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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杀.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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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杀》
作者:林核
新婚杀人夜
庭院里的露珠已经被焦灼的阳光烤化了,不知不觉间蒸腾入了雾霭,在空中幻做绛紫色或是杏黄色的云彩,妩媚绮丽,像是做梦一般。任非坐在园中,阖眯着双眼,胸口轻浅的上下起浮。
大约是秋乏的原因,她近来总是困倦,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却仍然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睛。倒也不觉得秋风瑟瑟,只是坐在自己的园子里,任阳光暖洋洋的洒在身上,好像回到了家里,在冬日烘着暖炉,摘着草药。然后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又被阿爹叫起来,说她笨,把辣椒秆和藿香分到了一起去。
外面的天光渐渐的黯淡了下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好像隔着万世千代,和她毫不相关的红色熙熙攘攘的挤在门庭里里外外,就连向来素淡的园子也不放过。任非打了个寒颤,日头已经落下了,晚风萧索,月上柳梢,映着淡淡的酒气四溢飘香。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睡意迟钝了思绪,让她有些轻微的失神。
半晌,她才想起来,噢,对了,自己是在襄王府,外面是他在娶新人,皇上定的婚事,忤逆不得。任非慢慢的站起身来,庭院里满是富贵雅致的秋菊,十八凤环,玉龙闹海,太白积雪,金波涌翠,洋洋洒洒的淹没了整个花圃。
他昨日还说,要在花圃里为自己种满夕颜花。
“王妃。”身旁的丫鬟芍巧轻声唤道,“王妃若是困倦了,就去屋里歇歇吧。”
任非愣了一下,问道,“礼成了吗?”
“嗯。”芍巧点了点头。
任非脚下有些踉跄,双腿软软的站不住,曾经以为的山盟海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大抵也就是如此了,终究还是会有另外一个女人来同自己一起分享。任非知道,心里虽然难受却也不能表现出来,他对自己很好,更何况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两年的相守,已经是他的宠溺了。只是从喉咙里涌起的一股酸意,流到胸口,在里面变成了一把一把的小刀,绞的心头阵阵痉挛。
她摆了摆手,缓声说道,“我回屋子歇歇,这两天脑袋总是有点昏昏沉沉的不清楚。”说罢,她用拇指找准了手背上的中渚穴,用力一按,便有了股力量脱落的感觉。
翌日。
卯时未尽,任非还在床上睡的迷糊,身边嘈杂的凌乱的脚步声,人声,让她以为自己又做了一场梦。她翻了个身,把头钻进被子里,想了想不对,今天是新人入府的第一天,自己这个做正室的,怎么都要起来去喝一杯她端的茶。
“芍巧。”她轻轻的唤了一声,却没有人回答。这丫头,也不叫自己起来,不知道又跑到哪儿偷懒去了。
他没叫自己的名字,问话是冷冰冰的,任非有些诧异,“昨夜,我在这儿睡觉,最近总是昏昏沉沉的,精神不好。”如果是说自己没来得及去喝上新人的一杯水酒,大抵不用这般兴师动众的来问罪。
林溯云挥了挥手,两个人抬着一个担架进来,上面是一个脸色苍白发青的女子,身上还穿着大红的锦缎喜服,头发披散在周围,身子略微的有些发肿。任非不解的抬头看着林溯云。“看看她是怎么死的。”林溯云沉声道。
任非无奈,只得披上外罩,从床上走下来,俯身去看那早已经冰凉的尸体。
她抬手去探那女子身体的时候,着实愣了一下,大约死了已经有几个时辰了,身子开始僵硬,但一抬她的手腕,就像一个无骨动物一样,软软的,所有的关节都被巧妙的折断了,关节处泛着紫色的肿块,是死之前就被硬生生的弄断的,所以血液疏流不通,才会淤结在那里。下手的人狠心,竟然能让她活着就受这样的罪,要有多大的恨意多冰冷的心,才能下的了这样的手?任非抬头看了下女子的嘴,嘴唇被咬破,微微的张着,露出黑漆漆的喉咙,里面的牙齿都被咬碎寸断了,有些碎渣还插/进了牙龈,让人看着就觉的一阵头皮发麻。大约是下手的人点了她的哑穴,让她就算是疼也喊不出来,而只能死命的咬碎自己的银牙。更恐怖的还不止于此,女子的脸上被划上了数十段数百段大大小小的刀痕,密密麻麻的看得人胃里一阵阵的恶心,未被划伤的地方则脸色苍白,泛着深浅不一的青色或者紫色,就像风雨欲来时的积云,黑黢黢的压在人的头上,让人透不过气。鼻梁被平平的压碎,几截碎骨穿透皮肤显露在外,好似无脸的野鬼面上生出了万千獠牙。
任非摇了摇头,伸手去探女子的脉搏,习惯性的动作,并不是为了确认生死,因为这女子如此这般,不可能不死。指尖刚刚触及,她便倒吸了一口冷气,七经八脉,全部断了,任非抬起女子的手腕一看,上面细细密密的针孔,每个针孔对准一个穴位,准确无误的挑断了所有经脉,却没有一滴鲜血流出。她不由得在心里惊叹这人的手段,稳重,缜密,狠毒。
“如何?”林溯云在一旁问道。
“经脉具被挑断,关节折断,但什么是死因,我不知道,我不是仵作。”任非起身答道,这么一清早,把人抬到这屋子里本来就是怪异,何况是让她去验尸。
“什么人能有如此手段?”
“除了谙熟穴位经络之人,不可能有人有这么精细的手段。”任非答道。
林溯云点头,脸上却现有一丝恍惚的颜色,“好,好,应当是谙熟穴位经络之人。芍巧!”他压低了声音,喊了一句。
“昨夜王妃去哪儿了?”
