情用事,最后兜一圈还不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处理,比起共担风雨什么的,他宁可把你藏到安全的地方等风雨过后才安心放你出来。 几番内心斗争下我还是决定暂时装睡,走一步算一步。 宋郎生小心翼翼抱我上了马车,这马车空间狭小许多,应当不是公主府的马车了,他轻轻让我的脑袋枕在他的腿上,找了个靠垫枕住我的腰,替我盖好狐裘,同修竹道:“走罢。” 修竹叹了叹,“难不成还要把公主带到‘我们那儿’不成?若是风公子发觉,必就知晓少主与公主的决裂只为取得他们的信任,要是夏阳侯得知,更会留下公主作人质,彼时腹背受敌,才真叫功亏一篑。” 听到此处我心中微微一惊,原来修竹早已知悉宋郎生的立场与动机,那么昨日又何故要同我说他是夏阳侯的幕僚?他究竟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到底属于哪边的人呢? “待公主度过今日安然醒转,我自会放她回到太子身边。”宋郎生道:“一会儿你报个信给茂林,就说刚寻到我,我受伤不便行走,今夜前会赶回去,在此以前好好照顾采蜜姑娘。” 修竹哦了一声,“少主,事到如今,连太子都要除你,你当真要还瞒着公主?” 宋郎生静默片刻,道:“你还记不记得,前日我们逃出城门时追上来的那路军队,根本不顾公主的安危就向我们放出箭,这说明什么?” 我心中默答:说明他们那路军队的将领收到了错误的讯息,认为我不在马车之上才敢肆意而为。 宋郎生反问道:“若太子事后派人寻到公主的马车,发现车身上中了那么多箭,他当如何?” 我心中一咯噔,原来聂然冒死救我,并假作诚恳的同我坦白了那么多阴谋,只是为了借我和太子的手铲除万翼,铲除宋郎生? 我心中懊恼不已,只恨当时被仇恨迷乱了双眼,连孰是孰非都分不清,却听修竹道:“如此,侯爷故技重施,是为了在皇城军队中安插更多他的人,待起事时方能知己知彼?” 修竹道:“那少主更应将真相告之公主,让公主传达给太子殿下才是。” 宋郎生冷笑道:“太子已今非昔比,他能不动声色的一步步将公主手中所掌的各方大权收回,早已对公主生了忌惮之意,即使公主回宫说了,太子也只当是我迷惑公主,岂会信这片面之词?” 我内心默默泣血,果然是嫌我坏事么? “这些年太子对公主的信任皆是建立在一致立场之上,公主也确是尽心竭力辅佐太子,我担心公主会为了我而同太子公然作对,若因此再生事端,我就更难掌控局势了。” 宋郎生仿佛叹了口气,“如今风离占了上风,这上风需得让他继续占着,他认为他步步为营奸计即将得逞之际,往往正是我们可乘之机。” 修竹道:“明白。” 大哥我这是紧张啊你医术行不行啊不行退一边成不? 宋郎生见我这般,急的更甚,勒令修竹想法子让我减轻痛楚。 我微微眯起一条眼缝,瞄见他展开满是银针的布条,只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见他捻起一根针就要往我脑门上刺下,我下意识的啊了一声,避开银针坐直身来,眼咕噜一转,这才见到宋郎生与修竹直愣愣的望着我。 诚然我这种欺骗人的行为是不大好,但他也不见得对我有多坦白啊,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念及于此我一抚掌,指着宋郎生道:“我想起来了,驸马你三更半夜在山间秘密集会被本公主撞见,于是就逼本宫服下剧毒,是也不是?” 宋郎生闻言身形微晃,一时说不出话来,我适时在脑中设想了一下,假如我在两年前那种情况下醒来再见宋郎生会有什么反应?绝望?悲愤?还是刨根究底? 我将怒目睨回宋郎生身上,稍稍酝酿了一下,道:“我一心一意待你,你为何如此待我?你纵然不喜欢我,何必要害我?” 他看着我,不说话,我端详他表情,看不出太多情绪,我索性闭上双眼,别过头去,颤声道:“既然被我识破,就应一刀杀了我,为何还要再利用我?宋郎生,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利用一个真心待你的人,良心何安?” 说完这句话我适可而止的喘了喘气,心底暗暗佩服自己炉火纯青的演技,尤其这最后一句话说的够重,由不得他不信。 我低着头,正想再添几句火上浇油的话,却听他道:“那又如何?” 他这话语气平平,仿佛对我声声控诉浑然没有放在心上,他承认了他诸般罪行,甚至懒得多做解释,我想若我不知真相见他这般,定是要信以为真。 我回过头凝望着他,他眼神淡淡,毫无愧疚之意,与昨夜烧毁衣裳时悲伤的神情简直判若两人,我知道他此时有多冷淡,内心就有多痛苦,他是多么想要告诉我真相,却又多么害怕我身陷险境。 一瞬间我的玩闹之心荡然无存,若非我对修竹尚有戒心,此刻早已将实情悉数告之宋郎生了。 果然是急着下逐客令了么。 我偏不去理会他的话,自顾自的按照原先想说的问道:“我不明白,我明明已跳下悬崖,怎么此刻会在你的马车之上?” 宋郎生截断他的话头:“修竹,何必与她多言?” 我心头掂了掂,觉得颇为古怪。方才在路上宋郎生已经和修竹分析过利害关系,他为何还要当面拆台呢? 修竹点了点头。 我不可置信的转向宋郎生,“我今年已经二十一了?” 被我的关注点所迷惑的驸马也皱了皱眉头。 我以头抢地,“我明明昨日才年方十九,今日就这么老了?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宋郎生见状也顾不得伤离别了,他凑到修竹耳边:“忘魂散伤脑么?” “或许是中毒太深,还需调养?” 修竹探出手来欲要替我把脉,我反手一抽,顺势跳下马车,左顾右盼,口中念念有词道:“这是哪里,告诉我这是哪儿?” 我猜我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像情绪失控。当然我并非当真失控。 既然苦情戏对驸马无效,唯有剑走偏锋,让他觉得我的精神状况不佳还不能离开他,这样我就能多在他身边搜集点线索,待找个时机支开修竹,两人坐下来好生谈谈。 为了避免宋郎生把我直接捞回到马车上直接送我回城,我甚至还朝外奔出了几步,可偏就是这几步,酿出了大麻烦。 突如其来的,一道身影挡在了我跟前。 我抬头,望见了贺平昭。 贺平昭的眼眶乌黑得仿佛失眠了足足三日三夜,我估摸着太子对他下了“找不到公主等着提头来见”诸如此类的死命令,所以他一见到我几乎感动的快要跪下,“属下救驾来迟,公主受累了。” 我还未反应过来,再一回首,已有二三十名士兵手持长枪将刚跨出马车的宋郎生与修竹团团围住。 宋郎生不动声色的抽出剑来,却听贺平昭冷笑道:“看你今日还往哪里逃!” 我心中正琢磨着与宋郎生之间的距离还有没有可能性让他再劫持我一次,贺平昭极具警惕性的拉着我再倒退了几步,伸手挡在我面前道:“公主别怕,这一回下官断不让逆贼再挟持公主。” 好在贺平昭带的这队人马人数不多,他应当是采取分组搜捕的形式,依宋郎生与修竹的武功要突围也并非难事。 这时贺平昭伸手入怀,取出烟火与火折子,我心头一凛,若是让他点燃信号召来更多兵力,那宋郎生如何逃脱得掉? 眼见阻挠不及,我打算搬起一块大石直接砸晕他,回过头,但见一个满面胡须的男子握着一根长长的木桩悄无声息的站在贺平昭身后,毫不犹豫的用木桩狠狠的砸响贺平昭的脑门。 砰的一声闷响,贺大将军就这么应声从我眼前倒了下来。 一定很痛。 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那胡须男这才看到我,咦了一声,转头见有几名士兵已拎着刀冲上前来,他有些迟钝的避开了袭向他的乱刀,手中的木桩左一抡右一挥直接撂倒了好几个士兵。 我不知道应该对这个陌生的胡须男子摆出什么表情,不过惊呆的人显然不止是我,周围二十几名士兵都愣了一瞬,旋即立刻转变攻击对象,一窝蜂的往胡须男子这方向杀来。 与此同时,树丛中又窜出了三十多个同样是粗布麻衣,虬髯连鬓的大汉,他们人手一支木桩,力大无穷,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堂堂二十多名大庆军士都被他们砸晕在地上,动弹不得,哀嚎连连。 我想,要是他们单单只攻击贺平昭他们,我险些会认为这群人是宋郎生搬来的救兵。 不过很快就证明是我想错了,就在宋郎生跃至我身旁想要将我趁乱带走,这群虬髯客已举着武器将我们从四面八方围住,不许我们逃脱。 我叹了叹,他们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对我们动手,果然是另有图谋。 我抬头看了宋郎生一眼,见他神态平和,我也稍稍缓了缓绷紧的神经。 这时,一个半张脸几乎都要被络腮胡子堆满的男子从树丛中走了出来,步态沉稳的走至我们面前,他打量了我们三个一遍后,眼神回到宋郎生身上,问:“你可知我们是谁?” 宋郎生平静道:“以木桩为武器的山贼,天底下除了长空寨又有谁?” 那络腮胡子哈哈一笑,笑的很是狰狞,“长空寨?不知你可还记得当年是谁将长空寨一举剿平,如今天下间哪还有长空寨?” 好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宋郎生淡淡地道:“既然是寻仇,与这位姑娘和小兄弟无关,宋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将他们放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会上当?”那络腮胡子看了我一眼,“我放走他们,他们去搬救兵,岂不自寻死路?” 见宋郎生想说什么,我忙笑了一声,那络腮胡子见我忽然笑起来,问道:“你笑什么?” 我指了指倒在地上的士兵,“这位大胡子兄台,你们刚刚袭击了亲兵头领,早已犯了杀头大罪,再过一会儿就会有重重御林军把我们围住,何需我们去搬救兵。” 那络腮胡子的嘴唇抖了一抖,“他们不是你们的护卫么?” 我理所当然的摊了摊手。 络腮胡子抽出腰间的短刀往宋郎生脖子上招呼着,“既然这样,我们把你们绑起来,若官兵要动我们,我们就先杀了你!” 我又没忍住笑了一声。 见络腮胡子瞪过来,我道:“大胡子,我就和你照直说罢,你眼前的这位宋大人乃是朝廷通缉的谋反逆贼,原本呢官兵就要杀他,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也就是大侠你啦,这下可好,只怕待御林军赶来,看到你带着这位宋大人上路,必然会被当成是逆贼的同党,唉,当真是冤枉至极。” “我知道你们现在很惶恐,毕竟为了寻个仇就累及家中老小甚至族人那可太亏了不是么?”我温言和煦道:“不过不必紧张,我呢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借刀报这血海深仇,又能保你们所有人毫发无损,平平安安。” 络腮胡子眉毛一挑,“什么法子?” 我微微一笑道:“放他们走,然后光明正大的,把我送回京城里。” 络腮胡子眉头一皱,“姑娘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络腮胡子问:“莫非,你与他们两个不是一伙的?” 我咳了咳,“总之,方才你们无意中敲昏的那些官兵原本是奉太子之命前来救我的,不过没有关系,放走以这群废材的三脚猫功夫原本也救不了我,所以当你们出现的时候,我不仅不害怕反而还开心呢。大胡子,你建功立业的时机到了!”不等络腮胡子开口吱声,我继续道:“只要你们现下把他们放走,再把攻击士兵的罪责都推到他们身上,你们不就没事了么?” “他们不会有这个机会的。”我拍了拍胸膛,“有我在啊。” “你?” “说了这么久,我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从衣袋中掏出一枚玉鉴,“我乃当朝公主,封号襄仪。” 我听到所有虬髯客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我拉长语调,“千真万确的真,所以你们若是将我平安送入皇城,我立刻就让太子把通缉令改成追杀令,这样他们就没机会造你们的谣了。至于你们嘛,救我一命,不要说怕责罚,赏金千两是绝对不会少的。” 我拱了拱手,“谬赞,谬赞。” 宋郎生闻言呛了呛,络腮胡子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往后退下,“马车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我模仿着络腮胡子挥手的方式,“走吧走吧,回去路上记得吃些好的,再不吃,以后就没机会了。” 宋郎生将剑收回到剑鞘之中,淡淡望了我一眼,嘴角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来。 他看我演完这么一场闹剧,自然明白我的用意。这群山贼要是真能送我回京那自是极好,若临时反悔,他们再找机会去搬救兵也好过留在这里一起送死。 所以他并没有同我一齐留下来,或者说一些要死一起死这种没用的鬼话,络腮胡子一说放人,他与修竹也不迟疑,就这么施施然拂袖离去,不留下一片云彩。 待到他们走远,我同络腮胡子笑了笑,“多谢救命之恩,眼下,就劳烦大当家同众位侠客陪本公主回京走一趟了。” 说完这话所有人都警惕的往我身上望了望,络腮胡子回以我微笑,“公主殿下,今日时候不早了,不如由在下先为公主选一处舒适的落脚之地,明日启程不迟。” “公主殿下。”络腮胡子敛去笑容,“我等都是粗鄙的江湖之人,朝廷上的那些算计阴谋我们不懂,不过却也不至蠢到任人摆布,自投罗网。” “大当家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呢?” “以公主如此狠辣手段,若众兄弟当真送你回京,只怕也是有去无回吧。” “原来大当家还是信不过我。” 络腮胡慢慢道:“人心难测,不得不防。” 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遂点了点头道:“依大当家之见,本公主要如何做,你们才信得过呢?” 络腮胡子眸光微闪道:“公主只需写一封信,告之太子我们兄弟是如何从那逆贼手中把你救下,原本是想即刻将公主护送回京,因公主身体不适,无力承受舟车劳顿,只得暂避一处休养生息。待太子昭告那逆贼谋害朝廷命官之罪,在下必亲自护送公主回京。” “果然谨慎。”我笑了笑,“就依大当家所言。” 络腮胡子同其他人道:“众位兄弟也饿了,先寻一处可靠之所歇脚。”说完这话长臂一摊,恭恭敬敬地同我道:“公主请上马车。” 结果,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上了贼车,他们虽未为难我,却将车帘封死,我也弄不清他们是要驶向何处,反正是越走越偏僻,起初还偶尔听得到人声,到后来只余飞禽咿咿呀呀,都不知是否已彻底离开京城。 蹄声踏踏,车轮滚滚,我实在太倦,索性闭目养神,未料就这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待乍然惊醒,已到了一个荒凉无比人烟罕至的村庄。 我黯然伤怀的揉着额,心中暗付这路上只留下了些许蛛丝马迹,若宋郎生他们找不到这儿来,那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待到他们停下天色已黑,跳下车的时候我发觉我们处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农庄,山贼们纷纷落马卸货,仿佛对这坏境很是熟悉的样子,如此看来,这群山贼殊不简单,明明是在江浙横行的匪贼,却连京郊附近也有巢穴。 络腮胡子命一个年轻的山贼送我到庄子最隐蔽的屋子里去歇息,我不动声色的脱下一枚玉戒递给那年轻山贼,笑道:“这位小兄弟一路辛苦了,本公主也不愿叫你为难,委实是这两日几乎什么也没吃,饿的头昏眼花,你能否请示一下你的大当家,给我点吃的?” 那山贼迟疑的接过玉戒,示意我回屋等待,他找两人先看着我,一骨碌就跑个没影。 我躺在床上,摸了摸被褥,发现面上棉布干净如新,想到这一路上有许许多多间空屋都是布满蜘蛛尘埃,反倒是关押我的这屋打扫的还算干净,桌椅床柜一应俱全,实在是诡异至极。 不过困惑归困惑,有美食送到嘴边我可不会拒绝。 那年轻山贼办事还算靠谱,不出一会儿,便送来米饭酒菜还有一只香喷喷的烧鸡,摆好桌后他咽了咽口水道:“这是大当家刻意为公主准备的,公主请享用。” 我好心问:“要不要一起吃?” 年轻山贼连连摆手,不敢再同我多搭话,忙关上门落上锁,移至闻不到菜香的位置才停了下来。 我不担心他们会下什么毒,要杀随时都能杀,不急于一时。所以不过一会儿功夫,这满桌饭菜都让我扫入腹中,直待我心满意足的打了个嗝,才等到那大胡子当家来“探望”我。 他进屋的时候见到桌上的杯盘狼藉,愣了一愣,“公主殿下对我们还真是放心,就不怕我们在饭菜里下什么手脚。” “大当家对我礼遇有加,又岂会有加害之心?”我饮了一口酒道: “只是想到这屋外还有两个彪头大汉守在门口,哎,漫漫长夜注定要吓到失眠了。” 络腮胡子豪爽一笑,晃了晃手,让守在门口的山贼退至百步之外,问道:“如此,公主可还满意?” 我还未回答,下一刻,却见他反手关上木门,闩上门栓,我被他这一举动弄的心下一沉,连忙站起身来,“大当家不过是想让我写封信,又何必支开旁人呢?” 络腮胡子置若罔闻,眼中眸光渐深,一步步往我这靠近,步履沉稳却毫不迟疑。 莫非他由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我的话,将我掳劫至此,不为谋财只为劫色? 因此这屋子才一尘不染,还换上一床崭新的被褥?等等,刚才那酒菜里该不会下了媚惑之药吧? 我忽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已经远远超过我的想象,他明知我身份还欲图谋不轨,根本就不顾忌任何后果,那么,饶是巧舌如簧又岂能动摇他半分。 他步步逼近,我步步倒退,恐惧之意弥漫至心,我的背脊冷汗涔涔,甚至不敢大声喘气,生怕任何声响会提前拉动那根绷紧的弦。 直待退无可退,他离我已不过咫尺,我登时汗毛竖起,吓得就要放声哭叫。 接着,他扑通一声跪下身来,抬袖为礼,道:“微臣参加公主千岁。” 这世上诡异之事层出不穷,如今连山贼都懂得对我行最标准的君臣之礼,简直匪夷所思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络腮胡子见我一副石化的样子,道:“这一路上皆有人在暗中监视,臣才未能及时与公主相认,惹公主受惊,臣罪该万死。”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稍稍恢复一些思考能力,听出他此时文文雅雅的声音与白日里那粗门大嗓判若两人,仔细想想这声音确实有些耳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臣你个大乌龟!你顶着这张胡子脸鬼认得你是哪个!”我终于忍无可忍,“说了这么半天自我介绍一下很难么?” 络腮胡子闻言嗤的一笑,“原来殿下早已将臣给忘了,”话正说着,他抬起手,将整张面皮撕下,“这些年,显扬倒是时常会想念公主殿下。” 我望着这张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孔,头疼的揉了揉眉道:“张显扬,你是浙直总督当腻了闲着没事干跑去当山贼了么?” 张显扬,襄仪公主的第一个面首,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我利用面首之名救的第一个人,当然,也是所有“面首”中官当的最大最位高权重的那个。 他听我这样说笑的更甚,索性站起身来,看着我笑盈盈道:“多年未见,公主倒是一如往昔。” 第四十九章 虽然坊间总传闻卫清衡是我第一个面首,不过传言毕竟只是传言,事实上,本公主纳入府上的第一位面首乃是眼前这位张显扬张大人。 自然并非因我相中了他的美貌,诚然他确时俊朗不凡,不过当年我满心惦记的只有那个消失无踪的大哥哥,哪还装得下旁人。 所以,他进公主府俱是父皇的安排。 事情是这样的。 张显扬的爹张廷原本是驻守边关的将军。 有一年,大梁欲趁着大庆内乱侵我国土,因我军兵力不敌,父皇就命他假意勾结梁国另一个部落的统领,总之就是挑拨离间借力打力。 后来,就在大事将成之际,某位不知情的军官集齐了张廷罪证告上京城,弄得是满朝风雨;彼时父皇骑虎难下,要是说出一切皆授圣意,那大梁只怕是要同仇敌忾一齐攻伐,可若不揭开实情,便要治张大将军这叛国之罪,岂非让忠良含冤而死? 就在父皇犹疑未定之时,他收到了张将军的千里来信。信中表明赴死之心,愿为天下苍生背负此罪,绝无怨悔云云。 随之,他以“畏罪潜逃”之身潜入大梁部落,搅得敌国兵力大损,自顾不暇。 他不费一兵一卒驱散敌国的入侵之意,最终却死在敌人的沙场上。 父皇握着他的信久久无言,国之动荡,他尚不能为张廷将军沉冤,能做的也只是留住张家仅有的血脉。 这血脉,正是张显扬。 于是乎父皇召我促膝长谈,并提出面首保人这一提议。说实话,我无从理解这种侮人辱已的馊主意意义何在,与其要他屈就公主府当面首,何不随便安个身份大隐隐于市? 父皇说,张显扬是可造之才,不该庸庸碌碌苟且偷生。 我当时简直觉得这逻辑匪夷所思,谁不知他爹是通敌卖国的叛贼,就算是因“利欲熏心的公主罔顾法纪强要来他来当面首”而保住了他的性命,日后放他出去塞个一官半职,又如何能立足于百官之中? 直待他进府后,我才逐渐理解了父皇所谓的“不该埋没”是何意思。 这个少年不仅不因其父亲之冤心生怨怼,更从未因寄人篱下的面首身份有过羞恼之心。 他心中清明一片,告诉我说他想要当一名好官,让在天上遥遥看他的父亲为他感到骄傲。 彼时我年龄尚浅,几番婉转的表达世事艰难何必执念如斯这些道理,他总一笑置之,不辩不争,安之若素。 孰料这么多年下来,他从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一路摸爬滚打坐上浙直总督这个位置,不得不承认父皇的眼力与他的决心。 好吧,扯得有些远了。 其实我说了这么多想表达的主题是,尽管张显扬露出庐山真面目之时令我着实大吃一惊,但一路以来的焦虑心情也随之安定下来。 他是个很靠谱的人。 像他这样的人居然亲身上阵潜伏于这小小的土匪帮派,不得不令我大惑不解。 张显扬看出了我的疑惑,他示意我坐下,替我斟了一杯茶后缓缓道:“公主可是要问臣何以藏身于这长空寨之下?” 我扬眉道:“江浙水患,州郡饥民流离失所,太子知你借粮不易,想尽办法命韩斐送去灾银助你一臂之力,你不在你的位置上做你该做的事,却跑到这匪寨里来以身犯险,你让本宫说你什么好?” 张显扬沉吟片刻,叹道:“这次的水患,公主可知是何缘由?” “暴雨决堤,”我斜睨他,“怎么,听你这语气,难道内有玄机?” “同样的河同样的雨,何以邻省不见决堤,江浙却出了这样大的乱子?” “臣查过,河道的人并未偷工,是有人蓄意毁堤制造这场水患。” 我皱了皱眉,只听他道:“水患之后州中大饥,朝中虽说下令暂缓赋税、禁增米价,可市场中却少米粮可出售;殍殣枕路,盗贼滋事,臣无意间竟得闻有人以米粮诱招各方匪寇,几番辗转下,方知梅雨初期长空寨就开始暗中囤集米粮,那毁堤之事亦是他们所为。” 我心头一凛,“一个小小的匪寨岂有如此能力?” “所以,你就混入长空寨想要查个究竟?可我想不明白,你是如何在短短时日就当上他们的大当家了?” 他轻轻一笑,“臣原本就是长空寨的大当家。” 张显扬是长空寨的大当家,这话乍一听颇有些骇人听闻。 他说,当年他初入官场,立的第一功便是平了天下第一大寨长空寨。 这匪寨既称之为天下第一寨,自是盘根错节树大根深,为了斩草除根,唯有深入虎穴。于是乎,他从一个小小的山贼升为山贼的智囊,再后来又施展了美男计成为山贼头目的准女婿,终于在贼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干掉了山贼头并取而代之。 张显扬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朝他投去鄙夷的目光,张显扬有些心虚地错开我的眼神,咳了一声道:“那之后我就将长空寨各大据点、藏身地一一掌握,最终里应外合,一举将其剿平。” 我连连摇头,“就你这样的叛徒,长空寨的人没把你大卸八块?” 张显扬苦笑,“朝廷命官乔扮山贼剿匪毕竟不甚光彩,这事本就鲜有人知,而当年我趁乱离去,长空寨侥幸未死之徒却踏破铁鞋的去寻,谁又能想得到那堂上知府便是他们的‘大当家’?” 我脱口而出:“夏阳侯?” 张显扬讶异的看了看我,“后来臣在杨旭回信的信鸽身上做了些手脚,派出的人一路追踪到绥阳,那信鸽确是飞往夏阳侯的府宅。”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公主是如何一猜就中?” 献计者,只怕,又是风离。 “聂光的棋远不止于此。”张显扬垂眸摇首,“公主此刻置身于此,乃是杨旭受夏阳侯指使刻意为之,这厢房本也是为公主所备。” “这一点,本公主也猜到了,”我摇了摇手中的茶杯,“今日在树林,你还真当本公主懵懂不知么?” 张显扬饶有兴味的勾了勾嘴角,“喔?” 张显扬不置可否的笑了一笑,我用指尖敲了敲桌,“山贼想报仇,不是应该二话不说先抡上几棍再说么?可你们明明人多势众还文质彬彬的讲明来意,这只能说明,根本意不在寻仇。” “故而公主便出言试探?” “要是你们当真是想取夺宋郎生的性命,任凭我如何巧言辞令又如何会动摇半分?可一众人偏偏配合我的说辞,装出一副贪生怕死的模样,真正的目标是谁还不够昭然若揭么?” 张显扬奇道:“公主既已洞悉,为何还愿跟我们走?” “既是有备而来,寡不敌众,倒不如将计就计,让你们疏于防范,”我放下杯盏,转头看着他道:“只不过,我确实没料到这大当家是你,倒是你,明知聂光要将我囚禁于此,何不当场就放我离开?” 他微微蹙眉,“彼时杨旭在不远之处盯着,如若我送公主返城,他必看出我心存异心,反而会出手阻挠;唯有先取得他的信任,才有机会助公主逃脱。” 我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请问你这个没人听你发号施令的‘当家’打算何时助本公主脱离这重重看守之中呢?” 他沉声道:“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 我呆了一呆,却见张显扬掀开衣袖露出袖中箭,“他们刚刚落脚,眼下正忙着安顿,此处看守的不超过十人,我会趁这档口击倒他们带公主离开,”他一边说一边将一脸胡须粘回去,“公主可准备好了?” 当张显扬箭无虚发的射倒把守的山贼,并雷厉风行的领着我奔至东面高墙旁苍松树下时,我才意识到他早已布置好了一切。 他扒开了树后虚掩的青藤,指了指墙角后已事先凿好了通往外处的洞口,道:“墙后已备好了马匹,公主一路向南,待见了河流便沿着一路朝东逆行,快马加鞭不出半日,应当就能看到回京的路了。” 我听他这语气觉得不大对,“你不随本公主一同离开?” 他稍稍迟疑了片刻,“聂光接下来仍要召集匪贼,这些江湖人士个个身怀绝技,若给他们聚上千人,那战斗力绝不亚于一个军队。眼下,臣还不能走。” 他褪下袖箭扔到树旁,我抬眸道:“你以为留下这个就能骗过杨旭是我自己逃脱的?” “纵是他心生怀疑,也不会轻易断定是我做的,”张显扬道:“不必担心,显扬自有分寸,事不宜迟,我也得回去了。” 我知道他在做和当年他爹一样的事。 哪怕凶险重重,就算一去不回。 就在他转身欲离之际,我出声叫住了他:“你可有想过,当年你能剿灭长空寨,靠的并不全是你的智谋和勇气?。” 张显扬定住脚步。 我道:“若非当年山贼对你的看重,若非你利用他们对你的信任和情义,你如何能全身而退?” 张显扬回过头,“那帮贼匪能为了一己之私掠夺于民,加害于民,与这样的人还要谈什么情义?” “那山贼头目的女儿也是十恶不赦,掠夺厮杀百姓么?” 他眼中划过一丝黯然,我道:“不是我要你与他们谈情义,是你自己都无法做到问心无愧。要不是你心存愧疚,明知杨旭寻你多年,何不捉他伏法?要不是你不忍赶尽杀绝,今日长空寨如何重出江湖?” 张显扬闻言浑身震了一震,我沉声道:“既然深入敌营,就绝不能动半分恻隐之心,若做不到,倒不如趁早离开。” 他打断我的话,“显扬可以。” 我听他笃定的语气,知他心意已决再劝也劝不动,“那就好。” 说完这句话后我头也不回的自洞口钻出,这高墙之后是一条僻静的小道,果如张显扬所言,一匹马已静候在跟前,待确认四处无人,张显扬方才匆匆而去。 我解开栓马绳,心头五味陈杂,听着风声吹着草丛沙沙作响,莫名滋生出孤身一人的恐惧感。 事实上宋郎生说我我是个路痴,我还真是路痴,什么东南西北素来分辨不清,这夜黑风高荒郊野岭,能不能安然无恙的回到京城都是未知之数。 也不知宋郎生人在何处? 他是否心急如焚,是否正在来寻我的路上? 只是这样想着的那瞬间,我听到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定在身后,“阿棠。” 伴着那声熟悉的唤,一双手越过我的肩揽在胸前,我就这样怔怔的站着,一时间居然没敢回头。 他绕至我的跟前,我缓缓抬头,夜空的星辰落入他的眼,却掩饰不了浓浓的慌乱,“可有哪儿受伤了?” 心头柔软的地方仿佛被戳了一下,想起昨夜他烧毁衣裳时的赴死之态,此刻却已不掩情深,我摇了摇头,忽然觉得有些想哭。 他伸手拭去我的泪痕,“莫怕,我在这儿。” 只是因为,在想你,然后就看到了你。 我盯着他看,“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赶我走要和我恩断义绝然后自己孤军奋战么?” 宋郎生淡淡笑了笑,“那公主呢?不是失去了两年的记忆?为何宁可让自己陷入险境也要救我?” 他果然瞧出来了,今早上贺平昭半路杀出来的时候我便知瞒不过他。 宋郎生见我不答,索性一手揽着我跃上了马,一路风驰电骋,我只得任由他这么抱着,直待行了一大段路,回头望见村庄星点火光跳跃,想去应是长空寨的人察觉到我逃脱,正集齐众人分头追寻。 宋郎生稍稍放缓了马速,“不问我是如何找来的?” 我瞥了他一眼,“你能找到我有什么出奇的?” 能守在墙洞口等我,不用猜便知是张显扬做的暗记引他至此。 我撇了撇嘴,“当年与显扬里应外合的那个官员就是你吧,在树林中你一眼便认出他来了是么?” 宋郎生道:“若非知是他,我又岂会留下你一人周旋。” 宋郎生忽然打断我的话:“张显扬。” 我怔了一怔,“哈?” “叫他张显扬,”宋郎生有些不大愉快,“显扬显扬,叫的如此亲近做什么。” “平日里你叫我何以总是连名带姓?难道张显扬于你而言比我更为熟悉?” 他道:“你看,你又连名带姓的喊我了。” 宋郎生打断我的话,“你叫卫清衡什么?” “师傅。” 他:“这不是两个字么?” “你叫陆陵君什么?” 宋郎生:“看。” “还有韩斐。” 我有些忍无可忍,“他名字本来就两个字你让我怎么喊成三个字你说?” “那煦方呢?” 我觉得我激动的快要从马背上摔下去了,“煦方没有姓!” 宋郎生:“他姓聂。” 被他这么一搅合,我险些忘了前面问过他什么问题了,努力回想了半天,这才想起该接什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 “为什么要瞒我,为什么要由着我失忆由着我误解你不能坦诚相待!” “你失忆了么?” “既然并未失忆,何来误解?” “哦。”宋郎生再度抓住了我的话柄,“所以装失忆是坦诚的行为?” 我颤着手指,回过头正打算狠狠掐他一顿,却听他轻声一笑,方才知是被他逗弄了。 要换作是往日,我非得还以他颜色才肯罢休,然而眼前的他嘴边虽挂着笑,握住马缰的那只手却微微发颤,饶是身上拢着厚实的衣裘,脸和唇皆已失去了血色。 他此前为了我的解药试毒已是大伤元气,如今箭伤未愈又为了寻我几番奔波,根本已是强弩之末,如此还故作谈笑风生,我岂会不明白他的心思? 我默默将头偏转回去,这一次,我没有配合他的笑,许久,直待两人都陷入沉默,我才道:“当你决定抛下我自寻死路的时候,是不是在想,哪怕我一时伤心痛苦,能活下去终归是好的?” 耳侧感到他的呼吸微微一窒。 他没有回答我,我了解他,若是他不愿说的话,即使我如何追问都问不出结果,可我偏不甘心,趁他不留神一把夺过策马的缰绳使劲一勒,马蹄踏破了荒野的雪飞溅到脸上,冰凉彻骨,他急忙稳住险些摔落下马的我,出声喝道:“莫要胡闹。” “事到如今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回过头凝视着他,“若你死了,我也无法独活。” “这世间若无你在,何处不是灰黯无光?”我慢慢道:“不论是宋郎生还是萧其棠,他们都不愿行尸走肉的活着,不是么?” 他的眸中不知浮动着什么,越来越浓,越来越深,忽然扬鞭策蹄,绕过山涧险道,将那长空寨的乌合之众甩得无影无踪,我几度回首去看他,却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待策至悬崖,他方拉缰停下,带我落马,一言不发的攀至巅峰。 此时东方欲晓,曙光渐现,整个天际都被白蒙蒙的云雾所罩,影影绰绰,扑朔迷离。 我想了想,道:“他没有胜利的把握。聂光固然野心勃勃,父皇更是洞若观火,他招兵买马,父皇又何尝没有蓄整军力?父皇的那只手,早已不着痕迹的挡住聂光企图挥军北上的路。” 宋郎生微微颔首:“所以聂光才选择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借我之力寻出前朝密藏从而争取更多的兵力,而另一个则是风离,出谋献策,搅乱京都。”他眸色流转,“只可惜,这两颗棋子,他都用错了。” 我诧异抬头,按说宋郎生这颗棋走错我还能理解,毕竟他是父皇这方的人,可用错风离,这话又该从何说起? “聂光所希望的是能借这些风波削弱朝廷各方军力,他朝举事能连番得胜,直捣黄龙。风离确是替聂光安插了许多他们的人在朝中、在军中,” 宋郎生道:“可如今朝廷的军力可有丝毫减弱?” 宋郎生摇了摇头,“这些年来风离所为,官轮爆炸,毁堤湮城,受害无辜之人无以计数,若真是皇上的人,又岂会如此心狠手辣?” 我敲了敲脑袋,“是我糊涂了,那你的意思是,风离明面上是在帮聂光做事,但在最关键的问题上却没有听从聂光?” “不错。”宋郎生道:“聂光人在绥阳,一直以来京中诸项筹谋与布置都是风离一手操纵,那些所谓的安插之人实则已让风离掌控其中,如今只怕聂光发号施令,若无风离首肯,根本就执行不了。” “风离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原也猜不透,直到你告诉我他想得到地藏库的兵符,”宋郎生神情不变,眼底却是料峭寒冷,“如此,风离所欲,焉能不知?” 我浑身震了一震。 风离想要的,也是这个江山。 我惑然道:“聂光自以为是利用了风离,到头来反被风离利用,难道就一点行动也没有?” “在聂光心中,风离有能力用阴谋诡计除掉太子,却无法号令朝廷兵马抵御他三十万雄狮,”宋郎生负手而立:“若能假借风离之手除掉太子殿下,他能名正言顺的出师讨伐,如此,又何必阻挠风离?” 我的心微微收缩着,一股寒意缓缓涌来,只听宋郎生道:“事到如今,要是我出手对付风离,聂光便会看清我的立场,多年筹谋功亏一篑;可若不出手,风离便会对太子下手,你我都很清楚,太子绝非他的对手。万一太子被害,那么我在聂光身边,就全然没有意义了。” 见他沉默不言,我只当他是默认了,“既如此,现下又为何要将实情告知于我? “不,阿棠,“宋郎生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这不是实情。” 我彻底怔住。 他道:“在马车之上,我说担心你与太子为敌,那不过是说给修竹听的,对太子,我心中早已有了应对之策。”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他的语调冷静而又沉稳:“方才我所述的那番局面,是风离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实情。风离自以为算无遗策,将所有人都视若棋子,殊不知,从我挟持你离开公主府那一刻起,他已沦为我们的棋子。” 他注视着我,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流动着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这一战,我有必胜的把握。”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宋郎生。 仿佛胸有万千沟壑,仿佛弹指间已变成了操纵这盘棋局之人。 我静默良久,却没问他究竟想如何扭转局面,只轻声道:“既然你早有打算,既然你不会死,为何在山洞之中你还要烧了衣裳?难道,为了瞒过风离,为了让这场戏演的更逼真,你宁肯我忘却记忆痛心疾首,也无所谓么?” 我甩开他的手,“那就告诉我理由!” 宋郎生眉心微悸,睫毛垂下复又抬起,目光飘忽不决,我将这极其细微的犹豫望入眼底,只觉得自己的心愈发酸涩,视线倏然模糊起来,“原来由始至终,我都只是一个棋子的存在,只不过,原来是风离的棋子,如今,已变为你宋郎生的棋子。” 我转身欲离,宋郎生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握得我生疼,“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我?!我不告诉你,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不想让你参与其中,不愿让你左右为难,不要由你做出选择!” “什么左右为难?什么做出选择?我听不明白。” 宋郎生深吸口气,终于开口:“既然你想知道,那我问你,这么久以来,你就从未想过风离是谁么?” “他为何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又为何会对公主你了若指掌?他凭什么能伪装成明鉴司的影卫,又从何知晓你我的过往?” “采蜜是孤儿,自幼在你身边与你一起长大,连皇宫都没出过几回,她能从哪里识得风离,并甘愿为他背叛你?”宋郎生的话宛如风,一点一点的吹散盘旋在真相前的迷雾,“这两日,难道你就没想过,何以你服下解药之后并未失去两年的记忆,也未尝受锥心之痛么?” 脑海里尚未反应过来,心却不由的想要去逃避,我茫然启了启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下意识的摇了摇自己的头,心辣辣地疼痛起来,宋郎生说到这里,像是下定决心般, “或者,应该这样问,他孑然一身,既非权臣亦不似聂光拥兵万千,纵能以诡谋除掉太子,又凭什么能坐拥这片江山呢?” 凭什么呢? 其实,我偶尔回想起那夜在悬崖边,当风离见我有了寻死之心,脱口而出念着那个“小”字,之后究竟是什么。 我闭上眼,任凭泪珠滚落而下,心中已有了另一个声音替我做了回答。 小妹。 第五十章 在当今太子登上储君位置以前,大庆的东宫之主乃是名冠京城的庆王殿下。 嗯,也就是我一母同胞的大皇兄,萧景岚。 大皇兄的来临如同及时雨一般,不仅令皇权尘埃落定,更重要的是令父皇重振雄风,恢复属于男子汉的尊严。 也正是大皇兄出生的那一年,后宫的嫔妃们接二连三的喜讯连连,除了偷偷蹲在家里哭泣的皇叔们以外,可谓是普天同庆,万民同贺。那一日,父皇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大皇兄登高望远,眺山岚缭绕,遂叹曰:“岚于巅峰之上,罩笼锦绣河山。景岚,切不可辜负朕之厚望吶。” 大皇兄倒真没辜负父皇的期望。 