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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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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贤妃的姐姐便是殷染的嫡母了。殷染松了口气,这话头终算滑进了她熟悉的地方,接下来的言语勾兑也就变得顺畅流利。许贤妃其实颇爱笑的,神色温和,虽则受宠了许多年,也未见特别跋扈。两人聊到日影偏西,殷染请安出来,许贤妃还一直送到门口。
“你与戚才人本是同时选入,情分好些也是寻常,我当年同颜德妃也是这样。”许贤妃说着,又仿佛想起来什么,“我记得,还有一个才人也常与你们在一处的?”
“记得”,这种事只会窥伺得来,这“记得”二字真是精乖,“那是沈才人,今在凝碧殿的。”
“啊,是了!”许贤妃恍然,“我真是年纪大了,竟连沈尚书的女儿都忘记了。”
与许贤妃一番交谈,费了殷染老大气力,回来时却又被那突然一声粗嘎的“美人”吓个半死。殷染瞪了那鹦鹉一眼,鹦鹉却仿佛还很无辜,又“嘎嘎”哀鸣一声。
殷染回房,拿出来几册贝叶经到堂上,对那鹦鹉道:“念经会不会?”
鹦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殷染叹口气:“你主子那么聪明,怎么你就那么傻呢?”
鹦鹉叫:“美人!美人!”
殷染笑了:“看来他虽然无耻,却还不算瞎。”
☆、第5章 鹦鹉(二)
初冬的寒气一层层降下来时,连鹦鹉都不说话了。自从在圣人面前扭头便走,戚冰也不再给殷染什么好颜色看,倒是沈素书的凝碧殿,常邀她过去走动。戚冰容色娇艳、心思活络,册了才人后,圣人一个月总有两三日在拾翠殿歇宿,虽不及许贤妃,到底也是颇眷顾了;沈素书则不然。殷染瞧着,自册封后两个月过去了,圣人还从未踏足过凝碧殿。
直到十月下,终于传出沈才人怀娠的消息,殷染才恍然大悟。
同时又忍不住笑话自己,平日里自夸聪明,却连这样明显的事情都猜不出。
沈素书的肚子一日日见长,瞒不住了,才放出了话来。圣人知悉后忽然来得勤了,每三五日一趟,殷染也就渐渐不再去凝碧殿。她想圣人或许本来也不是有意冷落沈素书,是她自己将圣人想得太简单了。
其实,男人么,哪有一个简单的。
她没有什么机会再遇见段五,直到这一年的诞节。1
圣人生在一个大雪天,十一月初五。据说当年圣人的母亲、敬宗皇帝的一个贴身宫女,怀娠时梦见了茫茫大雪压金稻,醒来与敬宗皇帝一说,敬宗欢喜,道是瑞雪兆丰年,好兆头,好儿子。谁知圣人出生之前的秋天,北地便下起了人头大的冰雹,并狂风乱雪,摧残得数千里农田颗粒无收。敬宗又怒,待得小儿生下,便即将他那欺君的母亲下狱论斩,孩子则丢给老太后养着,自己全然不搭理。今上即位后,始终在搜寻生母的宗族,却始终搜寻不见,直到今日,连生母究竟姓什么都不知道,只得一个宫里使唤用的闺名,叫惜绿。
今年是圣人四十大寿,格外要隆重些。自十月末起,便在三殿置道场,造佛、菩萨像,镶金嵌玉、挂宝悬珠的装饰一番。十一月朔日,圣人领着大臣近侍,跟随得道高僧,焚香赞贝,设斋作乐,足足五日,便正好到了诞节上。
宫里头三日一宴五日一会,殷染逃得过一时逃不了一世,终于是乖乖地坐在了蓬莱殿里。好在节目总是好看的,各宫妃嫔争相献寿,到戚冰时,却是献了一场舞,身姿婀娜,柔媚勾人,直将一些小宫女子看得牙痒痒reads;离婚女的外挂修真。
许贤妃反而坐得愈发自在,仰头对圣人轻笑道:“这孩子倒是有心的。”
圣人手中把玩着盛酒的金蕉叶,却不喝,亦不言语。
殷染也瞧见了陈留王。他与东平王一同上前祝寿,东平王飞快地说了一句“祝父皇德合天地万寿无疆”便将觞中酒一饮而尽,而后便巴巴地看着弟弟。圣人被逗乐了,问陈留王:“这是你教他的?”