任非满脸不解,橘香居,那是王府中为新嫁进来的丞相女儿准备的院落,自己昨夜早早睡下,怎么会跑到橘香居去?“芍巧,你昨夜不是服侍我睡下的吗?”她连忙辩解道。
芍巧点头,“是,是奴婢服侍王妃睡下的。后来夜里冷,王爷吩咐怕王妃畏寒,就吩咐奴婢来给王妃添暖炉,结果看见王妃急匆匆的往外走,奴婢害怕王妃有什么闪失,就紧忙在后面跟着,却看见王妃进了橘香居。”
“她几时去的?呆了多久?”林溯云问道。
“大约是子时末,呆了有一炷香还要久。”芍巧回道。
旁边有一男子冷哼道,是林溯云的贴身侍卫武德 ,“要是王爷当时真的在橘香居就好了,也不会被你这毒妇钻了空子!”他从一旁拎出来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你说!是谁让你放火的?!”
那人缩在一边,抬头上下仔细的端详着任非,嘴角颤抖着猛地点了点头,“没错,就是她,是她给了我一百两银子,让我在王府粮仓点火。”
“点火?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任非脑袋里一片轰鸣,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站在自己的房间里,为什么林溯云不开口,为什么突然之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自己。
“哼,没有人引路,粮仓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进来的?”武德瞥了一眼任非,“粮仓起火,王爷带人去灭火。而你就趁机去了橘香居,杀了侧王妃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你精通穴脉经络之学,除了你,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杀人毁容,乃是嫉妒所为,除了你,谁还会嫉妒这新进的侧王妃?!王爷对你情深意切,若不是心里念着你,也不会在新婚之夜还让芍巧给你来送暖炉。岂知真心竟然被你这毒妇糟蹋!也好,让人看见了你,识破了你的本相!”
“你看了是什么?”林溯云问道。
“奴婢没看,王妃当时还在睡觉,奴婢不敢乱动。”
林溯云看了武德一眼,他快步走了上去,伸手一掀被褥,下面里衬第二层竟然有着一排的银针,在清晨透澈的阳光下,闪着栩栩动人的光泽,说不出的诡异和凌厉。
任非听见所有的人都在暗暗的吸气,和鸣像是暴风雨前的低吼,一件一件的事情接踵而至,银针,银针!怎么会在自己的床下?!她脑袋有些发胀,嗜睡的感觉又渐渐的爬了上来,和着浑身的寒意一起,好像掉进了一个大冰窟,想睡却又不敢睡。任非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愣愣的看着他。
林溯云像是不忍心看这一切一般,扭过头去不再看她。这时人群中跌跌撞撞的冲进来一个白发老者,他看见担架上的女子先是呆住,背对着任非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任非见过他,知道他是当朝丞相张贺江,原本健硕豪叟的一个人,此刻却只是一个失了女儿的老人,仿若一夕之间老了十岁,连轻薄的丝绸衣服都撑不起来了。
“王爷。”武德提醒道。
她伸手去抓他的衣角,他总是穿着黑色的锦缎,每每触及,上面都是冰凉的。任非刚嫁进王府的时候,一个乡下姑娘,什么都不知道,面对一屋子前来道贺的朝臣商贾多少有点紧张,就会轻轻的抓住他的衣角,像是抓到了什么可以依靠的事物。然后他会回头冲自己温润的笑,把她的手轻轻的握在自己的温暖的手中。这样的举动落在了众人的眼里,便成了笑闹他的谈资,他却也不恼,只是握着她的手,向一个个前来道贺的人回礼,反而像是在炫耀自己得了一位好王妃。那个时候,任非心里满满的,以为这样,便是一生一世。
“溯云,你信我。”而此刻她却只能近乎卑微的祈求着。
张丞相回头怒视着她,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骨的模样,“襄王,刑部是你的管制!”
林溯云转身,再也不看她,过了半晌,才轻轻的吐出一句,“带下去吧。”
任非如被雷劈,整个人僵直在原处,带下去,他不相信自己?
恍惚间,她看见担架上的女子张着空洞的嘴好像是在笑,笑她笨,笑她傻,笑她追悔莫及,笑她不识时务。她看见所有的人带着各式的面具看着自己,众生百态,林溯云的身影渐渐被人群拢住,他转身向老者深深的鞠了一躬,低声说道,“是溯云没有保护好芝纹,溯云甘愿受罚。”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看任非一眼,直到人群把她和他隔绝在两个空间里,再也碰触不到彼此,就算她一直喃喃着说让他相信她,他也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
牢狱辨人心
周围一片漆黑,任非抱着双腿坐在静谧的空间里,霉味,翻江倒海的呕吐气息,指尖锥心的疼痛,只要她不呼吸,不抬头,她就不会以为自己是在大牢里,他亲手把她关进的大牢。
还记的当初那一日,任非在河边看见一个满身鲜血的男子,当时她吓坏了,手足无措的去按他的伤口,也没来的及搞清楚什么,就把他急急忙忙的往家里拖,本来已经愈合了的伤口被她连拉带拽的给挣开了,她到现在也不知道林溯云当时是疼醒的,还是被折腾醒的。
阿爹回来看见自己闺女的床上躺了一个男人,差点没把天给掀了,任非正在门口井边打水,想给林溯云擦擦脸,听见屋子里一阵响声,连忙冲进来。当时阿爹怒气冲冲的站在一旁,林溯云正撑着受伤的胳膊想要坐起来,他看见任非进来,稍微愣了一下,但接着就问,“这里离京城有多远?”