他自幼聪慧机敏,不到七岁各家大学便已是纯熟舒徐,骑射武艺亦是出类拔萃,更难得的是他待人亲厚,上至王公贵胄,下至贩夫走卒,皆是随和有礼,从不恃宠而骄,这一点,倒是与我大相径庭。 好罢,我承认我幼时是被宠的有些目中无人,不仅不爱学习贪吃贪玩,稍有不顺心便爱乱发脾气迁怒于旁人,偏生母后的教育是无为而治,父皇对我的溺爱简直毫无原则,以至于连后宫的嫔妃见到我都要远远绕开,其他人又岂敢多说半句不是? 除了大皇兄,也只有大皇兄。 我听人说,到我三岁为止,抱我最多的人不是母后也不是奶娘,而是大皇兄。宫中的嬷嬷回忆起来是这样说的:“爱哭鬼公主还是小婴儿的时候连皇上都哄不拢,可那才五岁半大的皇子一抱起她她就乖了,真真是奇了。” 三岁前的记忆我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三岁之后父皇为了磨练大皇兄把他送去祁连山拜高人为师学武论道,再回到宫中又已过了三载。 六岁的我正是最无法无天无理取闹的时候,听闻大名鼎鼎的皇兄要回来,只把他当成是要来瓜分父皇宠爱的敌人,心中不仅不大喜悦,反还有几分抗拒。所以就在一大家子人齐齐于殿外迎他归来的时候,我低着头闷声不乐,连瞧都不愿去瞧他。 谁知他拜答过父皇与母后的嘘寒问暖之后,一扭头就望到了藏在人群后的我,我耷着脑袋看着那双鹿皮朝靴离我越来越近,直待在我跟前站定,身子骤然一轻,他竟肆无忌惮的将我一把抱起,然后我看到了那爽朗清举的面容上,眸中光芒如琉璃般闪烁,他笑道:“我们襄仪都长这么高了啊,可有想念皇兄?”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那是大皇兄给我的第一印象,与其他拘于礼数的皇兄都不一样,他笑起来的样子仿佛比天上的太阳还要明朗。 可我这明朗的皇兄待我却并不似父皇那般纵容宠溺。 我记得有一回,我因为侍奉的小宫女打折了我心爱的翡翠簪子而大发雷霆,不论那小宫女如何哭着求饶我都让嬷嬷把她逐出宫去,恰好皇兄路过瞧见了,他并未阻挠我,只让那嬷嬷听从我的吩咐照搬便是。 皇兄缓缓道:“皇妹在赶走人前难道没有问过嬷嬷么?这姑娘早已失去双亲,是被后母卖入宫中,因惹恼了你而被赶出宫,又受了杖刑腿脚不便,她没有银子找大夫医治,又无以为生,不去乞讨该如何存活下去?” 我陷入浓浓的愧疚中,一瞬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皇兄柔声问道:“摔坏你的簪子她可以接受她应有的惩处,可妹妹,平心而论,她当真罪该至此?” 我摇着头抹干眼泪,“是我不好,我要接她回宫,治好她的伤好好待她。” 皇兄微微一笑,轻轻抚着我的脑袋:“量宽福厚,器小则禄薄,日后你总归会明白的。” 后来大了些,也随诸多兄弟姐妹一起念书,遇到我偷懒作弊之时,连帝师方良都奈何不了我,大皇兄便会来亲自授习,我虽说会听他的话,却也并非那么情愿,每每读到繁琐处,总不耐的抛开书卷一躺,抱怨道:“什么之乎者也,处世之道,我真不知学这些有什么用处,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反正我不愁吃穿,不用为生计苦恼,不读书是公主,读再多的书我还是公主,有何分别?” 大皇兄笑问:“那若有一日,你不是公主了,你又是谁呢?” 我怔了一怔,“我怎么可能会不是公主呢?” 他摇了摇头,“皇兄也未见得能护佑妹妹一世,身在皇家,福祸莫测,抑而伸,伸而抑,岂可轻率仰仗他人而活?唯有居安思危,天亦无用其技。” 见我懵懂的思索着他的话,他笑着敲敲我的脑袋,“能够一生顺遂自然是好,可漫漫年月,难道就当真靠吃好吃的,穿好看的虚度?公主的身份、父皇的宠爱,皆是上天所赐,莫问天意为何,天欲作何,但问己欲为何,所求为何。” 这就是皇兄的教育方式,怀柔,却从不疾言厉色。 不,印象之中,他似乎对我凶过那么一次。 那是在一次皇家狩猎中,我不听父皇的话悄悄换上男儿装,自顾自的策马跑入树林之中。结果被一只豺狼所追逐,那狼咬断了马腿,眼见就要拿跌落地上的我作餐,正当此时,大皇兄御马疾驰,他大叫一声,飞身扑挡在我跟前,一剑刺穿豺狼的喉咙,待狼血溅满他的脸,他还缠着双手回过头,朝着我怒骂道:“谁让你擅闯进来的?!差些小命不保了知不知道?你几时变得如此不识分寸?” 我惊魂未定的望着他,想起方才千钧一发的时刻,道:“那皇兄你怎么能轻易挡在我面前?若让那恶狼伤到,大庆国没了太子,当如何是好?” 他将我扶起,道:“若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能保护周全,我又有何颜面当这大庆的太子?” 尽管我哭得梨花带雨,可听他这样说,忽然间很想好好感谢一下上天,感激他给了我这样一个好的皇兄。 后来在玉龙山庄外,我遇到了宋郎生,并一见倾心,不见挂怀万分。那时候我不知宋郎生叫什么,只管着唤他大哥哥,回到山庄之后,我把我的奇遇告诉大皇兄,本以为他会为我开心,熟料他一听便板起了脸,严肃问道:“大哥哥什么大哥哥!你大哥我都还没表态呢就到处乱认哥哥?快说,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相貌如何?可有占你便宜?会否是瞧准你的身份故意来接近你的?不行,我得告诉父皇,派人查查他的底细,在此以前你不许再与他见面了。” 我越听越气,一气之下道:“大皇兄,喜欢一个人就应该信任他,若背后做那么多小动作,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爱情!” 大皇兄闻言嗤笑一声,“你个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是真爱?” 那时我没答他,我私心里想,不懂真爱的是你,你只知道为君之道,江山社稷,心中哪装得下这些儿女情长?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到最后,能为爱抛弃一切的,反而是大皇兄。 我因心中终究存了戒备而不与大哥哥表露身份,又唯恐父皇责罚不得不提前回宫,只让宫女去传个口讯,因此与我的大哥哥失之交臂。 可大皇兄在遇上他心爱的女子之后,却能不顾她卖艺舞女的出身牵起她的手踏上金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对父皇无所畏惧地道:“儿臣此生只娶绮萝一人!” 文武百官的错愕与父皇的震怒都无法让大皇兄的手松开一分,那一瞬间,我在金柱后远远遥望着那个叫绮萝的女子,心中默问:你可知你身侧所站究竟是多么好的一个人么? 许多年以后的后来,我时常会想,那些年若无大皇兄在我身边对我耐心教导,我应该会成为历史中诸多骄纵蛮横的公主之中的一员,又或者,我根本就无法活到后来,就在某一场阴谋斗争中壮烈牺牲了。 所以当大皇兄为了他的心上人甘愿除去皇籍,应承父皇终此一生不得回京的要求之后,我千千万万个不愿意和不能接受。 他离开的那日,我赶去死死拽住他的袖子,苦苦哀求他留下,一遍遍重复着:“大皇兄,不要走的太远,待父皇气消了再回来可好?” 他微微一笑,道:“从今往后叫我大哥便好了。” “你走了,父皇要怎么办,襄仪要怎么办?” 我连连摇头,“我做不到,没有大哥在我身边,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大皇兄轻轻抚了抚我的脑袋,缓声道:“你可以的,萧其棠会做的比萧景岚更出色,这一点若我不能确信,又岂会放心离开?” 大皇兄稍稍一怔,眼中却是写满坚定:“值得。大哥绝不悔。” 我呆呆的望着他。 大皇兄微微仰头,望向碧空,旋即泰然一笑,“晴空朗月,何处不能翱翔?” 父皇说,岚于巅峰之上,罩笼锦绣河山,如此人物,又岂会是那阴险诡谲的风离?如此仁心,又岂会为了权位而牺牲千千万万百姓? 过往历历在目,无一不在告诉我一个答案。 宋郎生见我陷入回忆中久久无言,他伸手上替我擦干眼泪,“你在想什么?” 我抬起头,晨风吹得我们衣袂微动,“我在想,风离绝不可能会是大哥。” “对啊对啊。” 就在我一个劲点头的时候,宋郎生轻轻一笑:“对我而言,风离是谁并不重要,我本不过是怕阿棠伤心。” 日出的光辉映照着他的眸,绽出温暖的光来,我心头微暖,点了点头。 宋郎生问:“眼下你是想要跟着我,还是回宫?” 我想了想,道:“回宫。我实在不愿看到太子弟弟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你赶尽杀绝,不论他信是不信,都姑且一试,你也不必放不下心,这么多难关我们都闯了过来,最紧要的关头,上天也必能顺遂我们的心意。” 宋郎生闻得此言,明显有些如释负重之态,看来他嘴上说得好听,心底仍不愿我陪他一起涉险。 我握着鹰哨,“嗯。” 回城的途中我一路无言,心底隐隐窜动的不安犹未散去。 直到此刻,仍有太多的谜题依旧没能解开。 既然风离当年给我下的毒是不置人于死地的天山曼陀,那这两个月,我又为何会频频呕血出现经脉变紫之象?毒发的时机恰恰是宋郎生匆匆离府之时,不早不晚,倒像是有人在不经意间施以类似症状的药物,让我以为自己性命堪忧,不得不以身犯险堕入圈套。 要是只是障眼法,凭周文瑜的医术,不可能发现不了真相。 除非,故意误导我的人就是周文瑜。 周文瑜是从我去年坠崖中箭后偶然相识的,莫非那个时候风离就安排好了一切? 这不合理。 那么,周文瑜究竟是谁的人? 宋郎生微微歪了一下头,“你又在想什么了?” “何谓‘你们的回忆’?” 我这才反应到我说了什么,懊恼的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讨好的笑道:“没,没什么,我就是那么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 宋郎生没有笑,“才死里逃生,如今又大敌当前,你却还顾着追究夏阳侯世子的失忆缘由?” 他没有吭声。 宋郎生微微别过头去,哼道:“不想摔下马就坐好。” 我乖乖摆正坐姿,感到他环住我的手紧了紧,想笑又不敢笑出来,“哦。” 城门转瞬而至,宋郎生还是个通缉犯,自不能陪我回到京中。他扶我下马后指着前方熙熙嚷嚷的官道,说:“回宫的途中我已安排了人在暗中保护你,你大可不必担心。” 我笑盈盈道:“我没有担心。” 宋郎生低头看我,“要分开了,还笑?” “这样好好的站在你面前,看到你也平安无事,”我看着他,阳光透过树影映得他眉目秀雅,“心情就会很好啊。” 宋郎生静静地望着我,俯身在我额间留下软绵绵的一吻,尤不够,又轻轻亲吻了一下耳垂。 我只感到耳根子莫名的烫,心底酥酥麻麻的忍不住期待更多,他却已直起了身,松开揽着我的手,笑容淡淡,“走吧,我看着你。” 这下舍不得走的人倒变成我了。 他见我原地不动,疑惑道:“怎么了?”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现在想亲你想的不得了,可你站的那么直我亲不到”这样不害臊的话吧。 我怏怏的转身,刚迈出几步,却被他旋身拉回,将唇辗转贴上我的唇。 极轻的吮吻后,他再一次离开,两人的唇挨得极近,几乎又要触碰在一起却又没有碰着,他呼吸吹拂在我的唇上,我忍不住睁开眼看他,下一瞬,他稍稍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覆上眼睑,湿润的嘴唇再度甜腻交缠。 也不知究竟亲吻了有多久,直待宋郎生微微喘息着说:“权怪那风离与聂光,凭空制造这么多事端,倒误了我的正事。” 我心潮未褪,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还有什么正事未办?” 宋郎生抿了抿唇,脸几乎红的像颗柿子,古怪地道:“待这风波过去,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阿棠圆房。” 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腕侧,眼中逐渐也有了笑意,“心之所往,身之所向。” 他盯着我,“与自己的娘子行风月之事岂能称之为轻浮?莫非你要我去别处寻花问柳?” “你敢!”我慌的舌头打结,“除了我以外你谁也不许碰!看也不许看!” 见他笑意如水,我才意识到自己是着了他的道了,遂窘然跺足道:“我不和你说了!” 说完我甩开他的手,一溜烟就跑了。 宋郎生宋狼生!什么郎,分明是头又饿又色的狼,干脆改名好了,反正读起来都一样! 我羞恼的一路叉腰疾行,脑海里尽是宋郎生那一副不怀好意的笑,守门的侍卫见状拦下我询要路引,我此刻气正无处可发,直接掏出玉鉴,也不理会他们跪成一地,兀自径直前行。 直待贺平昭带着一众士兵闻风而至,齐刷刷跪在我跟前请罪,提到太子如何心焦如焚,我才恢复了思绪,想起了我接下来所要面对的好弟弟。 见太子弟弟如此关切我,心中不悦已消弭大半,“不必兴师动众了,我服下解药,已无大碍了。” 太子长舒一口气,“我就知道,皇姐吉人自有天相。”他看我不苟言笑,眼中露出几分了然,旋即屏退服饰的宫人,让我先坐下,又拉着凳子坐到我跟前,问:“皇姐可还是在生我的气?” 我平平抬起眼帘,“你是太子殿下,是未来的皇帝,我哪敢与你置气?” 我皱起眉头去看他,“所以你现下仍断定宋郎生是谋反作乱之徒?若他真有异心,当日又岂会飞鸽传信告之你他的动向?” 太子道:“他是否告诉你他是潜于敌营假意叛国?他也是这么同我说的,可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他事机败露所编织的谎言,他为了继续取信于我们,故意透露了些许线索,你看,皇姐这不就信他了么?” 我道:“太子,我这几日与他朝夕相对,方知他并未对我下过毒,下毒的是聂光,他甚至为了替我寻解药几乎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如今我能安然站在你面前,也是他几番救我,若他想要谋反,何不杀了我?” “杀了你对他有什么好处?像此刻这般怂恿皇姐来与我作对,岂非更利于他的大计?” 太子不为所动,只道:“真正的敌人是聂光,这一点景宴心知肚明,只是宋郎生,你说他对你动了真情拼死救你,这一点我会信,可他既身为前朝皇嗣,不仅国仇家恨抛诸脑后反还来助我们,于情于理不合啊。” 看来宋郎生所料不错,他的身份是逾越不了的鸿沟,太子不会轻易相信这片面之词。 太子闻言笑了笑,那笑的姿态显然对我所说半字也不信,“父皇性情你不是不了解,他从不会轻易信任何人,此等大事,他若不是有九成九把握,怎么可能把一个前朝皇嗣之子安插到聂光身边?”太子反问,“即便父皇兵行险招,又岂会不告诉我们姐弟?告诉我们,我们也不可能会透露给聂光知道,反而能时时助驸马一臂之力,若驸马稍有异动,我们还能有所防范,但绝不是像今日这般受制于人,事事被动,后知后觉。” 我稍稍一怔,他继续道:“皇姐信任驸马多多少少是因为情爱,难道父皇对驸马也有爱慕之意?” 我瞪了他一眼,“瞎说什么?” 太子看我又不说话,拉着我的手道:“我知道皇姐始终放不下对驸马的情谊,可景宴也有景宴的身不由己,无论如何,我希望皇姐能够明晓我的苦衷。” 苦衷?弟弟这苦衷不就是为了让我成全他的宁枉勿纵么?先是主动站在我的角度晓之以情,把我昔日所思所为皆归于一个情字之中;再是晓之以理,将他的决断置身于国之大义之上,最后再以父皇压我,他知我素来以大局为重,如此,应不会再对他多加阻挠。 果然是萧家未来的帝王,每一句话看似随口无心,委实拿捏了分寸,掐准了要害。 我看着他,慢慢地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放不下驸马,可我仍愿信他,皇弟,你希望我理解你,也烦请你能理解我,你要是做出伤害驸马之事,我不可能无动于衷。” 太子没料到他说了那么多我居然还是这种态度,他倏然站起身来,“如此说来,皇姐是执意要与我作对?” 我抬眸看他,“这么说,你是非要置驸马于死地不可?” 太子死死盯着我,双拳紧握,眼神愈发冷冽,“既然皇姐心意已决,我也无话可说。” 他没话可说,我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 望着太子怫然而去的身影,我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了下来,其实我心中又岂会不理解他的立场?换作我是他,只怕手腕会比他更决绝。 “公主。”门外的成公公已久候多时,“公主回来前,太子已命奴才打点好公主在宫中的住所,奴才这就领公主前去。” 我叹了叹,“长乐殿么?” 成公公一怔,旋即点了点头。 长乐殿。 在宫外的公主府没建好前,这里一直都是我的寝宫。 出嫁以后我彻底搬了出去,偶尔回宫也多是被太子弟弟拉去东宫商议政事,夜深了便直接留在东宫就寝,倒是许久未有归来。 一别经年,重回故地,但见廊前梅花开得正旺,心中不由涌起了几分怀旧情境。一路往内,所及之处侍奉宫女不在少数,我扭向成公公道:“本公主只不过是暂住数日,你找了这么一大群宫女是用来干嘛的?为我歌舞助兴?” 成公公笑道:“这皆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唯恐怠慢了公主。” “本宫回到自己家还怕人怠慢?回头留几个机灵的便好,成日那么多人在眼前晃来晃去,心会浮躁的好么?” 我步入内厅,环绕四顾,这么多年过去,此处陈设布置一往如昔,连屏风边的茶花都与我记忆中的并无两异。 见成公公又待张口,我挥了挥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太子命人重栽了一盆吧?” 成公公微微一笑,我揉了揉眉,“行了,有什么需要的本宫自会吩咐,你回去伺候你的太子殿下吧。” 成公公走后,我独自踏进久违的寝屋,一进到房里熟悉的熏香扑鼻而来,这味许久未闻,倒也有几分亲切。 我揭开熏罐的盖子,凑近瞧了瞧,正是檀香、沉香、木香与迦南香,看来景宴至今都不知我当年还在香中添了白芷、独活、甘松与连翘,难怪这味道浓郁过了头。 事实上我本不喜欢燃香,只因景宴自幼身体不好,吹个风都能吹个伤寒高烧不退,偏生他又总爱来找我玩,我就让太医开了香草罗成碎末混在熏香中,一则烧熏御寒,二来又可祛病养生。 躺在温暖的被榻之上,难免生出困顿之意,我正想唤人备好热水沐浴后好好睡上一觉,却听床底下传来轻微的声响。 该不会进了老鼠吧? 我挠了挠发麻的头皮,摁住床沿,慢慢的把头往床底下探去。 然后瞧见了一双眼睛。 我当即吓的从床上摔倒地下。 我承认那是一双明丽的美目,但这样毫无症状的出现在卧榻暗处还是很恐怖好么。 我扶着闪到的腰坐回榻上,“你,出来。” 床底下那个小家伙很听话的爬了出来。 她钻出来看到我,也不急着起身,就着跪坐的姿势生涩的给我行了一礼,怯生生地道:“参见皇姐。” 我头疼的看着眼前这张粉白软糯的小脸蛋,若没有记错的话,这小姑娘应该是我最小的一个皇妹嘉仪公主,她的母亲丽嫔一度很受父皇宠爱。不过我嫁人的时候她好像才三四岁,平日里我也甚少会来后宫,除了每逢佳节宫宴时象征性的打打招呼并无太多接触,此刻她就这么从我床底下爬了出来,倒让我不知该凶点还是该和蔼点。 嘉仪灵动的转着眸,大眼忽闪忽闪的眨,我被她眨的有些招架不住,拍了拍床榻道:“地板那么凉,你还要坐到何时?” 她闻言浅浅一笑,两颊酒窝若隐若现,一坐到我身旁,我就忍不住伸手戳她的酒窝道:“你怎么躲到我这儿来了?玩捉迷藏?” 嘉仪摇了摇头,羞涩地看了我一眼道:“嘉仪是听闻皇姐回来了,就想来悄悄看一看皇姐。” 我停不下揉捏她的脸蛋,“看我干嘛?好吧,就算要看何不光明正大的看?皇姐心脏不是很好,你这种看法很容易看来太医的。” 看来丽嫔娘娘还是十分了解自己的闺女嘛。 我无可奈何的笑了笑,“怎么会?” 诚然后宫的那些糟心事我虽甚少理会但也算是自小耳濡目染,父皇常年卧病在床,这些妃子失了盛宠便如同失了靠山,本就只能战战兢兢安分守己的过活;若还被我母后知悉有哪些后妃公主什么的来找我套近乎,那往后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了。 我揉了揉嘉仪的头,“反正接下来皇姐也闲着没事,你要想找我玩儿随时,如此可爱的小妹子,谁看了心情不好?” 嘉仪展颜欢笑,“皇姐说话算话?” “那是自然!” 她喜不自禁,跳起身来抱住我,“皇姐最好了!” 我被她软软的身体抱得简直连心都要融了去,心道以后定要生一个女娃儿,若生得似驸马必也是极为漂亮可人的。 不对,我怎么会去想这么不害臊的事儿,若让宋郎生知晓,他必要取笑我一番。 瞧着嘉仪蹦蹦跳跳的身影,我摇了摇头,眼下可不是去思量这些的时候。 用不了几日,我与太子闹翻的消息应当就能传遍皇宫,太子会加大搜查宋郎生的力度,也会为了阻我出手而架空我的势力。我就顺势扮演一个因与驸马决裂又与太子翻脸的公主,颓养于长乐殿中,只顾着与幼妹虚度玩乐,如此一来,风离与聂光必会有所动作。 若我是风离,有什么方法能够用最直接的方法制造最大的影响呢? “皇姐?皇姐!”嘉仪摇着我的袖子,“你在发什么愣呀?” 第五十一章 接下来的那些天,我过起了安逸到无聊的日子。成日里不是吃喝睡,就是陪嘉仪下棋,连偶尔来探风的成公公都道:“公主瞧着倒是圆了起来。” 冲他如此坦诚,我再一次婉拒了他劝我去哄太子的请求。 自打与景宴闹掰后,他一步也未曾往我的长乐殿踏,我自然没去过东宫,如此僵持了一段时间,连寡言少语的母后都找上门来劝我“姐弟同心其利断金”云云。 母后素来偏袒弟弟,但大多时候她是不会来干涉我们姐弟间的问题,得她亲自出马委实是因为近来发生的两件事。 第一件是祭天大典。 说起来,历朝历代的冬祭是一桩极为紧要大事,从祭祀前的诸多繁琐准备到祭位祭典的布置都半点马虎不得,曾几何时父皇只因该悬挂的天灯少了一盏直接革了工部尚书并发配边疆,更别提当日陪祀各官的言行举止,稍有行差踏错那就得备好项上人头,故而满朝上下祀无一不诚惶诚恐,如临大敌。 往年祭天之人自然是当朝帝王,自打两年前父皇晕厥不起,这祭天仪式也不得不停了两年。 说来也是蹊跷,这两年的天灾连绵不绝,这厢旱灾刚有所缓和,那厢水患又起,弄得是民心不安朝局动荡。朝中几番激烈的商讨下大家伙一致决议恢复祭天。 如今父皇依旧昏睡不醒,没人有胆子敢抬着他去祭天,故而这重担自然是落在太子身上。 那么,这祭天的意义对太子而言可就非比寻常了。 自古以来之所以每逢祭祀君王都慎重对待,不仅仅是为了奉求天佑,更为了向万民彰显君威,所谓“君权神授”,意思就是若连上天都认可你君王的位置,天底下谁还能质疑? 实则父皇的病拖了这么久不但毫无起色还日益恶化,朝中早有人提出让太子登基的提议。只不过此前太子根本未有做好准备,故而迟迟未有动静。后来康王图谋在前,夏阳侯兵患在后,以赵庚年为首的内阁再一次提出“国不可一日无君”的看法,满朝文武皆附议。 这一回,太子没有拒绝,只道了句兹事体大待祭天后再另行商议。 一言以蔽之,此回祭天事关重大,万一发生个动乱或是灾祸什么的,太子极有可能会被曲解为“非授命于天”,那登基之路可就更艰难崎岖了。 母后来找我,说白了,她也觉得景宴办事不那么靠谱,若我能出面帮衬自然能稳妥些,当然要是能全程陪着太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十分头疼的看着母后道:“母后,我是景宴的姐姐不是他奶娘,他既要坐上那个位置,就必须要做到独当一面,要总当他没断奶似的守着,文武百官又当如何看待。” 母后道:“你可还记得你父皇对你的嘱托么?” 母后道:“祭天一事暂且不提,那宴儿娶妃一事,你也无能为力?” 这说的便是第二件事,太子欲立首辅千金为妃,虽说赵庚年亦有此意,可赵嫣然似是抵死不从,听闻被赵首辅锁在府中已绝食了三日。 母后的目光凌厉扫来:“太子将实情都与本宫讲明了,你因私情而废国业,可是将你父皇对你的嘱托抛诸脑后了么?” 母后一拍案几,将手中杯盏摔个粉碎,“好!果然是本宫的好公主!” 母后极少动怒,此刻看她这般,我心中不免一悸,她道:“你当本宫不了解你的性子?且不论你有没有法子助景宴一臂之力,这几日你寸步不踏东宫,不正是不愿插手此事?你与你皇兄一样,看不起所谓的联姻,总追求那些真挚的情感,呵,于本宫看来,那些只不过是你们为了满足私欲的理由!” “一个,为了儿女私情罔顾自己的责任一走了之;一个,为了儿女私情与自己的弟弟反目,”母后颤道:“难道你以为景宴就愿扛此重,愿娶一个不喜欢自己的女子?!你怨怪你的弟弟不顾及你的感受,那么你又何曾顾及过他?”她说完这句话,也不等我阐述完观点就拂袖而离,留下小宫女们噤若寒蝉,手忙脚乱的拾捡碎片。 我没有告诉母后其实我从未想过置身事外,这几日我早在暗处做了许多事,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 奉茶的小宫女小心翼翼看着我的脸色,正蹑手蹑脚的要去沏壶新茶,我道:“本公主馋了,晚膳想吃通花软牛肠、烤虾、里脊肉、西湖鱼羹还有奶汁炖鸡,笋可以炒一盘,糕点来笼金乳酥。” 小宫女有些傻眼道:“殿、殿下一个人用膳么?” “有何不妥?” 小宫女连连摇首,“奴婢这就去吩咐御膳房。” 不就是多点了几道菜么,何至如此大惊小怪。 若人人皆能在不如意时把悲愤化为食欲,也不知可免去多少纷争。 我伸手入怀,展开掌心字条,这是昨夜三更来自宋郎生的飞鹰传书:祭天大典,聂党必有动作。 我顺着微风望向窗外,天边的云絮绵软柔和,暴风雨前的宁静冷不丁的让人有些发憷,我琢磨着是该去给太子提个醒让他在宫内宫外增兵加防了,虽说宋郎生叫我放心,可放心绝不代表能够掉以轻心。 既然专程备了太子喜爱的食物,邀他来长乐殿用膳也是无妨,我顺手拢起外袍,正欲出门,却传来宫女的声音:“公主殿下,嘉仪公主来了。” 不待我出声,嘉仪便推门而入,手中挥着风筝笑眯眯道:“皇姐!” 我揉了揉额,这才想起做日随口哄嘉仪说陪她去院外放放风筝,遂道:“皇姐有要事要去找太子相商,风筝不如改日再放吧。” 嘉仪面露失望之色,又不敢耍性子,只得乖乖点了点头,我瞧着有些不忍,忙叫住了她,让她在外头等我一会儿。 我在柜中翻寻捣腾了一番,由小到大我搜集的奇珍异宝何止一二,反正大多都压箱底没再碰过,此刻寻出来给皇妹玩也是无妨。 果不其然,柜底下的几个大木箱均藏着许多有趣玩意儿,我顺手抱起一摞,正打算给嘉仪送去,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一柄剑。 这柄剑的剑鞘乃青铜所铸,雕有龙腾祥云,极之磅礴阔气,出鞘,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挥之,如一泓秋水,劲力无穷。 此剑是父皇夺打江山时所用之剑,后来他将此剑赠予了皇长兄,那时众位兄弟无不艳羡,直待皇兄携美人离开皇城,临别那日他把剑交给我,说他没有颜面亲自把剑还给父皇。 当我把剑送到父皇跟前时,父皇却道:“既然他把剑给了你,好好收着罢。” 念及于此我心头重重一沉。 岚为山中之风,随风而离,是为风离。 我阖上眼,告诫自己莫要再凭空胡思臆想,眼下还当以助景宴度过难关为重。 晌午时分,景宴果然未歇,仍扑在几案之前奋笔疾书,审阅如山奏章。 景宴低下头,“皇姐此番是来奚落我的么?” “我会亲临一趟首辅府,”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守护大庆不仅是你的责任,也是皇姐的。”我微微一笑道:“母后说的对,一直以来你都做的很好,是我太任意妄为了。” 我没顺着他的话去说,拍了拍他的肩,“待会我回来时你直接来长乐殿同我一齐用膳吧,皇姐已让御膳房准备了你最爱吃的。” 景宴定定的看着我,点了点头,“嗯。”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轻轻的舒了一口气。 或许,皇姐能待在你身旁的日子,陪你用膳的机会,本也不多了。 黄昏时分,赵府邸中的一湖秋水,在夕阳下波光粼粼。 我跟着赵府下人后面在水榭边悠悠的走,回头时,但见赵庚年匆匆穿过长廊而来,待近到身前叩拜完毕,抬手示意我进厅中入座,恭谨道:“老臣未知公主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公主莫要见怪。”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我缓缓看向他,他的面色比上回见到更憔悴了些,“阁老公务繁忙,是襄仪唐突了阁老。” 赵庚年吩咐下人看茶,待糕点上齐,方道:“不知殿下驾临,所为何事?” 我道:“本宫今日来此,是专程来探望嫣然妹妹的。” 赵庚年神色未变,眼中却是稍有讶异,“喔?不想公主竟与小女相识?” 我笑了笑道:“与令嫒有过几面之缘,尚算得上投契,近来听闻嫣然妹妹因太子选妃一事茶饭不思,心中甚为担心,便不请自来了。阁老有什么难为之处,不妨坦言相告,若有能帮之处,本宫必会相帮。” “此乃嫣然天性使然,阁老无需自责。” 我道:“既然如此,阁老可否带本宫去见一见她?” 赵庚年微微颔首,起身带路,“公主这边请。” 我猜,赵嫣然应该绝食了好几日。 进屋的时候开门关门的动静那么响,她居然置若罔闻,一动不动的坐在窗边望着天边的彤云,看来她所受的打击委实不小。 我拉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盯着她看了好半天,她总算发现了我的存在,缓缓回头时惊了一惊,“公主?!” 我看着她乌黑的眼眶,叹道:“好久不见,你清瘦了不少。” 她用眼神询问我,“你怎么会来我家?”一思之下旋即明了,“是了,太子要娶我为妃,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公主,你是来帮我的么?” 我摇了摇头,她目光渐转怒意,“那是为什么?” 赵嫣然抬手打断我的话,“这些与我何干?!你们私底下决定的时候可否问过我的意愿?!难道为了稳固权势就能牺牲我的感情,牺牲我的人生?公主,你不帮我就算了,如今还联合他们来对付我,你扪心自问,我赵嫣然待你如何,你待我又是如何?!” 赵嫣然怔了一怔,“这、这些是然哥哥告诉你的么?” 我点了点头。 “嫣然,”我沉声道:“就算你不愿意嫁给太子,你也不可能与聂然在一起的。” “为什么?” 她颤着指尖扶住窗沿,仿佛陷入回忆,良久,问道:“倘若当真如此,你为何把这些都告诉我?你就不怕我去告诉然哥哥让他趁机逃脱么?” 我说:“你尽可一试,最好确保他能安然逃脱,否则,畏罪潜逃被捕,便是提前将他推入死境,坐实了他的罪名。” 赵嫣然浑身一震,面色苍白如雪,我咬牙道:“只不过这么做不论成功与否,你都将视若同党,赵家也将面临灭顶之灾,你可以为了救聂然放弃你自己的性命,可你当真能舍弃的了你的亲人你的家族么?” “你重情重义,自不愿家人因你受到牵连,若聂然因此而死,你心中自是愧恨难当,又怎么可能会嫁给太子?”我别过头去,“你会随聂然而去,如此,方不负你此生一片情深。” 我暗暗握紧了袖中的拳,告诫自己绝不可露出马脚,“嫣然,你想救聂然么?” 赵嫣然闻言猛地抬眸,我道:“我可以保他平安离开皇城。” 赵嫣然紧紧咬住嘴唇,咬出鲜红的血来,过了不知多久,气若游丝的声音幽幽响起,“我嫁。” “只要你能救然哥哥,我嫁。” 我不敢回头看她,“嗯。” “你可还记得当年树林之中我曾问过你,‘为什么你要替然哥哥挡下哪一箭’时,你是如何回答我的么?” 当日言语,恍惚萦绕耳边。 我垂下眼皮。 她道:“你说,那时的和风若知一年后的自己为了达成目的,连誓死守护之人的性命都能相胁,还能无愧的说出那番话么?” “赵姑娘,如今站在你跟前之人,早已不是和风了,这个问题,恕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我深吸一口气,道:“告辞了。” 我缓缓转身出了房,走出几步,望着立于窗角边的赵庚年,此刻他脸上的神情颇为复杂莫测,却又没有吱声,唯恐让赵嫣然发现他一直都在屋外,我伸手请他先走,旋即紧步跟上。 穿过庭院,绕回会客正厅,赵庚年挥手遣散了厅内的下人,只留我二人独处。 我坐下身,顺手拣了块蜜糕,见赵庚年负手不语,问道:“阁老有什么话想对本宫说么?” 赵庚年微微眯眼,“老臣以为当是公主先说才是。” 我道:“我已说服了令千金,不日便可筹备婚事,此事尚算圆满,回宫交差即可,哪还有什么话想说?” 赵庚年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恕老臣糊涂,既然公主所为旨在替太子殿下筹谋笼络,那么单独劝服小女便可,何必引老夫暗中窥听?” 赵庚年道:“公主此言,倒令老臣更加听不明白了。” 我拂了拂袖口沾上的糕点碎屑,“既然阁老希望本宫说的通透点,那我也就直言不讳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听我说:“本宫监国初时,朝中大小一应事务若无阁老首肯,根本办不妥当。我与太子为了对付阁老可谓是费尽心力的明察暗访,笼络人心,栽培能臣,到最后总算是小有所成,纵不能扳倒阁老,也总算是能与您抗衡一二。” 这一问,赵庚年眉间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我道:“一路助太子辅国以来,我曾觉费解,何以事事不顺却能有所成?拿赈灾的指派人选来说,饶是赵阁老稍有阻滞,最终不还是同意让韩斐前去了?还有康王谋逆一案,若不是赵首辅的一句‘谋害公主如谋害圣上’,又岂能逼得蒋丰指认康王,让满朝文武俯首称臣?” 哪怕是我中的那一箭也是自个儿缺心眼自寻死路的去当人肉盾牌。 我与宋郎生也提及过这件事,关于究竟是谁派去刺杀聂然这个问题实在是一筹莫展,毕竟最有可能的人就是父皇,可父皇昏迷不醒哪还有法子暗派杀手呢? 后来宋郎生忽然问我:你与聂世子在陈家村那么久,从未出现过什么杀手,为何你约赵嫣然于丛林中,杀手就出现了呢? “我心中疑惑,遂派人查探刺客来自何处,究竟受雇于谁,”我看向赵庚年,“赵首辅,话止于此你还要瞒着本宫?” 赵庚年混沌的眼中逐渐有些显山露水的意味,“刺杀聂然的确是老臣指使,老臣确是不知殿下当日亦在绥阳,本以为此事办的滴水不漏,连聂光都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如今看来,确是小觑殿下了。” 我心虚的笑了一笑,那日刺客除了一身黑衣外毫无特征,时隔一年谁还追查的出线索? 说到这里我一敛袖,恭恭谨谨的朝赵庚年躬身行礼,“襄仪感念万分。” 我稍稍一怔,旋即就想明白了,“父皇既重用阁老,就必有重用的道理。这么说来,起初聂赵两家的联姻,也只是您为了取信于聂光的手段?” “正是。” 看来,聂家据地为王时父皇就留了个心眼,赵家与聂家的交好,是一早就算计好的。 只可惜,赵嫣然始终都被蒙在鼓里,把真情付诸于聂然的身上。 我叹了叹,“阁老委实不该利用嫣然来达成你的目的,当初不该,如今更是不该。” 我微微抬眸,“方才阁老问本宫为何要引您听我们的对话,其实有两个用意。第一个用意只是想证明给阁老看,嫣然心有牵挂,说服她并不困难,连本宫都能做到,何以阁老只能任由她绝食消沉呢?您的这场戏,究竟是做给太子看,还是聂光看呢?” 我静静的看着他。 他毕竟有自己的私心,他不留痕迹的暗助太子,何尝不是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他对父皇确实忠心,可他对朝廷未必尽心尽力。 “您深知太子与聂光这一场纷争在即,却又不愿卷入其中,您不愿让聂光察觉您已倒戈相向,也不愿得罪太子,是以这门婚事您以嫣然为由拖延,是想等到太子登基,一切尘埃落定再做定夺罢?”我凝着他,“很遗憾,从这一刻起,阁老您已无法再置身事外了。” 我淡淡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句话阁老才说过的不是么?” 赵庚年睁开眼,眼中是幽幽的古井无波,“公主的第二个用意,是什么?” 赵庚年久久未言。 这个父皇最为重视的内阁之首,到了如今这个位置,有太多千丝万缕罄竹难书。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权势越大,忧患越多。 即便他豁出所有帮了太子,他也未必能够守住如今的权势。 联姻,是最直接也是最稳妥的手段。 此一言后,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直到我离开赵府,我都不确定赵庚年究竟有没有把我所说的放在心上。 我逼的他不得不公然站在太子这方,已是强人所难了,若还要他放弃联姻,想想是有点不大可能。 哎,也唯有期盼嫣然的眼泪能激的他父爱泛滥了,否则待到那时,还得另想法子帮赵嫣然逃婚。 我头疼的揉了揉额穴。 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性让嫣然移情到太子弟弟身上。 我在脑海里对比了一下聂然的脸与景宴的脸后,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天色已暗,一个愣神间马车穿过宫门,两旁宫灯一晃而过,素月清辉洒落红墙高瓦。 再过几日便是祭天大典,对许多人来说,成败皆在此一举。 宋郎生说他有赢的把握,我相信他。 我想,待除掉风离,解除眼下危机后,也是时候与宋郎生离开皇城,彻底放手了。 将赵首辅彻底拉入我方阵营,这应当是我能为太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有赵庚年在,哪怕聂光起兵谋反,太子也有足够能力应对。 长乐殿的积雪布满院落,我踏上去发出咯吱声,引得里头的人听见动静,匆匆迎了出来。 “公主,太子殿下方临,正在厅内等公主回来。” 我这才想起临走前邀太子来我殿内共进晚膳,遂吩咐传膳,然后径直迈步上阶,进入厅中。 景宴坐在乌木椅子上,一见我进来,便走上前来,也不顾我一身外头带来的仆仆寒气,拉着我的手道:“皇姐,你可回来了,去了这么久景宴担心得很,赵首辅可有难为你?” 感受到他手心的热度,我怔了一怔,下意识的望了一眼木椅旁的高案,案上空空如也,景宴顺着我的目光扫去,“怎么了?” 这时,宫女近上前来表示晚膳与煮酒都已备好,请我们移至偏厅。 “说的正是,”我抿唇一笑,“整巧早上翻箱之时寻出了套父皇赐给我的青铜杯,那可是件极妙的古物,今夜雅兴正浓,好酒配好器,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 当一盘盘色味皆全的美食一股脑摊在饭桌前,我顿觉饥肠辘辘,景宴亦是食指大动,笑嘻嘻道:“还是皇姐疼我,备的都是我爱吃的。” 我夹起牛肉津津有味的嚼起来,“反正皇姐无肉不欢,有肉吃心情就会很好。” 景宴一边动筷,一边问道:“皇姐还未说今日去赵府,究竟如何了?” 我神秘的一笑,“你猜?” 景宴闻言一喜,“皇姐说的可是真的?” “皇姐几时诓过你?” 景宴将美酒一口饮尽,“弟弟在此谢过皇姐了。” 酒过三巡,夜色愈浓。 景宴不胜酒力,已呈微醺之态,道要早些回去歇息。 我笑道:“这是皇姐赠予你的秋水剑,预祝你祭天顺利,早登大统。” 他眸光微微一闪,点头致谢道:“盛情难却,弟弟这就却之不恭了。” 景宴方走出几步,我脚下一软,险些就要站立不稳。 我觉得自己好似被浇了一桶冷水,浑身上下都被冻住,心中乱成一片。 从我一进到长乐殿时,一切都变得那么诡异。 景宴自幼体弱多病,连秋凉之季都会捧着个暖手炉,可这样寒冷的冬日,厅中熏炉未开,他也未随携他常持的暖手炉,握住我的手却是热的。 而那柄大皇兄的剑,乃景宴自幼就十分向往的凌霄之剑,意为龙腾九霄,我唤它为秋水,他不仅没察觉出半分不妥,那眼神更如初见此剑一般。 