阿爹后来说,这人醒来先不问自己在哪里,怎么会在这里这些零零碎碎的问题,问的反而是离京城有多远,证明他心思相当的清楚,或者早就醒了,只是等着别人给他适当的时机去问。
任非很老实的回答,“这里是襄州附近,离京城远着呢。”
任非不好意思的解释道,那是在把他往回拖的时候,自己用力太大,不小心攥上去的手掌印。
林溯云笑了起来,他的笑很温润,就像刚刚煮好的溏心蛋,柔柔润润的,让人看上去就觉的舒服。任非之后给他擦脸,除去了污垢,才发现这个人长的很好,眼睛黑的像自家门口的井,深的看不见底,每次她看那双眼睛的时候,就总是及时的抽回目光,害怕一个不小心跌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林溯云的鼻子高高挺挺的,给他原本柔和的脸上凭添了一分坚毅。单薄的嘴唇此刻没有血色,看上去像是一碰就破的白瓷,下巴拢的很好,总是不高不低的姿态,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骄傲的人。
任非告诉他,阿爹是大夫,让他不用害怕,身体很快就能养好。
阿爹是个拗性子,他说这人不好,做了这么多年的针灸师傅,对别人的骨骼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在意,他说林溯云头上暗藏着玉柱骨,这是天生的帝王相,可是皇上已经有了,在京城的金銮殿上坐的稳稳当当的。加上他的五脏经络损伤的严重,就算是救了也不一定能活,就算救活了以后多多少少都会留下后遗症。阿爹当时没说的是,山匪哪有能把人打成这样的,这人一看就是被功夫高强的人伤了,如果是经商,大约不会惹到这样的人吧。
任非说阿爹老迷信,自己头上还长了将军的盘龙骨呢,活了这么大也没见会使刀弄枪的。但好话说尽,阿爹就是不愿意,还嫌她呱噪,一溜烟儿的跑到城里去了。任非只能卯着一股气自己给林溯云治病。幸好她和阿爹从小就走遍了四方,对于人体经脉,草药,都熟识的紧。只是亲自下手救人,她还是头一遭。
她有些郁卒的坐在门口,心神不宁的摘着黄芪,林溯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问她在想什么。任非老实的回道,是因为阿爹去了城里,不知道什么回来,他身上的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现在自己只能给他喝点黄芪煎的汤水。
林溯云问她是不是也会治病疗伤,任非说自己知道是知道,但是从来没在大活人身上试过,何况他的伤势很重,如果只是普通小病小灾的那还好说。
他点了点头,自己的感觉至少不会错,伤的确实很严重。林溯云抬头看着任非,说他相信她,就拿自己练练手好了。后来这句话一直印在任非的心里,他说他相信她。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格外的坚定,好像纵然时光荏苒也不会变迁。
任非白天出去采药,烧针,煎药,林溯云陪在她身边,两个人翻山越岭嘻嘻哈哈的笑闹着。大部分的时间是她拿着各式各样的新奇草药给他看,那些小东西没有治病救人的力气,却能多多少少的让人吃些苦头。他就站在她的身边,带着轻浅的笑意,听着她把天下知道的故事都说给他听,看得她总是脸红心跳,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来。晚上,她点着烛火看爹爹留下的医书,他那时候就会走到她身边,柔声说天已经晚了,不要在烛光下看书,眼睛会不舒服。他说尽力就好,不要强求。他说,人力有时确实无法胜天。
她不信,她说人力可以胜天。结果竟然真的给他治好了,经脉一寸寸的痊愈,是她的心血连接,她把医书从头到尾翻来覆去的读熟记住,也再也离不开那温润的笑意,柔声言语了。她笑闹着问怎么谢她,林溯云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愿以心相许。”他笑着说。
没过多久,有人来找他,那人一袭黑衣,样子毕恭毕敬的,和他说话也是弯着腰,小心翼翼不敢开罪的样子,而他的神情也变的莫明的凝重。林溯云回来告诉任非,商号里还是要回去说一声的,他过不了多久就会来接她,然后未曾久留,他就走了,和他来的时候一般匆忙。
那个时候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怕他不回来,总之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送他走了。
时光飞梭,他这一走就是一年。等到有一天阿爹说不要再等了,他不会回来了,并且决定带着任非离开襄州去下一个地方的时候,他突然推门走了进来,穿着一身的黑色锦缎,显得人雍荣华贵气度翩然。他冲她淡淡的笑,声音像是初春之后的竹叶轻拂,沙沙的响着,让人心头痒痒,他说,他来接她了。
阿爹说自己要去江州,已经习惯了漂泊,就不打算安定在一个地方了,他看了看林溯云,又看了看任非,自己背着包袱走了。任非随着林溯云到了京城才知道,他是京中人人称道,同时掌管刑部户部的王爷,怪不得那些人对他如此谦卑。
她刚来的时候,王府里的老嬷嬷们就说她有福气,王爷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了。原来皇上看他独身一人多年,想要给他赐门亲事,却被他在朝堂上当着那么众人的面给回绝了。他说自己在之前暗访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临走时说要去接她,却因为回来接着去了北荒而耽误了,既然皇上问了,他便为自己求这门婚事。
京中最意气风流的王爷,竟然是个如此深情的人,一时间纷纷扰扰,多少人赞叹嗟呀。而他只是笑,牵着她的手,一步步的坚定的走。
大婚之后两年,他头偶尔会疼,那是之前的后遗症,疼起来的时候他脑袋上的青筋会突突的冒着,她为他施针,按揉,减痛,俨然已经成了他专用的大夫。他曾经握着她的手说,多亏了有她在。
大婚前一日,林溯云还带着她在后园走,任非还记的,那一天的夕颜花开的很好,小小的,爬的漫山遍野都是,就连王府里的假山石也不例外,上面布满了牵藤着缕的白色小花,一朵一朵的撑开伞盖一般的花冠。
林溯云看见四处攀爬的夕颜花之后浅浅的蹙起了眉头,身边伺候着的小厮立刻察言观色的问向一旁的侍从,“是谁整理的园子?怎么看见野花也不好好拾掇拾掇?”
言毕立刻有人上前去撕扯那些娇弱的花朵,任非轻轻的拉了拉林溯云的袖子,“我觉得这些花挺好看的。”
林溯云愣了一下,接着嘴角慢慢的扬了起来,浅浅的,像是一颗石头敲进了水池,激荡起一层一层的涟漪。“明日陛下会来,怕有些闲花野株犯了龙颜,”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非儿喜欢,我便叫他们在后院为你修一处花圃。”
任非轻轻的笑了笑,他说话的语气虽是温柔,却从来都不是在和你商量,任非自然知道,便无声的应了下来。只是那花圃,尚未来得及动工,他便亲手把她送进了地狱。
身边有人推她,摇摇晃晃的把她从梦中惊醒,任非睁开眼睛,看见面前是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发丝枯黄,想来是在这牢狱里不知道呆了多久。“你杀了人?”她嘴角一咧,前后参差的牙齿便展露了出来,暗黄色,每一句话都带着满满的霉味儿扑过来。
任非摇头,“我没有。”
女人又笑,有些神经质一般的,“他不要你了?”
任非用力的想去挣开她的手臂,却怎么也无法逃脱她的挟制,呼吸渐渐不能上涌,意识都模糊了,是求生的意识,她还想等他来救自己,眼前还是假山石上攀援的夕颜花,他的笑脸,他的眼睛,他说会在后园给自己修一处夕颜花的花圃。任非的手爬上了女人的后颈,原本找穴的手指还在作疼,她一咬牙,狠狠的按了下去。前一秒还凶神恶煞的女人软软的瘫了下去,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任非按的是她的昏睡穴,如果不是这么近的距离,如果不是她毫无防备,自己一定不会这么轻易得手。
把女人推开之后,气管舒张,空气流了进来,她猛地开始咳嗽。
“任非。”有狱卒喊她的名字。
任非猛地站起来,是他,是他,他来救自己了!“我,我在这儿。”她哆哆嗦嗦的喊道,声音已经不成调子。他是相信自己的,他说过,他相信自己。
狱卒走了过来,月光从任非背后的天井里洒了出来,照在狱卒的脸上,显的有些阴阳莫辩。他看了她一眼,递进来一份食盒,“多吃点,明日辰时之后,就什么都吃不到了。”
“明日辰时?”任非不解的问道。
“杀人犯任非,已经坐实了的罪,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狱卒冷冰冰的说道。
狱卒有些厌烦,大约是大牢里每日都有这样的人求饶,人情的冷暖和反复他看的比谁都多一些,他往地上唾了一口口水,“襄王?下这个命令的就是襄王。”
她有些木然的捧着那个食盒,低头看了看,半晌也没回过神来。她听见身后有动静,以为是那女人醒了,刚要做出防卫的姿势,后颈却被猛地一击,接着便软软的倒在了一个怀里。
×
薰香缭绕,高挑的烛台在桌前摆放着,上面橘色的烛光微弱撩动,林溯云一手撑着额头,已经坠入了梦乡。梦里,周围的人穿着各色的服饰,突然间围了上来,个个都手持刀剑兵器,向他一波波的砍来。刀剑划过,是皮肉撕裂的声音,献血模糊了双眼,自己挣扎,拼命,不想死,为什么要死?为什么是自己死?最后被逼到悬崖边,身下是湍急的河流,就算是死,也不能让他们太得意,就算是死,也要让他们心惊胆战。猛地跳了下去之后,水流淹没了意识,当时以为就这样了,人生不过如此。
再醒来,自己已然躺在一个农家小屋里,面前是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老人,还有急急忙忙赶进来的女子,洁白的皮肤上泛着微微的红晕。她脾气有些倔强,一旦做不好什么事情,就会赌气似的一直做,直到完成之后脸上会展现出无以伦比的笑容。她笑着对自己说,“没事,只要有我在,头疼的时候就不用害怕。”自己何曾害怕过,相比之下,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过多的赐予。
是她,对自己的赐予。
“王爷。”
面前突然有个人叫他,林溯云睁开眼睛,冲着面前的黑衣男子略带歉意的笑了笑。“暮朗,你来了。”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说道,“不小心睡着了,怕是药劲太大。”也很久,没有再做那个噩梦了。
黑衣男子身型挺拔,此刻单膝跪在桌前,低头沉声说道,“王爷这几日都不要去王妃屋里了,里面药性未散,到时候反而会让王爷也昏昏沉沉的。”
林溯云苦笑道,“人都走了,我还去那里做什么?”
暮朗敛目,沉默半晌,说道,“药已经送去了。”
“若是直接让她吃,她肯定是不会吃的吧。”林溯云抿了一口桌上的茶,已经凉了,显得更加苦涩,他愣了一下,但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已经混在食盒里了,最后的晚饭。”暮朗语气平淡。
朦胧得新名
一个人从昏迷中醒来,往往是意识朦朦胧胧的,不必睁开眼睛也能感知到自己所在的不是原本熟悉的地方。意识比肢体的反应往往要迅捷上很多,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人明明看穿了对方的下一步,动作却跟不上,结果便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血溅三尺,到死还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任非知道自己现在躺的地方不是襄王府,床榻不像,温度不像。她也知道自己不是在牢狱,味道不像,感触不像。她过了好久才慢慢的睁开眼睛,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有些自嘲的想看看自己的处境究竟能坏到什么地步。