我恐惧的一时难以呼吸。 怎么可能? 怎么可以! 这个太子殿下,是假的。 第五十二章 我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之中。 真正的太子因常年浅眠,就寝时总会命人在熏笼中点燃苍术和艾叶等草药,久而久之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药香;我记得傍晚离开皇宫之前所见到的景宴身上就有这种熟悉的味道。 可方才的这个太子近到我身旁,我却连一丝气味都闻不出来。 哪怕再荒谬,再不敢相信,太子被人掉包之事还是发生在眼前了。 前后不到两个时辰。 这个假扮太子之人不论谈吐,言行都足以假乱真,为了不让我起疑,他专程赴约,说明今日黄昏他听到了我在东宫与景宴的对话;看来,是有人早有预谋的在景宴身边观察了一段时日,寻隙替换之。 那么这个人,极有可能是东宫侍奉太子的太监之一。 只不过,此人尚且露出了几处破绽,在太子身边所呆的时间应该不长。 这般想来,寸步不离景宴的成公公今日怎么不见人影?难道说,幕后主使担忧成公公会识破,所以已经暗中将他除掉了? 我瞥了一眼屋外时不时偷往里瞄的宫女们,料到这当中应该混入监视我的,若火急火燎的去搬救兵,必有人闻风而阻挠。 要想拆穿一个假太子不难,难的是真太子势必在他们手中,稍有差池,景宴可就性命堪忧了。 却不知这假太子是何人派来的?此举的目的是什么?真正的太子人又在何处? 我深知当务之急是要将这消息告之宋郎生与赵庚年,过两日就是祭天大典,已经没有时间从长计议,迟一步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念及于此我披上貂裘外袍,宫女们皆疑道:“殿下,这夜都深了,雪还未停呢,您要出去怎不备好轿辗?” “不必了,太子殿下匆匆而回拉下了要物,本宫去趟东宫就回。”我淡淡道:“你们不必跟着了。” 我自然没有欺骗她们。 与其鬼鬼祟祟乔装溜走,倒不如堂而皇之地去东宫,襄仪公主要去东宫找太子如此平常之事谁人会疑?不疑则不必通风报信。 东宫离长乐殿不过是百步之遥,我人一出现在东宫门外,守宫的禁军便认了出来,齐齐抱拳行礼道:“属下参见公主。” 我略略转眸,冷然问:“怎么今夜人都在外边守着?” 其中一名禁军领头答道:“禀公主,太子殿下一回便说要歇息,令所有人都在外院巡逻,不得打扰。” 我点了点头,“太子方才在长乐殿同本宫用膳,遗下要物,故本宫亲自送来,既然太子要休息,你们也不必再去麻烦通传了,本宫直接进去便是。” 两位禁军领头互相交换了眼神,反正我不经通传直接去找太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们不敢阻挠,忙给我让我一条道来:“公主请。” 从东宫殿外入内院,一路畅通无阻,离太子寝宫愈近,所见的太监与宫女就越少,我估摸着多半是假太子心中有鬼,遂才屏退众人。 待穿廊而过,远远便望见屋内亮着灯,有两个人的剪影映在雕窗之上,一个看去应该是那假太子,另一个则着太监服饰。奇就奇在那太监坐着,太子反倒站着,他微微颔首,不时在同那太监说着话,需得近到窗沿石墙下才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我四处张望了一圈,虽说周围暂时没什么人,要是沿着长廊走,一拐弯很容易就会被屋中的人察觉;原本那窗沿外是对着一片花圃,踩着草或倒还好,可这几日落雪纷飞的,地面早已积了一层雪,靴子踩在上头嘎吱作响,但凡屋中的人不聋,都听得到脚步声。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长靴,稍一思虑,便即绕转到寝宫朝北的后侧方,那面窗户被几棵苍松所挡,即使有人从里边看也未必看得到人影。 我轻手轻脚的跨过木栏杆,将脱下绒毛长靴藏到长廊底下,继而弯低了腰,极缓极缓的踩入雪地中。 雪水渗过袜子,冰寒刺骨,每迈出一步都要配合着阵阵风声,不过短短的十步之遥,恍然耗了大半体力,到最后浑身僵得发战,我心中暗暗嘀咕,也不知道日后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诸如关节风湿之类的。 好容易靠到石墙,刚挪出两步,就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声音悠悠响起:“公主当真没发现什么?” “她的样子?”风离冷笑一声,“公主最擅长的就是将计就计,在险境之中随机应变,天大的事压着她都能不动声色,凭你就能瞧得出什么倪端?” 听到风离如此评价,而此时此刻我正在做他口中所做之事,都不知究竟是谁料事如神。 假太子连连称是,“既然太子已成功送出宫去,接下来公子要我做些什么?” 风离漠然道:“你留在东宫当这个太子,切不可露出马脚,两日后的祭天大典,百官皆会出席,此次祭天皆由太子心腹操持,到时候你在‘迎帝神’时会发现错处,继而小事化大,大发雷霆,命人当场处决负责的御史及太常令;如此,百官必会齐齐劝谏太子继续完成仪式,你就借题发挥,将挺身说话的官员都就拿下,以犯上论处,直待所有人都噤声再继续祭天。” “错了。”风离道:“得罪百官的不是你,我要的,就是萧景宴尽失人心。” 风离道:“实在找不到,就从襄仪公主身上下手了。” 假太子问:“襄仪公主怎么可能会告知于我?我去问她,只怕她反起疑心。” 假太子得意道:“她饮下好几盏,只怕都不需两个时辰她就连站都站不稳了呢。” 风离道:“若明日还找不到兵符,你就去长乐殿直言不讳的告诉她太子在我们手中,以太子的性命换兵符,她不妥协也得妥协。” 风在耳边呼啸,我庆幸的拍了拍胸脯,好在早有防备,事先用了那套古铜杯盏,当触动机关时酒液皆流在了杯底,只要做出一饮而尽的样子,再在不经意间顺着流到袖管中就能掩人耳目。 “祭天时在外守卫祭坛的宿卫京师三千营是我的人,在内是羽林军,聂光意欲趁那日祭天率叛军趁势攻入皇宫,让三千营拿下羽林军。”风离又笑了一声,反问道:“我为何要替他人作嫁?” “公子此言得之。” 风离道:“亲军都尉府的总统领贺平昭忠心于萧景宴,此人决不能留,既如此,你就让他留守皇宫,让他们与叛军自相残杀,祭天之后你调出都指挥使司的各地方兵力全力镇压乱党,至于贺平昭,死了最好,若还活着就治他一个护主不周之罪,将他处死。” 假太子沉吟道:“只不过,若然公主交出兵符,我们岂非要交出真的太子?” 莫非长空寨? 我心提到嗓子眼,复又稍稍心安。长空寨有张显扬在,景宴应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尽管我本欲探听到更多,奈何才这片刻功夫双腿已不听使唤的直打哆嗦,再往下站,只怕俨然要塑成一块人性冰雕,思及于此,我当即扶树转身,原路而返。 待跨上长廊,脱了袜穿回靴,才感到自己恢复了些许体温,我深知东宫、甚至皇宫已不宜逗留,脑海中回响着风离的话,当务之急,是要拿走兵符速速离宫,先想法子通知宋郎生,同时连夜赶至赵府,若能让他们知悉一切,风离的奸计则无法得逞。 我悠悠步回东宫殿外,禁军领头见我出来再度行礼,我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便悄声附耳问他。 他听了之后连连摇头,唯恐我不信,道:“没有,属下们在此看守一日,从未见过此等情况发生。” 我笑了笑,“那就好,太子现已就寝,本宫也就回殿了。” “恭送公主殿下。” 此夜注定无眠。 我自然没有回长乐殿安枕就寝,而是改道去了父皇的图书阁。 我知道景宴会把兵符藏在哪儿。 将要物藏于千千万万册其中一册之后,这是景宴多年的习惯,也是我的习惯。 夜已深,书阁上了锁已无人看守,我进到书阁之中,就着窗外灯笼的光束攀上高高的书架,寻了几本景宴最喜欢和最讨厌的书卷,很快便寻到了那熟悉的木盒。 这就是风离梦寐以求的兵符。 可我却想不透,他究竟是什么身份能够单凭几个兵符就调动前朝旧部?宋郎生曾疑风离是大皇兄,然大皇兄乃是当朝皇嗣,怎么可能有资格使用前朝兵符呢? 我写了张字条唤来飞鹰,放飞的时候只盼着它能早一步抵至宋郎生的身边。 那样一切都有救了。 出了书阁我一路往北,我想要是没有记错,今日巡夜的军头应当是孙轩,就是当日康王一案在大殿上弃剑对我跪下的侍卫亲军,是个可信之人。 如果我是风离,应当已让那假太子在宫门处设下公主禁出令,想顺利出宫,须得乔装一番。 毕竟天无绝人之路,穿过御花园转眼就望见了孙轩带着的几名亲军巡夜,我知事不宜迟,立刻迎上前去,碍于夜色迷蒙,他们看不清来人,纷纷拔剑而起:“何人?!” “本宫乃是襄仪公主。”我不疾不徐步至孙轩跟前,“孙轩,好久不见了。” 孙轩微微一惊,当即同各亲卫军单膝跪下,“参见公主殿下。”他皱了皱眉,“夜半三更,不知公主何以在此?” 我长叹一口气,不由苦笑道:“本宫是来请求你帮我一个忙的。” 我自然不敢同孙轩说的太多。 这其中关联错综复杂,不是他们几个小小的侍卫亲军能够解决的了的,若贸然闯入东宫,一着不慎,这几人的性命可就眨眼没了。 但他毕竟是信任我的。 我说我要出宫,他二话不说让身形较小的下属除下铠甲给我换上,恰好到了交接轮替的时辰,守门的士兵并未起疑,于是我混在他们当中顺利的出了皇宫。 孙轩事先命人在宫门外备好了马车,他小心翼翼的扶着我上了马车,转头吩咐车夫驶向赵首辅府邸去。 直待车夫缓缓策动马车,我才有一种暂离险境的真实感,整个人放松下来,对孙轩点头致谢道:“亏得有你。” 孙轩微微笑了笑,“公主在车内稍作歇息,属下在车外随时查探。”言罢他起身掀开车帘,坐在辕位座上,同那车夫一同御马。 冻僵的双足刺刺疼痛,回想着这一夜所发生的事,不禁仍有几分后怕,若在偷听之时被人当场抓个正着,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冷风一吹,湿润的寒气便往骨头里钻,我搓着手哈着气,想让自己暖和一些,却怎么也搓不热乎,只感到自己的体温越来越低,连带着双手也越来越使不上劲。 仿佛意识里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我缓缓摊开双手十指,再慢慢试图握紧,双拳根本握不紧,双腿连伸直都颇为困难,仿佛整个身体的力量都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这不像是冻僵的反应。 这时,马车从赵首辅府邸的大门口呼啸而过,未有停伫片刻。 耳边乍然响起风离所说的:两个时辰之后她会渐渐感到手脚无力,失声失语。 此时距饮酒后,恰好是两个时辰。 还是中毒了。可我并未饮过那酒。 风离为何会说毒是下在酒中的呢? 除非,他那番话,根本就是说给我听的。 寒风透过窗帘的缝隙侵入,我冷的一哆嗦,蓦地转过头,车帘亦在暗处幽幽浮动。 恐惧一层一层压上来,我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方抽到一半,就听车厢外的人淡淡道:“公主,这剑太重了,你中了软骨之毒,还是省些力气吧。” 风离的声音如同扼住了我的喉咙,令我无法言语。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从遇到孙轩离开皇宫,这一切都顺当的太不寻常了。 在我离开东宫之时,他就早了我一步,他知道我只能求助孙轩,所以他迅速扮成孙轩,在我离开藏书阁的时候恰到好处的出现。 他的目的,是我怀中的这盒前朝兵符。 他深知威逼利诱无用,故而引蛇出洞,引我去东宫偷听他们的谈话,诱我带着兵符逃离。 那么,假太子赴约的种种破绽,也皆是他环环算计的第一步棋。 此情此景太过熟悉,当日我以为武娉婷乃是风离所扮,直待打开秘道之后才意识到,忠心耿耿的“阿左”才是真正的风离。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分散的深思集中回来,我双手勉力抽出佩剑,颤着手往帘外的车夫背上刺去,自然是没有刺中,下一瞬,车帘倏然拂起,有人伸出两指接过剑尖,轻轻一弹,巨大的回力将剑从我手中震落到地板之上。 然后我看清了车夫的面容。 清俊而冷漠,熟悉而陌生。 是聂然。 狂风从耳畔吹过,雪花倾斜砸在脸上,冰冷如斯,危机如此,而我此刻方知。 聂然没有避开我的目光,他将马缰随手丢给风离,然后弯腰跨进了车厢。 我下意识倒退一步,跌坐回到绵软的垫上。 “公主。”低沉的不像他的声音。他在我的跟前坐下,道:“是不是很惊讶我是如何从国子监的监视之下脱身?” 我当然惊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太子几乎倾尽了半个京城的影卫去看守聂然。 聂然勾了勾唇角,“风公子的易容术天下无双,我若不同他合作,只能被你所杀,公主认为我该如何选择?” “风离,不会让你爹独享江山,”我艰难的哑着嗓子,“和他合作,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车帘外的风离闻言轻笑了一声,却什么也没说,聂然看我冷汗涔涔,伸出手来想要扶我,我连忙避闪开,警惕的盯着他,他的手在半空中滞了一滞,旋即冷笑道:“我与风公子的交易并非江山。” 那是什么? 此时马不知道行驶到什么地方,黎明的晨光从车帘缝隙投射进来,我听到稀稀疏疏的行人的声音,心头一凛,原来城门已启,马车已到了京城出入关口之前。 这会是一个机会。 只要能让守城门卫看到我,或许就有一线希望。 我身形微动,却让聂然读懂了我的意图,手腕被他紧紧握住,仅仅是这样一握,莫要说我中了毒使不上力气,即便是平日都难以挣开。 决意孤注一掷,只要将怀中木盒从车窗外抛向守城卫身上,就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然后,就在撩开窗帘的那一刹那,看到了一个背影。 那个人头上戴着黑色的斗笠,低着头,顺着人流往京城内走去。 他的衣着、他的身影、他走路的样子还有他手中的剑,尽管看不到面容,我都能一眼认得出他是宋郎生!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快要跳出的心。 “宋郎生!”我卯足了劲喊他,声音却细若游丝,淹没在人潮之中。但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缓缓的顿了一下,偏过头来,我还未发出声音,身体忽然失去平衡,拽着我的那只手把我带入一个怀抱中,冰凉的手指牢牢的捂住我的唇口。 我下意识的挣扎,双臂却被聂然牢牢的反剪在后,此时车外的风离以孙轩的身份很快得到了出城的许可,马车再度策动之际,我心凉了半截,奈何双手不得动弹,只能用双脚狠狠的踢向车壁,试图制造更大的动静引人注意。 就在此时,钳着我的手忽然松开,视线猛然一晃,聂然一个旋身将我压在他身下,左右的手腕被他捉住摁在两侧,膝盖被他的膝盖顶着动弹不得,我张口欲呼,下一秒,嘴却被他的唇侵略般的封住。 脑海里轰一声炸开,我不能置信的睁着眼。 马车一刻不停的奔出城门,我的脑内一片空白。 我根本料想不到聂然会对我做出这种事。 他的舌尖毫不迟疑的想要撬开我的唇,我感到自己在微微的颤抖,愤怒与羞恼顷刻间占据着整个思绪,根本来不及去想,用尽全力张口咬了下去。 尝到了血腥的味道,聂然不仅没因舌头被咬破而退却,反而更狠更绝回咬了我一下,他毫不留情的吸吮我疼的发麻的舌面,近乎要碾碎我般的唇齿交缠。 我终于不能克制的涌出眼泪,这一刻,我已经与宋郎生失之交臂了。 聂然缓缓的松开了我。 他抬起袖,擦过唇边的血,然后掏出一只绣帕,替我拭去眼角的眼泪。 我别过头避开,颤声问他:“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修长的手指不经意抚过我右侧鬓发,拂至下颌,他指节稍一用力,捏住我的脸逼着我同他对视。 他的眼眸中泛着深不可测的光,然后用那浸满迷香味的绣帕缓缓的捂住了我的口鼻。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 等我缓缓恢复意识的时候,入眼的是高悬的薄帐,整个人平躺在一个卧榻的锦被之中。我撑着手肘坐起身,掀开幕帘,看清自己身处在一间极之雅致的寝屋内,房里空无一人,桌上有一副茶具,小炉烹水,发出轻微的响声,烛台燃了数支明亮的烛火,我扭头自半倚的窗望出去,天色漆黑,原来我这一昏迷,又从晨曦到了夜晚。 就不知这儿是为何处?是风离与聂然将我虏至此,还是我宋郎生追上了我,将我救了出来? 发觉身上的中衣单薄,而床尾摆着一套蓝绸裙袄,像是为我准备的,我顺手披了件蓝袍,欲出门去探个究竟,可光足踩到地面上时,酸软无力的腿根本承受不住全身的重量,我咬着牙撑着床柱勉力站起身,才踏出半步,双脚一软,就这么重重的摔到冰冷的地板上去。 我闷哼一声,还未来得及站起,屋门便被人推开,来人见我跌在地上,道:“软骨散的药力至少持续十日十夜,你莫要白费气力了。” 言毕缓缓踱至圆桌前坐下,慢条斯理的泡了一壶茶,微微笑道:“是否还未想通自己是在何时中的毒?” 我无力起身,只能靠坐在地上,风离已褪去孙轩的易容人皮,换上了另一个陌生男子的面貌,但我知道这仍然只是一个人皮面具而已,他不愿在我面前揭开他的真正面目,至少证明他暂时还不会杀我。 “喔我忘了,你现在无法说话了,”他举起碧瓷茶杯,品了一口,道:“毒不是下在杯里,而是饭菜之中,酒里的是解药。只需让‘太子’露出一点点破绽,你自会想出不饮下酒的法子,可你实在装的太像了,连‘太子’都以为你把解药给吞下了,此番回想,真是有趣。” 风离愣了一下,随机听懂了我的话,“你是想问,我既已得到了兵符,为何还要虏你至此?”他又笑了笑,“萧其棠,这一路走来,你是我风离极为敬重的一个对手,到了今日这个地步,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不知你愿意先听哪个。” “从一开始,太子殿下就未曾离开过皇宫,甚至没有离开过东宫,我只不过是让人在熏香中添了点迷香,让他自然而然的睡了一觉,将他藏于柜中,再由他身边的一个侍奉太监装扮成他与你会上一面。” 我浑身僵了一僵,他道:“我相信此刻太子应当早已苏醒,或许连发生了什么都弄不清楚,你人消失在长乐殿中,他说不定根本毫无察觉呢。” “东宫守卫森严,我乔装进去已实属不易,又怎么可能能把一个晕厥的太子带出宫去?再者,我根本没有想过要让太子离宫啊。” “我要太子堂堂正正的参加明日的祭天大典,”风离黑眸层层看不出喜怒,“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在祭天大典中薨逝。” 犹如平地一声惊雷,胸口一窒,我呆呆的看着他,他的笑声在这样的夜中如此可怖,“你可晓我为何要故意的让你认为我要用一个假太子参加祭天大典么?只要你听到了,就会有办法把这个消息带给宋郎生,他若得知太子是冒充的,又会如何?” 寒风吹入,烛火急速的一晃,屋中忽明忽灭。 “他会命人杀入长空寨营救‘真太子’,会亲率军马闯入祭坛阻挠‘假太子’祭天,”风离的笑声低低沉沉,“前者,长空寨已设遍埋伏,地底下埋藏炸药无数;后者,是货真价实的谋反作乱,彼时所有人皆会认定太子的死是宋郎生这个前朝叛党所为,必将当场诛杀,以绝后患。” “如此,你还想不出那前朝皇帝最后的一个血脉,是谁么?” 原来如此。 原来宋郎生只是聂光用以掩人耳目的一个幌子。 我怎么就没能想起,青姑也曾在聂光跟前唤聂然为“少主”。 风离放下茶杯,转头朝着门外道:“少主,还要在门外站到什么时候?” 灯火明明暗暗,当聂然跨门而入,沉静的俯看着我时,我多希望这只是噩梦一场。 我又何曾想得到,这仅仅只是噩梦的开始。 风离见我们默默的对视不语,饶有兴味地看了我一眼,“公主殿下不是问我既已得到兵符,为何还要虏你至此?我曾听闻你爱慕过聂世子,还费尽心思的破坏过他与赵家小姐的婚礼,”他的嘴角翘起极浅冰冷的笑意,“既如此,今夜不妨让你得偿所愿,同聂世子做一对真真正正的夫妻,这个好消息,你可还满意?” 风离又笑了笑,眸色带着无限肃杀冷寂与森森冷意,“我对公主动过杀机,但少主不舍你死。你若活着,于我而言后患无穷,既杀不得,也就只有,毁了你。” 聂然每走近一步,就在木质地板上踏下黯哑之声,我害怕得想要往后移,可身体仿佛被灌了铅根本动不了,他的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神情宛若严冬里的冰,“我说过,我与风公子的交易不是江山。” 他在我跟前慢慢地蹲下,呼吸近在咫尺,他说:“我要的是你。” 心一下子沉到底,脑海中闪过千种万种计谋,却没有一种能让我脱离眼前的困境,想起在马车之上他的一番轻薄之举,身体颤得更加厉害,这一刻我才明白风离所说的毁是什么意思,我能在临死之际坦然面对,但绝无可能接受这样黑暗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风离站起身,悠悠踱至门边,将一样物什抛来,聂然头也不回的随手一接,却是一个白瓷小瓶,风离神舒意闲地道:“此药助兴怡情,聂世子慢慢享用,在下就不打扰二位的雅兴了。” 话说完他反手安上门,门关上时的砰响,仿如铁锤在我的心口重重的一砸,寒风吹得窗咿呀作响,幽若鬼魅鸣哭。 聂然伸手抚摸我的耳廓处,眼眸深如古潭,暗潮汹涌的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说,冰凉的手指摩挲至我的后颈,微微用力一托,蓦地凑下身含住了我的唇。 湿冷的触觉让我忍不住往旁边瑟缩,下意识想以臂相抵,他却压下我的手,另一只手扣住我的后脑勺让我不得动弹,见我死死咬着牙关,他低声一笑,舌尖在齿贝上轻扫,颤抖的唇被他一下吮进,一下放开,所有的呜咽都被他堵在口中。 泪水不住的往下滑落,这是前所未有的陌生与恐惧,在他亲吻我之前,我还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期待这个人是驸马假扮的,可是他不是,他的身上带着的那股淡淡的气息,是煦方身上独有的。驸马他从来不舍得让我这样的哭泣,哪怕是煦方,他又何曾对我有过半分逾越? 杀了他。想要他立刻死在我的眼前。 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愤怒,生平第一次这样渴望的起了杀意。 我哆嗦着手解下束发的银钗,就在发丝滑落下来之时,对着他心口的位置用力的刺入。 那天赵嫣然问我,如果当年的和风得知自己今后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可还会无愧于心?我想,如果和风早知道救聂然会酿成今天这个后果,她一定不会为他挡那一箭。 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吃。一个小小的银钗又不是开了刃的匕首,饶是我刺的极准,也终究只是入了他肌肤一寸。 他一吃痛松开了我,我慌忙推开他逃开了掣肘,转过身,急急往前爬去,被他一把捉住了脚裸拖了回去,他拧过我的肩,迫使我的背贴着冰凉的地上,我惊慌失措的挥臂,如同垂死求生一般的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又立刻被按住,不给我挣脱的机会。 “你想杀我?”他冷着脸,将胸口的钗子拔下,扔在地上,“当日是谁求着我要我记起你?” “后悔?”他手指摸挲着我的眉,到脸颊,沿着颈一路向下,在腰间停下,他抓住了我的衣带,慢慢的解开,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颤栗的感觉从脊背攀爬到全身,他低声道:“那我不妨令公主遗恨终生。”未等我做出反应,他用力一扯,白绸单衣滑落肩头,除了胸前贴身的织锦束缚,所有肌肤都裸在他的面前。 过度的恐惧与震惊在顷刻间就要将我淹没,我一直在发抖,一刻也没有停下来,不愿在他面前示弱,泪珠却不受控制的从眼角滑落,从前我一直觉得女子因为贞~洁什么的寻死觅活太过愚蠢,此刻我只恨不得当场死去,也好过受此折磨与煎熬。 人就是如此,事情没有落到自己头上总能说着云淡风轻的道理,发生的时候永远只会遵循内心。 “报仇?”他冷冷的笑着,眼中不带一丝温度,突感身子一轻,他将我拦腰抱起,扔到了床榻之上,我猝不及防,他欺身压上来,将我的一双手扣按在头顶,我挣动着企图摆脱,却见聂然解开自己的腰带,飞快的抽出,把我的手捆缚在床头的雕花柱上。 我已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力,根本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这样的举动,仿佛昭示着接下来会发生比我想象还要可怖的事情,令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然后,我看到了他手中的白瓷瓶,想起了风离的话,几乎所有血液霎时冰凉。 风将帷幔吹得飘起来,烛火霎时熄灭,一切都沉沦于黑暗之中。 从心底深处升起的寒意带着绝望的嘶喊将我吞噬,我忽然想起与宋郎生分开那日,他红着脸说着“我就是要和阿棠圆房”,我吐着舌头骂他登徒子,那些喜悦与甜蜜明明只是发生在数日之前,如今却是咫尺天涯。 他说着,一手缓缓的滑入织锦亵~衣之中,带着薄茧的指尖慢慢的撩拨,一手向下探去,那动作浸满了露~骨的欲~念,难以言喻的恶心与触感,令我浑身寒毛竖起,连胃都翻滚了起来。 我想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在一个人面前这样狼狈不堪的哭过,这样苦苦哀求过。 下一刻,伴随着撕裂皮肉的痛,我听到了自己的悲啼。 第五十三章 那是一个残月之夜。 宛若所有可怕的伊始,天不遂人愿,若忐忑不安则必有事发生。 而那种撕心裂肺的痛纠缠在噩梦里,把我席卷向无尽的黑暗深渊。 梦里是无助绝望的嘶喊,冰冷陌生的触碰,还有那如鬼魅一般的笑声。 我知道自己正陷入梦靥,想要苦苦挣脱却根本寻不到岸边。 咚。 一声钟鸣,把梦里黑白错乱的天地震了一震。 咚。 又是一声沉沉悠长的钟声回荡在耳际。 我倏然惊醒坐起,动得床前珠帘轻晃,叮铃入耳。 已是破晓时分,从窗口映入屋中的曙光令我情不自禁的抬手遮挡,一眼便看到了自己腕间深深的勒痕。 我幡然一惊,回头望见床柱前系着的腰带,霎时,思潮汹涌,如惊涛加身。 我低下头,看着被撕破的单衣垮在床前,恐惧与战栗几乎又要攀上身来,好在织锦小衣仍贴着身,掀开被褥一瞧,里裤也还穿在身上,腿间亦未发现有任何疼痛不适,方才稍稍舒了一口气。 感觉到肩膀隐隐作痛,我发现右肩上印有深深的齿痕,脑海里乍然回现聂然俯身咬向我肩颈的情景,我不由一颤,虽说经过一夜伤口上的血已暂时凝住,但从褥子上都沾了血渍这一点可以看出,这得下了多大的狠口,简直是在把我往死里咬。 笃笃两声,有人在敲门,我慌忙的拾起破烂不堪的单衣罩在身上,木门应声而启,一身粉衫女子步态轻盈而入,我拢好了被子往后一躲,这才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采蜜?她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细细一想,她本就是风离派到宋郎生身边搞破坏的人,到了今时今日已无必要留着,回到风离身边来也并不出奇。 她闭上眼任凭泪水直流,又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可是公子竟然这样待你,哈哈哈,如若驸马瞧见公主此刻的模样,纵然他再爱你,你在他心中,也会不是清白干净的了。哈哈,哈哈哈,至少,这个世上并不是只有采蜜一个人是悲惨的,不是么?” 我单手抚额,这姑娘的心灵已经扭曲至此,我自认为和她是没什么话好说,索性一脚掀翻床榻边的那盆热水,毫不客气的让她滚蛋。 大抵是这番动作在她看来是我恼羞成怒,她更欢快的笑了起来,眼见她又要面目狰狞的说什么吓人兮兮的话,风离不声不响地出现在门口,“你先退下吧。” 采蜜紧张的回过头,恢复了娇弱可人的模样,拾起盆子匆匆出了屋。 风离入屋后淡淡的瞟了我一眼,踱至窗边,负手而立,良久,道:“昨夜良辰美景,公主可还受用?” 他回过头来,勾唇微微一笑,“不错,眼下我不会放你走,既然所有人都着紧于你,不论最终谁赢谁输,只要你还在我手上,他们就只能受制于我。” 我垂下眼,原来这就是他要聂然占有我的真正原因,他认为,一旦食髓知味,聂然就不会轻易对我放手。 风离见我毫无生机的蜷缩在床角,对我的这种反应极为满意,“你是否还在等宋郎生来救你?” 我微微抬眸,像是有所反应,眼睛仍不瞧他。 我心口一窒,昨天夜里风离果然守在门外监视着我们,如此看来,聂然也并未真的有心要引宋郎生来救我,他只不过是为了让风离动手阻挠,如此一来,风离自然就不会一直留在屋外查探虚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聂然与风离毕竟还是一条战线的人,他也确实没有理由要让宋郎生逃出险境。 风离道:“此处乃是睿王王府。” 我微微一惊。 睿王,父皇的几位皇弟中最为骁勇善战的一个王爷,他为人刚正不阿,虽非帅才却是大庆的一员猛将,常年在外镇守边关,在京中是极有名望的一位王爷。 这般想来,风离所易容之人多抵是睿王府邸的管事或是亲信,难怪他有恃无恐,睿王与他的妻儿皆不在京中,谁又能想到失踪的公主会堂而皇之的被绑在王府之内? 最糟糕的是,当年父皇为了犒赏睿王战绩在加封时,还准许这个皇叔在府中驻有府兵,如无圣上谕令,任何人不得擅闯。 他再度睁眼,定眸看着我,语气却是冰凉森寒,“轰隆一声,灰飞烟灭,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他的衣袍被风吹得翻飞扬起,眼神似险刃一般锋利,在这靡靡之晨尤为慑人。 我垂下眼帘,明知到了这种境地我根本无力再挽回什么,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心绷得仿似一根快要拉断的弓弦,直待那声钟鸣再度敲响,响彻遥远的天际,风离的眉睫一掀,“一切就要开始了。” 我强忍住不让自己闭眼,而是死死的盯着窗外的天空。 微风轻轻吹散淡薄的浮云,鸟儿轻轻落在树丫上引得枯枝窸窸窣窣,除此以外,天朗气清,晴空和煦,再无其他动静。 风离的神情从兴奋渐渐化为失望,他缓缓垂袖,盒中的一个兵符“啪”的落地,那符壳竟被迸裂,碎成两半在地。 号令千军的虎符怎么可能一摔即碎?他的眸色愈发冷峻,瞬时凝在了我身上。 所有苦心孤诣,终究功亏一篑,他又岂会不怒?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张口道:“风离,一切已经结束了。” 我抬眸注视着他,“风公子以为呢?” 风离迷茫的神色刹那清明,浮起丝丝戾气,但他尚能自持,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侍从火急火燎的声音,“公子,大事不妙,有人带着一路军士来势汹汹,说是缉拿要犯,正要硬闯进来!” “混账!”风离怫然拍案,带翻了茶盏,“此乃睿王王府,如非圣谕,何人胆敢擅闯!” “五军都督府?”风离徒然一晃,显然是有些慌了,“这怎么可能?” 风离回头瞥了我一眼,许是见我亦有讶色,知来者非我引来,既从我这儿探不出虚实,他当即广袖拂案卷剑而起,唤采蜜进屋好好看紧我,随即一把拉开门嘶声力竭地喝道:“你们两人守在门外,其余的人随我出去!” 事发突然,采蜜更是不知所措,她安上门,抽出长剑挪至我颈下,眼神却是不时往窗外瞟去。 我懒得与她计较,心底犹疑未定,琢磨着五军都督府会出现在此处确实是件怪事。 大都督府乃是统领庆军的最高机所。 文臣里最能说得上话的是内阁首辅,武官之中以大都督为首则是当之无愧的。后为了防范统帅专权,父皇收回了都督府的调兵权,也就是说,除了父皇以外,没人能随意调派五军营的军队。 此前风离之所以胸有成竹,是因为他不仅集结的前朝叛军,更掌握三千营与神机营的要害,如此,羽林军与宿卫府军难成他的对手。即便我与太子想要调遣五军都督府的军队,也得等战事爆发再由内阁商议最后让兵部拟好文书调到各都司卫所,这一连串耽搁下来,他可以扭转太多的局势。 可是如今祭天大典谋杀太子之计未成,兵符作假,五军都督府居然能找上门来,又如何不叫他方寸大乱? 此时自窗外传来厮打拼杀之声,看样子是真的有人带兵硬闯了,若当真是来自五军营的,难道是得到消息赶来救我的? 我低付了一下,又觉得不像,方才侍从所说的是缉拿要犯,那就说明来人还并不知道我被困于此处,不过有人来总比没人来要好,我对他们产生了殷殷期盼,转眸看着采蜜,正盘算着如何找机会向外边的人示警,忽听嗖嗖箭声钉在门板之上,伴着凄厉的惨叫,鲜血飞贱在门扇之上,守门的两个侍从应声倒地。 我徒然一惊,正欲探前,采蜜手中的剑刃又往我脖子肉下贴了贴,示意我莫要轻举妄动。 恰是此时,门外毫无征兆的传来一个声音:“风离,大局已定,你已无路可退了。” 这熟悉而又久违的嗓音,只一句,就如久溺幻海而遇浮木,让我一下子心跳漏了半拍。 宋郎生冷笑一声道:“你处心积虑意欲借祭天大典谋害太子,以你素日行事之风定会在祭坛附近暗处布置筹谋,伺机而动,祭坛四周可藏匿之处虽多,然我几日前放走采蜜时在她身上下了九隐香,方圆九里能以犬嗅之,如此,方能在一夜之内寻得你们隐藏所在。” 采蜜闻言如石雕木刻,眼里泛着惊涛骇浪。多抵风离也有着同样的震惊,他道:“你是朝廷缉拿的逆贼,怎么可能统率得了五军营!呵,莫以为让那些追随你的前朝逆贼扮成朝廷的军队就能诓我就范!此刻京城四面皆有我的兵马,你以为就凭你这几个残兵破甲真能困得住了我?” “当今皇帝!”风离颤声道:“你是他的人?!他,他竟将中军府的佩印交予你手中!不,这不可能,你乃一介文官,岂能越职权而率千军!” 我心中按耐不住的一震,父皇醒了? 这一席话,让我莫名的想起临别前那一天宋郎生平平稳稳的说的那句:他已沦为我们的棋子。 那之后所有部署仅不过是逼他露出所有底牌,从而一网打尽。 或者对父皇对太子对宋郎生而言,击溃风离,是为了正式对聂光宣战。 大局早定。 而是,在前日夜里踏入东宫之后,我躲在太子寝宫外听他们那番对话之时,就已猜出太子仍留在宫中这个真相。 委实诸事太过凑巧。 所以我在离开东宫之前附耳问过守门的侍卫统领:“今日东宫可有人是在昏厥的情况下被抬出去的?或者有人搬了什么布袋箱子之类的东西出去?” 侍卫统领很肯定地道:“没有,属下们在此看守一日,从未见过此等情况发生。” 如果没有,就只能说明太子并未离开东宫。即使风离将太子熏晕,易容,也不可能做到人不知鬼不觉的把一个大活人送走。 我当时心下有了判断,也约莫能猜到风离既诱我取出兵符必会尾随其后,于是当即去往藏书阁,拿了太子以前所备的假兵符,并写了一封信给宋郎生。 我将这一切所有的怀疑都用一封小小的书信传递到宋郎生手中,望他能查探出真相,或是将所有都告之赵庚年,共同谋划对策。 信上,我唯一诓骗宋郎生的话只有一句:我已平安离宫藏于安全之处,切莫忧心。 我心中明白若要宋郎生无心旁骛的去查案,就不能让他心有牵挂。 哪能料想,孙轩乃是风离所扮,更可怕的是,还有一个聂然。 此些种种,是我太过自以为是了,只懂得兵行险招,却不去预料事情往往会比想象的更糟糕。 这时,门外的宋郎生道:“你当真以为公主会一次一次的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她早已洞悉你的图谋,诱你踩入她的陷阱之中。这一场较量,你终是输了。” 这话听得我很是惭愧,要是让驸马得知我自己挖了个陷阱自己跳下去还差点埋死,也不知道他会否气得想要掐死我。 宋郎生似乎听到了动静,问道:“谁?还有谁在里面?” “带公主殿下出宫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与聂然。” 话音未落,门砰的一声已被撞开。 我抬眸,他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冲入房中,堪堪站在我的跟前。 我彻底呆了。 那仅仅三步之遥仿佛隔着千山,万物都隐去,直当那人真的出现,才惊觉思念来的如此猛烈。 心头涌现强烈的浪潮,冲撞着五脏六腑,我忍不住泛出泪,想要上前去拥住他,却想起自己衣不蔽体的模样,脖子与胸前的斑点吻痕犹在,连眼睛都因昨夜哭得太厉害而消不下肿,这旖旎不堪的场景落入他眼中还不知道他会怎么想我。 我颤抖着拢着被子,费力想对他说些什么,确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下”字还没说完,采蜜的声音戛然而止,手中的剑一松当啷落地。我懵懂转头,根本未能看清宋郎生是如何将手中的刀掷向采蜜,便见采蜜怔怔的望着被刃戳穿的腹部,僵着身子倒在血泊之中,仿佛到死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宋郎生杀人,一招毙命,手下未留半分情面。 他从不是这样心狠果决的性子,那时被贺平昭围捕,饶是他势单力薄,性命堪忧,仍无法对敌方下重手。 风离悚然一惊,出剑招架,但宋郎生去势如虹,锐不可当,逼得风离退至墙角。他横剑一扫,但听“嗤”的一声,风离双目圆睁,一只手慌忙的捂上自己的脖子,可鲜血根本不听使唤的汩汩冒出,直待眼里渐便失去了光彩,他才应声倒地。 窗前,宋郎生一下一下的喘着气,手中握着的剑染着嫣红,门外聚集的兵似乎都吓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宋郎生的声音飘飘响起:“所有人退至府外待命,若有妄言、妄动者,以军法处治。” 他的嗓音低沉平淡,却令屋外所有人齐刷刷转身听命,不敢有一丝懈怠。那股浑然天成的威严,与平日里那个古板无趣的驸马,简直判若两人。 正沉浸于思绪之中,周身一暖,再一次被宋郎生慢慢拥住,紧些,又紧一点,他怕压疼我,又克制的轻抚我的背,下巴轻轻抵在我的肩上,搂了良久良久,一室独静安怡。 听他这样说,我眼眶又是一热,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欢喜,难过的是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欢喜的是他能这样说就会做得到,一切都会愈来愈好。 聂然演了那么长的一段戏,在灌我饮下解药的时候还用上衣带,委实是他自己都没有太多的气力能够制住我了。 他说完替我撵好被褥,我忽然想问他一句,“没有解药,你该如何逃离京城?” 可我没有问出口,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逐渐模糊,阖眸前,望见他站在窗前,任凭雪花吹在身上,良久未动。 他问:“他怎么了?” 我看了他一眼,端详他表情,试探问:“真的?” 宋郎生抿唇忍了又忍,长长吸了一口气,问:“他摸了你哪里?” “脸?还是手?” 宋郎生抬起眼睛,回头望向躺在血泊中的风离,稍一蹙眉,起身踱过去,缓缓伸手掀开他的人皮面具。 第五十四章 是一张熟悉而又清俊的面孔。 宋郎生回过头来,望见我一脸的诧异,问:“他是谁?” 宋郎生蹙眉想了想,问:“就是数年前闹兵变的那个禹王?” “你大皇兄难过?” 宋郎生揉了揉我的头发,“既不是你大皇兄,你当高兴才是,何苦沮丧个脸?” “你说的是风离还是你自己?” 我不置可否的叹了口气,猛地想起方才宋郎生所言,忙问:“你说父皇醒了,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松开揽着我的手,弯下腰,眼底有笑意:“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也在你身边,此些种种何足挂齿。”这笑容太过好看,我看得心神一晃,咬了咬唇道:“我想要亲亲。” 宋郎生怔了一怔,旋即一笑,苍白的脸色瞬间恢复了几分血色,他俯下身轻轻的在我唇上啄了一口,亲得我心挠如痒,“还想亲一下。” 他眼睛晶晶亮亮地望着我,“阿棠,你想此刻就回宫去么?”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宋郎生亲了亲我的额头,点了点头道:“不好。” 他将我身上的被子裹的更紧一些,拦腰横抱而起,“我说过,从现在开始,你都要与我在一起。” 是以,在说完那句肉麻兮兮但我听着很是受用的话之后,宋郎生义无反顾的陪我去了玉龙山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发那群中军营的士兵们的,反正等他抱我走出王府时,除了封锁现场的官兵,以及马车旁的修竹,府外是空旷一片。宋郎生让我放放心,现下四处都是我们的兵马,哪怕步行都能平安抵达。 “所以,修竹居然是父皇派去聂光身边的?!”我在听完他们二人的描述后激动得几乎要从马车里跳出去,“那他怎么不早说?” 修竹道:“在我确定驸马爷是真心为皇上之前,我自然不便透露我的身份。” 我瞠目结舌,“那么,如果宋郎生叛变你就出手揭穿他的真实身份,让他无法在聂光身边继续潜伏?哇,搞了半天就不能有一件事不在父皇的计算之内么?” 宋郎生笑了笑,“皇上也是为了以策万全。” “于是当时在雪地里修竹阴阳怪气的和我强调你是夏阳侯的幕僚,”我踹了外头赶车的修竹一脚,“是担心我察觉到你的身份以免耽误正事?” 车外的修竹适时咳道:“请公主原谅我吧,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翻了个白眼,“那么茂林呢?” 宋郎生道:“他起初是风离的人,不过最终还是弃暗投明了。” 我连连摇头,“我是不想再听了,现在我看到一个人都恨不得先掐一掐,谁知道是不是本人?” 宋郎生逗趣的捏起我的腮帮子,说:“还不是你自己掉以轻心到处乱跑?你哪怕有一次听我的话乖乖呆着,都不用我去收场。” 我拍开他的手,道:“我决定了,待回宫去就让父皇下令民间禁止易容术这种邪术,否则,今日死了个凤梨,明日还会来个鸭梨,根本就防不胜防。” 话题还未聊完玉龙山庄已近在眼前,宋郎生小心翼翼的抱我下车,让修竹先禀告父皇就说他因为和敌匪厮杀了一番受了点伤需要包扎,晚些再回皇宫去。 修竹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风一样的策马消失在我们眼前。 我搂着宋郎生的脖子问道:“玉龙山庄守卫森严,你都好好的送我到这儿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一面抱着我一面往庄里行去,视跪着的一地侍卫奴仆于无物,待穿过长廊入了寝屋,他把我好好放在床上,问:“公主是想就在房内沐浴,还是去锦华阁泡汤泉?” “好,你先换上衣衫,我去命人打点。” 我在床榻上滚了一圈钻出被褥的围裹,顺手披了件锦袍,歪着头的瞧着驸马的背影:他今日是吃错什么药了,我说什么他都言听计从,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小别胜新婚? 玉龙山庄的锦华阁源于一个闻名遐迩的典故,大抵就是有一个皇帝在一处温泉盛地修筑了一处离宫,大兴土木,引泉入室,每每过冬便携爱妃游宴沐浴,说穿了就是嫌宫廷烦闷找了地方好给他谈情说爱,自此流传千古。 父皇效仿该帝,也捣腾出那么一栋汤泉池,奈何他政务实在繁忙,后来身体也不好,就没那么多闲情逸致鸳鸯戏水了,此池便成了宫中姊妹偶来庄内调养生息之处。 锦华阁四周群山掩映,进门处被屏风所挡,一入阁中可见泉水顺着石雕龙嘴潺潺流出,水面上热气蒸腾,人一近便感到湿润的热浪扑面而来,到处是烟雾弥漫,仿若腾云仙境。 撒花瓣的宫女们一见到我便齐齐跪下身,我挥了挥手示意她们不用撒了,这寒冬之季有花瓣还不如拿去泡花茶,她们这才匆匆退下,留给了我一处清净之地。 宋郎生手中持剑,一身铠装靠在门边,俨然就是个侍卫的架势,我觉得好笑,逗道:“你分明就是假借护我的名义想要偷窥我洗澡,登徒子。” 他道:“我这并非偷窥,而是光明正大的瞧。” 感到脸上微微一热,想到若换成是他沐浴,我应当也会无耻的围观,仿佛也没有什么立场去反驳他。我深吸一口气,这才背过身去,绕过屏风,除下锦袍,缓缓步入池中花瓣汇聚密集的地方,然后回转过身,若无其事的看向驸马。 因屏风所遮,只能隐约望见宋郎生侧靠在墙上的半张脸,也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被蒸气给熏得,连耳根子都涨红起来,那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我的心何尝不是砰砰乱跳,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一个男子的面脱的赤裸裸钻入水中,即使他是我的夫君,这也是要羞死人的,本意是想逗他,弄得自己比他还要紧张。 我按了按额头,不就是洗个澡么,都老夫老妻了,怎么就像是对新婚夫妻洞房花烛似的。 池水中汩汩流淌的热水,如摇篮般让人舒适暖和。我想我真的是晕乎了,要不然怎么会脱口而出道:“今日这温泉倒是温度适宜,要不你也下来一起舒服舒服?” 说完这句话后我才回过神来,懊恼的恨不能钻到水下去,本以为宋郎生会借机嘲讽我几句,谁料他慢慢转过头来,做出勉为其难得姿态道:“既然是公主强烈要求,我若再推拒,岂非太不顾念夫妻之情了?” 真。 最后一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宋郎生已经利落的脱下上衣,一步步缓缓走来,露出挺拔的臂膀。 我捂住胸口,惊惶的退了两步,此时才后悔没让宫女们多撒些花瓣,根本就是无处可藏嘛。 听到宋郎生踩下水的声音,我整颗心都七上八下的乱窜,只想着往后再退几步,哪想越退越往深处,一不留神足下一滑,就摔到了水里去。 视野模糊不堪,我原本水性就不大好,摔得这一跟头扑腾了好几下都翻不直身,等到宋郎生赶到我身边,双手搂住我的腰,将我捞出水面时,那些仅有的可以勉强遮遮羞的花瓣早已被打散开来了。 这样子,我们贴的这么紧,他的手停在我的腰际,而我钩住他的脖子,触着温热的肌肤,仿佛有热源不断从触碰的地方传向四肢,两个人看起来应该都是红扑扑的。 我想要放开他,可是往后一转,发现身后是高高的池壁,他一手搂着我,一手撑在壁上,就这样把我框在他的怀中。 伴随着旖旎的微风,心跳滚烫得在胸臆间回响。 他一言不发的看着我,吞了吞口水,喉结滑动了一下,像是极力在忍耐什么似的,静了半晌,他松开了我,旋身靠在池壁上,缓缓道:“我知道,你还未从这几日中缓和过来,没关系,我会等你。” 心头有处很软的地方被轻轻的触动了一下,我静静看着他,这个人,任何时候任何事都不愿我受半分委屈,永远把我的心情摆得比他自己还要重要的位置上。 他是我的驸马,我的夫君,我从小到大心仪之人。 宋郎生闭了一会儿眼,见我没有反应,又抬眸看着我,他的脸通红一片,神情却是淡淡的,“我只不过是被这汤泉熏得热了些,你不必这样瞧我,我现下什么想法都没有。” 我问:“真的?” “真的。” 话音未落,他反手拥住了我,抬起手将我的脸正过来,神凝的目光渐渐柔和,嘴角再也止不住笑意,偏头缱绻怜惜的亲吻着我。 从轻柔的浅到缠绵的深,暖意从心头层层叠叠的漾开,又层层叠叠的覆盖,所有的不安在消散,呼吸是滚烫炙热的,明明紧张得不敢睁眼,却还怯生生的回着他的吻,逐渐融入这温存泉中。 他的手指划过我背上的肌肤,引得我全身绷紧僵硬,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舌尖轻轻撩拨我的耳垂,让我与他贴得更近一些。 迷迷糊糊中,那只手悄然而下,仿佛在探寻更为羞涩隐秘之境,我下意识蜷缩起来,汤泉的热气把我蒸得晕晕乎乎,整个人仿佛飘在水上,又仿佛沉在水底,好容易找到机会喘了两口气,温热的唇再度缠绵的吮了上来。 酥酥麻麻的颤意化作一汪柔水与这温温的泉水融合在一起,我只觉得那股炽热烧遍全身,还需要贴的更近一些,让心更满足一些。 直待迷迷糊糊中,腰际被缓缓托起,伴着一刹那的剧痛,心底最后一处空虚也被填得满满的,从未有过的痛意与快意交织在一起。 龙头的嘴不断喷出细流,溅在水面上发点点声响。 而缠绵的姿态在水中发出更大的哗哗声。 艳阳从雕镂的窗漏了进来,所有的所有,都随着荡漾的水纹,开始晃动了起来。 他俯下身来舔着我的泪,我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连呼吸失去了节奏,唯能以一声声低吟回应。 不知过了有多久,直待心痒如麻得连意识都要抽离而去,一切才逐渐静了下来。 事实上,驸马到底是怎样把我抱出池子擦干水珠又是如何替我更衣抱我回屋,这些我统统都不愿再回想第二次。 只是当神智逐渐找回来的时候,我除了把整个人埋到被子里羞愧到不能自己外,什么也做不了。 我恼羞成怒道:“要不要我找根棍子捅你试试?我不是让你先出去么?” 这一刻,我总算是切身体会到何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我更深层的意识到找一个一点风情也不解的夫君是一件多么惨烈的事了。 我忍无可忍的掀开被子,“什么今夜!谁答应你今夜了!” 我拿起枕头丢他,“明日也不行!食髓知味,你分明就是头恶狼!” 他看着我,面不改色:“但若不是你,我宁愿饿死,也不会另觅他食。” 我怔怔看着他,问:“这么难等大雅之堂的表白是出自你的口中?真令人难以置信。” 他拉过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嘴角含笑,“所谓的闺中私语,唯有夫妻方能心领神会。” 我抽出手,扭头:“哼。” 宋郎生起身:“好吧,那我还是去另觅他食吧。” 床上的另一个枕头又被我砸了过去。 在玉龙山庄待到日落时分,宫里的父皇终于忍无可忍,派人来勒令我们回去。 回去的路上坐在马车上的宋郎生频频回望山庄,道:“原本只觉得此处不过是寻常避暑之地,如今看来,还是清修的好去处。” 我枕在他的腿上,看着轿顶摇晃,“我早上一直想问你,你原本不是说,你有说服太子的方法?此次是父皇醒了真相方能大白,若父皇依旧不醒,你意欲如何?” 我坐直身子,皱起眉头,“所以是什么?说说看。” 他的声音徐徐入耳,“自然不是什么沁人心脾的好办法,事情都过去了,何故再去回想那些?” 我一琢磨,觉得颇有道理,也不再追问,只叹道:“我只希望经此一役,太子弟弟能够看得开一些,不要再因为你是瑞王的儿子就针对你了。” “皇上金口已开,文武百官皆是信服,太子深明大义,自不会再难为我了。” “那是因为他还只是太子,”我摆了摆手,“算了不提这些扫兴事,大不了我们远走高飞,过我们自己的好日子,什么国啊民啊的,再也不操这份心。” 他嘴角微微一扬,笑着挑起我的下巴,“说得正是。” 这话原本也只是说个痛快,毕竟我与驸马都不是那种能够眼见战祸缭乱而躲起来闲云野鹤的人,风离虽除,却还有势力更大的聂光,而如今竟得知聂然才是嫡系的前朝皇嗣,宋郎生回到朝廷之后,只怕天下旧朝余党便会齐齐聚往聂家。 真正的战争才要开始。 屋内侍奉得人都知情识趣得默默退下。 父女两人促膝长谈了许久许久。 大多数是我在说,父皇在听,朝事国事家事还有琐碎的儿女情长,说到后来,我甚至觉得像是回到了儿时,依旧是我滔滔不尽的说,父皇耐心的听。 父皇说他醒来有几日了,我问他何不召我来见他,他道在他醒来的时候成公公奉太子之命前来探望,恰好几位太医也在场,都觉得成公公面色有异,一查之下才知他是中了毒。 成公公是父皇一手调教出来的内监,连他都在不知觉中中了奇毒,不由让父皇疑心东宫有鬼。故而父皇勒令在场所有人决不能将他醒转之事传给任何人,而他就趁此机会派人顺藤摸瓜。 我恍然,“原来父皇比襄仪还要更早一步查到真相,那之后也是太子弟弟配合的将计就计?” 父皇淡淡一笑,“能平安最是难得,朝中诸事交予太子,你也勿要操太多的心。朕听闻你与驸马此前闹决裂,连朕赐的府邸都炸了?” 我诧然,“那他怎地不告诉我?害我白白担心了一场。” 这话听着甚是耳熟,我那夫君几时与父皇会如此的口径一致,配合默契的? 我耷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看父皇的样子是真的乏了,我也就不敢久留,恋恋不舍的交待了几句,请了安这才缓缓退下。 一出寝宫见太医署规规矩矩站了一排,遂上前询问父皇病况,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神色,道:“皇上能醒来已是天之鸿福,臣等自当竭尽全力。” 话音方落,屋内的侍奉内监传召太医,我来不及多问一句,他们便匆匆踱了进去。 怔忡之际,东宫太监奉太子之命传我过去一趟,左右无事,我便随之前往,未料一跨入书房发现宋郎生也在,他与景宴正神情肃穆的盯着桌上的木盒。 我不明所以,“怎么了?” 景宴见我来了,用指节轻轻点着桌面,“皇姐,大事不妙,当日你从万坟岗的地窖带回的前朝兵符,竟然有假。” 我微微一惊,“怎么可能?” 宋郎生捻起一块兵符,“前朝兵符乃为鱼形,君主与将领手中各持一半,合则为一可率万军。乍一看去这几个兵符并无不妥之处,可我幼时曾见过父亲把玩这兵符,符的底缝所刻之字与此并不相同,应当是有人伪造的。” 我端起来细细看了一番,知他所言非虚,“可我当时确是从瑞王的秘地中取出,岂会有假?” 宋郎生道:“这兵符刻纹尚新,不似被尘封数年,十之八九是后来被人给换了。” 我大惑不解,宋郎生忽然问我:“公主从地道出来后,这兵符可有转过他人之手?” 他人之手? 景宴猛一拍案,“果然是奸诈之徒,他分明已换走了真的兵符,却还惺惺作态把所有人都给骗了!” 宋郎生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增大追捕聂然的兵力,聂然身中软骨散,应当跑不了太远,若能及时将其擒获,聂光欲行此事,便是出师无名,纵有那前朝兵符,也未必能号令群党。” 景宴连连点头,起身与宋郎生商议起调兵遣将之决策,我偏头看了锦盒之中的兵符,想起聂然为了救我把解药给我服下,而他明明应当连夜逃走却为了守住我在禹王府待至天明,若他当真被捕,父皇与太子必然会杀鸡儆猴,以除后患,可那时,我真能狠得下心肠么? 宋郎生替我拢了拢袍子,拉着我的手道:“太子还是希望能由我亲自领兵去追捕聂然,毕竟我在聂光身边已久,对聂家一干护卫的惯行路线较为熟悉。” 我点了点头,笑了笑,“你这就要走?你不是说要寸步不离的守在我身边?” 他轻轻抚着我的头,“我们成婚的日子我岂会忘?” 我手中一用力,捏着他的腰。 他嘴角一抽,“过几日回来,我会再雪前耻,公主记得等我。” 接下来的几日,我如他所言乖乖的留在宫中,陪陪父皇,见见母后,找找嘉仪,散散步,倒过得安逸平静,辗转而过。 父皇身子有所好转,亦能上朝议政,但他更多时候是让景宴处理朝政,把诸多大权交予景宴手中,满朝文武但凡不是瞎得都看得出他已有了让贤之意。 经祭天大典之后,景宴行事也愈发有了王者作风,再加上内阁赵首辅与李次辅一力支持,他未来的帝位已是固若金汤。 虽然令我略感不安的是他的身体因繁重的政务更弱了些,除上朝以外的时间暖炉不离身,日日以汤药奉之,夜深露重咳嗽不止,太医皆说太子体弱,应多加休息切勿过于操劳。 我想,父皇始终面有凝色,若太子不堪重负而倒,那才真是前景堪忧。 这就是父皇开始考虑太子娶妃的原因,得让皇室尽快添加子嗣。 原本景宴就有个心仪的女子,后因家世平平只是个六品同知的女儿,纳为良嫔,这两年来亦无所出,太子妃之位悬而未决。 赵首辅千金赵嫣然自然是一个理想的人选,父皇听闻赵庚年此前应允了这桩婚事,本是颇为喜悦,谁知赵庚年匆匆进宫哭诉道:他的女儿被叛贼聂然所绑架了,求皇上与太子派兵前去营救。 赵嫣然被聂然给拐了? 我觉得颇有些荒唐,不过见赵首辅那般焦虑痛心,又觉不似作伪。 父皇安慰赵庚年,说太子早已派兵去追,若真见到令千金必然会把她平安带回来。 我在一旁揉着眉毛想,只怕见到了令千金,也未必能将她带回。 果不其然,下了朝之后,赵庚年前来我长乐殿,道有要事与我相谈。 我终究还是应允了赵首辅。 他确实是老谋深算,知晓我与聂然素日的那些恩怨,只消我能让聂然对赵嫣然说出什么绝情的狠话,嫣然自然会死心离开。 可如此一来,我就要再一次面对聂然了。 就在我离京三日后,青州传来消息,宋郎生已擒获叛贼聂然,现押于牢中。 我所距离青州不远,赶了一夜的路,终于抵达了所在。 第五十五章 一到青州衙门,便得闻赵首辅千金在官兵擒拿叛贼时受了伤,好在宋大人及时救下,已无性命之虞。当我问及她是如何受的伤,青州知府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只道赵千金已安顿在他府邸内休息,派了人贴身照顾,不会有什么大碍。 已是二更时分,宋郎生一行中军营的人都还在驿馆内歇息,我稍加思付,还是决定先去探探赵嫣然,若她并无大碍,我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谁想一进府邸宅院,就传来极大的骚动,府内的丫鬟们神色慌张,更有大夫们匆匆赶往内院。 原来赵嫣然在闹自尽。 或许不能说她是在闹,大夫说,她割腕的力度毫不含糊,单是止血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要是迟发现一步,恐怕就真的能够自尽成功了。 知府早已吓得面色铁青,除了狠狠叱骂伺候的丫鬟,只得哆哆嗦嗦的求我恕罪。 我觉得这种事当然不能怪他,毕竟在自杀方面我也是一个极有丰富经验的人。一个人要是真想死,头埋被窝里咬舌都能死的了,哪是旁人能阻拦的了的? 好在赵嫣然命不该绝,止了血灌了药后沉沉睡去,短期内她应该是没有力气把自己的舌头咬破的。 我让那些吓得找不着北的小丫鬟们退下,独自进屋陪赵嫣然坐一坐。 床上的赵嫣然面无血色,身子毫无意识的打颤,左手手腕间厚厚的绑带仍渗着丝丝血,而脖子上也有一道细细的剑上。 我闭上双眼,仿佛能想象到当时赵嫣然让聂然手持长剑挟持自己,眼见宋郎生步步逼近,她不惜靠上剑身想要胁退围兵的场景。 她颈上的血痕极浅,应当是聂然及时挪剑的结果。 我叹了一口气,不知要怎样才能说服嫣然放下这个执念,连我自己都是不撞南墙心不死性子,说的话哪会有什么信服力。 我不愿欺瞒她,沉默须臾,点了点头。 她寂然的脸上出现了痛楚之色,情不自禁的抓住我的袖子,“你可以救他么?” 我轻轻摇了摇头。 “此一时,彼一时,”我打断她的话,“聂然乃是前朝皇嗣,且有谋反之心,举事在即,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我不忍道:“此事关系国之安危,百姓之安宁,即便是你爹也无法改变,又岂是你使使这些儿女情长能够动摇得了的?你若就此轻生,只能让你爹白发人送黑发人,遗恨往年,你何其忍心?”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然哥哥!”赵嫣然哑声怨道:“你心中早已给他判了死罪,从来没有给他机会过!” “他诸般所为?你看到什么了?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看到了么?”赵嫣然截住了我的话头,“他是为了谁才中了软骨散,又是为了谁宁可不服解药也要置身于险境之中?哦,你多抵还不知道他是如何被抓到的吧?是你的好驸马放出你在京城被叛贼所害消息,他明明已经快要与夏阳侯会合了,却放不下心,说要回头确认你的安危,谁知陷入了层层箭阵之中!我想要让他以我为人质挟我离开,他推开了我,不再做丝毫抵抗,你说他一心叛国,可我看到的是他把你看得比他的复国大业更重要!” “公主殿下若心中无愧,有什么不敢听的?”赵嫣然望着我,惨然一笑,“反正今日到了这个份上,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就都说了又何妨?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一年前他一夜之间失去关于你的记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么?” 我心头一颤,怔怔看着她。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静静地说:“那个女孩腿伤颇重,为了救人,他与青姑达成了试药的约定,饱受呕血疾心之痛,终于得保性命,可那个女孩却要走了,走之前,她给了他一个名字,叫煦方。” “他才知道,那个女孩,竟然是当今公主,那个风姿绰约的男子,是她的驸马。” “没过多久,夏阳侯找到了他,把他的身世经历都告诉了他,希望他能随他回去慢慢调养好身子。但他无意得知夏阳侯要加害公主的消息,便悄悄赶往京城,同公主一齐跳下山崖,带公主远远逃离。” “我为何会知道?”她突然笑了笑,再抬眼时泪水滑落脸颊,“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能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浑身僵了一僵,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她声音落下,“你那个时候,那么喜欢煦方,要是他没有变回去,没有忘你舍你而去,到最后你恢复所有的记忆,你会离开他么?” 这个问题一而再再而三的有人问我,可我从来不愿深想下去,每次想只觉得胸口被什么给堵住了一样,可今日赵嫣然寥寥数语,却不知为何仿似揭开了早已埋藏在心底的答案,我闭上眼,“你究竟想说什么?” “嫣然!” 所有聂家的人,所有从小扶持他保护他到大的长辈、族人、忠仆,都在用他们的生命,去恳求他留下来。 那是重如泰山的责任和恩情,却在那一刻摧得他体无完肤。 听到这里,我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震惊,毫无意识的倒退了两步,“解药?” “公主,让煦方消失在这个世上的人不是别人,是宋郎生。”她长吸一口气,“此乃我爹亲口所言,你若不信,大可去问问你的驸马,若非他送上解药,天下间还会有意图谋反的聂然么?!” “造化弄人?”赵嫣然抬起头,有那么一刹那的茫然,“难道一句造化弄人就可以轻易的毁掉一个人的一生么?!” 我浑身一震,“你,你说什么?” 原来这信,赵嫣然未曾将其烧毁。 我迟疑片刻,慢慢接过,却觉这信纸如此灼手,一时间连拆封的勇气也无。 我颤着手抽出信来,当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视线倏然朦胧了起来,泪水涌出来,将一切都淹没了。 风声呜呜,如泣如诉,云遮住了圆月,周身一切都在斑驳中黯淡。 可指尖所触的点点字墨,却清晰如斯。 我以前常常会想,煦方在变回聂然前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他会想我么。 答案在眼前的信纸上,我看着看着,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他说:和风还在客栈等我,我回不去了,她会来找我吗,可我不在了,她要去哪儿才能找回我。 他说:我曾以为她会是结束我虚度光阴的一个新开始,可直到恢复了所有记忆,我才幡然醒悟,那短暂的日子是聂然遥不可及的一个梦,梦醒了,一切都没了。 他说:我自幼身负重责,身边所有人都对我报以厚望,总有人告诉我我来自何处,我的命是多少人用鲜血和骨肉之躯所换,他们盼我莫忘国仇,要我日日夜夜都铭记于心,却从未有人问过我是否愿意活在仇恨中。后来我成了煦方,我才知道,原来,若聂然是在一个平常人家中长大,不必肩负复辟江山之责,他会是这样的人,一个与聂然截然不同之人。 他说:聂然,我知道,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或许会不屑一顾,直把这些当成是自己失忆的一时彷徨,而我想要告诉你的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唯有她,才能救赎你。 他说:想念她,可过了今日,我连想念也不能了。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就此把她忘了,聂然,你可否替我记住她,可否替我守住她,可否答应我,永远都不要去做伤害她的事。 我莫名,“什么坏事啊?” 我斜睨了他一眼,“我是这么是非不分的人么?”见他头还不转回来,我不由一笑,“不过,只要有我在,就一定不会让你误入歧途的,不管你今后变成什么样子,哪怕一时行差踏错,我也一定会把你拉回来的! 他扭过头来,眼睛宛如冬日的暖阳,温和而灵动,“当真?” “那是当然,和风一言,八马难追!” 煦方,煦方。 原来到头来,没能守住承诺的人,是我。 我猛然抬起头,这一霎那,我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这一切,究竟,为什么? 赵嫣然见我一脸的不可置信,她问:“难道你真的以为凭你一个身无分文的弱女子,能安然无事的从绥阳回到京城?” 我不明白,喃喃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这个答案,就像一道霹雳,将我劈个正着,我浑身僵在那儿,久久说不出话来。 最后? 我讷讷垂下眼睫,看着散落一地的信,慢慢伸出手,一张张的去寻找,终于找到了信的最后一页。 当聂然爱上和风,他就会是守护和风的煦方。 和风,煦方一定会与你再相见。我坚信。 第五十六章 室内一片寂寥,两人久久无声。 赵嫣然缓缓翻身下床,跪在我跟前,“公主,你真的不能放然哥哥一条生路吗?这些日子,我总觉得他快要想起些什么了,只要多给他些时日,或许,他就能迷途知返呢?”见我不答话,她又道:“难道你真的忍心,还未等到煦方回来,就把一切都给扼杀了?” 这世上总有一些事,不应去求可不可为,而该问自己一句该不该为。 见赵嫣然面露喜色,我道:“但我有一个条件。” 她怔了一怔。 我道:“我会放聂然离开青州,至于他能否安然与聂光重聚,一切也只能听天由命。至于你,你要随我一同回京,不能再跟着他一起上路了。” 赵嫣然欲言又止,我道:“若你不能答应我的条件,我也不能放走聂然。” 她忍住泪,终轻轻点了点头。 青州大牢不比京城的环境好,不仅光线暗淡,阴冷凄凉,穿过漆黑的甬道时,甚至还能闻到一股霉味。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我随同狱卒绕到最里间,在关押聂然的囚室前停下脚步,命人开锁。 身后知府战战兢兢地道:“这,当真要立即押送回京?不如等宋大人带中军营的人来了,再行上路较为稳妥罢?” 我斜睨他,冷笑道:“莫不是大人信不过本宫?” “此乃皇上圣谕,叛贼同党已在赶来救人的路上,未免夜长梦多,必须及早启程。本宫已通知了宋大人在外接应,大人就不必忧心了。” 知府称是,不敢再问。 我就着火光往里看去,聂然因软骨散浑身无力的躺在石床上,胸口与右腿中了箭伤草草包扎,鲜血仍在往外渗出,整个人看去奄奄一息的模样。 栅门的铁链哗啦啦的响起,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见是我站在他跟前,眼中微微一讶。我面无表情的转过头,示意狱卒把他架出来,不要耽误时辰。 待我们一行人出了大牢时,东方的天已隐约泛蓝,风吹得树林沙沙作响,天是要亮了。 知府连连点头,转身走出了几步,又犹疑回过头来,显然还是不太放心,我微微一笑道:“本宫的这几个护卫皆是武功上层的高手,不至于连一个病弱之徒都看不牢。” 知府闻得此言这才安下心来,待他走得远了,我手下的护卫利落的敲晕那两个狱卒,取下钥匙解开了锁住聂然的镣铐。 月光下,聂然眉目依旧,我迈步走到他跟前,平平道:“你走吧,我想庆州城内早已埋伏有你们的同党,你自然有办法唤人来送你离开。” 他抚着胸口的伤,额角渗着冷汗,嘶哑着声问我:“为什么?” 我道:“嫣然求我救你,她说若非是我,你也不会落此境地。” 我道:“我知道。” 我说:“我不喜欢欠人的情,你救过我,我还你一次,如此而已。走罢。” 他还待开口说些什么,忽有人道:“只怕他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我瞟向缩在宋郎生身后的青州知府一眼,正兀自懊恼自己的疏忽大意,便听宋郎生一声令下:“来人!” “且慢!” 我抬了抬手,上前几步,近到宋郎生跟前,“放他走罢。” 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 可是,我又该如何与你解释呢? 宋郎生的的眼中浮着比寒冰还要冷的光,“大战在即,他一人生死,关乎万民安危,不是救过你就能罔顾国法放他一马。若他就此离开回到敌营之中,到了皇上跟前,谁能担待得了!” 我道:“到了父皇面前,一切罪责,由我来担!” 宋郎生的脸色顿时难看到极点,他不怒反笑,后退一步,道:“把叛逃逆贼缉拿归案!” 兵卒们得令后正要上前,我怫然道:“谁敢!” 见士兵们有所动摇,我道:“本宫的手腕,你们也有所耳闻,今日谁要敢在本宫面前动手,休怪本宫不顾及情面!” 宋郎生毕竟新官上任,且他此前在大理寺为官,而今父皇一醒便降大任于斯,难免威信未能尽立,最重要的是这些中军营的士兵终究忌惮我监国的身份,相权之下,他们互相张望,谁也不敢做那开罪我的第一人。 我这样说,只为让所有人都看清放走聂然是我一人之失,与驸马全然无关,却没有料想这一番威胁将他激得更怒,他举剑冷笑道:“我倒是要看看,今日我将这谋逆之贼就地正法,公主要拿我怎样!” 话音方落,他的剑携着山雨之势而去,我深知此刻的聂然根本不是他的敌手,情急之下抢身用右手握住剑刃,左臂挡在聂然身前,意图阻拦这一击。宋郎生始料未及,连忙收住剑势,可利刃已划破我的掌心,鲜血沿着指缝淌下滴落在地,我疼的几乎有些握不住,闷哼一声道:“你不能杀他。” 他看我的眼神让我很是难过,这么久以来终于等来了安宁与喜乐,顷刻间又要被我一手摧毁,我不知从何解释,嘴唇开合了几次,才道:“驸马,算我求你了,放他走罢,他若死在这里,只怕我此生都难以心安。” 我心底一凉,他冷声道:“松手!” 我讷讷放开颤抖的手,这才感到掌心与五指痛得锥心,他弃剑转身,头也不回的命所有人随同他离去。 煦方的信还躺在胸前的衣袋里,赵嫣然的那句“煦方从来没有消失,他一直活在聂然的心里”还萦绕在耳边,我本以为我会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可当他近在眼前时,我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那年,在月光下许下的诺言,和煦和煦,煦跟着和,风吹往哪哪就是我的方向。 而今,我的心早已被另外一个人填满,煦方回来了,和风却已远去了。 我莫名有些庆幸,庆幸他没有恢复煦方的记忆,这样的离别,对他,对我,都不至于太过残忍。 我闭上眼,道:“聂然,一路保重,他朝兵戎相见,不必再手下留情了。” 言罢,我挣开他,朝宋郎生远去的方向大步流星的追去。 煦方,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从今往后,不要再见了。 回京的途中,宋郎生一句话也没有同我说过。 我试图主动去找他搭腔,可他别说回应,连瞟都不瞟我一眼。 我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那夜回去后,我喘着大气表示手快要废了血要流干了,他竟置若罔闻,自顾自的御马命大队启程,最后还得我自己去找军医上药,疼的龇牙咧嘴都没人心疼。 我当然不能说我做的很对,那毕竟是我想要做的事,对过去的告别,对纠缠的放手,是为了全新的开始,却没能得到他的理解,我其实也是极委屈的。 一路上另一个郁郁寡欢的自然是赵嫣然。 我们两坐在同一辆马车上,各自哀婉叹息,谁又能理解谁的苦。 她说:“公主,有时候,我真的看不到前方的路,看不到自己该何去何从。” 我道:“是啊。” 她问我:“我还可以遇到心仪我,并能让我付诸真情的人么?” 我说:“我不知道。” 嫣然斜睨我,“这种时候,不是应当安慰我说‘会的’么?” 我微微一笑,“有些事,不是我们愿意去相信就能拥有,只不过,如果不愿意相信就必然一无所获。” 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望向我,“你说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我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她:“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三日后,我们回到了京城,刚一落地,便收到了父皇入殿的传召。 满朝文武齐齐跪在金殿之上,大气都不敢出,进宫时,我们才知道,夏阳侯聂光杀了贵阳都司,率兵趁夜攻夺湖广,称前朝周皇帝嫡亲血脉仍存于世,以“光复大周”为名,起兵造反。 更让父皇震怒的是,已擒获的叛党竟又让他逃脱,是以聂光再无忌惮,杀出了这么一个措手不及。 父皇就像一只巨大而苍老的鹰,虎视眈眈的俯视着乌压压的百官。 宋郎生一进到殿中,便跪身领罪,道皆是他在回途时看守不利,才让聂然被人劫救而走。 腰间一痛,宋郎生不留痕迹的掐了我一下,在我耳边恶狠狠低语:“多说半句,再不理你。” 我呆了一呆,不知如何把话接下,宋郎生已磕头在地,道出一番毫无破绽的走犯始末,独自承揽了所有罪责。 我怔怔看着他,纵然他心中有一千个不愿意,可我说要放人,他还是放了;纵然他恼我不肯给我一个好脸色看,到头来他还是害怕我受到伤害。 鼻腔涌来一阵酸涩,我重重磕头,只能道叛党人数众多,我亦无计可阻,驸马已竭尽全力,求父皇开恩云云。 这时,赵庚年亦跪身求情,他一跪,满朝文武也统统跟着跪了大半,到最后,其他人站着都是种尴尬,未免得罪内阁首辅及监国公主,也只好随大流一同跪下。 看得出来,父皇本不愿降罪于驸马,毕竟是他重用的人,再说,几路大军一齐去追捕聂然,也只有宋郎生得了手,既然文武百官纷纷求情,他也就顺台阶而下,叹道就依军法罚他三十军棍,以为薄惩。 本以为事情告一段落,哪想父皇刚说了上半句,我气还未来得及松,下半句便提及此次出兵讨伐叛贼的宿卫京师,封兵部总兵统霍川为征南大将军,率三十万大军,以五军营、三千营及神机营为主力军,而宋郎生则封云麾将军,随大军出征,将功赎罪。 父皇话音方落,所有人便倒吸一口凉气,就算此前京城平叛一役宋郎生立了大功,可他毕竟连一场真正的战都没打过,没有带兵经验,怎么能直接封将出师呢? 父皇见诸臣颇有微词,沉声问道:“方才,是谁同朕说宋卿乃是不可多得之人才,又是谁同朕说宋卿熟悉敌情,应当留以为用的?” 所有人哑口无言,原来父皇兜了这么一大圈子是给众臣下了套,他们前一刻才为宋郎生说了情,又岂好在下一刻推翻,那岂非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大局已定,无需赘言。 因战况危急,不能耽搁,父皇命各位将军点齐部队,备好军需,两日后即刻启程。 我冷汗涔涔。 三十军棍后,必定皮开肉绽,哪怕是最精锐的将士也至少要卧床十日,两日后,他要如何骑马远征? 心中犹疑之际,宋郎生已恭谨叩首道:“臣领旨。” 退朝后,宋郎生就被带走受罚,我心中焦急,想要同往,却让父皇叫住,说有事要和我单独聊聊。 一进到御书房,我便跪下身,道:“儿臣求父皇手下留情,若真要驸马出征,受此棍刑,如同在沙场上先剜去他半条命。” 父皇抚须道:“你真当朕不知你们在青州发生何事?若非你坚持纵走聂然,驸马又何至累及于此?” 我心头大凛,看来万事没有能逃过父皇的法眼,“父皇既知真相,那便惩罚儿臣,儿臣不用上阵杀敌,那三十军棍由儿臣来受。” 我喉咙发紧,不自觉的咬着唇。 可是这些话,我又如何能与父皇解释得清呢? 一回到公主府,我早早招来太医院的太医,让他们陪同我一齐等驸马。 我不知道为什么罚三十军棍需要耗费整整小半日,只是当军营里的士兵把宋郎生架回来的时候,他双腿后膝盖以上的部位已是一片血肉模糊,连衣服的碎片都被打入了皮肉之中。 尽管宋郎生对一群老头围在一起看自己的臀这种事极为排斥,但毕竟来者是客,他也不好将人赶走,只好全程闭着眼把头蒙在被子里,偶尔说上一两句瞎话:“差不多行了,我觉得我已经不疼了。” “不必了,”躲在被窝里的驸马爷立即道:“公主府上能人辈出,劳大人费心了,慢走。” 老太医们闻言尴尬的笑了笑,拎着药箱匆匆离开,我唤侍从出门相送,一时屋中只剩我和驸马两人。 宋郎生一动不动的趴在床上,一声也不吭。 我蹑手蹑脚的安上门,惴惴不安的回到榻旁,想要掀开他用来盖头的被褥,却是怎么扯也扯不动。我晓得他还在生气,此时应当不愿和我说话,若换成平时我定就留他独处了,可一想到过了两日他就要上战场去了,这一战不知打到何时才能休止,我们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面了,眼下哪还舍得离开他一分一毫。 我安安静静的坐在他身旁,也不说话,也不出声,也不知过了有多久,被窝里的人忽然道:“谁许你哭这么久了?” 他轻哼一声,不再和我说话。 他又哼了一下,“谁气你这个了?” “所以,你感激涕零,”宋郎生闷声道:“情愫暗生,拼死也要救他。” 我哭笑不得,“我要是对他暗生情愫,就和他远走高飞了,干什么还死皮赖脸的缠着你?” 他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我看着裹成粽子一样的驸马,轻轻的叹了叹,正打算出门唤人备膳,一只手忽然从被褥中伸出,把我的手腕握住,“去哪里?” 他握着我的手更紧了,“难道你要丫鬟把我看光?” 他道:“这年头男女有何分别?” 他瞪着我,脸倏然红成柿子,再一次钻回被子中,手却不松开,“我休息,陪我趴着,哪都不要去。” “你不会自己钻进来么?” “你笑什么?” 两日匆匆即逝。 出征的那日,宋郎生起的极早,天还未亮,他就已穿戴好铠甲,缚好了行囊。 我坐在床边静静的凝视着他,窗外隐隐的天光无声落入,洒了他一声,从来没有想过,永远如清风般儒雅的驸马也会有这样英姿飒飒的时候。 宋郎生怕我着凉,替我披上了外袍,见我神色黯然,道:“没有话和我说?” “我想的,不用说,你也知道。” “嗯?” “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的平安,”我轻轻拥住他,“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无愧于心。” 宋郎生抚摸着我的头,不期然间,他把一样物什套到我的脖子上,我低头看去,却是一件白玉挂坠,那玉坠形若折扇,扇面上雕着一只飞鸟在棠花前眷恋盘旋,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他低下腰,眉眼一弯,“说过的话总要兑现,你这么不爱惜东西,我哪敢再送你纸做的东西,如今我是把扇子好好的交给你了,切莫一个不开心就把它给砸了。” 我小心的捧着玉扇,憋不住笑意,“这是你雕的?什么时候雕的?