白色的墙围,青灰色的被褥,干干净净的一切让任非着实愣了一下。床前站着一个娇媚的女子,秋风易凉,她却只是穿着单薄的红衫,醒目的像是瑟瑟枯叶中的一株傲挺的大丽菊。她嘴角轻挑,明明只是静静的看着任非,眉目之中却偏生出许许多多的娇柔媚态。像狐,却不妖;似蛇,亦不薄凉。没有浓妆艳抹,没有缨苏环佩,眼角斜飞之中一双凤目勾魂摄魄,仿佛黄钟大吕击罄之后嗡嗡作响的余韵,在人心头化作一缕缕的烟丝雾缕,越缠越紧,越缠越紧,偶有调皮娱弄的松弛,你却不愿意让她就那么离去。
任非抿了抿嘴,倾国倾城,大抵也就是如此了。若她是个男子,也愿意效仿周幽商纣,放纵这大好的江山,只为博其一笑。
“醒了?”女子把一张精致的白皙小脸凑了上来,在任非的脸上嗅了嗅,“恩,真的醒了。”她回头冲着门外唤道,“醒了!公子!她醒了!”尚未等到有人去博她笑,她就自然而然的笑了起来,冲淡了魅色,倒颇有些江湖中侠客的豪爽之气。
门口辗转走进一个鸦青色长袍的男子,眉目寡淡无色,不是说不好看,而是在他的眉宇之中很难抓住一抹确确实实的,属于他的,唯一的神态。灯下琉璃万千流光,最终都会汇成一股真色,可是他没有,他就是那么冷清的站在任非的面前,带着漠然和冰冷。漆黑的头发只在脑后绾了一下,其余的就散落在肩头,映衬的君子如玉。他的眉毛平直的拉伸入鬓,略有飞扬的姿态,只是为了映衬那双墨目。比起林溯云的温润,他身上更多的,是一种冰冷和疏离,不容人靠近的味道。这样的温度,这样的脸庞,他应该是生成一张单薄的唇角,这样方才显的合衬。可是他偏偏没有,略微殷红的下唇有些方形,嘴角向两侧延伸抿紧。即便如此,他的气度,他的姿态,也早已让人忽略了那堪称俊美的容颜。
任非认识他,或者说是曾经远远的见过,但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一个人。她嘴唇张合,轻声问道,“殷公子?”她以前在开国郡公老殷公的寿宴上见过那位殷公子,脸是一模一样的,只是那位公子面色更显苍白,下肢则是残障,坐在轮椅上被下人推着上前,态度也不是这般冰冷,而是彬彬有礼。虽然不是三月春风般和煦,却一定不是这般的严冬。
那时她还偷偷和林溯云在一旁开玩笑,说这殷公子虽然下肢不便,但单凭那眉目,也会有无数女子愿意捧着一颗臻心上前换心呢。林溯云只是笑,握着她的手说,管它天下女子男子,只要她在他身边,拿什么换,他也不换。
男子被她的一声叫的有些愣住,旋即冲着一旁的红衣女子挥了挥手,“乔歌,你去把贺良叫进来。”
“嗯。”红衣女子娇艳一笑,又看了看一旁的任非,略带抚慰的说了一句,“没事,公子人好,就是看上去吓人而已。”说完,她就转身走了出去,还顺势把门掩上。任非接着就听见她放声在门外大喊道,“褚贺良褚贺良!公子叫你呢。”
“你不在了。”男子短暂的回答,“已经有人替你死了。”
“你被救下来了。”惊喜的光泽在她的眼中闪过,是他来救自己了,他终究还是会来救自己的,他说过,他相信自己的。
“不是林溯云。”男子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淡淡说道。之后他也不继续解释什么,只是把手递给任非,“三焦穴,劳宫穴、鱼际穴、少府穴、合谷穴、神门穴,分别在什么地方?”
任非立起指尖,在他的手上虚点了几下。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在这里,这些人是做什么的,这长相和殷府公子一模一样的男子到底是谁,他说的有人替自己死了是什么意思。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要保命,只有小心谨慎的保住了这条命,才能弄清楚发生的一切,是谁害了自己。何况,她也没有为了别人而死的理由。此刻,她心里多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查出杀人凶手,查出嫁祸自己的人,回到林溯云的身边。如此,她便十分顺从的听男子的吩咐。
“禁针穴二十二穴,是哪二十二穴?”男子问。
“脑户、聪会、神庭、玉枕、络却、承灵、颅息、承泣、神道、灵台、膻中、水分、神阙、会阴、横骨、气冲、箕门、手五里、三阳络、青灵。”任非对答如流。
“心停假死应当如何?”
“主穴为内关,每次必用。配穴分两组。巨阙、心平和膻中、三阴交分别交替。快速提插捻转,运针半刻,留针两刻。”
男子略略点头,又问,“你可知道幻肢症?”
“若是此人四肢健全,只是时而觉得自己四肢被人扯下撕毁,时而觉得耳朵被刺破,时而又觉舌头不复,但大部分的时候又神智清醒,此谓何?”
任非摇头,“这不是幻肢症,这是癔症。”
她本以为男子会带她去见那得了癔症的病人,谁知他却不再说些病症的事情,只是话锋一转,又问,“张芝纹是你杀的?”
“不是。”任非咬牙回道。
男子似乎想到了什么,略略的点了点头,“说是你,只是觉的你不像,说不是,所有的证据又都说是你。更何况,除你之外,实在是想不出京城中还有别人能拿捏人体穴道经脉如此之准。”他顿了顿,沉声说道,“我的确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殷公子,老郡公的长孙。”
任非眨了眨眼睛,他此刻既不是残疾,也绝非在殷府见到的那个人。除非他在演戏逃避什么,否则绝无需要如此行事。可是他又大大方方的告诉自己他的身份和名字,好想丝毫都不在意自己会把他的事情说出去一般。
殷奕冷言说道,“这屋子,你进来了,除非我让你出去,否则你是怎么闯也出不去的,你若是不信尽管试试便罢。只是受了伤,没有人会来给你送伤药。”说完,他就走了出去,留下任非一个人愣愣的坐在床上,只是知道自己还是什么都摸不清楚。