啊,十日前你让我等你,就是要送我这个么?” 宋郎生笑而不语。 看他有了笑意,我怔怔的问:“你不生我的气了么?” 他点了点头,道:“除非,如果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还能像现在这样好好的站在我眼前,兴许我就会消气了。” 我抽了抽鼻子,忍住让自己不要再哭哭啼啼,“嗯嗯,我会尽量少吃点,不要让自己变得太圆润。” 大军出发之时,我站在城楼上极目远眺,静静的看着千军万马中的一人,他回仰过头来,笑了一笑,眼中璨若星辰。 晨曦升起,马蹄声渐行渐远,高高飘扬的旗帜越来越模糊,直到天地间再度恢复宁静。 第五十七章 随着聂光的谋反,整个大庆都开始陷入某种恐慌中,京城表面上看去虽仍是有条不紊,实则已是暗潮涌动,诸方势力都在静待局势,随时为下一步而作打算。 短短三个月时间,叛军就乘锐拿下益州、利州与衡州三地,与此同时,陕西靖西王二藩与河南汝宁王亦先后揭起叛旗,纷纷响应,一时间,形势对聂光极为有利。 当然,朝廷所派出的雄狮亦是兵强勇猛,当双方战于潼关时,朝中三军以正死守,腹面主攻,前后夹击以致叛军大败,其二路主将战死,总算是夺回了这三面临河,易守难攻的兵家重地。 那一役决胜之关键在于交战时的奇谋战术,大将军霍川奏称此战宋将军足智多谋,功不可没云云,父皇收此捷报后,连日来的肃容也稍有缓意。 宋郎生的将才令满朝上下都极为震惊,任谁能想到平日里那温文尔雅的大理寺卿去到战场上能如此英勇?虽说我对此也颇为诧异,不过驸马曾说,君锦之在宋郎生很小的时候就喜欢逼他读各家兵书,闲来无事都会在家里铺张地图布个沙阵授他上阵奇术,久而久之耳濡目染,对此也是颇有所得。 前朝瑞王乃是百年难遇的神将,想来他当年教宋郎生那些是盼着有朝一日他能替自己光复河山,又岂能想得到多年后宋郎生将此用在对抗前朝旧部之上呢? 有时候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当年宋郎生答应父皇假意投诚聂光已是极为勉强了,这一次兴兵出师,他又为何会轻易妥协?不管怎么说,若换成我是他,我定然是不愿意的。 彷徨不解只能继续彷徨,也许从根本上来说,在宋郎生眼里国泰民安这种大我还是比其他小我来得更重要些。不过,因战争而大放异彩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陆陵君了。 原本陆陵君被发配于西境,后因战事突起,边城即要被攻陷,他们那路人马就被临时调往战场,去充当人肉挡箭牌先行压阵。出乎意料的是,那路人数不过五千的充军兵马竟就此杀出一条血路来,不仅没有被敌军击溃,反而扭转了局势,守住了边城,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接连几场攻城之战,他们的勇猛都起了极大的作用。 这种情况引起了朝中的重视,细究之下才知那路军马以陆陵君马首是瞻,平日里都是陆陵君授以他们武艺及兵器使用之法,到了战场上陆陵君冲锋在前,看准时机擒获敌军之首领,从而鼓舞士气,让战情转危为安。 我瞪了他一眼:“陆陵君立下如此战功,怎么着都能免他的罪了吧?” 我道:“我对陆兄,还是极有信心的。” 父皇近日来病情每况愈下,骤醒时的精神气早已荡然无存,虽未就此昏厥不起,然而气色与脉息却比昏迷时来得更虚弱,太医院卯足了力去治疗,皆是收效甚微,只道沉疴痼疾,时日无多。 不过,提到周文瑜,我倒又想起另一个人。 周文瑜的师弟,药王谷的关门弟子,同安堂的掌柜康临。 因着忘魂散的事,我去找过他两次。他曾告诉我,从他手中卖出去的忘魂散有两颗,一颗致命,一颗不致命。当日他的话也误导了我,让我以为只有两颗毒药,可事实上流于世面上的忘魂散远不止这个数目。 康临对周文瑜与聂然之间的事一无所知,他确确实实只研制了两颗忘魂散,再无其他。 我总算还是相信他的话,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他一直照做他的生意,压根没有离开过京城,若是同党,早就闻风而逃了。 “除了你以外,还有什么人能制出忘魂散呢?会是周文瑜么?” 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我略略思付,问:“本宫当时问过你们有否令人一夕之间忘却部分记忆之药,你们都坚持说没有这个可能性,可康老板,你怎么不如实告诉本宫,若是服用了解药,极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忘却失忆期间的所有事呢?” “所以呢?” 如此看来,康临所制的两颗,多抵是让父皇与太子弟弟分别买去,至于聂光给宋郎生与风离的忘魂散,并非来自于康临。 虽然,我至今没能猜出风离又是从哪得来一颗不致命的忘魂散给我服下,正如我至今都搞不明白风离为何要放我性命一般。 事既已过,不想也罢。 念及父皇的病况,我命康临进宫替父皇诊治,他的医术与周文瑜不分伯仲,没准还能有所转机。 可康临的看法与太医院并无分别,我问他:“药王谷不是远近驰名么?难道真的回天乏术了?” 他摇头叹道:“药王谷以奇药偏方闻名,皇上所患并非急病亦非奇毒,乃是陈年旧疾积久所致,病根早已根深蒂固,药石无灵。” 纵然早有准备,可听他这番说来,仍是忍不住黯然泪下。 父皇对此或是早有预感,从他苏醒那天起就在为景宴继位所筹谋,替景宴巩固权利,收揽人心。到了今日他终于没有下床的力气了,反而长舒口气的和我们说:“大庆将来就靠你们了。” 景宴就像是一夜之间成长成一位真正的储君,处理政务再也不似昔日般优柔寡断,朝中上下无不信服于他。我一直觉得我监国的意义就是为了等到景宴能有独当一面的这一天,事到如今,我只想陪同父皇走完最后一程路,在家中静待驸马回来,待到那时,再不过问那些纷纷扰扰的机谋争斗之事。 然而,这世上有许多时候,本不是你想谢幕的时候就能顺利谢幕,入世易,出世却难。 其实那日,我原本只是带着从康临那儿配制好的药草熏香,欲要摆在父皇的寝宫中,让他安神宁心得到更好的休息。所以在我看到寝门外的宫女们都退到了十步开外,她们说皇后娘娘正与皇上说话故而屏退众人时,我也并未顾虑太多,只想着敲个门放下熏炉离开就是。 可是当我步至门前,腾出一只手刚要敲门时,听到了里屋传来母后焦急地声音:“陛下宠爱棠儿,不愿让她受委屈,这一点,臣妾岂会不明白?可她终究不是陛下的亲生女儿啊,岂能将此重任托付于她?” 我以为我幻听了。 母后尚要说话,我已推门而入。 我多么希望父皇与母后能笑吟吟的和我说句“是你听错了”。 那么,我是不是就可以当作从来没有听过,装作浑然未觉的继续当这个公主。 然而父皇与母后的神情却给了我答案,哪怕真相荒天下之大谬,那终究是真相。 不容忽视,不容置疑。 父皇说,起因要追溯到大庆江山初立之时。 那时他登基不久,兵权未统,诸方势力皆是虎视眈眈,此等时节极需诞出一个皇子以固政权。可当时虽说后宫佳丽成群,却是连一个肚子都没动静,母后便是在那时忽然怀有身孕的。 父皇喜出望外,自将母后视若珍宝,然而,他却不知这背后的文章。 母后自幼身体极弱,因家族顽疾所故,本不适合生子,即使受孕,也难以产下健康的婴孩。她当时仅不过是个小小的嫔妃,蒙获圣宠,怀有龙脉,又岂会忍心割舍? 她瞒下自己的病情,一日日坚持下去,终于,在父皇的守候与群臣期待中,诞下了龙子。 而她没有料想的是,那婴孩一出世便枯黄消瘦,连啼哭的声音也极为微弱,接生的太医们皆惶恐地说此婴孩活不过三日。 父皇大为震惊。 万众瞩目的龙子倘若很快一命呜呼,岂非是要落歹人口舌,道这江山之主非真龙天子? 父皇心焦如焚,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胞妹永安公主不日将要临产,他心中起了这个念头,就连夜把永安公主招入皇宫,暗中令妹妹服下催生之药,第二日夜里,永安公主在嘶声裂肺的哭喊声中,生下一个男婴。 那年,永安公主的驸马正在遥远的北境抗战杀敌,得闻心爱的妻子在产子离世的噩耗,悲痛欲绝,没过多久,北境就传来驸马战死沙场的消息。 自此,天下人只知公主难产而逝,却不知这背地里藏着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父皇说,他对永安公主之死极之愧疚,告诉自己一定要善待那个孩子,是以大皇兄自幼都是在众星捧月之中成长,乃所有人眼中既定的太子之选。 然而不是亲生的终究不是亲生的,随着后来其他皇子的出世,父皇对大皇兄的爱逐渐减少,不论大皇兄有多么的出类拔萃,那一段过往终究成为了他心中的一根刺。他试图去寻找什么理由废黜太子之位,可大皇兄忠君孝顺,才智双全,更以德行服众,根本就寻不到任何理由。 直到大皇兄爱上了一位民间女子,他故意百般阻挠,出言相激,才顺理成章的将这根刺拔出心头。 话说到这里时,屋内的炭火炉啪嗒一声,烧的屑子星星点点。 满屋暖意,驱不走一身寒冷交迫。 这话的意思,便是说,母后瞒了父皇十三年。 那自然是发生在永安公主逝世之后的事。 然而她的身体经过一次生产之后变的更脆弱了,莫要说生子,即便想怀有身孕都是件难事。 她听闻说民间有一位名医,乃是药王谷谷主之女,名唤林丹青,对治疗女子难孕难产颇有所成,故派人辗转招入皇宫替自己诊疗,不过三个多月,她的身子果然恢复了许多。 不过,林丹青算是江湖人士,常年行医四处游历,不可能为了母后三年五载的都留在后宫中,母后为了留住林丹青,便暗中搭线,制造机会让太医院最年轻有为的太医徐留芳与她接触,共同为自己诊疗。 这年轻男女,都是极爱医术之人,年龄相仿且志趣相投,很快便看对了眼陷入爱恋之中,两人难舍难分,林丹青自就愿意为了徐留芳留下,母后也就顺水推舟做了人情,令他们早早成婚,在京城安家。 自那以后,林丹青也就夫唱妇随,尽心为母后调养身体。依林丹青而言,母后的宿疾乃是先天所致,需得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调理,切不可操之过急。可母后眼见满宫苑的皇子四处溜达,哪还沉得住气?她不听林丹青劝阻,再一次怀了龙种。 巧合的是,与此同时,林丹青也怀有了身孕。 那漫长而又短暂的十月怀胎,母后是在汤药的侍奉中度过的。 奈何好景不长,母后的第二个孩子在诞生的那一刻,就已断了气息。 母后在望见死婴时几乎快要发疯了,彼时父皇正在外御驾亲征,她想着若是父皇知晓她再度诞下死胎,从今往后又岂会再正眼瞧她。 故技重施。 答案不言而喻。 比永安公主幸运的是,林丹青并未在催产中坠入黄泉,她活了下来。 可母后又岂会冒着被父皇发现真相的危险让她继续活于世上。 就在即将灭口之际,徐留芳将林丹青从虎口中救了出来。他们连夜逃出皇宫,试图找到父皇以求告之真相,但母后派出的杀手还是快了一步,最终,他们在逃亡的途中双双坠崖,不知所踪,不明生死。 后来,父皇班师回朝,出乎母后意料的是,父皇一抱起襁褓中的我时我便眉开眼笑,父皇疼极了我,下了朝入了夜,最大的爱好便是来母后寝宫抱着我玩。 我的出生对母后而言,就像一个幸运之果。 第二年,母后就此登上了皇后的宝座,第四年,母后诞下景宴,从此后宫地位不可撼动。 世间之事如此讽刺,母后之所以能平安诞下弟弟,全因她继续依林丹青的药方调养身子,遵从医嘱循序渐进,方能有此奇迹。 母后以为这道疮疤永远不会被揭开,可惜她料错的是,徐留芳与林丹青双双被一棵崖间树所截,那树枝只能承载一人重量,最终,徐留芳为救林丹青,自己跳入了万丈深渊,保住了他心上人的性命。 在我十三岁的那年,父皇在去往清真寺的路上,遇见了林丹青。 父皇自然认得林丹青,当日她与徐留芳的婚事也是母后让父皇赐婚,后听母后说他们夫妻二人登山失足也极为惋惜,此番骤见她出现,他亦甚感诧异。 林丹青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的告之父皇。 世上本无不透风的墙,当人被蒙在鼓里的时候自是浑然不觉,一旦经人提点,所有蛛丝马迹皆变得有迹可循。 父皇惊怒不已,比愤怒更让父皇难以接受的是,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而他却把太多的父爱和关怀用在了我的身上。 他回宫后,去寻母后兴师问罪,母后既被揭穿,亦是供认不讳。母后说,她这些年受尽了良心的折磨,夜不能寐,又唯恐父皇知悉真相,如此倒也好,她别无所求,只求父皇莫要迁怒于景宴,他是父皇唯一的血脉了。 母后说的不错,这么多年来,或因战争,或因争权,或因疾病,父皇的几个儿子相继离开人世,就像是上天惩罚父皇残忍害死永安公主的诅咒一般。到最后,唯一的孩子,只余景宴一人,而父皇的身体却大不如往日,莫要说再孕龙子,那堆积如山的朝务,内忧外患的国情,都快要令他撑不下去了。 父皇想到了我。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他认为我天资聪颖,处事果决,颇有王家之风,只需稍加辅助,必能成为景宴强有力的左膀右臂。还有一点,也是最为重要的,那就是,我并非真正的皇室之女,而这个证据掌握母后的手中,若他朝有一日我图谋不轨,为一己私欲独揽大权,要推翻我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为了景宴,为了大局,父皇没有将母后的罪行公之于众,却从此冷落了她。从那日起,母后再不闻后宫繁事,一心吃斋礼佛,以此为戒。至于父皇,他一心授我政务,予我权力,终于送我站上了庙堂的风头浪尖之上。 到了今日,景宴终于不负他们所望,成为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储君,然而我的驸马忽然手握重兵,母后终究对我有所忌惮,她担心父皇离去之后凭她一人之词无法与我抗衡,故恳求父皇能削去我的权柄,如此大庆江山方能高枕无忧。 但是父皇,却不同意。 其实听到此处,我只觉得浑身如入冰窖,眼前熟悉的人、熟悉的物忽然变得极之陌生,房中一切幻化成恍惚的幻影,瞬间分崩离析。 这就是帝王之家。 当他们静静道出那一幕幕血腥的真相时,他们或会露出悔意,或懊恼或愧疚,可在那之后,他们更关心的,永远是权力永远是利益。 我打断他的话,“难道父皇还要襄仪为这份坦诚而感恩戴德么?” 父皇被我这一句话问的无言以对。 无言以对,不论是我对他们,还是他们对我。 我默默爬起身来,用袖子拂去眼角的泪,不再施礼,不再多瞧他们一眼,就这般施施然离去。 我小的时候时常会想,何以母后待我不甚亲近,何以我不能与其他的公主一样,遇到不顺心的事时就钻入母妃的怀中撒娇。我以为是自己不讨她喜欢,也为此努力过,争取过,母后始终待我不冷不热,我猜测过许多可能性,直到今日听到真正的答案时,方觉往事一幕幕宛如一场笑话,只是我根本笑不出来。 原来,那个在村镇替我治好腿伤,又奉聂光之命将我锁在疫屋中的青姑,才是我的亲生母亲。 当年我还一直奇怪她为何不遵聂光之命杀我,为何对我下的疫毒只是掩人耳目的普通药物,想来,多半是她从聂光处得知我是襄仪公主,知我是她的女儿,故才施以此计令我逃脱。 如此,她逃亡之际救下她的人,应是夏阳侯聂光了。 可是,明明不是没有机会的,为何却不告诉我她是我的母亲呢? 我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了公主府。 抬起头,望着门前那镶金牌匾上明晃晃的“襄仪公主府”,只觉得那每一个字都抒尽了讽刺。 我悲戚而笑。到如今,连这个我视为家一样的府邸,也已非我的归属之地了。 第五十八章 自那日后,我再未出过公主府半步。 父皇传召我称病不去,太子派来的人也让我挡了回去,如今,就算是天塌下我也管不着了,那诸般烦心琐事又与我何干。 昔日里遭挫时总会感慨一句,若我不是生在帝王家,若我不是公主,我应当能过得轻松许多。而今一语成谶,反倒令我深深悟到何谓站着说话不腰疼,事情没有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谁都能云淡风轻,如果一个人在得知自己的亲爹是被自己的养母所害之后,还能坦然的说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冤冤相报何时了,往事如云如烟,何必执着不休”等言语,那只能说明那个人的养母真的很有钱,报仇不利于继承遗产。 诚然我的养父母确实很有钱。 我倒也不至于待在府中成日感慨什么凄凄惨惨戚戚,虽说每当夜里忆起自己亲生爹娘的那些遭遇都有些忿恨难眠,可他们于我,毕竟还是太过遥远,我不知我的亲爹生的是何模样,性情如何,而我的亲娘明知我的存在,却未曾来试着寻过我,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一方不曾尽责,一方不曾尽孝,这之间,又岂有多少亲情可言? 这二十年来,我把对父母所有的情感都付诸于父皇与母后身上,事到如今,叫我情何以堪?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闷在府里就此郁郁而终的时候,父皇来了。 我一听愣是从椅子上跌了下去。 我惊诧的理由自然不是因为父皇来瞧我,以前他身体硬朗的时候偶尔也会来公主府喝杯茶吃顿饭,可近来他已病得连床都下不了,怎么还有办法前来? 我顾不上琢磨他的来意,唤柳伯他们在前厅把一切都备妥了,当即赶往前去接见。 父皇是坐在木轮椅上在宫人缓慢的推移下进的府,他仍是一袭玄袍,却难掩满脸病容,面色枯槁,再也回不去那金殿之上的一派帝王威仪了。 我心中莫名的感到难过,朝前走出几步,跪身为礼道:“儿臣参加父皇。” 我不置可否,只道:“父皇却是忘了太医的嘱咐了,您身子未愈,经不得寒气,岂能离宫?” 父皇苍白的面容浮出一丝无奈之意,“朕唤你进宫,你不来,也只能由朕来找你了。” 我哑口无言。 他遣退了所有侍奉的人,一时间,厅内只余我们两个。 这是生平第一次因与父皇独处而感到尴尬,我坐在他身旁,不知该说些什么,忽听他开口道:“你是否还在恼朕?” 父皇道:“朕说的,是朕把你推上你不愿意上去的位置,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我垂下眼,“她终究是害了我的爹娘,说不怨怎么可能?” “你打算如何做?” 父皇叹了一口气,颤颤的招了招手,让我靠他再近一些,我心头一软,索性起身跪坐在他膝旁,“父皇可还有话与棠儿说?” 他伸手把我的手覆在他的膝上,轻轻拍了拍,“棠儿,你可知,朕为何要在皇后的面前把当年所有的真相一五一十的告知于你?你在门前听到的并不多,朕若有心敷衍,随便编个理由便是。” 我闭上眼,摇了摇头,“棠儿不知。” 我勾了勾嘴角,“这一点,棠儿自然清楚。” 我怔了一怔,一时半会儿解不出此问的用意。 而太后绝不会容我。 我对上了父皇的眼神,“我会如何选择,父皇应该再清楚不过了,不是么?” 父皇道:“从今往后,朝中再无听候皇令之明鉴司,只有听候萧其棠差遣之明鉴司。” 我心中蓦起惊澜,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就等同说送了我一个金钟罩,哪怕有一日母后找人把我打入天牢,那八百影卫也能轻轻松松的给我劫个狱逃得雁过无痕;以及附带了一张万能银票,不管逃到天涯还是海角都能找人奉上金银珠宝,永远不会陷入柴米油盐的困境。 泪眼朦胧中,晃过那些年那些瞬间,在他庇佑下慢慢长大,由他牵着手走向万人朝拜的高处,还有那些数不尽欢颜笑语的春夏秋冬。 日日夜夜那般长,那时父皇还那么年轻,我还那么年幼,未来的一切都令人期待与向往。 我慢慢起身挪后一步,屈膝跪地,拱手于地,缓缓行稽首之礼。 屋外月影清斜,我伏在地上,直到泪已干,久久而未起。 那是我最后一次与父皇促膝长谈,没过几日,宫中便传来了噩耗,父皇驾崩,传位皇太子景宴。一时间,宫阙上下尽是凄转啼哭之声,天地间一片幽寂。 景宴继位后,即为父皇发丧,群臣上尊议文后,新皇亲御宣治门审定,并由翰林院写出谥册文,出殡起葬皇陵。 国丧之后,我在皇陵的碑亭孤坐了许久,手中握着明鉴司的令牌,心中却是茫然一片。 战乱未平,景宴也才刚刚登基,难道我真的可以就此一走了之,什么事也不理会远离皇城么?那么宋郎生呢?他仍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我许诺过会一直等他回来,若他回来寻不着我,又当如何是好? 我意兴阑珊的踱出陵外,远远的,望见仍有百姓静静朝皇陵方向跪拜,实为诚心祭拜父皇。我心中感慨万分,正待转身上马,一瞥眼间仿佛看到了什么,再回过眼时,却见人群之中有一人身着半旧宽袍青衫,横袖而深深叩首,清风自他身上掠过,广袖轻晃,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飘然之气。 我望着那张英朗如昔复又增添几分沧桑的面容,听到自己如梦呓般的声音,“是啊,太久没有见了,大哥,这么多年了,你究竟去了哪儿?” 岳麓茶馆。 小时候第一次带我来这个茶馆的人便是大皇兄景岚了,如今时过境迁,茶馆仍在,人事已非。 景岚替我斟好了茶,见我托着腮死死盯着他,不由一笑,“瞧够了没有?” 景岚失笑道:“你啊你,人是长成大姑娘了,说起话来怎么还和小时候似的不着边,看来驸马爷把你宠得极好。” 听他这般小心的避讳之谈,我心中着实难受,忽然有些庆幸他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也就不必如我一般为此在苦海中挣扎。 我转着热茶杯暖暖手,“对了,怎么不见大嫂同你一起来?” 他目光黯了一下。 他伸手弹了弹我的额头,“别总说我,说你。” “凤梨?” 景岚瞠目结舌,“我?” 我与大哥就这么闲聊了大半个下午,待到日落西山,方才想起早与景宴约好商议要事,便询问他所住何处,嘱咐他莫要不声不响的就离开了,难得重逢还有许多话要同他说。 景岚笑着答应我了。 与景宴要商讨的自然是战事,现如今我最关心的,便是那征南军的战况了。这一战打了近乎半年,起初双方斗得如火如荼,旗鼓相当,近来两个月,朝廷大军数战告捷,局势开始有所逆转。六月十五日,大将军霍川叩关,诱部分敌军攻入城池,聚而歼之。可六月二十日,当两军交战于泽州时,聂家军有刺客伪装成我军侍卫,企图刺杀霍川,虽未中要害,却也受了重伤,群龙无首,士气终究有些低迷。 景宴放下奏报,忧心忡忡地道:“想不到聂光如此狡诈,竟暗袭我军主帅,如今只能收兵暂守泽州城内,由宋郎生暂代一应事务。” 我就着烛灯盯着铺在长案上的地图看,景宴问我:“皇姐在想什么?” 景宴点头道:“需得调集兵马增援泽州。” “此话何解?” 当敌方认为我们的军马需等待朝廷增援时,应会有所松懈,要是趁此时率军与敌军正面交锋,就兵力而言应能打个平手,这时敌方的后路军必会快于朝廷的援军,从地形上看,我方大军极有可能会被敌军逼得退往十里河的峡谷之内,当聂家军意图将我方大军困入死境时,我们根本不必等朝廷援军,可兵行险招,出动潼关的十万兵马前后夹攻,将叛军一网打尽。 此计一个不慎,陷入峡谷之时就有可能阵亡,我又岂能拿驸马的性命开玩笑? 景宴见我想得愣神,问道:“皇姐? 我笑了笑,“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行,我们在京中对敌军的把握远不如他们在战场上的,胡乱出主意极有可能令将士们陷入险境,还是依陛下所言,调军增援,徐徐图之。” 景宴慢慢点了点头。 我觉得,自从我得知自己的身世后,我已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公主了。成日里不是在考虑远走的最佳路线,便是在思索高飞的良辰吉日。之所以还愿与景宴议政,也是本着见一次少一次的心态,若较之以往,家国安危任何时候都胜之于小家小情,怎会有如此多的考量。 可我总是习惯小看了这个皇帝弟弟。 第二日我才刚刚睡醒,就被景宴传召入宫,一跨入御书房,便见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坐于侧席之上,那人见我来了,起身行了一礼,“公主殿下。” 我张口结舌了半晌,“大哥?你怎么会在这儿的?” 景宴笑道:“皇姐,你与大哥见过面了怎么不同朕说?若非昨日跟去皇陵的侍卫见着皇姐与陌生男子相谈甚欢,只怕朕此刻还被蒙在鼓里呢。” 我扶了扶额,果然当了皇帝之后,连监视这种事情都能这么明目张胆的么。 景岚忙道:“此事与公主无关,是草民不愿声张,望陛下莫要见怪。” 景宴拍了拍他的肩,“什么草民不草民的,你是我大哥,小时候我和皇姐都是你带着我们四处乱跑,大家都是一家人,怎么长大了反倒生分了?” 景岚微微含笑,“陛下说的是。” 我不去参合他们的兄弟情深,默默的拣了一个位置坐下,顺手捻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问道:“弟弟一大早唤姐姐来,又出了什么事?” “是了。”景宴旋身回到桌案旁,指着地图道:“方才朕把近来战况与大哥简述一二,让大哥替朕出谋划策,大哥只看了一眼就想出了一妙计,若主军能诱敌军入十里河的峡谷之内,继而前后两路夹击,或能在最短的时日内大挫敌军。” 我险些被嘴里的桂花糕噎着了。 景岚道:“草民拙见不过是纸上谈兵,具体策略还当因地制宜,此计我们能想得到,只怕敌军将领未必察觉不出。” 景宴挑了挑眉道:“不,大哥的计策在朕看来值得一试,纵使聂光老谋深算,他们若不倾巢而出,则无法与我大军抗衡,而我方主军若节节败退,他们岂有放过之理?便算他们有所察觉,不追落寇,返其领地,于我军而言,也不见得有什么损失,反而能拖延时日,到朝廷援军而至再行此战,亦能乘胜追击。” 我还待出言相阻,景宴道:“皇姐心系驸马,朕能理解,可战事一日未平,受苦的就是黎民百姓,相信驸马亦有此心,方不辜负当日父皇委以重任。放心吧,驸马智勇双全,必能安然替朕打赢这一场战。” 我再一愣神的时候,门前的成公公通传兵部尚书已在外候着了,景宴示意我们先行退下,其他诸事容后再议,我如今已非监国,自然不好与皇帝弟弟硬杠,只得拂袖而去。 大哥就是大哥,就算离家出走在外头风花雪月了好些年头,一回头一瞥眼,都能说出一番真知灼见来。我忽然有些理解父皇当年诚惶诚恐赶走他的心态了,这种高智谋的大哥若有朝一日知晓自己的亲娘是怎么死的,十个景宴叠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景岚见我古古怪怪的瞅着他,颇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我脸上可有什么东西?” 我道:“没,我就是觉得大哥的身后仿佛在发光。” 所谓乌鸦一般的第六感,就是每当我预感有好事发生,就一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与之相反的是,每当我有不祥的预感时,就一定会发生什么不祥之事。 比预期更糟糕的是,泽州一带与朝廷的联络完全阻断了,消息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无影无踪。 这就表明,要么是三军传令兵在半途遭遇截杀,要么泽州一带已沦陷,沧河断,连驿站都被封锁。 景宴告知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几乎有些站不稳,他赶忙上前扶我坐下,道:“泽州内究竟发生何事尚不能妄下定论,皇姐切莫心急,朕已命兵部飞书相邻诸郡,必能在最快时日内把消息传递到京中。” 我试图喝一口水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握着杯子手颤个不停,反而把自己给烫着了,景宴一惊,正待命宫女进前服侍妥协,我抬了抬手道:“陛下处理国事要紧,我回公主府等陛下消息。” 不等景宴多说一句,我已躬身退下,他应当知道我对他有所怨言,要不是他贸然下令大军迎敌,不可能短短几日内就让泽州陷入险境,我心中害怕,这世上我只剩下宋郎生一人,若他真出了什么事,我又该何去何从。 仓皇无措之际,我想到了明鉴司,父皇曾说,明鉴司商贾门客遍布天下,消息网极广,没准他们能够探听出朝廷探听不到的消息也尚未可知。 果不其然,陶渊接到我的命令后,不出一日,便送来了秘报。 换而言之,宋郎生此刻与他的军马正被聂家军困于峡谷之内,若要突围,需得等待援军赶至共同夹攻,可潼关军根本无法出兵,他们以寡敌众,根本难以与聂家军抗衡。 我攥着秘报恍惚半晌,一怒之下,再度进宫去找景宴。 酉时已过,我根本就顾不得成公公的阻挠,硬是闯入御书房之中。进门的时候,发觉景岚也在场,眉头紧蹙,似乎正与景宴讨论什么要紧事物,景宴一见我来,明显有些不大自然,下意识得将桌上的宣纸盖过,仿佛唯恐被我瞧见什么,嘴上却是一笑,“这么晚了,皇姐怎么来了?” 我道:“姐姐为何而来,弟弟心中最清楚不过了不是么?” 景宴怔了一怔,“皇姐这话又当从何说起?” 我冷笑一声,一把掀开御案上的宣纸,指着上头明黄色的奏报道:“泽州根本就没有沦陷!驿站也没有被封锁!不是朝廷没收到战报!是陛下根本就不想让我知道战情!” 我问:“陛下不必追问我是从何得知,陛下只需告诉我,如今宋将军与大军沦陷至峡谷,陛下有何应对良策挽救大军?!” “最快还需要八日!”我接着他的话打断道:“敢问陛下,大军如何熬得过八日?都不需要聂光出兵,他们只要截住出峡谷的出路,我军就会因为断粮缺水不战而亡!纵使熬过了那八日等来了朝廷援军,我们又何来气力同援军一齐攻打聂家军?” 景宴的脸色一白,“那么依皇姐所见,朕当如何做才是?” 我沉声道:“潼关城内有十五万军,离潼关最近的朔阳诸郡可集结五万兵马,先让十三万军倾巢突围前去营救峡谷大军,潼关易守难攻,两万军马守城能够坚持两日,待朔阳兵马赶至潼关,如此一来,城可保,而大军也有希望得到营救。” 我感觉血气一下子从脚底冲上了头顶,“陛下担心的是危及陛下自己罢!” 景宴拍案而起,震怒道:“你放肆!” 我激道:“我一向都是这么放肆,陛下此刻方知?” “谁口不择言,我说的字字肺腑!”我把目光移到景岚身上,“大哥你也勿需多言!若不是你给皇上出的主意,驸马今日至于沦入险境?!” 我微微偏头,静静与景宴对视,“我只知道,若驸马就此战死,我也不会独活。既然皇上不愿冒险出兵,那我也无计可施,唯有亲赴战场替他收尸再与他殉葬!” “你敢!” 我自然是敢的。 我甩开他,走出了好几步,他也不敢惹我,只紧跟在我身后,我转身说:“陛下的心意,我自然是明白的。” 景宴呆住,明明前一刻我还一副要与他决裂的姿态,下一刻又忽然这般说法,他是被我变脸的速度弄的彻底糊涂了:“明白?” 我替他整了整衣袖,轻道:“姐姐答应过父皇,要还弟弟一个太平盛世,姐姐说过的话,几时食言过?弟弟答应父皇的话,也应遵守诺言,不能为小事所困,时刻谨记自己是万民之君。” 他低着头许久,渐渐松开了握着我的手,“姐姐的话,弟弟铭记于心。” 我欣慰的笑了笑,“我还有一句忠告,对大哥,陛下可尊敬不可尽信,可采纳不可重用,他可以是我们的大哥,但绝不能是陛下的兄长。姐姐此言,陛下可听进心里了?” 景宴蹙了蹙眉,虽有困惑,却也明白我暗喻为何,他点了点头道:“朕明白。” 此后很多年,我回想起那夜,总会问自己,为何当时不愿和景宴说的更明白一些,告诉他大哥的身世不得不加以提防。后来仔细想想,多抵是我与大哥同病相怜,经历相似,我心中委实不愿大哥再遭亲人的驱逐,上天待他如此不公,但存一念之仁,一丝亲情,又岂会忍心将他摧毁。 可我却忘了,生在帝王家,一念之仁,接踵而来的往往是同室操戈,萧墙之祸。 第五十九章 千里戎机,万里黄沙,迎面狂风拂得衣袍猎猎,凉意袭人。 从出京开始算起,已近乎小半个月了,这一路上所经过郡县都城,除了添了几分萧索,总算是安如往昔,可见聂家军并未攻破防守军北上,换句话说,泽州与潼关应当暂时还未失守。 连日来顾着抄近赶路反而未能及时收到有关情报,我不确定这眼前安稳是否因为朝廷援军赶到泽州守住城池,甚至不知宋郎生的大军是突围峡谷转危为安还是已经全军覆没,我不敢多想,生怕想多了就熬不下去了,心中仍抱有一丝希望,终于在累死几匹马甚至连自己都要与马儿同归于尽的时候赶来了泽州。 自山际望去,泽州城已在咫尺可见之距,再快马加鞭两个时辰内应能抵达。 这一路多亏有明鉴司百名影卫贴身保护,喔,他们在我勒令之下穿上侍卫常服光明正大的跟着我,已不能算是影卫了,陶总管曾说明鉴司的影卫就战斗力而言可以以抵十,这样算来我也勉强算是个率领千军的千户了,万一遇上什么危机逃起来应当也会比较顺利一点。 临近夜里,前方树丛中忽盛层层火光,几乎是一瞬间照亮山野,这训练有素分毫不差的行令自然出自军队,我的侍卫们齐刷刷的拔剑而起将我护在中心,我顺着火光定眼望去,约莫千名以上的玄甲士兵肃然策马而立,朝我们的方向慢慢逼近,就服色来看应当是地方的戍守卫军。 本以为会先遇上敌军,没有料想的是,当先发觉我们行踪的竟然是我们自己人。 我稍稍舒了一口气,正待表明身份,却听那士兵之中有人喝道:“何方匪寇,胆敢夜袭泽州城!” 我呆了一呆,这声音如此熟悉,虽然疑似比原声多了层气魄,可仍旧掩不去那隐隐散发的逗趣之意,却不是陆陵君又是谁? 我扬声道:“在下姓白,双名玉京,是赫赫有名陆千户的好兄弟,不知阁下可有听闻?” 此话一出,一位玄甲将士当先下马出队,火光明暗,削出那人俊秀的轮廓,我策马朝前,他看清了我的容貌,大步流星向着我行来,脸上挂不住的欣喜:“白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翻身下马,示意侍卫们收剑,正待与陆陵君好好叙个旧,谁料他刚走上前来就将我一把拥住,开心道:“我好想你啊。” 我比较想说的是,陆兄,此刻我身着男装,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举措当真合适么。 陆陵君见我的侍卫们虎视眈眈的盯着他,摆了摆手笑道:“各位放松放松,我是你们主人的好友,她都不介意,你们就不要太小气啦。”言罢看向我,“对吧白兄?” 我微微笑道:“陆兄,你以这一身铁甲拥我这绵软布衣,有否考虑过我的感受?” 陆陵君当即撒手。 他见我忍俊不禁,知我是故意作弄他,也吐了吐舌头道:“我这不是把握时机嘛?待见到了宋大将军,只怕我就没有这个机会喽。” 听他提及宋郎生,我心头一喜,“他在泽州城内么?他安然无恙否?可有受伤?” 陆陵君道:“你猜?” 他嬉皮笑脸道:“除非你说你千里迢迢是来找我的我就告诉你。” 我怔了一怔,回头对着侍卫头下令道:“阿上,刺他!” 阿上出剑的速度自然很快,陆陵君一个旋身后轻松避开,他心有余悸的离我三步远,拍拍胸脯道:“公主你这人忒小气了,开个玩笑都要闹出人命。”见我笑意不轨,他飞快地道:“宋将军人就在泽州城,这就带白兄去见他。” 眼下我虽还没摸透情况,不过看起来宋郎生是顺利逃过那劫了。 从小到大,每当我身犯险境之时总会理智的做出各种最坏的打算,从而让自己有个心理准备不至轻易被击垮,结果后续往往比我想象的来得更糟,坏人永远是超越想象力的无耻奸诈。当我对自己的人生已不抱任何希望对前景自暴自弃的时候,忽然凭空砸下这么一个好消息,我竟觉得有些不大真实,飘忽的不知所以然了。 途中,陆陵君见我亟不可待的模样,摇头道:“一提到驸马爷你就如此开心,何以见到我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怎么说我们也是患难之交,哪有如此重色轻友的?” 长夜沉寂,若不是有陆陵君的印信,只怕我们也不可能如此顺当的进城。 一入城,陆陵君便收起了他那分闲散之态,同我稍一点头,挥着马缰快马奔往军营,我心中稍诧,也不多问,紧随而后。 夜间的泽州城街道空无一人,不过多时,我们便赶至了军营所在。随他一路横行无阻,看样子陆陵君在军中还是有些辨识度的。太久未见驸马,一想到马上便重逢,我竟有些心潮澎湃,恨不得立马就凭空出现在他跟前。 然而事实总与想象有些出路。 当陆陵君通报完带我入到营内时,我看到的是屋中站着的几位将军,他们一见陆陵君带我进来,面色均是一沉,“谁让你把不相干之人带入营中的!” 陆陵君正待解释,我走到近处拱手道:“赵将军、王将军、李将军,难道本宫换了身装束便认不出了?” 赵乾、王仪、李盛这几位将军平日里在京中没少与我打照面,一听声音这才将我看清,连忙躬身施礼,赵乾先问道:“公主殿下,您怎么会来泽州了?” “本公主奉陛下之命前来探访军情的。”我将衣袋中的密诏取出,递给几位将军,这密诏乃是景宴在我上路前为我所备,他同我说若我能安然抵达,它至少能保我在军营中畅通无阻。 几位将军阅过之后恭谨的将密诏还给我,我问:“怎么不见宋将军?”见他们面有难色,我心下一沉,“莫非他出了什么事?” 他们领我进了里屋,我一眼便望见了躺在床榻之上的驸马,看他紧闭双眼,唇色苍白,我都要被吓傻了,冲到塌旁去探他的鼻息,这才稍稍恢复一些神智来,“他怎么了?” 赵乾道:“宋将军受了伤,但并无性命之忧,只是昏睡至今,仍未苏醒。” 我掀开被子,发现他的左肋下缠着厚厚的绷带,想起方才在外头之时陆陵君时不时提及宋郎生,仿似他还好端端的,哪料想得到会是这种境况?我把颤抖的手隐入袖中,道:“这样说来,你们是不愿让外人知晓宋将军的伤情?这段日子究竟发生了何事?” 三位将军又互相交换了眼神,赵乾道:“此事说来话长。” 原来,早在峡谷关一役前,宋郎生与霍川他们在勘察地形时便在十里河峡谷的侧崖内发现了一处窟洞,那窟洞外覆蔓藤琼枝,极为隐秘,内里空间倒不小,阴冷却不潮湿。宋郎生当时觉得这倒是个存藏粮食的好地方。不过,这毕竟只是一个想法,这荒郊野岭之地,又岂能真的将粮食存放于此?莫要说敌军,便是飞禽走兽都会先把粮食啃个精光。 直待叛军压境,京中又传来了皇帝的军令,命大军引敌至峡谷夹攻取胜之,当日霍川重伤昏迷,几位将军都不大看好这一计策,毕竟我们能想到的聂光未必想不到,倘若潼关因故出不了兵,几乎就等于要这路大军全军覆没了。话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新皇刚登基下了第一个命令就公然违抗,却也太不把皇威放在眼里了,他日回皇城皇帝必会记上他们一笔,宋郎生倒是无所谓,只不过其他几位将军皆噤若寒蝉,唯恐一失足成千古恨。 进退维谷之际,宋郎生想起那个窟洞,要是有人能甘冒危险连夜将军粮悄无声息的转移至那处,并且守在窟洞之中保证军粮不被虫蚂野兽所噬,没准这一仗反倒能成为逆转局势的重要一环。 这是个艰巨的任务,守粮者不仅需要极高的应变能力以及胆识,更要做好随时丧命的准备。不论是在途中还是到了窟洞,但凡敌军收到一点风,结果都是不言而喻。 就在诸将斟酌运粮人选之时,有一人主动请缨。 这个人,正是陆陵君。 陆陵君果不负所望,将军粮顺利运达至峡谷窟洞之中,那么接下来的关键,便是布局作战的策略了。 “策略?”听到此处我已有些明白了,“如果你们一开始就做好了敌军会阻碍潼关出兵的打算,那么得在最初就向潼关借兵了。” 赵乾点了点头道:“公主所言极是。潼关若拒不出兵,只需五万兵马便可阻截敌军攻伐,如此,我们借了潼关另外五万精骑。” 我道:“但是敌方主军有三十万众,本以为能赶至的后路军顶多十万,谁料却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多出十万兵马,而泽州的兵马加之潼关的那五万骑兵也不超过三十万,你们最终究竟是如何得以取胜的?” 陆陵君轻轻一笑,“公主又是如何得知我军取胜了?” 我瞟了他一眼,“要是败了,此刻泽州必定岌岌可危,你们哪还有心情在此同我详叙战情?” 赵乾道:“宋将军与末将率十五万精兵突袭敌方军营,奋战整整一日后,故意让敌军截断我们的粮草,败退于十里河峡谷之中。” 我心有余悸地道:“十五万对抗三十万大军?你们这是疯了。” 