他走到一半,停住脚步,望着窗外满园满庭开的欢愉的夕颜花,过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若是还用以前的名字,总会出些纰漏。你以后,就叫秋夕颜吧。”
×
“王爷,”黑衣男子暮朗站在林溯云面前,看着他微微的蹙着眉头,脸色铁青。
暮朗的娘亲是林溯云小时候的乳娘,后来她犯了宫里的禁,按例是要满门抄斩的,桢后念暮朗年纪小,就偷偷的让人把他救了下来,对外就说他顽皮,跌落井里死了。宫里人不信,现今帝赭的娘亲漱妃借此生事,想把林溯云和桢后拉下马来,整个后宫就为了这件事情闹得天翻地覆愁云惨淡。当时林溯云不过七岁,没有任何人教,他就那样颤巍巍地走到皇帝面前,说是自己和暮朗玩的时候,失手把他推下了井。
帝楚喜欢自己这个温文尔雅不喜争夺的小儿子,在他五岁之时就立其为太子,听见他亲口说出这句话,便不做多疑,只口头训诫了几句。却因此被漱妃的哥哥左前学士联合开府仪同三司进谏,说太子从小就如此阴戾,玩耍之时忿忿就推人入井,如此锱铢必较。何况若不是皇帝亲临作查,他也不会走出来承认,此为胆小怕事之举,非光明磊落之辈。桢后明明知道此事,却不做劝诫,也失了国母的体面和资质。
林溯云被帝楚下令丈打四十,才七岁的孩子,竟然咬着牙一句疼都不喊,一直到把嘴唇咬破,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珠子。暮朗还记的,林溯云被送回桢采宫的时候,下身的衣服都被血沁了个透,里面的皮肉伤就更是不堪入目了。可他还是笑,冲着自己温润的笑,他说没事,打一顿就打一顿,总比让你送死好。
暮朗一边跪在林溯云床前哭,一边发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自己都会在他的身边,帮助他保护他,就像今天他为自己这样一般。如果没有他,自己的命早就没有了。
帝楚被群臣劝谏,那时候漱妃野心也大,借着哥哥和父亲的朝中力量,竟然硬生生的把性情恬淡无争的桢后罢了位,自己登上了后座。又干净利落的剥了林溯云的太子之位,没过几年,帝楚病重,朝臣看清了方向,大大小小的都依附了帝赭的府邸,推他做了太子,成了新帝。
暮朗一直认为林溯云丢了皇位,桢后丢了后位是因为自己。他学了一身的好功夫,不在众人露面,只是怕给林溯云添麻烦,却在他的身后为他处理一切。帝赭登基,生性好猜忌,对待比自己小两岁,却曾占了太子之位的林溯云面慈心狠。林溯云被帝赭下诏送去西南领兵敌蛮的时候,好几次险些丧命,都是亏了暮朗把他救回。而林溯云待他,自然也比旁人宽厚的多。
自幼就伴在林溯云的身边,暮朗自认能够知道他全部的心绪,可是自从他从襄州那个小草庐回来,就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他在慢慢的改变他自己,不管是为了什么,他的真心渐渐地被氤氲笼罩,谁也看不清楚。
暮朗点头,“死了,辰时斩首,已经掩埋了。”
“那饭,她没吃吗?”林溯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瞬间,竟然不知道应当作何反应。
“没有。”
手中的茶盏哗啦一声被攥碎,几枚碎瓷片扎进了他的掌心,献血汩汩的流了出来,一滴一滴的洒在了地上,混合着茶水的青黄色,浓重的,沉了底,漫的四处都是。暮朗正要上前,却被他挥手拦住,“无碍的,”他把手背到了身后,藏起来又有何用,伤口还是在那里,并未包扎,依旧会一点一点的流血,让人心神俱疲。“她的那间牢房,可有别人?”林溯云缓声问道。
“据狱卒说,是没有的。”
林溯云点了点头,“收拾干净,我不想再听见看见任何的关于这件事情。”他顿了顿,又说道,“后园里她的屋子,襄禾居,封了吧。”
“是。”
暗部猜真相
殷奕没走多久,乔歌就推推搡搡着个魁梧汉子走了进来,她一边冲着任非咧嘴笑笑,一边扯着身边男人的驼色衣袖,“你快走两步不行吗?磨磨蹭蹭的,你看公子都走了。”她虽然相貌娇媚,但浑身上下却无半点娇弱之气,也无一般美人儿的冷漠高傲,而是第一眼就让人觉得容易亲近。
男人的身型略微高大宽厚,穿着一身驼色的袍子,原本宽广的袖子在手腕处用深黛色的带子挽住,显得干净利落,其余的地方却又没有如此挺拔,反而显得悠哉。他足下套了一对黑直的布靴,有些灰尘在上面被衬的十分显眼。下巴上则略有些胡茬,略微卷曲的头发在下面轻散的绾了一下,双眼懒洋洋的眯着,好像刚才在晒太阳偷懒,此刻被乔歌抓了来似的。“刚才不是在门口遇见公子了吗?公子吩咐,我们照办就是。”他一开口,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像是在灰尘落在起毛的绒布上,凹凸不平。
任非抬头看着男人,欠身道,“多谢你了。”
乔歌在一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摆了摆手,“不用不用,你干嘛谢他啊?他就是出了点力,真正要救你的人是公子,你要谢还是得谢公子。”
褚贺良一撇嘴,扯出一丝笑意,“下次用命来还给公子就行了。”
乔歌坐在任非身边,“公子怕你糊涂,就让我们俩个来给你讲讲昨晚是怎么回事,把你救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今早辰时襄王王妃任非,已经因为杀人罪名坐实而被处斩了。”褚贺良开口说道。
任非点头,如果没有发生这些意外,自己如果不是在这里,那自己确实是要在辰时被斩首的。“是你们换了人?”
褚贺良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可记得和你一起在牢狱里的女人?”