李盛插嘴道:“赵将军的布阵之术精妙绝伦,那打了败仗还是故意的,若真要浴血厮杀拼个你死我活,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我看了这年轻的将军一眼,看来他对赵乾极为崇拜,我微微一笑:“这样说来,你们最终全身而退了?既是如此,聂光则不会轻敌,他们已然断了你们的粮草,倒不若把你们困在十里河峡谷内静待他们的后路军,再一网打尽,以逸待劳,如此,也就陷入你们的陷阱之中了。” 李盛诧异的看了我一眼,赵乾点头道:“正是如此。” 就在聂光以为我们的军马被逼入死胡同里垂死挣扎之际,宋郎生与赵乾带领大家一一分粮派便养精蓄锐睡个好觉,如此过了五日之后,聂光算好时机一举进攻,却不想宋郎生带着吃饱喝足的将士们满血复活杀了个回马枪,于此同时,泽州城内的十多万兵马也等来了朔阳的救兵,虽是地方民兵参差不齐,但总算是声势浩大,最终,聂光因轻敌将大军分散开来,被我军逐一击溃,兵力损亡之数近半,只能仓皇败退而去。 我能想象战场上的残酷与惨烈,可当亲耳听闻驸马死里逃生的过程,仍能听到自己心中的颤音,好在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对我而言这便是最好的事。 几位将军见我听完怔然而默不作声,却是不知如何把话给接下去,还是陆陵君知我心意,道:“公主与驸马爷久别重逢,便不叨扰公主歇息了,属下先行告退。” 他这话一说,其他三位将军也就幡然了悟,赶紧道别后告退,整间屋子终于只剩我和驸马两人。 窗外天幕漆黑,清风拂着烛火欲熄,我见他面色苍白,猜他应是冻着了,念及于此就除下外衣,钻入他的被褥之中想要替他取暖,没想到他一重伤病患的被窝居然如此温暖,我赶了这么多天的路,着实累坏了,眼睛一闭,这温软层层袭来,不过是须臾的功夫,便搂着他睡着了。 这一觉便睡到了天亮。 我是被小鸟吱吱喳喳的鸣叫声吵醒的。醒来的时候日出尚未完全升起,天还蒙蒙亮,我揉着眼睛,脑子有些犯浑,一时间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哪儿。待瞧清了跟前仍在熟睡之中的驸马,想起他死里逃生,而我与他同床共枕了一夜,心莫名的安了下来。 神思回归之时,我撑起身子去俯看他的脸,眉毛一道小小的口子已结了痂,应是战场上险些避开敌军的刀锋所致,我心疼的去轻抚他的伤痕,摸完了之后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眉眼,再到鼻梁,最后触到他嘴上时不知怎的手指就不听话的被我的唇替代了。 我咬着唇正要开口,他忽然说:“别说话,你每次一说话,就要消失不见。” 我浑身一僵,等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就感觉到眼眶一热,眼泪不争气的掉了下来。他见我哭了,伸手拂去我的泪,我听到我自己哽咽的声音:“梦里的我也是爱哭鬼么?” 我抬手抹了一下眼泪,“不是说我一说话就会噔的消失么?我没消失就说明我是真的啊。”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你,你怎么会来这儿?你可知这有多危险?”他忍不住出声责备我,可搂着我的手却更紧了,我生怕自己压着他的伤口,把他往外推出一点点,嗔道:“说我危险?是谁九死一生,若不是陆陵君赵乾他们同我说起,我都不敢相信,你几时如此骁勇,连命都可以不顾了?” 他微微含笑,摸了摸我的头发,“我知道自己定能战胜此劫,既然答应要回去寻你,绝不会食言。” 我委屈的抱着他,“反正,我不要再离开你了,我也不要再装什么大义凛然,我就要你平平安安的。” 他柔声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呆了会儿,“什么事儿?” 他叹道:“你心中定是受了委屈,要不然,怎么一见到我便哭成了泪人儿?” 不知是否错觉,我感觉到他浑身微微一僵,再抬眼时,他又神色如常,“身世?” 我把那日父皇同我道明的慢慢的说了出来。 那些令我锥心的真相一直在我心中缭绕不散,我觉得自己就像找不到自己归巢的鸟儿,漫无目的的在浩瀚的天空中飞,直待回到了宋郎生的身边,我才能卸下所有的束缚与包袱,肆无忌惮的哭泣,毫无顾虑的告诉他我的难过和伤心。 他会在我哭的厉害的时候替我擦泪,会在我说不下去的时候拍拍我的背,仿佛是鸟儿的羽毛受了伤,虽然疼,但被轻舔着伤口,痒痒的,暖暖的,没有什么比他更令我感到安心。 “谁说你是一个人了?”宋郎生点了点我的鼻子,如清风般的嗓音拂过耳侧,“你是我的人。” 他笑了笑,“我的娘子是你就好,你是不是公主,于我而言有何分别?” 宋郎生道:“那就不回去了。” “啊?” 他把我固定在他的怀里,“此战大势已定,聂光气数将尽,只待趁胜追击,不日天下便可太平。” 他道:“待那时,我便携你远走高飞,再不被这些凡尘俗事所扰。” 这世上有一个人,与我心意相通,不必我开口,就知道我所期盼的是什么。 我怔怔的望着宋郎生,“逃跑的公主和逃跑的将军,只怕我们远走高飞之后,要顾虑的凡尘俗世就更多了。” 他笑了笑,“反正娶了你,就注定过不上什么太平日子。” 我瞟了他一眼,“谁,谁说的。你瞧,是你自己还顾忌什么天下太平,否则,我们立刻启程离开,也不会有人找得到我们。” 他怔了一怔,“你想现在就与我私奔?那也甚好。”他直起身子,披了件外袍欲要下床,“你等着,我这就收拾包袱去。” 我连忙一把抱住他的腰不让他动弹,“我们怎么可以在这节骨眼上不声不响的走了?可不要乱了军心再被聂光乘隙而入。” 宋郎生笑意盈盈的瞧着我,悠然道:“所以到底是谁顾忌什么天下太平?” 我松开手,别过头去,“我不和你说了,肚子饿,我去吃饭。” 好消息总是接踵而至。 就在宋郎生醒来的第二日,昏迷已久的征南大将军霍川也醒了,对三军而言,两位大将的回归比朝廷来了二十万援军更令人振奋。如今叛军兵力大损,而我军兵力充沛,几位将军商定之下,意欲趁叛军还没来得及养兵蓄锐就全力出兵,趁胜追击,将余党一举拿下。 胜利仿佛就在跟前,军营处处时时都能感受到士兵们的高涨士气,喔,他们听闻连我这个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都被皇帝派来与将士们共敌叛军,每每见着我时都毕恭毕敬的朝我施礼,我倒是不知自己在军中还有这样的威信,宋郎生却淡淡地道:“这还不都拜你那好友陆陵君所赐,他时常在军中对你夸夸其谈,久而久之,那些士兵们却也是信以为真了。” 我道:“什么叫信以为真,我可是有真本事的好不好。” 宋郎生悠然道:“惊扰公主凤体,罚你一个时辰的马步算是手下留情了,军令如山,你可有何不满?” 陆陵君一听,抬头瞧了我一眼,喜不自禁问道:“这么说,是不是我再扎一个时辰,便能再惊扰公主凤体一次了?” 宋郎生:“本来是想来叫停的,看来没这个必要了。阿棠,走吧,去吃面。” 见宋郎生已走远几步,我悄悄退回去,拍了拍陆陵君的肩道:“别生气,我晚上回来偷偷带酒给你,你再随便蹲一会儿好了,不用理他。” 这时宋郎生不耐烦的回过头来看我,我若无其事的追了上去,环住他的手道:“来了来了。” 他斜眼瞄我,“怎么,还对他依依不舍?” 宋郎生道:“正因他是可造之材,却不知收敛,在众目睽睽下还随自己的性情而为,若再不管管,他日惹出大祸,才叫为时已晚。” 宋郎生平平道:“我从未吃过醋。” 军营的夜,没有城中百姓的多姿多彩与繁华,有的常常是星空皓月下的篝火与言谈欢笑,将士们肆无忌惮的豪饮吃肉。喔,豪饮是没有了,明日大军就要出兵攻伐叛军,大战在即,军中禁酒。不过陆陵君倒偷喝一点倒是无妨,此次征战他并未随行,宋郎生安排了十万精兵守城,让他留下坐镇。 不能上阵杀敌,这对陆陵君而言比不让他喝酒吃肉更难过,其他将士们都在篝火旁玩摔跤比剑,他一人一反常态,闷闷不乐靠在树旁对星空发呆,我揣着小酒壶坐到他身旁,悄悄递给他,“呐,我没食言罢?” 他顺手接过,开盖闻了一下,“上品呀?” “那是,我买的,能差嘛?” 他微微一笑,将酒壶放在一边,叹了叹道:“白兄,你说,宋将军他们是不是很不看好我啊?” “要是不看好你,何必让你守城?你也不想想看,这次是谁陪你一起留守的?”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是我啊,宋郎生让你留下来保护我,实则是相信你的能力。” 我道:“此次攻敌朝军占据先机,只要不出大的差池,胜,是必然的,但守城不同,泽州与潼关是大庆最重要的一道防线,守好它,才能保障我们立于不败之地,你瞧,连这也不懂亏你还打了这么久的战呢。” 陆陵君想了一想,神情立即开阔了起来,“白兄,幸好你告诉我,否则我就得恨死驸马了。” 我随口胡诌之言他也能尽信,看来宋郎生说的不错,他还需多加历练,方能挑起重任。我托着腮看着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便问了他:“陆兄,征战这么久,你可知聂然有否亲自率兵打过战?” 陆陵君斜睨,“这话我怎么听着有点怪怪的?你这么关心他,你家驸马知道么?” 背后传来一声淡淡不着力的声音,“不告诉谁?” 宋郎生微微一笑,“你说呢?” 我一喜:“那是肯带我上战场了?” 他揽过我的肩膀,道:“若真有什么意外,你立刻命人将你连夜送离,我不要泽州固若金汤,我只要你平安无事。” 我摇着他的手臂,“好啦,我答应你,一定好好的,你也要答应我哦。”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垂眸望着我,“待我归来之时,便同你携手天涯。” 大军再度出征之时,我与陆陵君排排站在城墙上远远遥望,旌旗如飞,陆陵君见我恋恋不舍,忍不住问我,为何明明不舍不忍,却对他不阻不留。 我靠在墙上,用手挡住刺眼的艳阳,“有时候,人活着,不能总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活,不是么?” 十日后,泽州收到前方军报。霍川与宋郎生各率一路大军攻伐湖广,连日兵马交锋巧计周旋,突破敌军防线抵达贵阳,双方连日血战,终于大败聂家大军,取回贵州,俘敌五万八千人许。 聂光苟延馋喘,且战且退,平叛大军士气高涨,势如破竹,一路南下。 陆陵君笑说:“看来公主与驸马重见之日近在眼前了。” 得闻捷报,本是该喜不自禁,可饶是如此,我心中仍有些许不安,聂光老奸巨猾,难道当真不会留有后手?安全起见,我命明鉴司各处所细细查探,但凡有蛛丝马迹皆要上报,却不想,真的得到了一个可怕的情报。 有敌军绕过太行山正于陵川集结成水师,意欲在出其不意间突破运河防线,倘若让他们强渡长江,叛军便极有可能直趋京城! 陆陵君脸色煞白的问我:“敌军有多少水师?” 陆陵君怒极敲桌,“果然是阴险之徒!但是,聂光正败走贵阳,那叛军水师的统帅又是何人?” 我叹了一口气,将密函摆在桌上,“聂然。” 这半年多来聂光率大军一次次攻伐北上,逼得朝廷出动大部分兵马与之抗衡。这是聂光的第一步棋,若能胜自是极好,若最后败了,他们至少把我军最为精锐的部队远远的引开皇城。 而下一步,就是让蛰伏多时的聂然率军进攻,他们截断水路枢纽,让消息延迟滞后,等到京城闻到风讯,只怕聂然大军已步步逼近,再着各指挥使司调派地方军,已是凶险万分了。 这支军队才是敌军整轮计划中最重要的一步棋! “嗯。”他已转身持起桌上的剑,然后单膝跪身,“属下,定不辱使命,为皇上与公主夺下更多时日,将叛党一举歼灭!” “公主。”陆陵君已重新站起身,朝我笑了笑,“是你说的,人活着,不能总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活,难道不是么?” 是么? 我无从作答。 只是当陆陵君领兵离城后,我一遍一遍的反复问自己,难道君王的性命是命,这十万玄铁军的性命就不是命了么?当将士们为了守护疆土理所当然的献出自己的性命时,居于上位者,可曾会为天下万民牺牲自己? 萧其棠啊萧其棠,连你,在得知自己身世之时都想着摒弃一切责任,去过自己逍遥的日子,你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怪什么呢? 夜色浓得化不开,这一夜,无星无月,军中无人安枕而眠。 第二日天未亮,外头传来了连绵的军号之声,如此突兀,令人不由乱了心神。 待我慌慌忙忙奔至城楼时,守城的士兵们也不约而同的往外跑去,我站在城墙之上,极目眺去,但见一骑快马飞奔而至,远远的隔着护城河嘶喊道:“中军营探孙平报!安阳方向有大队人马向泽州而来!似是梁国铁骑!” 城墙上有人慌了,“梁国?梁国与我们不是友谊之邦么?梁国的大军怎么会来?” 我怔怔的望着远方延绵不绝的山脉,乌云遮住天光,黑压压的阴影由远逼近,迫的人无法呼吸。 君外舍而不鼎馈,非有内忧,必有外患。 这一次,内忧外患双双而至,可泽州的守城军却是寥寥无几了。 第六十章 重回大厅之时,我的影卫头领与军中王千户齐齐跪下身,恳请我趁梁军还未兵临城下之前,速速逃出泽州城去,将战报送回都城。 我道:“已着两路飞骑赶回京中,三日内朝廷必有所行动,就不必本公主亲自跑这么一趟了吧。” 我默然片刻,看了他们一眼,“我走了,泽州城内的五十万百姓走得了么?” 我喝止道:“本公主乃是陛下派来泽州的督军,大军倾巢而出,军中无将,本公主便是将,守住泽州城便是本公主的职责,你们何曾见过一军之将弃军而逃的?” 我道:“阿上,命所有明鉴司影卫换上军服准备守城!” 明鉴司影卫素来只有服从,阿上见我心意已决,便也不再劝言,当即转身而出。 王千户仍想开口说些什么,我问:“王平,梁军来袭,你怕死么?” 我道:“你都不怕,难道本公主还不如你一个小小的千户?” 这样问话自然是在偷换概念。 这世上除了活着不耐烦得哪有人会不怕死的? 可王平却答不上我的话。连他也无法说出一个足够令我信服的理由叫我离开。 梁国忽然袭境,绝不会是临时起意,而他们趁大庆内乱之时攻城,必已对我们的军情了若指掌。 泽州城,最终是要被攻破的,正如陆陵君他们区区不到十万人的队伍必然是会被聂然的精兵所覆,可是他不得不去战到最后一刻,泽州也必须要守到最后一刻。 任由五千散兵在惶恐中毫无章法的守城,与在有人引领之下的誓死共捍,结果是决然不同的。我知道,哪怕我都不需要去做什么,只要我愿留下来与他们共存亡,城池至少能多守半日。 也许半日时间,既等不到各地的援军赶到,也等不及宋郎生赶回力挽狂澜,但至少,可以为他们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去防御去增援去做好更多的准备。 我那时,并没有说什么,如今,却想要回答他一句。 我未必能做一辈子的公主,可我是父皇的女儿,父皇的女儿,永远不会做逃兵。 这一个守城战我们足足守了一日一夜。 护城河早已被两军的尸首所填,热油、滚石、箭阵永不间歇,却没能让攀城的梁军有丝毫退步。 放眼望去,城下的梁军尸殍遍野,可他们就像是杀之不尽般一轮又一轮攻伐而上,人命如蝼蚁,杀戮永无止歇。 梁军的冲车檑木再度被推向城门,每震一声,仿佛整个天地都随之颤抖。 城门即将要被攻破,可我们的兵力所剩无几,能奋战到这个地步,已是奇迹了。 梁军的主帅在城墙下远远遥望着我,昔日两国交好联邦之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知我在庆国的地位为何,必会着力将我生擒,若大庆的公主当真落入他们之上,只会沦为受人摆布的人质,假使不能为他们所用,所将受到的折磨与羞辱,是不言而喻的。 我又岂会给他们机会擒获一个活着的襄仪公主。 此时,阿上与其他几位尚存性命的影卫守在我的身边,毅然道:“公主,我们誓死护你至最后一刻。” 我捡起一柄剑来,同阿上道:“本宫不会使剑,不过装装样子倒也无妨。” 能让自己一剑毙命,便已足够了。 “待梁军破城,你们护我杀出重围,到梁军主帅跟前为止。”我将剑收入剑鞘,握柄在手,轻轻笑了笑道:“阿上,谢谢你们,能陪我走完这最后一程。” 我已记不清那一程的刀光剑影与血雨腥风是怎么样一副惨烈的光景了,只是当我们步步逼近帅旗,离梁军主帅愈来愈近时,远方天之尽头,终于升起冉冉日光。 胸前的玉坠在马骑晃动之下钻出领口,我低头看了一眼,这是那时宋郎生在出征前为我亲手所雕,仔细想了一想,这玉扇是他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只怕,也是最后一件了。 他答应过我,一定不会让自己死在战场上,一定会活着与我团聚。 他做到了。 可我曾答应他的,会乖乖的等他回来,与他携手天涯,却是无法兑现了。 我以为我会这样光荣的死去,在后世流传为佳话,从此美名远扬,在历史的长河中生生不息被人提及。 可当我近到梁军主帅的跟前,意欲在他们包围的箭阵之下从容的抹脖子而去之时,忽听嗖的一声,一只羽箭不偏不倚的刺入梁军主帅的胸膛。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我震惊到忘了自杀的正确姿势,莫非是梁军的士兵手滑失误?还是泽州城内深藏不露有如此神箭手我竟毫不知情? 周围所有的人都怔了神,梁军主帅摇摇欲坠,他捂着胸口当即命人将我拿下,尽管我知道这种时候我更应该抓紧时间好好自裁,可仍是禁不住好奇心朝来箭的方向回头一望,这一望便望见了一人一身银甲长枪,策马朝这边风驰电骋而来。 足下大地隐隐颤动,那人身后带着滚滚马蹄飞踏之声,层层涌来。 枪刃入甲,刺耳万分,但听哐当一声,梁军主帅正欲朝我挥来的刀应声落地。那人手腕一转,将枪杆拔出,鲜血飞溅,就在梁军主帅跌落马下之时,他横臂一揽,将我带到他的马背之上,圈在他的双臂之中。 然后,他对我说:“坐稳了。” 我以为我看错了,以为我听错了,他的精兵不是正在攻往京城的途中么,怎么会突然现身于泽州。 聂然,聂然,他怎么可能会来? 梁军终于反应过来,几方士兵朝此一拥而来,身侧的聂家军将我们紧紧护在中间,躺在地上的梁军主帅冲聂然大声吼道:“你们是庆国的叛军,理当共与我们共敌庆军!何故要与我等为敌!” 聂然冷笑道:“我们如何那是我们的事!岂容外寇侵我国土,杀我子民?!” 他话未说完,聂然横臂挥枪,将梁军主帅的话生生截断在血波之中。 与此同时,他扬鞭纵马,在梁军围歼之中,破出了一条染血之路! 这一路,有利刃无数次刺到跟前,有无数人的鲜血溅到身上,但所有席卷而来的攻势,皆被他的长枪档在身外。 梁军兵力之多,远甚于聂家军,这一番苦战,每一步的前进,皆是士兵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所换。 为什么聂家军会联同庆军前来击退梁军? 为什么? 聂然顾不得回答我,护在我们周围的精骑越来越少,他的每一分注意力都在击敌之上,可饶是他的手脚都受了伤,梁军的攻势不减,他都没有让一箭一矢伤到我分毫。 我从来没有想过,将我带出这场纷乱厮杀之中的人,会是聂然。 我不明白,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一支聂家军,是他们最后一路精锐之师,是他们复国最后的希望,可聂然却率军前来与梁国厮杀,他究竟知不知道,他选择了这一战,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 离战圈越来越远,原本紧跟在我们身旁的聂家护军为了截断杀路让聂然先走,却再也没有追赶上来。 马儿头也不回的窜入树林,跑了许久许久,久到再也听不清远方的杀戮惨嚎之声,天地苍茫,荒道崎岖,这条路长得像是没有尽头,我不知道聂然将要把我带去哪儿。 然而,就在下一刻,聂然拉住了缰绳,将我带下了马。 他浑身上下染遍了血,已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平静地将一个铜牌递至我跟前,道:“穿过这片树林便是松江,江边有几户农户,你将此物给他们看,他们自会收留你,待风波平息,再离开不迟。” “无妨。” 说完话他翻身上马,再次往树林外而去,我心中茫然一片,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然后,看到他扑倒在马背上。 马儿也受了伤,跑不了太快,我火急火燎的奔赶至前,揪住马缰绳,这才让马儿停了下来。 聂然已然昏厥过去,他的面色苍白如纸,鲜血一滴一滴沿着马鞍滴落在地。哪怕已到了强弩之末,他还想赶往战场,去与他的部下并肩作战。 我摸了摸马儿的鬃毛,牵着缰绳一步步的往松江踱去,夕阳的馀辉照在树梢上,路且长,暮色茫茫。 夜雾,随风轻涌,宛如薄纱,不敢揭开,不敢面对。 屋内的烛火燃到近半,村里的大夫替聂然包扎好伤口这才缓缓踱出门来,同我道:“公子失血过多,所幸未伤及五脏六腑,需得静心休养,老夫已开好的方子放在桌上,五贴药分十日服用,不日便能痊愈。” 我点了点头。 与我所料不差,这个小小的村落与聂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故而村民一见到聂然就关切备至的替他去寻大夫,他们并不知晓我的身份,只当我是与聂然一路的,并为我们腾出两间村屋供我们休息,却没敢多问什么。 我缓缓步入房中,此时我们都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棉麻布衣,回想起一日的惊心动魄,不觉得有些恍惚。 我拾起桌上的玉箫,将箫身浸在铜盆中清洗掉血污。这支玉箫当年是我送给煦方的,可我没有想到的是,到了战场上,聂然还把它带在身边。 我挪了床边的木椅坐下。 我浑身一僵,他叫我什么? 他见我愣着不知所措,有些疑惑的望了望四周,凝视着我的眼淌着柔软的温度,“我们这是在哪儿?” “江?”他有些迷糊的眨了眨眼,“我们不是要去绥阳么?” 屋外传来阵阵蟋蟀声,那一刹那,我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聂然是烧糊涂了,直把自己置身于一年多前与我同往绥阳的途中,他还以为我是和风,以为他是那个要带和风远走高飞的煦方。 一阵风将屋中的烛火熄灭,瞬间漆黑一片。 我仓皇的抽出他的手,“我,我去点蜡烛。” 打火石就像失了灵,一次次敲撞,都击不起火花。我颤抖着双手,试图让自己急促的呼吸缓和下来,等到再度点燃烛火,回过身时,才发觉,他再度睡着了。 他没有回应。 我抚着自己沉甸甸的心,呆呆看了他良久良久,久到连我自己滑下眼泪都未曾发觉。 我守在他的床边,靠在椅背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我也不知我睡了有多久。 只是乍然醒来的时候发觉身上披着一件男子外袍,而床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聂然沉默半晌,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陈将军所言极是。你们先行一步,待天色一亮我自会与你们接应。” 那几名老将士走了之后,聂然就不声不响的靠坐在门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缓缓推开门,聂然循声抬眼望着我,“把你吵醒了?” “嗯?” “问你?” 聂然蹙眉想了想,摇了摇头,“许是我受了伤,神智有些不清,你莫要放在心上。” 他道:“嗯。” 我正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脑子正在空白中,他和我说道:“泽州城保住了,陆陵君也还活着,你可以放下心了。”顿了顿,他转眸看我,见我毫无欢欣之意,“怎么了?” 我低下头,发觉自己的手竟在微微发抖,“梁军攻境,朝廷大军赶之不及,京师自顾不暇,难道你不应趁此良机直捣黄龙?为何?为何要赶来泽州?” 他缓缓道:“到了此刻,这个问题于你而言,又有何意义?” “因为你在。”他毫无预兆的答道。 眼前的一切瞬间恍惚模糊起来,然后渐渐清明,月光映出聂然深海般的眸色,“因为你在泽州,所以,我要救你。” “值得。” 这句话,如此耳熟。 与煦方初遇那年,我曾在村中怒叱煦方,告诉他我的真心不在他身上,他也和我说过一样的话。 他忽然勾起嘴角,笑了一声,“骗你的。” 我不明白,“啊?” “公主。”他道:“今日你也听到梁军主帅冯之岺说了,他们进攻泽州乃是与家父联手所为,泽州此役本既由聂家军而起,又谈何是我们救了你们?” 月光将我们的身影拉在地上,他的双手交叉立在膝上,紧紧的握着。 他不知道,以前在陈家村,每每煦方心虚诓我时,两只手也会这样交握在一起。 我若无其事的回头,“嗯?” 他从身后拿出了那支玉箫,在我跟前晃了晃,“此箫,你是从哪儿买给他的?我记得那陈家村是个渔村,根本不可能有卖什么玉箫。” 他不置可否,嘴边浮出一抹自嘲的笑意,他转眼看向院落的桃树,当年在陈家村我与煦方的家门前,也有一棵很像这样的树,煦方很喜欢在树下为我奏箫。聂然定定看了一会儿,缓缓将箫举至唇边,徐徐吹起那首熟悉的乐。 煦风和月。 良久,他轻轻打破寂静:“你说得对,过去太久了,是该忘了。”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聂然,天一亮,你便要离开了么?” “嗯。” “你打算去哪儿?” “嗯,那也很好。” 几朵云轻移,遮住了月,光影斑驳黯淡。 我慢慢站起身来,往屋内走去,“我,我困了,去里屋睡一会儿,你,你也早点休息。” 我顿住步伐,单手摁在门框上,然后缓缓回过头,努力的微微一笑,“怎么了?” 两间房,一墙之隔,与那时陈家村屋时一模一样。 我已不再是和风,他也不是煦方了。 可是这一夜,我们又有谁能安枕入梦呢? 夜幕渐薄,天边渗出曦光。 我恍然一醒,这才惊觉天色已亮。 我默默的穿好鞋袜,绕至外屋,屋中空无一人,萧与剑都不在桌上,他果然已经离开了。 原来昨夜的最后一句,竟就是道别。 我徐徐步出村屋,前方是江水拍岸的流动之声,衣袂迎风,我情不自禁一拢,沿着江边独自而行。 一江秋水,拂如绸锦,水天极目处,凝成薄薄的雾。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我望见了一叶扁舟,舟上有一人一身布衣静静而坐,划桨而缓缓驶往江心。 却不是聂然是谁。 可是为什么,他只有一个人,难道他不是随他的部下一同离开么? 我心中不安,下意识的朝前大步行去,然后见聂然将长桨抛入水中,慢慢地站起身。 他,他在做什么? 一点猩红之光倏然燃起熊熊烈火! “不!”我不可置信的惊叫出声,“不可以!” 那叶轻舟中似乎堆满了浇了火油的稻草,火势随风蔓延,须臾之间,整只小舟皆陷入火海之中。 我惊骇得望着前方,此刻回想昨夜,那般种种异常我怎么就没能看出端倪! 他这一生为复国而活,背负了太多太多,可到了最后追随他的部族统统为他而死,却不是死在复国之路上。 他怎么可能还甘独活! 我只觉得那团火焰在心头胡乱焚烧,可是却什么都阻止不了,只能踉跄踩入江水中嘶声力竭的喊着,盼着他能听到,能改变心意,不要走上这条绝路。 火影之中,那个清隽的身影依旧静静伫立,仿佛那盘旋的热气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他执起玉箫,微微俯首吹之。 箫声清婉徐缓,静静流淌而来,如朝阳温煦,又如月下清风。 曾经,编这首曲子的人同我说:和煦和煦,煦跟着和,风吹往哪哪就是我的方向。 煦风和月,这是煦方与和风在月光下的承诺。 紧接着下一个滑音,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 是他。 曲音悠悠不止,喻意于情,那是煦风和月的后半段。 是我在树林没能接下去唱完的半段,是我骗聂然说我再也想不起来的半段。 “煦方!!!” 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我栽倒在水中,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可除了曲音,我听不到任何回应。 曲中诉问,可还记得那三月桃花,那月明良夜,凭肩游,长相伴。 只是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终留不住那韶华一梦。 那灿烂的殷红火光,染红了天边的云,那首煦风和月,成了最终的镇魂调。 当曲音终止,江面再度恢复宁静,东边的日出完全升起,又是新的一日。 可这世间,再无煦方了。 第六十一章 浪花啪一声碎在岸石上,漾出粼粼波光。 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恍惚到陌生的冰凉,逐渐将我包围了起来。 想到从前,想到后来,一片迷茫,一片惶然,每当我伸手欲要挽留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得看着物是人非。 而我回过头,看到一个身影伫立树下,离我几步之遥,静静望着我。 我怔怔的看着他,一时间没想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短暂的一阵寂静,我看到宋郎生缓缓朝我走来,走到我的眼前,下一刻,将我从水中横抱而起,一步步的往回走。 我听到他慢慢地说,“是我不好,是我来迟了。 我感到自己的眼泪断线如珠,他将我拉过去贴在他身上,一下一下的抚着我的头,没有再说什么。他的呼吸就在耳畔,暖暖的温度就像暗无天日的夜里的一束希光,慢慢的,沉痛的心稍稍的缓了些许。 飞鸟无痕,隔着远山,可看到遍地的尸野与荒凉,仿在泣诉这些日子以来的战争有多么惨烈。 我问宋郎生怎么来的,大军明明还要两日才能赶回。 他见我不应声,偏头看我,“阿棠?” 他更紧的抱住我,半晌,道:“别怕,都结束了。” 彤云逐风,宋郎生缓缓策动马儿,我靠在他的胸膛前,不知不觉得睡着了。 我想我应当是睡了许久,等到睁开眼的时候风渐柔,柳渐青,前方是一片开阔旷野,我们正于山野田间,一路逶迤向远。 我看了半天,颇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这,我们这是在哪儿?” “我们已出了翼州地界。” “出、出了翼州?”我张了张嘴,“我们不回泽州了么?” “嗯,不回去了。” 他握住我的手,轻声道:“我们任何时候一走了之,都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来寻我们,不是么?” 斜阳下,我看到光晕里的他望着我:“去往前方的路,有一匹马,你和我,足矣了。” 所以,我们就这样私奔了。 虽然说我是宋郎生明媒正娶的妻子,但不管怎样,这种私自奔走他乡自此杳无音讯的行为也统称为私奔。 在此以前,我一直认为私奔是一件很浪漫且美好的事,直到亲身经历之后才体会到这其中的艰辛,尽管有宋郎生在,倒不至于出现三餐不继无瓦遮头这种事,但为了避开各路官府的巡查,我们不得不另辟蹊径,多绕远路,如此这般就要经历诸如两天没澡洗五天没头洗等惨无人道的过程。 却也有几分妙趣在。 比如夜空晴朗,我们在溪前篝火烤鱼烤鸽子,会为了何不事先准备盐而吵嘴,然后在那样星光璀璨的仲夏夜躺在青草上,一边咬着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过去,想着将来。 有时馋了想要吃一顿美味佳肴,宋郎生会乔装成一个长须夫子,而我扮成他的侍从大摇大摆的踏入酒楼之中,一边欣赏艳绝天下的美人与歌舞,一边点满一桌的燕鲍翅参,摇一摇扇子与旁坐书生高谈阔论家国天下事。 人生如此惬意,何以往昔不曾知? 我们就这样一路躲一路玩到了江南广陵,彼时距我们失踪已过去了五个月,街上已鲜少看得到张贴着我们画像的告示,诚然,这一路确是尽兴,不过这居无定所的日子倒还真是过得疲了,索性与宋郎生商议之下,先隐于这市井之中再做打算。 我们在广陵的一个小城镇里买下一栋小户宅院,稍加布置一番后,就这样住了下来。 尽管,明鉴司的令牌大可令我们不必为银两所烦忧,但宋郎生并不愿当一个啃老族,所以他找了个城镇私塾的活计,每日清晨同我在小茶馆吃过早饭后就去教书了。我顺道拐去邻街的菜场买好菜,回到家的时候请来的阿婆已打扫亮堂,我则会随她一同溜进厨房研究午饭的菜式;中午吃过后睡了个大饱觉,若是闲着无聊就去偷看宋郎生教书,在门外抿着嘴偷着笑,而屋内的少年们则会抿着嘴偷瞧着我笑;到了晚上,就和宋郎生一起手牵着手逛夜市,买点街边的小吃一路走走停停,直走到困了再磨蹭回家就寝。 咳,可恨的是因某人的饱暖思什么欲常累得我第二日太阳晒到屁股都爬不起来。 我们就这样平平静静的过着每一天,住在温暖的小屋里,有着唠叨八卦的邻居,有一份安定的生计,还有愿意陪伴终生的人。 之后很长很长一段孤寂的日子里,我都会想起一个夜里,月正清风正柔。 他在书案前提笔作画,我盘膝席地抚琴为奏,想起昔日种种险象环生,生离死别,好在那人近在咫尺。念及于此不由心头暖意融融,停下,手肘支着琴仰头瞧他,他听琴音骤断,不由扭过头来,见我笑意盈盈,问起:“怎么了?” 我说:“阿生,此刻比梦境还要好。” 他闻言亦然一笑,“又矫情什么了。” 他怔了怔,随即放下笔,缓缓走到我的身边,“那是自然。” 见我仍在若有所思,他捏着我的手,不怀好意笑了笑:“你是不是又想做要孩子要做的事了?” 我一个激灵,狠狠拍了他一下,“不要这种时候说这么大煞风景的话!” 他被我窘迫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还不是看你又要胡思乱想,你啊你,成日在担心些什么?对了,上次我们酿的桂花酒已闻得芳香气味了,明日我们正巧要去城郊赏花,不如把酒带上如何?” 此番想想,其实很多年的后来,倒是不提也罢。 可我仍能记得那夜后的清晨,艳阳高照,我们小俩口就把埋在园里的酒酿挖了出来,装上满满的两袋酒囊,骑着白马晃到了城郊群花丛中,所到之处,溅起芳香,风一吹,花瓣漫天飞舞。 追追赶赶,最后累的倒在地上,肩并肩躺着看天空缓缓流动的浮云。 那样的生活,我们曾经哪敢奢求。 我们年少的时候,总会在求而不得的时候安慰自己一句,盼望来生。 此生有得亦有憾,又何必太过执着于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说一下关于以前提过的,写长评就送书的承诺也是要兑现的,反正买到这章的,写过长评的亲们,发邮件到1024521079@qq.com(要加扣扣也行,但是这个号我几天才上一次),把自己页面的长评截图和购买记录发给我,然后地址电话什么的,到时候就可以收到签名书了。 那,不管怎样,作为一个四年写一本下一本完成不知道猴年马月的废材作者,还是很盼望书不要扑街啦,还是希望到时候大家也多多支持~~微博上会有活动,除了出版公司会做的活动外,我也打算自己掏钱买书,每天搞一个转发送书活动吧,争取送出更多的书,让零花钱不够的学生妹子省点钱。 那如果有买书晒书的妹子也会有各种福利什么的,具体的我还会再仔细想想的,到时候关注微博就造了~~最后要说的是,能坚持陪我看到这一刻的读者们,所有的你们,都是我很感激的对象,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持,我绝对不可能能够完成这个作品。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谢谢谢谢谢谢! ps:如果说,对接下来剧情还有什么期待建议的,都可以提的,我仍在慎重的思考,希望能做到我自己的最好。 bye~伐木累! 第六十二章 番外一 只是故事,总是要说下去的。 说起来,时值八月仲秋,遍地桂香,仔细算算,我与宋郎生在广陵小镇也住了一年有余。 那日清早我们一如往昔的吃过早饭,在他出门之后我悠悠哉哉的拎着菜篮子去逛市集,本还打算绕到江边瞧瞧能否买两条新鲜的鱼炖汤喝,却在穿过树丛时被人突如其来的截住了去路。 我彻底呆住:“景宴出什么事了?” 啪嗒一声,菜篮跌落在地。 我与宋郎生浪迹天涯的时候,对皇城诸事的所知与大多平民百姓一样,只听闻战事平定后,皇帝就立了兵部尚书之女为后,不久皇后有喜,帝脉得以延续,满朝文武皆松了一口气,自此朝中宫里皆是一派其乐融融之象。 成铁忠说,就在那之后没多久,景宴忽然生了场大病,急得宫中上下焦头烂额,后来病虽好了,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连夏日的夜晚都是手脚冰凉,冷汗涔涔。饶是如此,景宴仍不废政务,早朝与批阅案卷从不倦怠,他的身子每况愈下,力所不逮之时便会让景岚代为处理。 成铁忠抬头,“什么?” “没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太后并非不知景岚的身世,她怎么会不知会景宴,由着他胡来呢?“然后呢?” 然后,景岚自不会推脱景宴所求,他以景宴的名义一次次漂亮的处理朝堂事务,并且,朝中上下各方关键奏疏与要是都会第一时间上呈给景宴,日积月累之下,满朝重臣对景岚的印象也越来越好,更有甚者捉摸着皇帝病弱之躯,恐维持不过数年,他日江山之位极有可能落在景岚之手,故而暗中巴结景岚之人不计其数。景岚皆不为所动,但凡有人意欲结党营私,他都果断拒绝,景宴暗中派去各方的人皆说景岚并无二心,而他愈是如此忠心不二,景宴对他也就愈加信任。 而信任,便就是危机的开始。 景宴自以为对景岚有了全方位的了解后,却忘记了一点,景岚曾是大庆最耀眼的太子,而景宴如今的帝位也是建立在景岚当年的离开才得以拥有,把这样的大哥留在身边,只要他有心,随时都有可能把曾经属于他的那个位置夺回来。 尤其,大哥不知道他自己真正的身世,在大哥的心中自己才是真正的皇长子,而他的爱妻也已不在人世,他孑然一身漂泊江湖,难道当真就清心寡欲了?眼前机会唾手可得,他重燃野心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 念及于此我猛然一惊,“景宴自幼体弱,太医院向来都极为慎重,不论是他的进食还是汤药都是严格依他的身子状况所配,正因如此,他从小到大反倒没有生过什么大病,怎么可能病成那样?” 我浑身寒意阵阵,“那,那毒可还能解?!” 景宴自知时日无多,他最为担心的便是他的皇后与皇后腹中的胎儿,事到如今,那个尚未出世的皇子于景岚而言才是最大的绊脚石。 他让成铁忠替他做两件事。第一件事,令皇后以替皇上祈福为由送她出宫前往清真寺,寺里的僧人皆是武功高强之辈,与皇家也颇有渊源,若将皇后送达,必能庇佑那孩子平安出世。 可这第一件事办起来却是艰难重重。 成铁忠已不愿去回忆那一路上的刀光剑影,他说,当看着皇后的马车跌落山谷下的时候,他愧悔的恨不得跟着一起跳下去,可他没有,他想到宫中垂危的陛下,哪怕当时已被砍断一只胳膊血流泉涌,他仍撑住了那一口气,最终方得以逃出生天。 在马车失控之前,皇后就趁刺客不备之时跳出马车,窜躲在高高的稻草堆之中。所以当刺客们以为皇后已摔下悬崖后,自然纷纷撤散,谁都没有想到一个怀胎八月的母亲在那种情况下都能活下来,正如连成铁忠都想不到,当他找到皇后的时候,她仅凭一人之力在荒郊之外就把那个早产的婴孩生了下来。 我几乎很难想象,在那样连月色都清寒的夜里,一个不到十八岁的年轻母亲,是如何克服恐惧忍住剧痛拼了命的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可我知道,那是景宴唯一的骨肉,也是父皇最后的血脉,更是萧家最终的希望。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景宴让你做的第二件事,便是要找到我,然后回到宫中拆穿大哥所有的诡计,并扶持那个孩子登上皇位么?” 我把最后一颗西红柿放入篮中,“可是,景宴也只剩下我了,不是么?” 当初,若不是我那般心急的离开皇城,罔顾初登大统的景宴独自逍遥,焉能酿成今日的局面? 这或许是一场逃不过的劫。 我敛了敛衣袖,缓缓起身道:“今日子时备好马驹在此等我,我还有一些要事要办。” 屋外下起了濛濛细雨。 我正在端菜的时候刚好宋郎生也回来了,他用竹蓑挡着头一路小跑入院,躲到屋檐下拂去衣袖的雨渍,见我整好回头瞧他,他笑了笑道:“还真是个雨季,傍晚放课时还是晴朗一片,这会儿就下起了雨。” 我摆放好碗筷,走过去接过他的外袍,拿了件新的给他换上,“所以我不是说了,以后出门还是带伞好,你想啊,要是你染上什么风寒了我们就得分房睡了,长夜漫漫,我又怕黑,苦的可是我呢。” “行行,我说不过你。”他左右看了看,“黄婆呢?” 我啊了一声道:“她家中有急事临时回去了,说是过几日再来。” 宋郎生按住我的肩请我坐下,笑意盈盈道:“娘子,旧事不重提,可否?” 我咪咪一笑道:“好好好,夫君大人。” 这一桌菜,我是费劲了心思去准备的。 尽管每一道都是最平常的家常菜式,但那都是宋郎生最喜爱的,尤其是我亲手做的,他吃的比往日更多。虽然他一边吃的很香一边说道:“我们才两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的菜,你明日还是不要煮这么多了,诶,算了,黄婆回来之前,我们出去吃就好,我娶你可不是要你当煮饭婆的。” 我鼻头一酸,“那你娶我做什么的?” 我狠狠的踩了他一脚,他咽下一口饭哈哈笑起来,我看着他好看的笑颜,一时间有些晃神,他见我干愣着,回踩了我一下,“吃饭。” “嗯?” 宋郎生原本在津津有味的喝着汤,听我这样说忽然一顿,“发生什么事了?” “你从来不作无谓的假设。”宋郎生放下筷子,神情逐渐严肃了起来,“为什么要离开我?是京城出了什么事了?” 宋郎生正要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跌坐回原位,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你在饭菜里下药了?”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撑不下去,等到眼皮完全垂下,整个人倒在我的怀里失去了意识,他握着我的手仍旧不肯放开。 我看到自己的眼泪落在他的脸颊上。 我太过了解大哥了。 宋郎生是一个逃亡的将军,是一个违抗军纪犯了死罪的逃兵。他与我不同,大哥至少无法光明正大的拿我怎么样,但他可以随时随地的处决宋郎生。 宋郎生不会阻止我进京救景宴,但他不会容许我独自前往。 我曾怨过他不肯与我共死,可终究到了这一刻,连我自己也做不到。 几个身影自后院步出,我淡淡道:“凭宋郎生的武功都撑不过一刻钟,明鉴司的迷药果真有效。”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此药效顶多只能维持到明日,若然驸马爷醒了,只怕我等也无法拦住他赶追上公主。” 是的。宋郎生的洞察力,仅仅是我问了一个问题他便能联想到京城,即使一时药倒了他,也无法阻止他。要想真正困住他一段时日,只怕,还得借助明鉴司的力量。 我看着他们其中的一人,他是广陵明鉴司的总管,也是广陵最大的父母官,“何大人,就劳烦您差人把宋郎生关入大牢中,过了这个月再随便以抓错人为名目放出来就好了。” “他不会承认他的身份的,既然如此,你也不必把他当成是驸马,只要不短了他的饮食与住所,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我道:“只不过,不论他说什么,都不必理会,这一点大人务必谨记。” 何大人犹豫了一番,终咬牙点头道:“属下听命。” 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纵然还想多呆片刻,可只要想到景宴的性命危在旦夕,便知片刻都耽误不起了。 “阿生,说好了,不要原谅我。” 那是我在心里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哪怕他根本没有听到。 大雨滂沱不止,马蹄溅起朵朵水花,在离开这个宁静的村镇时,我忽然想起今日买的鱼还剩一只,活蹦乱跳的在水桶里,不能找个好天气烤来吃真是可惜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书上市了,当当亚马逊和淘宝以及囧囧均有售~~~~这里以番外的形式继续缓更~~谢谢大家支持~~~= =~~~ 第六十三章 番外二 日夜兼程,直往京中。 这一路上,民间已有各式各样关于皇上重病的风声了,人人都说皇后在祈福途中失足跌于悬崖,江山或要易主,皇位最终多半还是会落回原太子庆王的手中。 想来这些消息都是景岚命人有意无意的散播出去的,他把自己置身于唯一继位者的位置之上,加之这大半年以来他这个代监国干得还不错,此时,但凡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只怕满朝文武都会毫不犹豫的拥立他为新皇。 我思前想后,无论怎样都不敢相信,那个贤明的大皇兄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为何我总是隐隐的觉得,这般行事风格,和风离颇有相似之处,可我不是亲眼目睹了风离死在我的面前了么? 我问:“景宴当日可有和你说些什么,有没有更详尽一点的?” 成铁忠说:“陛下其实并未与奴才说的太多,他是吩咐奴才务必来广陵寻到公主,并让公主回宫见上一面,陛下有话想要同公主说。” 我点了点头,“看来他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我亲口交代。” 成铁忠顿了顿,又道:“只不过现下那庆王未必会让公主进宫,即便是进了宫,他也会跟在公主身侧,不会给公主与陛下独处的机会。” “总会有办法的,”我遥遥望着前方京城的繁华景物,道:“走罢。” 再度回京,我第一个要找的自然还是明鉴司的陶渊主事,陶渊已事先得到我要回来的消息,当我们跨入地道一眼见到他时,他郑重其事的跪身道:“老夫总算等到公主回来了。” 看来,京中的局势已到了势如水火的地步,奈何明鉴司在父皇手上就以实存名亡,哪怕他再有为朝廷尽忠之意,也无力插手朝局之事,故才盼星星盼月亮的盼我归京。 成铁忠不解,“天下岂有这番道理?” “那倒也未必。”我抬头望着成铁忠,“你不是说,皇上要你将我带回京城,是要我进宫单独见他一面吗?” 陶渊听完沉默了许久,终道:“虽是凶险,却未必不能一试。” 要约景岚出来与我见面并非难事。 只需让他得知我已回到京中,他在毫无准备之下想必不会希望我进宫,如此,自会主动前来与我赴约。 我穿着十分低调的男装踱到宫门边,正如成铁忠所说,看守宫门的侍卫早就换了一拨人,这些新来的自然认不得我,见我想要进宫,理所当然的将我拦在门外。 我拱手道:“在下与庆王乃是故交,各位军爷行个方便,替我通传一声。” 那为首的守卫凶神恶煞道:“混账!庆王日理万机,岂是尔等平民说见就能见得!识趣得,就滚远去!” 我自袖中掏出两锭金子塞给守卫,这种公然行贿之举不仅无法让他们心动,反而更增添了他们的怒意,扬言要将以擅闯宫门之罪将我拿下,就在这推推搡搡之际,忽然一个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喝道:“住手!” “孙大人,您来的正好,”我截住他的话头,“本公子想要进宫见庆王一面,谁知却被他们拦了下来,您看如何是好?” 这孙大人自然就是宫中禁卫军的统领孙轩,孙轩乃是我一手提拔到景宴身侧当太子亲兵,当年康王一案在大殿之上他是第一个朝我下跪之人,又岂会认不出我来?不过,据成铁忠所言,景岚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连孙轩也纳为己用,所以今日我专程在这个时辰与皇宫守卫起了冲突,正是算准了禁卫巡兵到了未时会与守卫军进行轮班交接,如此,也就能如此“巧合”的遇见孙轩。 孙轩何等聪明之人,见我有意隐瞒自己身份,也不拆穿,却是呵斥那几个守卫,道:“你们可知这位公子乃是庆王的上宾!” 那几个守卫一听,这才深信不疑,惊慌失措的跪下身求孙轩恕罪,我极有风度的笑了笑,“孙大人,是在下鲁莽了,未有事先请人来带路。”言毕伸手示意孙轩,“不如借一步说话。” 孙轩点了点头,随我踱到宫门外角落边上,这才举手施礼道:“公主,您,您怎么会在这儿?” 孙轩听懂了我的话意,“公主是想让属下带您入宫? “怎么,办不到?” 孙轩抱拳道:“公主稍候片刻,属下立即去求见庆王殿下。” 我深知孙轩这一去,以景岚形事之风,在未探清我来意之前,他不会给我进宫去看景宴的机会,多半会亲自出宫来见我,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这一场角逐,已经开始了。 月扬酒楼内荡着古朴的琴音,文人雅士依旧络绎如昔。我订了个靠窗的雅间,点了两碟小菜配上一壶酒,静静等待。 我站起身来,眼眶不由一酸,“大哥。” 他像是努力控制住情绪,让随行的两位随从暂且退下,一步入雅间里来就一把将我搂住,许久方道:“这两年来,你究竟去了哪儿?” 我点了点头,忍不住焦急揪住他的袖子:“弟弟如何了?太医怎么说?” 景岚微微颔首,语声温软柔和:“方才他已服了药睡下,你随我进宫去,待明日他醒了,就去看他。” 我抬眼看着他,他的神情没有一丝破绽,和儿时那个体恤弟妹的大皇兄别无二致,我擦了擦眼泪,让他在我身旁坐下,斟满桌上的酒,道:“也好,天色还早,陪我喝两杯再进宫罢。” 大哥,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和睦的对饮谈话。 起初我本有拖延之意,让明鉴司有足够的时间能够依计进行,可出乎意料的是,景岚看上去也不愿过早回到宫去,我们两相互聊着这两年来的近况,他说着朝中平衡掣肘的勾心斗角,我调侃着小村小镇的柴米油盐,就像是一对寻常久别重逢的兄妹一般。 这酒我们喝了足有一个多时辰。 我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我早就不是什么公主了,这话,大哥以后莫要再提了。” 景岚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好。” 月扬酒楼的琴曲已从广陵散奏到了渔樵问答,当琴弦尾音一拨,转向了一首良宵引,这是一开始我与陶渊说好的,此曲一出,便是向我传达一个讯息,明鉴司完成了第一步棋。 寂静的远空乍然爆开烟花的响声,窗外的烟花曼妙地绽放,花瓣如雨,这在京中本已屡见不鲜,可我留心到景岚的眉头极快的一蹙,虽然只是一刹那的变化,他仍是心平静和的将杯中的酒饮完,然后轻轻放下,“原本我今日出宫,除了见你,还要一些要事要办,不若你先在此处等我,待我处理完事情之后,再来接你进宫。” 我点了点头,“大哥先去忙你的事,我等你便是。” 他微微一笑,旋即起身离去,我回头从窗外往下看去,景岚翻身上马,同几个随从匆匆远去,正是往皇宫的方向而奔。 此时,酒楼的店小二已撩帘而入,笑吟吟得问道:“方才那位爷走了,这位公子是要结账还是加杯酒继续坐会儿?”他说这话的瞬间,将袖口的字条放入我的掌心之上。 我展开字条,但见条上所写:已遵吩咐,五辆马车分别往五个方向而去,庆王即使广派追兵,短时间内也无法确认皇上是在哪辆马车之上。庆王今日来带了十个随从,仍有四人留在楼下监视公主,何时动手,但听指令。 我将字条还给店小二,他立刻将字条吞入腹中,又问了一次:“客官是要结账还是再坐会儿?” 我缓缓起身,道:“结账。” 城门已闭,满城皆是搜查的士兵。 我出了月扬酒楼之后便上了一辆马车直奔皇宫,那几个酒楼内的庆王侍从已被处理掉了,换而言之,当景岚搜完京城回到月扬酒楼之际,他就会意识到这一场骗局是我在操纵。 这自然是调虎离山计。 景宴重病卧床,寝宫外有太监时时看守,要当真将他送出皇宫,没有滴水不漏的计划和足够的时间是根本办不到的,所以从我们一开始商议之时,陶渊便否决了这一提议。 我说:“陶主事,其实你可有想过,或许我们不必将皇上带离宫去,只要制造一个皇上失踪的假象,让庆王认为有人将皇上连夜劫走,他势必会亲自带兵追捕,而在这期间,即使我们杀了李峻公公与那几个忠于庆王的眼线,庆王也难以在第一时间得知消息,而我,只要进宫单独见皇上一面就好。” 陶渊蹙眉沉思,“公主何以断言庆王会亲自追击,他完全可以在宫内等待消息。” 我勾了勾嘴角道:“他处心积虑筹谋至此,事到如今最为期待是什么呢?那便是等待景宴驾崩。但若见我徒然出现在京城,一旦我进了宫去看出什么倪端,他就必须要将我铲除,可他心中太过清楚了,我远远没有景宴好对付。” 陶渊终于听明白了我的意思,“公主是说,若然庆王乍见公主,必会先想法子拖延公主,而若是恰巧得闻皇上被人带出皇宫,他会将计就计在追捕的过程中杀了皇上,再将其罪推到他人身上,如此,他才能名正言顺的登上皇位。” 我道:“我这大哥自小就是一个心思缜密之人,越是紧要关头自然就越要事必躬亲。” 连我自己都想不到,都已疏远朝局近两年,我一语成谶的能力尚在,景岚当真率兵将京城搜了个底朝天。 在这全宫上下慌乱不堪之际,我拿着成铁忠的行宫令牌,在明鉴司安排的乔装易容之下,顺利的混入的皇宫。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这种时候,自然没有人会在意我这样一个小太监,也没有人想得到,那个失踪的陛下根本没有离开过寝宫。 寝宫附近所有景岚的眼线已消弭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从属明鉴司的太监与宫女。当我一步步靠近皇上的寝宫时,没有一个人上前来阻止,时间紧迫,我也顾不了太多,就这么跨入了屋中。 屋中寂静,烛光昏暗,我缓缓步向龙榻,隐约能见帐间悬着一双镂空熏香球,药物的淡淡香味缭绕不散,床帐下却空无一人。 我踱步至床边,掀开铺盖在床沿边的被褥,移动床板的位置,伸手触及机关。 床所靠的石墙应声而启,那另一端亦是一间与床同高的密室,密室之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毯,有一人斜靠于壁,原本紧闭的双目在听到动静之后慢慢地睁开,微微偏头望向了我。 月影掠窗,衬得他清雅的面容更加憔悴。 自然就是我的弟弟萧景宴了。 我茫然的看着他,“他痛恨你?这些话,是大哥同你说的么?” 所以,那时在睿王府被宋郎生一剑刺死的堂兄,也是景岚金蝉脱壳的替身?所以,多年前害死镖局满门、追杀君锦之一家、谋划官轮爆炸案、制造江浙水患,更利用采蜜离间我与宋郎生一次次将我们逼入绝境之人,真的是景岚? 原来当日宋郎生所猜测的根本没有错,原来我同景宴一样都被情感蒙蔽了双眼! 我浑身越颤越是厉害,“什么叫原本属于他的?他,他要是想当皇帝,当初就不应该为了一个女人一走了之,可他就那样走了,走的那么潇洒,却把病重的父皇和江山的担子统统压在了我们的身上!后来呢?他的女人死了,他彷徨无所寄托,便又觊觎那些他曾经不屑的皇权富贵了么?!” 我怔住。 景宴盯着我,一字一句重复道:“他,本来就不是我们的皇兄。” 我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之事,“太后是假的?怎,怎么可能?景岚再是神通广大,又如何能找一个人取代太后?” 如果景岚连宫中的太后都能随时替而代之,他隐藏的势力究竟到了不可估量的地步,简直令人难以想象。我看着景宴道:“我在今日来前,原本还以为弟弟你已不能动弹,无法言语,此刻看你虽然行动不便,尚且还能发出声来,既如此,何不在上朝之时当着群臣的面道出真相,将景岚治罪?任凭景岚如何步步为营,拉拢朝廷重臣,他终究只是一个王爷,而你才是当朝天子!手握重兵的是你,手握重权的也是你,弟弟,你究竟在忌惮什么,迟迟不予行动?” 我紧紧握住他的双臂,“可我不要你死,你是父皇最后的血脉,你死了,我拿什么和景岚斗?我纵使斗赢了,又有谁来继承这一片江山沃土?” “你是说你那尚在襁褓中的儿子么?”我咬着嘴唇,“这天底下,几时有过让一个婴孩登基为帝的?不要说是萧景岚了,满朝文武也无人会信服于那个孩子的你明白么?” 他沉吟片刻,“当日母后确实生了一个婴孩不是么?” “可那婴孩不是一出世便枯黄消瘦,太医们说他活不过三日么?” 我张口结舌:“若那婴孩还活着,父皇又何必让来景岚替代?” 我呆呆的听着。 景宴努力让自己平喘,微微点了点头。 我问:“他是谁?” “那么,这个人会自己主动站出来,将景岚并非皇子的身世揭开,并且取而代之么?” 听到此处,纵使我再迟钝,也不可能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原来当日,景宴是因心中忌惮那个真正的大皇兄,为了堵住他重新归来的路,才封景岚为王的。 这个笨弟弟,怎么会在这事上处理的如此愚不可及,他怎么就不想想,若这个遗落民间的皇子当真有心觊觎皇位,早就在父皇健在之时恢复自己的皇籍了,怎么可能选会在父皇离开后再动这份心思? 若换作是往昔,我定然要不顾君臣之别狠狠损他一顿,可如今他就这样靠在我的跟前,好像回到小时候他做错了事可怜兮兮的的模样,我又如何能忍心说他半句? 我震惊的望着景宴,“这,这怎么可能?” 我抬眸看着景宴,“可你终究什么也没有做,不是么?” 无怪景宴如此惶恐那个不知名的皇兄。如果诏书所书的是景宴驾崩之后他继位,那么若是他动了某份心思,将景宴害死,自然能顺理成章的取而代之。这样看来,究竟是父皇对这皇兄的人品还是极为信任呢,还是这第二封传位诏书的存在,连这个皇兄本人也并不知情? 我诧然,“为何?” 我最终还是这样匆匆的离开了皇宫,甚至没来得及同景宴做最后一声道别。 寒风刺骨,再度出了皇宫,满城的繁闹之景都像是被忽然抹掉一般,天地蓦然陷入肃穆之中。 我在明鉴司的安排之下,避开了层层严密搜捕的京师,回到了明鉴司最为隐秘的藏身之处。 这地底密室,纵然点满烛光,可却比黑夜更令人窒息。 我不能想象景宴独自一人躺在偌大的寝宫里,慢慢的闭上眼,慢慢的离开的时候,会在想些什么,会有多么孤单。 我蜷缩在地上,反反复复将景宴所给我的遗诏看了许多遍,终究把头埋在膝盖中,怎么都停不下浑身的战栗。 这一夜注定夜不成寐。 皇帝晏驾的消息传到坊间的时候又过了两日。 据说宫中的人在寝宫发现景宴的时候,他已在睡梦中绝息。一时间宫中上下,朝廷内外,皆是一片悲戚哀嚎,而在那沉痛背后,更多的阴谋却在蠢蠢欲动。 如今朝臣们将一应事物都交予景岚处置,包括皇上入殓的良辰吉时、吊唁与丧葬诸般仪礼,皆要上呈给他过目,朝野上下虽未言明,但俨然已将景岚视若皇位唯一的继承人。 数日来,萧景岚在皇城遍布搜查的眼线,可他毕竟不敢言明所搜何人,那些虾兵蟹将也并不清楚自己要捉拿的究竟什么样的人物,哪怕我堂而皇之的走在大街上,他们也未能察觉出个所以然来。 由此看来,他多半会到出灵那日在灵柩前“被”大臣们委以重任,而他不得不为了江山社稷揽下了这一国之君之重,一切顺理成章,无人非议。 只可惜,他算漏了这至关重要的一节,这局便难以成定。 世事瞬息万变。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自幼最为崇敬的大皇兄站在对立的一面。 景宴出殡之日,我在明鉴司的安排之下乔装入了皇宫。待换上一身孝服后,以皇长公主之尊徐徐步入安放灵柩的延福宫中。 延福宫里里外外,都站满了文武官员。 当宫外的太监高呼“襄仪公主到”之时,所有人纷纷回头侧目,用不可置信的眼光望着我凭空出现在此,步步临近。 殿内挂满白色布帐,我踱至行宫门前,一眼便望见了那横在殿中的棺木,与跪坐在旁腰系孝带的景岚。 他慢慢地站起身望着我,深不见底的眼中蕴着难以言喻的神色。 在这一刻之前,他没能阻止我进宫来,那么当我走到了这一步,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能阻止一个姐姐为自己的弟弟吊唁。 我微一顿足,缓缓跨入殿槛,殿内重臣虽甚惊诧,却也很快回过神来,为我让出一条道来,朝我微微点头施礼。 我没有回应他,径直步至棺木之前,景宴此刻正静静躺着,宛如睡着了一样面容安详,我想起了那夜他同我说的话,他说:能在最后再见皇姐一面,朕也就安心了。 他是几位皇子之中天资最为平庸的一个,或许不是一个好皇帝,却是我最好的弟弟。 而我却不能陪伴他到最后一刻。 我拂袍跪在蒲垫,深深叩头下拜。 说话的这个大臣杨栎之,既是兵部尚书,亦是景宴的岳丈,皇后的父亲。如今他在朝中有着举足轻重之地位,可与内阁首辅赵庚年分庭抗礼。我是不知景岚究竟与他达成了什么样的约定能让他站出来替景岚说话,但是就凭这一点不难猜出,这位杨尚书不仅不知自己的女儿为景岚所害,更不知女儿怀有龙子幸存了下来,如此,才会在这满朝文武跟前言辞凿凿的推立景岚来继承帝位。 景岚理所当然的要虚伪的推拒一番,可朝臣们如此众口一词,想必他终究还是“不得不”揽下这天下之重担。 这之中,我一声也没有吭过。 我是在众口一词,齐声推举景岚为帝的那一刻站起身的。 我转眸看了杨栎之一眼,“继任?继任什么?” 殿内有一瞬间的死寂,我回过头去,抬眼看向景岚,慢慢勾起了嘴角,道:“只要我萧其棠不认,他便不能继任这帝王之位!” 第六十四章 番外三 此言一出,众臣皆倒吸一口凉气。 且莫提我早已非当日监国之襄仪公主,手无半分权柄,只怕连当今太后,都未必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如此口出狂言。 群臣之中以杨栎之最为震惊,他忍不住站起身来,指着我道:“公主殿下岂可如此胡言!庆王殿下乃是萧家之皇长子,是皇室嫡系唯一的血脉,在陛下重病之际将朝中大小政务操持有度,论品性、论才知谋略,更是有目共睹!庆王的储君之选,朝中群臣无人有异议,又岂公主仅凭一人之言将其一概否之,未免太过不把大庆社稷放在眼里了!” 杨栎之话音方落,其他数名朝臣纷纷附和,更有人道:“公主早已不再担负监国之职,今日来为陛下送行臣无话可说,可若是干预朝政那便就是僭越了!” 杨栎之眼中似有不屑,口中仍道:“公主殿下有何见教?” 我笑了一笑,冷然问道:“敢问诸位大人,弑杀圣上、谋害皇后之人,可否为帝?” 这惊世骇俗的一问成功的令偌大的延福殿静了下来。 礼部侍郎道:“杨大人所言极是!” 东阁大学士更道:“庆王仁厚,陛下病时在塌边尽心侍奉,陛下信任,方将朝政交予庆王之手,公主初回皇宫,如何能不分青红皂白讪谤庆王清誉!” 诸臣你一言我一语,恨不能扑上前来将我撵走,连素来寡言的赵庚年都忍不住深锁眉头,场面一时失去控制。此时,景岚微微抬了抬手,这才让大殿稍稍稳住,他慢慢望着我,沉声道:“襄仪此言,确是令本王为之骇然,究竟是从何处听来谣言,竟让你以为本王会对圣上下此毒手?” 我等了许久,便就是等他这一问。 我道:“究竟是不是谣言,待我请上两人进殿,真相自有分晓。” 景岚坦然挽袖道:“本王问心无愧,但请无妨。” 我所说的两人,自然就是景宴的贴身内侍成铁忠与皇后了。 就在所有人都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之时,一道飘然的白影缓缓的踏入殿中。 皇后一身素白纤弱,面容苍白如纸。她手中抱有一个奶糯雪白的婴孩,仿佛每走一步都有千钧般重。杨栎之看到死而复生的女儿时,整个人几乎控制不住的颤抖,满朝臣子乍然见到死而复生的皇后,皆是惊恐万状,而皇后却一步一步撑到了棺木之前,重重跪下身:“臣妾带皇儿回来了,皇上。” 至此,便是再愚钝之人都能看出,皇后死里逃生并诞下龙子归来了。 皇后出言打断:“庆王自然希望本宫带回消息,如此方能在诸位大臣尚未察觉之际将本宫与皇儿铲除!” 这一句怵目惊心之语由皇后亲口来说,效果显然大有不同,此时,就连一力支持庆王的杨栎之都忍不住望向景岚,而景岚镇定自若,仿若没能听懂皇后话外之意,“皇后所言是为何意?莫不是连皇后也以为那场意外乃是本王所为?” 成铁忠看景岚这般泰然自若的装腔作势,终于跳起身来暴喝道:“是你!是你下毒害死了陛下,又命杀手追杀皇后娘娘!护送娘娘的侍卫一个也没有活下来!若不是苍天有眼,庇佑皇后与皇子,只怕如今你的奸计已然得逞!你!你简直比豺狼还要恶毒!” 景岚出于礼仪对皇后毕恭毕敬,但见成铁忠如此辱骂自己,却是浮起了怒意,他威然道:“成公公,你说本王派人追杀皇后娘娘,可当日随娘娘出宫的侍卫无一人有受伤,此刻他们护主不周如今皆关押在大牢,此事刑部与大理寺皆可为证。若你不信,本王这便派人将他们传召入宫当面对峙!” 原来如此。 原来当日随同成铁忠与皇后出宫的那群侍卫都是景岚的人。首先,他们行到了山上激怒马匹,让马车失控冲向崖际,接着有另一拨伪装的杀手突然出现,阻拦了侍卫救助皇后的假象,皇后在车中听到刀枪之声自然认定是有杀手杀她,如此,万一事败,皇后活了下来回宫告状,可当时所有人都毫发无损的活着,诸臣当然会认为所谓的杀手不过是皇后在惊慌之际的错觉,这样自不会有人把矛头指向庆王。 如此步步为营,谨慎谋下后路,不愧为景岚。 果不其然,这时皇后所有的控诉都变得苍白无力,毕竟那时她怀有身孕,情形紧急又在车厢之中,连杀手的影子都未曾见过,又如何由此指认景岚? 景岚温和道:“皇后娘娘,只怕您对本王是有所误会,皇后娘娘失踪期间,本王着刑部与京师卫翻遍了整座山只为寻找娘娘,又岂会对娘娘有加害之意?” 皇后颤了一下,抿住了唇,“你对陛下施以毒物,令陛下卧床不起,此乃陛下亲口对成公公所言,而成公公为了保护本宫,更是断了右臂险些丧命,你说你无祸害圣上之意,如何令本宫信服!” “陛下亲口对成公公说,是本王毒害陛下的?”景岚蹙眉望向成铁忠,“成公公,不知陛下是何时同你这般说的?” 他分明是被景岚所收买了。 成公公张口结舌,此时此刻他又如何能解释得清景宴把我叫回京城的真正意图? 景岚道:“你所言前后矛盾,颠倒是非,一而再再而三的污蔑本王,究竟是何人指使,意欲何为!” 绕来绕去,景岚总算成功的把矛头指向了我这儿。 我把视线重新移回到他的脸上,淡淡问道:“庆王所指何意?” “庆王的意思是说,成公公乃是受本宫所指使蛊惑皇后,目的是为了阻止你登基为帝?” 景岚反问道:“难道不是么?” 我微微一笑,“本宫这么做,对本宫有何好处?” 他平平笑道:“本王若是弑君谋逆,自然无缘帝位,而能继任之人唯有小皇子了,小皇子乃是初出生之婴孩,需得有人辅佐,如此摄政之位,当仁不让便是襄仪你了。” 说到此处,景岚目光一利道:“襄仪啊襄仪,你若有心让皇子继任,本王绝无异议,若不愿本王干涉朝政,威胁皇子的帝位,本王大可远离皇城,你何苦要如此处心积虑陷本王与不义?” 我心中不期然闪过一抹哀意,昔年兄妹之情早已荡然无存,可究竟是什么改变了那个月朗风清的皇长子,怕已是多思无益。 我往前踏出两步,忽然趁侍卫晃神之际抽出他腰间佩剑,刷的一声,剑尖指向景岚的喉颈,众人皆是大惊,景岚负手而立,不为所动道:“怎么,事败欲要杀我?” 景岚眼中似有火光在跳跃,他不怒反笑,“公主是说,本王控制皇上举动,令他无法召见臣子?” 他低头看着剑尖,冷笑道:“皇妹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倘若本王当真图谋不轨,自有蛛丝马迹可循;倘若没有,满朝文武谁人会信这荒唐之言?” 话音方落,我解下腰间束袱,将景宴所给我的遗诏从白色裹布之中抽出。 明黄色的遗诏呈在大殿之中,我侧首道:“此乃皇上亲笔所书之遗诏,本宫今日来,正是为了将此遗诏公之于众。” 群臣的身形俱是一震,景岚在短暂的愣愕之后恢复常态,他道:“遗诏?且不提皇上重病不起,便是他当真写了遗诏,朝中重臣岂会无人知晓?又怎会落在你的手中?” 我并不急着打开遗诏,“诏书在我手中,自然是皇上亲手所予,朝中诸臣何以无人知晓,自然是皇上无法令他们知晓。” 景岚冷笑道:“焉知此诏是真是伪?” 我缓步踱至赵庚年跟前,将遗诏递给他,“赵首辅,你曾为太子师,皇上的字赋书画自幼便是受你辅教,这诏书究竟是否皇上亲笔所写,您一看便知。” 赵庚年在展开遗诏之时,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慎之又慎的看了三遍,忽然重重跪地道:“此遗诏确是圣上所书无误!” 众臣震惊不已,此时的景岚终于有些慌了神,他试图掩饰满眼的怒浪,嘲讽道:“公主与皇上一起长大,常同食同读,公主会模仿皇上的字迹又有何出奇?” 我看了他一眼,再度借用他说过的话道:“倘若这诏书乃是本宫伪造的,自然有人能够分证清楚;可你看都未看此诏书,又凭何认定此乃本宫锁伪造的?” “此节也并非毫无可能,”赵庚年道:“只不过庆王却是不知,在陛下重病昏迷之前,曾传召朝中大臣们入宫,除了嘱托朝中事务外,并告之诸臣国玺已从尚宝监挪至他处,除陛下以外无人知晓,此举本是为防他人趁陛下昏迷之际有所图谋,而如今,恰恰证明此遗诏乃是真正的遗诏!” 我心头一窒。 难怪景宴只让我将遗诏公布,却从未担心过会否有人质疑其真假,原来他早有决断,把所有的路都已铺好。 这时,殿中有不少朝臣都纷纷点头表示当时他们也在场,能够作证确有其事。 景岚怫然道:“此遗诏纵是皇上所立,可既乃襄仪公主所呈,便做不得真!” 我想所有人都没听懂他想表达的是什么。 “庆王这话倒是令本宫汗颜了,本宫是做了什么逆天之事,连上呈陛下遗诏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已不再掩饰周身不可逼视的气势,盯着我的脸一字一句道:“一个隐瞒自己真正身世的逆犯之女所呈的遗诏,何足为信?” 他居然知道,这怎么可能? 太后自侧门从棺木后绕了出来,缓步走到了我的面前,淡淡地道:“她乃前朝叛党林丹青之女。” 四周充斥着一股森然之气,那殿中的朝臣究竟是何反应我已无心去留意了。 若她当真是太后,何以对景岚的身世绝口不提,难道她甘愿把皇位献给一个害死自己亲儿之人? 殿中,隐约有混乱的骚动,待我从摆脱混乱的思绪中摆脱出来之时,景岚看着我问道:“太后所言,皇上根本毫不知情,而你有心利用皇上对你的信任蛊惑皇上拟下那道遗诏,又如何能作真?” 我一时语塞,倒不是无从辩驳景岚的话,只是一时间仍没能洞悉他的意图,“太后所言,本宫闻所未闻,倘若太后当年欺君在先,这么多年绝口不提此事,将所有人蒙在鼓里,何故今日突然就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了?难道是见父皇不在了,皇上也去了,这才良心发现了?” 看样子,这个太后应当不是真的,而景岚是当真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否则理应不会如此毫无顾忌的触动这根弦。 只不过,他们是从何得知我的身世呢? 景岚见我沉默,只当我不愿承认,他道:“既如此,传上人证罢!” 我原以为,所谓的人证不过是为了作伪的可有可无之人。 可当可两位士兵架着那浑身伤痕累累、神智恍惚的女人进殿时,我整个人忽然就站立不稳的摇晃了一下。 青姑,林丹青。 景岚把目光停在她身上,一顿,冷冷道:“罪妇林丹青,抬头看一看她是谁?” 景岚问我:“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你大可佯装此刻方知,”景岚截住我的话头,“来人!传他入殿!” 有一道颀长的身影宛然踏入殿门,背着光看不清面容,可我却一眼认出了他。 寒风穿门而过,那人朝着这个方向迎面而行,他一身布衣再朴素不过,但每步入一步,我的心就下沉一分。 驸马。宋郎生。 一别一月有余,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本应还在广陵的大牢之中,怎么可能,怎么可以,会出现在这儿。 难道他不知道,景岚随时可以对他这个逃亡的将军治罪。 我怔怔望着他的眼,却看不懂他眼中的涟漪是何样的心绪。 我听到景岚问他:“宋郎生,你与襄仪公主乃是夫妻,这些年来,可知她真正的身世?” 宋郎生默然了片刻,缓缓启唇道:“知道。” “是何时得知?” 万事皆有因,可我猜不透他这样做的因。 他的话就像刀子,是天底下唯一能够刺痛我的人。 眼前的一切化为一片朦胧的雾,蔓开,滴落,我从未试过在这么多人面前哭过。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我想,他终究是有他的苦衷的,可我也不能忘记我要做的事。 我微微偏头拂去了眼泪,勾了勾嘴角,朝景岚道:“不错,我确是非父皇与母后的女儿,两年前宋郎生之所以离开军营,也皆是我所迫,那又如何?” 我说:“陛下自然毫不知情,否则又岂会将遗诏放心交给我。” “诏书之中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何以庆王连听都不愿一听,就急着否定呢?”我回过身,望着殿内的群臣们,心中明晓得很。这般老臣早在我监国之时就因我对他们的压制而对我有所怨言,那么多年下来明里暗里找我麻烦的也不在少数,那都还是看在有父皇恩宠的面子上,如今突然让他们得知我根本只是一个逆贼之后,这要如何让他们咽得下那口气? 见他们露出退却之意,我淡淡道:“今日庆王既证明我乃林丹青之女,是谋逆之罪也好欺君瞒上也罢,待今日事毕之后将我已大庆律法处决我也绝无怨言!” 殿内殿外之人终究跪下了身。 景岚之所以一次次阻止,揭穿我的身世,试图让所有人都质疑这遗诏的内容,只因他唯恐景宴在诏书中昭告他的罪行,把皇位传给小皇子,并让我来辅政监国。 然而遗诏上,没有提及我,也未有提及景岚,甚至没有提及小皇子。 景宴愿在他驾崩之后,将父皇的第二道诏书公之于众,遵父皇的遗愿。 不论父皇传位于谁,满朝文武皆应全力辅佐,不得有违元宗圣意。 这是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当赵庚年念完遗诏之时,连景岚都难免露出惑然的神色。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隐约的不安与欣喜,毕竟在他的认知中,父皇只剩下他这么一个“血脉”了。 除了宋郎生。 他由始至终都在看着我,仿佛对周遭的所有没有半点兴趣,当殿中所有人同往皇极殿时,他猝不及防的握住我的手,轻轻道:“阿棠。” 我浑身僵了僵,乏力的望着他,“不论你与景岚达成了什么样的约定,纵然是为了我,你也不该来的。” 他还待说些什么,我已抽开手转身而去,到了这个地步,我已改变不了任何事了,但至少,可以让他离我远一点,不必拖累他同我一起死。 父皇的第二份传位诏书嵌于皇极殿匾额的夹层之中。 宫中的侍卫费了很大的劲摘下匾额,小心翼翼的撬开背部的夹板,在众人亲眼所见之下取出了圣旨。 这大庆的江山是父皇打下来的,若说,朝中尚有人对景宴并未那般忠心耿耿,但他们对父皇确是忠心臣服的。 所以当赵庚年颤着手展开圣旨之时,所有人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我早已知悉,父皇这道诏书所要昭告天下的,是那个当年遗落民间真正大皇子。 父皇素来是个处事谨慎之人,他既要取信于天下臣民,自然已是做好了万全之策。 故而,他将他与太后当年所种下的因果与诸般相关之人卷案,都分别匿存在刑部与大理寺各处,只需稍稍查证,便绝无有人再心存疑虑了。 而自此刻起,不仅是我,连景岚在这朝中就再无方寸立足之地了。 赵庚年念着诏书,我原本以为自己的心已如一潭死心,直到我听到宋郎生的名字。 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已然听不入耳了。 天地间蓦然空无一物,连周围的骚乱与景岚愕然的面孔都化作空茫。 天边的浓云滚滚而来,一寸一寸将人心吞噬。 往日有许多无法解释的支离破碎,终于一片一片拼凑起来,铺在我的眼前,组成了一副崩坏的真相。 原来,到头来,他,才是父皇真正的皇子。 这就是为何,当年父皇愿放君锦之一家一条生路,给他们逃亡的机会;为何,父皇明知宋郎生的养父母是谁,仍愿招他入朝为官,入宫为婿;为何,最终宋郎生还是被父皇说服,愿放下仇恨,去做那凶险至极的内应;为何,宋郎生对我的身世毫不意外,想要远走高飞的心比我还要急迫;还有为何,父皇会千叮咛万嘱咐景宴,要由我来公开这道圣旨。 父皇深知宋郎生无心权位,他一心只想同我在一起,绝不愿牺牲我而去成就这所谓的天下大业。 唯有我来了,才会因我叛党之后的身世所困,当我揭开父皇的这道圣旨之时,诸公诸臣也就定了我的死罪。 天底下只有一人能力挽狂澜。 那人,只能是继任皇位的新君。 而宋郎生为了救我,纵使千般不愿,也会甘承此重。 我终于恍然大悟,这天下大争之局,我也好,景岚也好,宋郎生也罢,到头来,都没能逃出父皇的掌控之中。 只是,被宫中的禁卫军拿下的不是宋郎生,却是他。 他的千秋大梦,是时候该醒了。 在这空荡荡的暗色里,我望着宋郎生,他漆黑的眸子粼粼如玉,依旧如当年那般雅逸目秀。我们仅距三步之遥,然而当文武百官齐齐唤他“皇上”之时,我终于明白,从今往后,三千繁华,独独无法取这一瓢饮。 屈膝跪下的时候,我看见宋郎生踏出一步伸出手,似乎想要阻止我的这番动作,我垂下眼眸,慢慢的俯下了身。 那些关于襄仪公主的传奇,也到了终结的这天了。 第六十五章 番外四 大理寺的牢房环境总归是比刑部那边的好上一些的,至少在这方寸之地内不必铐上铁链,配上一桌一椅,木板床上有铺有盖足以御寒。 想当初提出改善大理寺囚犯生活的就是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万万没想到的是多年后竟然造福了我自己。 虽然我认为如今的我只是一介平民,根本够不上政治犯的待遇,不过仔细一想,毕竟这里是宋郎生过往当差的地方,上下关系也都熟络,大抵把我放在这儿他心中也会踏实一些。 我在天牢里已待了有那么四五天了。 大理寺丞几乎天天都拎着篮子来看我,顿顿都摆满了酒菜,且没有一次重样的,我看着他也不像是要审我的样子,如此殷勤,多半是因我与宋郎生的关系,琢磨着没准我这假公主摇身一变就能成为一国之母了,这才好好伺候着。我有几次是想好好与他探讨一下大庆的律法替他分析一下朝廷结构好让他死了这条心,转念一想,只怕我也过不上几日安稳日子了,又何必白白辜负这一桌美食佳肴。 就这样混混沌沌又待了两日,终于有人来探监了。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只是我没有想到第一个来的会是陶渊。 我轻轻摇了摇头,将他扶起身来,“现下外头是什么状况?” 陶渊闻言稍稍一惊,赶紧道:“皇上必会在最快的时间内保你平安出去,公主不必过忧。”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真的太后可找到了?” 见陶渊做出沉思之态,我抬眼望向他:“不知可否安排让我与他一见?” 景岚被关押在天牢最深最底里的一间贵宾房里。 所谓贵宾,即几年都难出这样一号身份尊贵的谋逆党来。 虽然费了一番周折,总算是得到了大理寺丞的首肯来见景岚一面。可大理寺丞坚持认为景岚是个头号危险人物,说什么也不肯狱卒开锁,我索性把我那屋的凳子搬来,坐在门外,继而屏退诸人,想要单独同他说一会儿话。 蜡烛燃成泪滴滴滑落,木栏内灯火恢恢。 景岚早就听到动静了,只是一直背对着我装睡不起,过了良久,他见我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这才缓慢地翻了一个身,一手撑着头,凝向我道:“事到如今,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他这么一问,我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景岚的脸色在灯火光影下有些朦胧,看的不太真切。