“记得。”
“那饭里面有毒?”任非错愕,是谁把自己害到这番田地不算,还要把自己赶尽杀绝,甚至连辰时死都等不及。
“阴损的毒药,咽气不过多久之后就会浑身皮肤溃烂,辨识不出相貌。”他低声说着,一边默默的看着任非的脸色变化。“已经有人替你实验过了。”
任非知道,他所指的有人替自己实验过了,便是昨夜在牢狱里的那个女人。“如果牢狱中少了这么个人,他们不会追究吗?”她苦笑,死后皮肤溃烂,到时候谁会愿意来细查这个人的死因,更不会有人知道她是男是女,曾经生了什么模样,拉着谁的手,走过哪条小巷。
“自然是有办法的。”褚贺良简单答道,他并没有说是什么办法,也没有说他是如何做的,只是这么告诉任非,让她不必担心。“至于我们为什么救你,是因为你有一双灵敏的手,辨识穴位关节经脉,精通各种药理医理,不过我们不想让你去救人,不想让你像当年救了林溯云一样再救别人。你的这双手,除了救人,更能杀人。”他的语气逐渐加重,好像要把所说出来的一字一句,都烙印在任非的心头。
“如果我不愿意呢?”任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能这么简单的就放弃,自己要知道是谁在害自己,要知道是谁推自己坠入了深渊。
褚贺良微微一笑,“这事情我决定不了,不过若是你不肯答应,我们自然有办法再把你送回去,让你去替别人上刑场。也有办法让你一句话都说不出去,你看见的,你面对的,你听见的。你要知道,要一个人生不如死的方法很多,比单纯的让人去死,有乐趣多了。“
任非紧紧的抿住自己的下唇。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并不是在王府里养尊处优的王妃,她生命的大部分时光,在嫁给林溯云之前,都是一个跟着爹爹四处游荡无拘无束的野丫头。像她所接触到的大部分的动物,她所靠着的,不是缜密的思考,而是天性和感知。她知道她现在只能选择活或者死,她不甘心就这么死,那便只能依顺。
“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剩下的让乔歌告诉你,你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问她就是了。”褚贺良转身向外走,一边晃了晃肩膀。“对了,有件事情,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褚贺良走到门口,又回头说道,“昨天我去牢狱的时候,看见有个黑衣男子往饭菜里下毒,而今天辰时之后,我又看见他问狱卒,你的牢房里有没有其他的人。看样子不是担心你是不是逃脱了,而是担心你在死之前有没有说些不该说的给别人听了去。而且那人,说自己是襄王林溯云派来的。”
“不用说什么样子,他叫暮朗,是襄王随身的侍卫,只不过大部分时候都躲在暗处罢了。”褚贺良自嘲似的笑了笑,“和你我现在一样,是阴影内侧的人。”
“如何?”门外不远处,殷奕负手而立,站在一排紫藤花架之下,枯萎的苍叶随着秋风而旋转飘落,仿佛另一个季节的紫藤花在此刻换了一种颜色,重新活了一番。
褚贺良略略点头,“让人有点惊讶,遇见了这么大的事情,被人背叛陷害,又被不相干的人救了出来。竟然一点都不害怕,或者说她害怕的厉害,有点惊慌失措,但是她掩饰的很好。这样的人,在杀人的时候,手不会抖。”
任非坐在床上,眼神木然,暮朗,暮朗,她知道他是谁,她知道他是林溯云最信任的侍卫,最得力的助手,他在某种程度上所出现的地方,可以百分之百的代表林溯云的意愿。她苦涩的笑着,原来是他。原来下毒的,是他。是自己最相信的那个人,是自己以为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害自己的那个人。而自己竟然还傻傻的想着他会来救自己。
她无力的摇了摇头,阿爹走的时候说,他等了一年才来接你,你想清楚。当时自己是被冲昏了头,满眼满脑子都是他,他,他!怎么听的进去一个字?现在回想起来,一年那么久的时间,他都不来找自己,非要等到皇帝给他赐婚,他才把自己说了出去。对于他,自己大约就是用来抵抗皇帝赐婚的工具,之前自己突然存在是一次,现在自己突然死亡又是一次。这么快给自己定下罪名,这么迫不及待的把自己送上刑场,是怕自己说出什么猜出什么吗?
任非像是遇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前仰后合的笑着,长长的头发披散在周围,吓得一旁的乔歌连忙问她怎么了。
任非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却怎么也停不下笑声,一个人被利用了两次,也算是尽了价值。这人傻,要被骗两次,若不过生死攸关,大约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只要他不下杀手,自己就会这样一直被骗下去。
可是笑就罢了,自嘲也罢了,为什么眼睛一直流眼泪,停也停不住的哭?好像被人挖空了眼睛,是血一直汩汩的往外流,不受控制的,止也止不住。除非伤口结了痂,变了面目。但是眼睛空了就是空了,做不了假装,说不出没事。
她转头问乔歌,她强力的遏制着自己的嗓音,让它不会因为自己的联想而颤抖的那么厉害,“也就是说,除了这里的人以外,现在没有人知道我还活着。”任非问道。
“可以这么说。”乔歌点了点头。
好,真好。他大概也觉的自己已经死了。他会不会心疼,就那么一点点,因为两年的相处,因为山上小路一条条的一起走来?他会不会在下手之前有那么一定点的不舍,因为以后,他头疼的时候,就没有人给他针灸,没有人给他按揉。他以后,看见满园满园开的夕颜花,会不会有一点点的停滞,想起曾经对一个人说,会在后院给她修个花圃?
她伸手看着自己的食指指尖,指腹上的肉被他的剑削下去了一层,薄薄的,看的出他的剑有锋利。他这一剑,下手的时候毫无滞涩,想来是没有任何的犹豫吧。如果不是扯着他的衣角,而是胳膊,他大概要嫌弃的把自己的整只手都砍下来了。
张芝纹的死,那诬陷自己烧粮仓的人,甚至贴身伺候自己两年的芍巧,都是他手下设计出来的一个局,套着自己往地狱里跳。他想要什么?他大费周章到如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任非紧紧的握着自己的拳头,修剪平滑的指甲却也能深深的嵌进肉里,压出一条一条血印。苟且偷生,报仇雪恨?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像是凌乱的千百匹马践踏而过,轰隆隆的嘶鸣,蹄声混杂理不出一丝头绪。
“乔歌,刚才褚贺良说让我杀人,你们莫非?”任非强压下喉头的那一丝腥甜,问道。阿爹以前说,人生行一步算一步,找不到出路的时候就硬着头皮往前,也许闯着闯着就出去了。
“暗部?平衡朝野官司?”任非不解。
“说出来也挺可笑的,就是一个在阴影里的部制,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人知道。朝野上不好处理的各种官司官吏,最后辗转总是会到我们的手上。你也可以说,我们是一个个的杀人武器,在暗地里纠正偏离了轨道的齿轮。”
任非听她这么说,才多少有些明白,他们是杀手组织,对象大抵是些贪官污吏,而有些拒摊官粮的商贾,邻国的反对势力,大约也在他们的范围之内。
乔歌抿嘴笑笑,又说道,“现在杀手这活也不好干啊,普通人用普通杀手杀,厉害点的人身边又防护的紧。动手之后如果不赶快撤离,又会被发现,所以总是要求杀手有不一样的特质。不过暗部里面女的就我一个,因为长的有点太妖媚了,所以有些人总是提防的紧,让我下不了手。何况我又是用软剑和峨嵋刺的,有的时候兵器确实不好藏,最近公子老是让我学暗器,那么小的东西可真是折腾死我了。”乔歌和她的外形确实有些不符,说起话来一串一串的。“你精通经脉关节,完全就是近处下手的类型,还不用武器,只要一双手便可以夺人性命,多方便。”
任非知道,这大抵就是殷奕救下她的原因了,相貌没有乔歌这么美艳,只能算是端正顺眼,近处就算是不带兵刃也可以杀人,他们大概是听闻了张芝纹的死相,还感叹这个女人怎么如此心狠手辣,竟然把新娘子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吧。这么看,自己还真是个杀人的好手。她自嘲的笑了笑,“林溯云呢,他也是你们的目标之一吗?”
乔歌闻言一愣,半天才说出话来,“襄王不是,至少现在不是。”
至少现在不是,那就是只要自己待在这里,以后总有兵刃相见的一天?任非点头,“若是让我现在去杀人,我恐怕谁也杀不了。”杀人越货,这事情在小说里看的多,在说书人那里听的多,可要是真让一个人去做,怕是难上加难。
“不会。”乔歌抿嘴笑了起来,嘴角甜甜的泛起一个酒窝,“你先把伤养好。”她指了指任非的指尖和脖颈,“虽然不是大事,但有的时候发作起来,也是够人受的。我想过不了两三天,公子就会来找你,你的体力和警觉度都不适合现在就做杀手,总是要先训练一下的。”她站起身来,对着任非说,“饿了吧?我去给你找点粥来喝。对了,出这个门可以,但是不要走出大门。还有,如果有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来找你,离他远一点,千万千万!”
杀手路之一 时时刻刻保持警惕
任非躺在床上,静静的想着乔歌今天告诉自己的话。这暗部里的杀手们和自己多少有些不同,他们大多在进来之前就身怀武艺,抱着不同的过去和故事选择在这里蛰伏。因为老郡公不喜其他机制从小培养杀手武器的习惯,便敞开了胸怀静静地接纳江湖中人,虽然事后要做的防备也比那些机制多,可却是做到了问心无愧。
到了殷奕这里,原本冷静漠然的暗部更是变的江湖味道极重,但最多绝对不会超过十人,有人来,则有人去。这是在老郡公的管理机制上所附加的保护措施,能更大的保护这个隐秘的机构。这里所有的人都在允许的范围内随心所欲,各种千奇百怪的性格得以舒张。
就像一个杂乱的花圃,里面开出的每一朵花都是一个模样,黑色的白色的妖冶的疯狂的张牙舞爪的恬淡闲散的。一眼看上去,你不会觉得这个花圃有何不妥,反而会惊讶这里的生命力。作为弥补的,便是殷奕一贯的冷漠,他只是在替所有人保持冷静,保护在这里的所有人。
任非知道,如果自己想活下去,只有选择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是他们保密的办法,也是自己保命的交换条件。他们没有必要好心的把自己救出来再放走,毕竟人人都不喜欢头上悬剑。她想到殷奕那冷漠的表情,没错,只要能活下去,总有一天,她会再站到林溯云面前。不管是为了什么,质问也好,报仇也罢,她都没的选择。活下去!因为活着再疼,也远没有死了疼。
第二天早上,她就穿好乔歌准备的青色衣裳站到了殷奕面前。“我要加入你们。”她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的说道。
殷奕正坐在院落的一隅,右手持着白色瓷杯,左手则是握着一本黛封线装册子,像是早就知道她要来了似的,不紧不慢的等着。“你除了穴位筋脉以外,武功什么的一窍不通。”他淡淡的说道。
“我可以练。”
“会很苦。”他不是欲迎还拒,只是一句一句的引领着她确认自己的心意。
任非一撇嘴,“我有选择吗?你们把我救回来,总不是为了把我养在这里吧?”
殷奕看了她半晌,嘴角淡淡的挑出一抹笑意,“如果有任何任务,你听见了,是关于襄王林溯云的,我不希望你有什么举动。”
“好。”最大的举动,也不过就是看着他如何被杀,以及不想让他死在别人手里,毕竟上了暗部的任务的人,按照乔歌的描述,向来凶多吉少。
“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突然猛地问出这么一句,倒让全身戒备的紧绷绷的任非有些恍惚。
殷奕点头,“可是到你能面对他的时候,大约还需要很久。”
“我能忍。”她像是刚刚参加兵役的小卒,紧张,简短,等待着将领的青睐。
“暗部建在拢华山上,是开国郡公在京郊的封地。”殷奕不紧不慢的说着,“方圆十里之内是无人的,一会儿让乌平领着你山上山下的跑上五圈为先。有再大的决心都不为过,肢体的反应跟不上意识,总会有吃亏的一天。”他把手中的茶盏放下,细细的打量着面前的女子。面容不似乔歌一般妩媚多情,只能算是俏丽端正的一张脸,眼睛有些红肿,茶色的瞳仁却毫不退让的看着自己,鼻尖微微翘起,显得人十分倔强。不是多么惊艳的类型,比起京中其他富贵人家的小姐也少了些矜持。可是看了这么一眼,却让人觉得她有一股子的劲儿,眼仁中隐隐透着坚定的钢青色。如果不是离的这么近,看的这么仔细,大约很少会有人发现。那大概就是她掩藏下去的,在襄王府中锦衣玉食而被掩埋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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