我莫名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偷偷溜去东宫找大皇兄玩,那是个暖暖的春日午后,他懒懒地躺在榻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书,见我来了,浅笑揉了揉我的头发问:“小妹,来找我做什么啊?” 弹指一挥间,那些温情都已烟消云散,仿若从未有过,我们便已形同陌路。 我淡淡道:“我就住在你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因为有些事我想不通,所以就来问你了。” 景岚当即噤声,见我仍在看着他,勾了勾嘴角,“我把他当成家人,是又如何?他呢?他又把我当成什么?一颗巩固权位的棋子,用过之后弃之如敝履!” 我不解地看着他。 听到此处,我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他只是想守护好他的小妹妹而已。 景岚问我:“究竟,是我不把他当成父皇,还是他不把我当成皇子的?” “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景岚漫不经心地打断我的话,“你以为我同你说这么多,是想要博取你的同情?不,我只后悔当初尚存一丝犹疑,不论是对你还是景宴,到头来,我终究还是输给了那所谓的一念之仁!”他略略抬头看了我一眼,“话已至此,你以为我还会将太后藏身之处告知于你么?” 我沉默了许久,“你处事素来谨慎,不轻信于他人,又怎么可能会把太后放心交与外人看管?景宴重病期间,你甚少离宫,太后多半是被你软禁在宫中的某一处,我就不信搜遍皇宫什么线索也探不出。”我缓缓起身,看着他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我来不过是想求一个答案,原本就不是来探听太后下落的。” 见我欲离,他往前踏出一步,“若太后平安归来,你以为她会容你平安活在这世上?” 他唤我小妹。 我感到自己的双肩在微微发抖。 我想,这就是命运的可怕之处,如果大哥当真是父皇的亲生皇子,也许今日每个人的结局都会是很好很好的。 第二日,大理寺丞邀功似的来告诉我,太后果然是被藏于景福宫的地窖之下,虽已昏迷两日,但太医说并无性命之虞,只要好生歇养,不日便能康复。 我笑了笑说:“那甚好,你又可以升官了。” 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 说了顶多是在我的死刑罪里加上一笔功劳改成无期徒刑,倒不如多把机会让给颇有前途的年轻人,也算还了他那么多顿美味佳肴之恩了。 本来与这小兄弟还算投契,还打算在离开前好好与他道声别,没想到当日夜里,我就被一拨看上去来路不明的人不声不响地给带出了大理寺。 一般情况下,能把一个死囚带出天牢的不是劫狱的就是以权谋私的,考虑到劫狱是不可能会一点动静都没有,所以就在我糊里糊涂被这班人送上马车的时候,基本就能够判断出是谁的手笔了。 当马车缓缓停下,我掀开车帘一眼望见眼前的府邸时,倏然,有一种时过境迁之感。 襄仪公主府。 马车上的人没有继续跟上来,我推开府门,掌心触及一片薄灰,我想,如果柳伯还在,他一定不会忍受堂堂的公主府门不擦得光光亮亮。 夜寒幽凉彻骨,我缓缓踱入府中,曾经此处花团锦簇,院中架满蔷薇和海棠花,如今独独一湖沁水,冷月随波,一切骄傲与繁华皆湮没沉寂。 人生如此变幻无穷,我莫名想起那一年把他迷晕掳入宫中盛气凌人地同他说:“如今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宋郎生,这驸马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那时候,天高云阔,花正浓,我们都还无知而无畏。 阶下青石子蔓成甬路,沿着游廊一路通往内院,这条昔日与驸马回屋必走的小道上,青藤蔓延,丝丝垂下,是后来府邸毁损后新种的。 当时驸马出征,我尚不知自己的身世,只想着好好栽种,让他回家的时候能看到这一片勃勃生机。 没想到,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我走着走着,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小道尽头处的碧树下。 银光清辉洒落,树下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侧影,此刻,却也陌生到极致。 宋郎生听到了脚步声,霍然回过身,不等我反应过来,身子蓦得一紧,已被他用力地带入怀中。 温暖的气息依旧,怀抱依旧,依旧令人深陷,沉溺,万劫不复。 凉风里夹杂着草木气息和他沙哑的嗓音:“我不该丢你一人在天牢里这么久。” “我知道的,你若不与景岚达此交易,他又如何能许你进宫,你不进宫,又如何能挽回局势,你不顺势而为,此时,我又如何安然与你相见,”我截住了他的话,抬头擦了擦眼泪,“你瞧,我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会为这种事误解你。” 我问:“那一年,你在陈家村火场救我出来,我们回宫后一直很要好,可没过多久你就疏远我了,不论我如何质问,你都置若罔闻,你在父皇寝宫前跪了一夜,我想陪你,你又弃我而去,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了所有的一切了?” 所以,不论我如何恳求,如何误会,他都不愿做任何解释。 他承受了所有的一切,隐瞒了所有的一切,只是希望我能够一直无忧无虑地做那个襄仪,父皇宠爱的女儿,万民眼中高高在上的公主,永远都不必知道这残忍的真相。 只是这世上又有几件事当真能够遂心如意? 我问:“那金殿下的圣旨,你也是早就知情的么?” 我抬头看他,“这些话,何以你从未与我提过半句?” 我心头为之一颤。 不为任何事所牵绊,这是多么美好的愿望。 可是凡间处处是苦难,又有谁能真正肆意而活?我不知真相之时,尚且能够在民间随心所欲,然而那时的宋郎生,便真能卸下所有,问心无愧地采菊东篱么? 若当真如此,他又怎么可能轻易地脱离广陵的大牢,赶回京城来呢? 我没有说话,宋郎生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周围静得很,我稍稍望了一圈,问:“你深更半夜地把我从天牢接出来,只怕现下牢中已有另一个‘萧其棠’代我受过了吧?” 他稍稍一怔,点了点头道:“我实不愿你再继续深陷大牢,眼下,也只能先如此了,但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想办法赦你无罪。” 我的手臂被他掐得生疼,却根本挣不开他,他在害怕失去我,我又何尝不是。我的脑子混乱一片,只听到我自己的声音:“那我该怎么办?留下来,躲在京城的角落里,每日乔装他人而活?白天担惊受怕会有人将我拆穿,到了夜半三更就盼着你出宫来与我私会,然后在宫外看你娶妃生子,就这样偷偷摸摸地陪伴你一生么?宋郎生,你要的,是这样的陪伴么?” 身体再一次被他紧紧揽住,几乎要被他勒得窒息,他颤声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娶别的人?我这一生,只喜欢过你一人,这一生,也只有你一个妻子。” 我心中狠狠一痛,若在往日,能听他如此情深意重的告白我该是满心欢喜,可此时此刻,这每一声每一字都如尖锐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向我的心口,疼得钻心,却了无痕迹。 我没有继续与他争辩关于“一个皇帝如果不娶妃封后”会有什么后果这个话题。他是何等聪明之人,深谋远虑远甚于我,我能想到的,他又如何没有想过? 也许是我操之过急,急于让事情有一个了断,也许我们都应该缓一缓,给对方时间冷静下来,以免做出遗恨终生的抉择。 远远听到打更的声响,原来已过了四更天,这个时候宋郎生若再不回宫,只是徒生不必要的事端。他还有千言万语要叮嘱的样子,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遂道:“我不会不声不响地离开,你放心,我会等你。” 宋郎生匆匆离去之后,他的暗卫带我到京郊的一个村镇里落了脚。 那的确是一个地偏静谧之处,小小的竹舍被灌木丛林所绕,北临青山,南临翠湖,院落里还养了几只鸡,领头的暗卫同我说他们就住在我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如果我有什么需求比如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或者想写封情书寄给皇上他们都能替我办到。 我在对暗卫这个职业表达了深深的同情之后进了茅舍,打算洗个脸先去睡一觉。 我以为里头是没人的。 没想到一推门而入就看到了外屋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青姑,林丹青,我的亲娘。 我没有想到的是宋郎生居然把我娘也给接出来了,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把我娘接出来这件事居然吱都没有和我吱一声。 事后他对此的说法是,他想给我一个惊喜。 所以导致了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青姑的眼前,而她听到动静睁开眼的时候亦是浑身震了一震。 两人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有时候我会想,假使当年父皇和太后能够坦然地面对他们生育缺陷这件事,那么现在我应该会是一个普通医者的女儿,而宋郎生只要没有被其他兄弟干掉也注定会是一个被人追崇的帝王。 我问我娘,何以这么多年来从未来找过我,至少当年在陈家村是可以有机会告诉我真相的。 她说,真相远没有我的幸福来得重要。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所以兜了那么一大圈我们还是回到了原点。 只是每个人的心都已满目疮痍,谁都难以接受这伊始的结局。 包括我娘。 就在与我相见后的第五日,她留书离开了。 一大早我醒来看到桌上尚有温度的饭菜与信纸,连拆都未拆就冲出农舍喊来暗卫们让他们分头去找我娘。 她当真是来去无踪,在我策马纵到山涧高处欲要看一看她走的是哪条路之时,却望见了茫茫大雾。 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们母女分离那么久,终于得以重逢,她怎么能忍心再度抛下我离去。 她被用刑的伤势尚未痊愈,被用药的余毒尚未尽清,就这样独自一人,又能往哪儿去。 我展开信纸,等眼里的雾化为泪水滴落时,纸上的字迹也逐渐地清晰起来:娘走了。 此番不告而别,莫要同我置气,也莫要为我担心,娘自己就是最好的大夫,能照顾自己。 倒是你,切记按时就寝就食,莫要再任性胡为,不为自己,也当多为腹中孩儿着想。 莫要费神来寻我,娘这一生漂泊惯了,不愿一而再再而三拖累于你,更不愿你因娘的缘故放下你最珍视的人。 他日自有相见之日。 珍重。勿念。 我艰难地看了三遍信,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那句“腹中孩儿”是什么意思。 忽然想起昨日我赖床不起不肯吃饭,她硬拉我起来时握着我手腕足足愣了一盏茶工夫,我问她怎么了,她沉思了半天都没说一句话。 原来,我也是一个要当娘亲的人了。 第六十六章 番外五 回去的路上我不敢再用马了,虽然满腹疑虑,但仍不敢冒这个险,只好牵着马儿一路慢慢的走。 我的心拧成一团乱麻,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找间医馆证实一下。 替我看诊的大夫貌似是这家医馆的老医者了,他一摸上我的脉之后就笑开了花:“恭喜这位夫人,这脉象流利,如滑走珠,确是喜脉无疑。” 我手一抖,“大夫,您要不要多摸一会儿?我怎么可能有孕呢?我吃东西都不会吐的,也不嗜睡,一点孕象也无啊。” 大夫笑着看了我一眼,“人人体况不一,并非都有孕吐等反应,老夫诊脉数十年,决计不会连个喜脉都会诊错,夫人就放放心罢。” “怎么不可能了?夫人这两个月来可有来月信?” 我瞟了他一眼,“我自然已婚,就算我看过去还很青葱但大夫你也不能这么说啊,我可是好几年前就嫁了。” 大夫松了一口气,“那夫人又有什么可愁得呢?这是喜事,应当回去告诉你的夫君才是。” “我何时说不留孩子了!”我瞪了他一眼,“孩子的爹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将来这孩子是男是女都注定倾倒众生我怎么可能不留孩子呢!” 大夫望着我的眼神已不能用惊悚来形容,我神游完抬起头时觉得这老大夫对待一个孕妇的态度太不友善,故也不再和他多聊,索性让他给我开副安胎药就匆匆回去了。 城外的街道车马粼粼,人流如织,我一路留着神靠边儿慢行,唯恐一个不小心被匆匆而往的路人撞到自己。 人有时就是这么神奇,前几日还在莽莽撞撞不知死活的人,在得知自己肚子里居然有个小生命的时候,就开始瞻前顾后,一举一动都谨而慎之。 那时在广陵小镇隐居,我与宋郎生时常会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星子隐隐,憧憬着日后我们的娃儿会长得像谁,要取什么名字,要不要学武,要一起游历万川,看遍天下奇景。 宋郎生尤其喜欢小女娃,平日里走在路上看到漂亮点的孩子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然后若有所思地自恋道:“我们还是不要生女儿了,我的女儿必然倾国倾城,世间男儿皆薄幸,我决舍不得把她嫁出去。” 我听了会嗔道:“那我还不是嫁给了你?” 他淡然道:“世间哪得几个我?” 想到他自不量力的呆头模样,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笑着笑着,却又笑不下去了。 究竟要如何同宋郎生说呢? 一个反贼之女怀了龙骨,依大庆律,即使孩子能平安诞下,那女子也绝无可能立后封妃。 他如今本就是腹背受敌,骑虎难下,这几日甚至抽不开身来找我,就证明了朝中的局势远比想象还要来的严峻,若在此等时节得知我有了身孕,不论是要为了我与那群臣子鱼死网破,还是要弃江山安危不顾而携我远走,都将酿成不可想象的后果。 我如游魂般晃回了竹。刚至门口,就看到院外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黑衣尸首,看样子是刚被人干掉没多久,唇边的鲜血还在往外渗。 房门半掩半闭,隐隐感到屋中有人,我摸不清情况,不敢擅自入内,正待回头去寻人,门忽然开了起来,有一人缓缓走了出来,朝我道:“不必惊慌,是老夫。” 那人却是赵庚年。 进了屋中后我才发现登门造访的不止当朝首辅,还有大将军霍川、兵部尚书杨栎之、亲军都尉府统领贺平昭等人,看他们一身装束,应当是来私访而不是来抓我这逃犯的,我也就稍稍安下心来。只不过我已是一介平民,按理说见到几位朝中重臣是要行跪拜之礼的,可这身份乍然转换我又有些放不下昔日的架子,一时间提着两捆药包站着,讷讷问道:“外头的尸首是怎么回事?” 他们相互望了望,只听霍川道:“我等前来见公主不在家中,正犹豫是否要继续等下去,竟有刺客误将屋中的动静当作是公主意欲动手,我与杨大人、贺大人便即出手将他们制住,哪想他们当即咬毒自尽,一个活口也没能留下。” 看来,那些被我叫去找我娘的暗卫人还未回来。我道:“这种死士一般都很尊重自己的操守的,可以理解可以理解。”见他们几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我道:“活口不活口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几位大人安好无恙。” 赵庚年意味深长地道:“公主果然心如明镜,老夫亦认为,行凶主使,当与睿王等脱不了干系。” 我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我如今已非公主了,你们也莫要这样叫我了。” 见他们面有难色,我心中正踌躇是不是真的要跪下来拜一下他们才肯接受这个现实,哪知他们再次交换了一下眼神,下一刻,同时撩袍跪在我的眼前。 我惊得浑身一震,忍不住倒退一步:“你们这是做什么?” 我道:“有事大可直言,何必行此大礼?” 我以为我听错了。 那晚宋郎生离开前告诉我,朝中大部分臣子虽都欲置我于死地,但至少这几个大人还是极力保我,他们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有他们的支持,事情尚有转机。我也猜测过,包括我能从大理寺悄无声息的出来,若没有赵庚年的暗助,未必能有那样顺利。 他们是真心救我的,可现下却让我离开。 “所以,”我反问道:“若狱中的萧其棠死了,我,也就必须要消失在这个世上,否则,仍然会危及皇上,甚至牵扯到更多的人,是么?” 他说完后,剩下三个大人先后重重的以头磕地,那一声声砰砰的声响,宛如重锤般敲在我的心上。 我将手中的药慢慢放在桌上,背对着他们。 远方滚滚墨云而来,遮住了一片大好晴天。 终究抵不过天命。 几位老臣离开没多久,暗卫们赶了回来,当他们看到院落的刺客,吓得几乎要以死谢罪。我淡然的挥了挥手,让他们先把尸体处理干净,免得招致什么蛇蚊虫蚁让我晚上难以入眠。 只是这夜注定难以入眠。 就在我吃过饭打算早早就寝时,屋门被人用力推开,风呼得灯台忽明忽暗,我看到宋郎生气喘吁吁的扶着门把,带着一身仆仆风尘而来。 我怔住,他已走到了床边,颤抖着揽住我,紧得几乎窒息。我想他是听说了刺客的事,才这样放下手中所有不顾一切的赶来,我下巴磕着他的肩,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我没事。” 良久,宋郎生松开揽着我的手,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你当真没有受伤么?那些刺客是怎么死的?” 他摇了摇头,许是心心念念我的安危,一时没察觉出我的话有什么不妥,“不能再如此下去了,我不能再留你独自在此了。” 我怔了怔。他道:“明日一早,我就带你离开,天地之大,不再让任何人找到我们。” 我呆住,“你疯了么?你可是皇上,不登基就这么离开了,将置天下黎民于何处?” 我呆呆的看着他,喉头一哽。 这样的抉择,若是换作至亲至爱之人,自然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他们但尽自己所能行事便已问心无愧,何至牺牲自己成全他人?若是换成心怀天下苍生的仁心义胆之人,心中信念如此,即使心中痛楚,自当一往无前,哪怕此生孤寂。 可是宋郎生,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当他心中已然决定带我离开时,竟会如此不安与彷徨。 只因我们经历了那样多的苦难,只因我们那么迫切的想要和对方长相厮守。可我们终究在面临大是大非前无法做出违背良知的抉择,越是害怕越不敢面对,最终只能逃避,我是如此,宋郎生亦如是。 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赵庚年他们要亲自来求我。 我们不能永远逃下去,总有一个人要做出那个选择。 宋郎生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撞倒了脚边的椅子,“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是我的真心,”我慢慢的起身,心底疼的发颤,“当年,我宁与城池共亡,今日亦然。我萧其棠,不会,也绝不可能与苟且偷生贪图一己安逸之人长相守。” 我等着他出言反驳,然而他仅是僵硬了一瞬,蓦然抱住了我,紧得像要把我揉入他的血肉之中。我听到他说:“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了,我知道不论我变成什么样,你都会一如既往的喜欢我。” 听到这么自不量力的话,饶是我眼泪溢出眼眶,仍是忍不住莞尔,“谁说的,你要是丑了肥了,我肯定不会喜欢你了。” 他没有松手的意思,“我不信。” 这次,他没有再出声了。 秋风微凉,他就这样抱了许久许久,久到眼泪都被风干了,都不舍得放开对方。 窗外的星子渐渐隐去,墨色的天愈来愈浅。 门外有人轻轻敲门示意道:“主子,再不回去,怕是要赶不及登基大典了。” 他置若罔闻,仍旧紧紧搂着我,我稍稍把头偏过来,把手抵在他的胸前道:“生辰快乐。” 他用手指拨开我的额发,牢牢盯着我,“我的心愿,是和你在一起,我会欢喜,只有和你在一起。” 心沉入底。这样一份深重缱绻之愿,何时方能实现。 一时间只闻屋外草木拂动之声,与彼此的心跳之声。 许久,他哑声说:“我想吃长寿面。” 我一瞬间恍了神,随即笑道:“煮面我最擅长了,不过不好吃你不能嫌弃的。” 见他还不肯走,我只得道:“屋外暗卫多的够灭一个营了,杀来一队羽林卫我都能云淡风轻的漫步离去好么。” 他终于也跟着牵动了嘴角。只是眼里,却漾着浓浓的痛意。 马蹄声渐行渐远的时候,我低下头,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涌出了。 第六十七章 番外六(尾声) 睡到了日晒三竿还困得睁不开眼,我总算意识到自己是个孕妇了。 见他脸色煞白,我微笑道:“我既为明鉴司的主人,自然还是粗略的阅过影卫们的卷宗的,不过你也不必紧张,皇上与我既是夫妻,我的自然也理所应当是他的。” 宋郎生不让我知晓,自然是想让我以为我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休想趁其不意逃之夭夭。而他没有料想的是,我装傻装到了最后,在演技派的道路上,我的境界终究比他悠长深远。 “此事,首辅大人自会替我摆平。”我目光扫去,“以及,我并不喜欢被人监视。” “明鉴司的主人究竟是他还是我?”我冷冷打断他,“陶主事,父皇当年分明说过,从今往后,明鉴司再也不听命于朝廷,难道你想违抗父皇的遗旨么?” 院落恢复了一片清幽宁静,陶渊问我还有何需求,我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在离去之前叫住了他,说:“陶主事,今后,不必等我,明鉴司何去何从,皆由你做主,好自珍重。” 午门的钟鸣响彻京城,此乃新皇即皇帝位昭告天下之音。 我拎着菜篮子穿梭在集市之中,朝着钟声的方向遥望,不知龙袍加身,群臣行三跪九叩之礼时,他会是何样的威风凛凛。 小的时候,我悄悄躲在金殿外偷看父皇,同皇兄讲,今后我要嫁给像父皇这样的金光闪闪的大英雄。 皇兄闻言笑着揉着我的脑袋说:可惜你是公主殿下,父皇可舍不得要你去和亲,所以你啊嫁谁都可以却是嫁不了天子的。 如今再回过头去看,只觉得人生变幻莫测,话不要说太满为好。 忙活了大半个早上,鼻端闻到鸡汤的香味,盖一掀开,赶紧把切好的面投入锅中。 反正院外的鸡被养得那么肥,不杀也是浪费,我索性费了番功夫做了这鸡汤面。 如果宋郎生在,他一定会说,不过就是吃碗长寿面,随便丢两块豆腐青菜便好了,好好的一只鸡拿去烤一烤或做成叫花鸡更香一点。这时候我多抵会说,谁让我是有孕之身,得多吃点蒸煮的才利于胎儿啊。 想象着他乍听消息惊诧与喜不自胜的神情,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抬起头来,饭桌的对面却是空空如也,我才想起此时此刻,他多半还在宫中受百官与使臣的觐见。 一桌一人两碗面,眼眶微热,我低下头慢慢的吃了起来。 我总算没有食言,替他做了一碗长寿面,我到底还是食言,没能等他回来一起过生辰。 临走前,我想过给他写一封信,只是提笔久久未落,千言万语终凝成一张字条摆在面旁。 对不起。 推开大门的时候,眼前一片白光,我下意识伸手去遮,遮不住这一片骄阳如火。 山林秋枫瑰艳,风掠湖波层层,我牵着马儿一路往前,在不远的岸边看见了一个老翁,在这个村镇住的这几日里,时常能在此见他垂钓,有时还能坐上整整小半日。 他听到马蹄踢踏声,回头瞧来,见我马背上系着一摞包袱,问道:“姑娘是要去往何处?” 我想了想道:“远行。” 人人皆有难言之隐,他也不再多问,只道:“姑娘家一个人上路,当处处留心才是。” 我微微一笑道:“多谢老人家了。” 这条香径两侧已被重重叠叠的枫树所笼罩,风吹得树丫哗哗作响,片片红叶飘零落。 十三岁的那一年,我困在山洞之下,他纵身一跃带着翩翩火枫落下,从此落在了我的心上。 后来,我们相约在初见的枫树之下,直到日落西山,都等不到他的踪影。 只是记忆里的那日也是一个艳阳天,山林间清新的草木味道令人心旷神愉,我们曾说好要一齐重回故地再赏枫林,而那萧萧红叶,与眼前此景骤然重叠,却是徒增了一分孤影形单,寂寂思念。 此刻,我也解释不清这是何样的一种矛盾情绪。 明明下此决断的是我,明明坚定此去无回,可当走到了路的尽头,我还是停下了继续向前的步履。 昨夜,他紧紧相拥的温度,还有他说的那句“我的心愿,是和你在一起,我会欢喜,只有和你在一起”整日萦绕在心头根本就挥之不散。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 身畔枫叶匆匆,我仰着头,莫名感到深深的恐惧与迷茫。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 只是那样的一瞬,我便上了马,调转过头往回赶去。 我甚至不确定待见了他之后我还能说些什么,唯一能想到的,是还想再见他一面。 回到竹舍之时,老翁仍在钓鱼,他看我去而复返,稍稍讶异道:“姑娘怎地又回来了?” “有些东西忘了拿。”我轻轻跃下了马背,发觉到农舍的门竟被打开,赶忙推门入屋,屋中却是空无一人,而桌上原本另外一碗盛满的长寿面,竟也变成了一只空碗。 心底猛地一惊,我冲出屋外,问那老翁:“老人家,你可有见什么人进过我家里?” 一阵风吹来,感到脸上冰凉,才惊觉滑满了泪,而我浑然未知。 原来,当我痛下决心之时,他也做出了他的抉择。 我微微抬头看着长空,天色已暮,漫天皆是霜色流丹。 少年时,天意令我们不得已错过,而今,却因天意选择了错过。 如此也好。既是望不到盼头的幸福,何苦挣扎不放。 人生还长得很,何不留下美好的回忆,永不言别。 我抬起袖子抹干眼泪,重新翻身上了马,回头再望一眼京城,远处巍然而立的城在秋阳的映照下泛着金光,那是我从小到大住的地方。 只是,亲人朋友皆已不在,唯有一个世间最令我牵肠挂肚之人。 我轻轻策起马儿,这段路太远,难免令人回想起那悠远的时光,还有那些回不去的美好年华。 前方残阳如血,清风拂叶,满目西山夕照明。 此一去,终难见。 作者有话要说: 到此为止,这个故事结束了。 在脑海里过了千遍万遍的结局,写出来的那一刻还是让我有点想哭,甚至恨上宋郎生,让阿棠那么那么的难过的离开。 所以我在这之后还写了一个番外,是从宋郎生的角度述说的,这一两天会贴完,谢谢大家看到现在。 这个故事也即将变为影视剧呈现给大家,制作团队目前在我看来还是靠谱的,不管怎样我会争取亲自编改,以及争取主角的颜值。噢,如果我没争取到,那我们就一起闭上眼睛什么当做从来不知道这件事就好了(什么鬼!) 第六十八章 终外:曾见树下枫成雨 头顶上的苍穹泛着灰蓝,海平线一望无际,浪轻轻拍着船舷,船身微侧,留下一条闪白的水带,泛动波光万千。 这艘龙叶船绣闼雕甍,别具一格,许因如此,才会让海贼盯梢上意欲劫之。 他只不过是在泛舟出海时偶然遇到,顺道出手相助,如此,船只的主人感激涕零,定要留他在船上盛情款待方表答谢之意。 浪涛滚滚,带着船身此起彼伏,他依着栏杆,望着湛蓝色的海面,想到自己曾经极为怕水,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肯坐船,还是当年被她哄骗让了船,吓得他惊惶未定之际,为他放了世上最美的烟火。 他惊觉已有八年未能见到她了。 他从未想过当一个君王,那身世之谜与千钧之重的嘱托,他始终小心翼翼的藏起来,只愿她能无忧无虑相伴左右,只是到底还是隐瞒不了她。 八年前她离开后,从此,他的脸上便失了笑容。 那本是他生平所下的最痛悔莫及的决定。 那些支开暗卫的小把戏,还有她极力隐藏的难过,他又岂会没能瞧出端倪。 他太过了解她的固执与任性,为了留住她,他甚至想过命人禁锢住她。 可她却说,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为了陪在他身边委曲求全,过着偷偷摸摸暗无天日的日子。 他在登基之后快马加鞭赶到城外,在看到她的背影时,多么想要上前相拥,同她并肩而去。 他疯了一般追上前去,却看到她微微抬头看着天空的枫,慢慢闭上了眼。 宫中仍有无数勾心斗角等着他,他委实不忍再一次拉她卷入那些她最厌倦的风波中。 刹那间,他想,也许放手,让她自由自在的翱翔,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哪怕从此他一生孤寂,成为史上最孤寂的帝王。 他没有立后立妃,这其中艰辛旁人莫能知晓。他立先皇之子萧奕煊为太子,彼时时局动荡不堪,太子年幼,为其稳固,他致力整顿吏治,将朝野颓靡之风整顿一新,而后抚治四海,终得民心,当满朝文武皆忠心臣服于他时,再也未有人敢提半句立后一事。 那时距她离去已过了五年。 这之间,他派人寻了她很多次,始终杳无音讯。明鉴司主事陶渊说,她没有动用任何明鉴司的势力,天大地大,根本寻不到她的踪迹。 他始终记得她说过,待他朝大权在握,四海升平时她会回来。 他常常会回到他们的公主府,独自躺在那片赏星的草坪上;他也会在她喜爱的酒楼茶居徘徊,无数次看到与她背影相似的女子,却在她们回头时一次次尝尽失落。 直待那一夜,在与大梁一役的庆功宴后,他邀大将军陆陵君信步闲走。陆陵君告诉他,说看到了她。 他一时竟语无伦次,直问是在何处所见,何不将她带回来。 见眼中的亮光湮灭了,见他不愿相信,陆陵君说:“当年臣甚至埋怨怪过皇上放她离走,时至今日,臣只盼皇上能够放下执念,莫要陷得更再深了。” 那夜是他登基以来头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寝宫空旷冰冷,月寒沁入心脾。 他摇摇晃晃的到了宫墙的最高处,京城的繁华璀璨近收眼底,除了自己的衣裳猎猎作响,其他的喧闹声都离他太远太远了。 他下意识回过头去,身后是皑皑白雪,广阔无垠,空无一人。 那一刻,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明明希冀她能幸福,唯恐她会孤独,何以此刻,他却心如刀割,甚至升起一股愤怒之意挥之不去。 自那起,他再也未有派人去寻过她。 他也想过尝试以情忘情,然而,饶是那些朝臣进献的美人多么倾国倾城,在他看来都不及她万一。闭上眼,唯能记起他对她的那句承诺:此生只有她一个妻子。 他终究是忘不了她的。 海浪轻拍,湿漉漉的风拂在脸上,将他从回忆里拉回了现实。 一道曙光点亮了东方的瑰色,再往前,就是淮水以南的都江镇了。 船的主人董荀已年逾半百,见他独自望海,邀他入舱饮茶闲聊。见他抬袖时手腕有道长长的伤疤,董荀说:“此伤,似乎是长枪所伤。” 他道:“这是三年前与大梁一战中所受的伤。” 董荀讶异:“不想兄台竟是从军之人。” 他淡淡一笑。 三年来,他御驾亲征过两次。虽遭到了满朝文武的极力反对。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此举是为了彻底驱逐外敌,还是为了让自己置身于战场,抛却一切无妄相思。 两战皆是大获全胜,大庆军师不仅将梁国彻底驱逐边境,更开拓了全新的版图。 只是第二次他受了太重的伤,敌军在剑上淬了毒,几欲要被夺取性命。 他也不知自己昏厥了有多久,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发觉他已身处寝宫之中,卧榻边上年轻的太子握着他的手睡着了。太子见他睁开来欣喜若狂,告诉他他已昏迷了近两个月多,太医们说若他熬不过今夜只怕便再也醒不来了。他正要张口说话,太子又道:“您不在的期间,朝中一切妥善安稳,煊儿没有令皇伯父失望,好容易熬过此劫,您莫要再劳坏了身子。” 太子的眼底闪着与年龄并不相符的成熟与从容,他静静看着太子,见太子欲要传召太医进来,他拉住了太子,轻声道:“不,告诉太医,朕没能熬过。” 他的葬礼甚是浩大隆重。他自己自然未能亲眼所见。选择死遁离开,是他此生最放纵自己的一次决定,放纵过后,他甚至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漫无目的一路南下,有意到了他曾经住过的广陵小镇,只是物是人非,桃花依旧。 直到漂泊至此,这茫茫大海,时光漫漫,仿佛凡尘俗物也随之旷远。 “宋公子?”听到董荀轻声叫他的名字,他才恍然回过神来。宋郎生,已有八年未用过这个名字了。 他不愿过多提及过往,董荀亦不再多问,此时船抵达海港,董荀见天色已黑,下起了微微小雨,便盛情邀他到自己的庄园去暂住。 马车缓缓而驶,庄园外墙环护,绿柳周垂,宋郎生出口道:“不想董先生的家宅竟如此雅致。”董荀谦道:“都江这一代的产业乃是老夫的女主人所有,老夫仅不过是代为看管。” 他心中微微讶异,这董荀在江南可谓富甲一方,从不知他背后另有主人家,竟还是名女子。 细雨绵绵,行人纷纷,小镇虽与京城的喧闹繁华不能相论,却是古朴祥和,安宁舒心。 马车至庄园门前,董荀在前引路,他撑开伞徐徐步入,绿树掩映之中,奇花烂漫,一带清流,自石隙泻于佳木丛中。 眼前一派清丽之景,令人倍生熟悉之感,情不自禁再进数步,但见流泉拨动清韵,白玉为栏,环绕池沼,鱼跃而起。 他忍不住白眼,“就我们两个人,住那么大做什么。” “你亲手养的鱼只怕你舍不得吃吧?” 他忍不住问:“还想要什么?” 他霍地回首望去,这花园中竟种满了海棠花,株株朵朵,皆是她最爱。 董荀见他停下,问道:“公子?” 他呆怔了许久,颤声问道:“院中可种有枫树?” 话未说完,他便抢身奔往前院而去,绕过廊角时,但见蒙蒙微雨中,枫红的树影荡漾在湖面上。 一缕淡淡的风带起一片枫叶,旋转在空中,他伸手接住,忆起年少时的她笑着,双眸闪烁如星:“你,听过关于枫叶的传说吗?传说呢,在枫落下之前能接住的人会得到幸福,若能与心爱之人共睹千百枫叶似雪飞舞飘落,两人就永远都不会分开。” 他一步步走往前去,树边的秋千被风吹得轻轻摇摆,仿佛一切令人魂牵梦绕的过往如浮光掠影,一花一叶,一桢一桢,清浅弥散。 待近到秋千旁,但见支撑的木桩上刻着: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 他颤着手抚上那熟悉的字迹,眼中的泪越积越多,至此,再也按捺不住的决堤而落。 是她,他知道是她。 他问道:“不知这庄园的主人可在府上?在下前来,自当亲自拜访才是。” 董荀摇了摇头道:“数月前夫人忽携小姐外出,期间一直未曾回来过,老夫亦是在收到夫人的信后方才前来代为看理,公子大可不必拘礼于此。” 董荀微微一笑道:“我家夫人素来潇洒独身一人,府上并无什么老爷,这镇上的人皆是知晓的。” 董荀道:“老夫初识夫人乃是在丁酉年孟春,彼时夫人已身怀六甲,没过四个月小姐便出世了。算到今日,小姐已然七岁了。” 丁酉年,丁酉年孟春。 他重重闭上了眼,眼泪依旧夺眶而出。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那是他的女儿。 她怎么就舍得怀着骨肉离开,她,她独自一人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董荀邀他入屋饮茶,并徐徐道来了她的这些年。 原来她当年漂泊至广陵他们曾经的家,变卖所有的积蓄,而后漂泊至此,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临近酒楼倒闭破产的掌柜董荀。 她买下了那间酒楼,挽回了酒楼的颓势,并让董荀继续留在酒楼内经营,此后,董荀便未离其左右。 哪怕后来他有了自己的商团富甲一方,而在她跟前,他仍会视她若自己最为敬重之人。 董荀说,从未见过比夫人更坚强的女子。 仍记得在孩子出世前的那夜,她忽然腹痛如绞,更来不及叫来镇上的稳婆,哪怕如此,她亦能在所有人都慌手慌脚时让大家镇定下来,咬着牙诞下健康的婴孩。 宋郎生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她明明那样怕疼,可他却在她最疼的时候不在她身边。 董荀说,他不知夫人的过去,虽然她常常会笑,然而眼底却遮不住几分落寞之意。 因经商之故,她多年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名士。其中不乏倾心爱慕者,她却从不为之动心。 偶然问起,她只道:我已嫁了,岂可再嫁? 她说她已嫁了,只是董荀却从未见过她的夫婿。 心脏的钝痛已令他不能再听下去。 他问:“你可知她去往何处?” 手指紧紧握着掌心生疼,雨何不知时停了下来,只听得到檐前滴水的声音,落在滴水溅成水花。 她去寻他了,在听到他的噩耗后,夜以继日的赶往京城,再也顾不得其他。 多年以后,即使她已变成他人口中沉稳睿智的女主人,却一如当年,遇到他的事便不能冷静自持。此际,他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即到她的身边,他害怕她再为他落泪。 董荀见他迫不及待地欲要离开,出声叫住了他:“宋公子,海上已起了东南风,今夜只怕是不能开船了。”他顿住脚步,只听董荀意味深长道:“不论有何紧要之事,都应好好护自己周全,方能守护想要守护之人。” 他想,也许董荀已然猜出了什么。只是并未道破。 翌日清晨,他早早到了渡口等待北上的第一只渡船。 海天一片灰蓝,只能见到海面上船头的灯,踏着黎明的光缓缓驶来。 他徐徐而立,迎着海风,看着白昼初显光华。 待船停靠至岸,船夫放下长板让船上客人先下,渡口人来人往,络绎不息,他正欲登船,身体却在那光影交错的瞬间僵硬如石。 石栏边,那个他朝思暮想之人正牵着一个漂亮的稚童徐徐而来。 他屏住呼吸,甚至不舍发出半句声音,唯恐惊扰了眼前这一场如梦似幻。 小女孩为了逗母亲开心,让娘亲俯下身来,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发。岸边人流如织,她没有瞧见他,抱起女儿从他身侧擦身而过。 他的心越跳越快,却不敢迈开脚步上前相认。 旭日东升,有海鸥低掠而过,小女孩把脑袋耷在母亲的肩上,发现他正怔然看向这儿。 她皱了皱小小的眉头,伸出手指指着他,软糯地说:“娘亲,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叔叔在瞧着你哭呢。” 她回过身来,朝霞透过云层映照在那一抹蓝色的翠烟衫上,容颜绯红秀雅。 众里寻她千度,八年八个月零十三日,默数在心,终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end 书香中文网整理 来源:中文净网,网址:https://cnj8.com/t/28/87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