圣人笑起来,“五郎贪玩,倒还有份孝心在。”
仿佛是早忘了他曾骂过这儿子不孝不恭。
许贤妃在一旁陪笑道:“陈留王殿下素来是最孝顺的,陛下且看那对鎏金小马。”
那是陈留王给圣人送来的寿礼了。陈留王对许贤妃微微一笑,便转过头去,却是对着坐在下首的一人道:“父皇对我们哥儿几个全不满意,沈才人,一切可都要仰仗你啦!”
许贤妃面色一变,皇帝的目光也沉了一沉。沈素书原不该坐在此处,只是因为怀了身子,格外受照顾些,挪到了御座近旁。此刻她惶恐得不明所以,挣着便要站起来行礼告罪,陈留王却虚扶她一把,笑道:“才人娘子可小心些!”
“妾来向陛下祝寿,愿陛下日月长明,千秋万岁!”
一个清亮的声音温柔婉转地响起,少年的手猝然一震,竟然端不稳酒觞。回过头,见是中秋那晚撞见的宫人,一身嫩绿宫装,发上斜斜一枝碧玉搔头,垂下几缕轻曼的发丝来。
她没有看他,只是巧笑倩兮对座上圣人道:“臣妾含冰殿宝林殷氏,有一稀奇物事想在圣人面前露露丑。”
段臻的身子慢慢往后靠,神情渐渐放松下来,“哦?什么稀奇物事?”
殷染眨了眨眼,“是一只会念经的鹦鹉。”
陈留王低下了头,拉着东平王微胖的身躯往一边去。东平王还混混沌沌地道:“五弟,我的鹦鹉也会说话哩!”
段臻这回是真被惊住了。虽然只有四个字,却是清清楚楚的鹦鹉念经,满大殿的好奇目光投过来,而殷染只是微微一笑。
许贤妃掩嘴笑个不停,“这鸟儿也太有趣,殷宝林费了多久调-教来的?”
“不久,半个月吧。”殷染道,“妾教了它半个月的《金刚经》,它还只会念这第一句。”
段臻微微倾身向前,神色专注地凝视着她:“这是你的寿礼?”
殷染抿着笑,道:“是呀,给陛下看个新鲜。不过这鹦鹉是不送的,妾还仗着它陪妾安度晚年呢。”
哪有人敢这样顶撞圣人?可是她那神色,看去又一派自然,旁边的妃嫔宦官一时都屏了息,只觉这少女恍如一团迷雾,叫人摸不清底细。
唯有陈留王段云琅,却忽然幽微莫测地笑了。
段云琅一筷子堵住他的嘴:“给,羔羊挥泪,你最爱吃的,要不要?”
☆、第6章 湘夫人(一)
殷染八风不动,自在房中看书。有时鹦鹉被众人逗得吵起来,她还会索性关了门。
宫中原以为经了诞节的事,圣人传幸殷宝林是必然了;就连小宦官小宫女,也都开始点头哈腰低下脸色来。可谁知过了大半月,圣人还是去寻常去惯的几个殿,仿佛是根本将殷染和她的鹦鹉给忘了。
红烟便会抱怨她:“当初为何不将鹦鹉干脆送了圣人?这么大一活物,还怕圣人想不起来你?”
殷染似笑非笑地翻了一页书,“我为何要圣人想起来我?”
红烟一愣:“你那样出头,不是为了让圣人看见?”
殷染转头,看了红烟半晌,直将红烟看得心里发了毛,方慢悠悠转回脸去,“旁人不懂,你怎么也不懂reads;腹黑王妃哪里逃。我当时若不出头,素书还有命在?”
殷染笑道:“他只是搅浑水罢了,横竖他也做过太子,也尝过被废的滋味,他哪里还有什么顾忌?”
夜色一层层晕染下来,横披窗棱上压着晶莹积雪,偶尔在下方开合窗扇,便发出簌簌的落雪声。红烟直起身来,看向窗畔灯前的娘子,安静的时候,她的侧脸温柔,瞳孔幽深,甚或还携了几抹哀伤。但她实在太过牙尖嘴利,用言语将那哀伤都掩藏得极妥善,雪影清光中,全搅成一团朦胧的幻景。
红烟慢慢地开了口:“陈留王可认出您了?”
殷染侧对着她,这会儿又着意低了头,叫她看不清面容。她屏了声息,只听见清冷夜风拌着雪霰敲窗的声音,殷染的眼睫微微一颤,轻轻开了口:“他大约早就忘了。”
四年了。
他大约早就忘了。
过了二更,红烟见她总不睡,自己先去阁外歇下了。殷染听得红烟的呼吸渐匀,终于放下了书,揉了揉额角,平素永远装饰得精巧悠闲的眼底,渐渐浮出了疲倦之色。
她打开柜下小屉,轻轻拿出了一支白玉笛,用罗帕擦了半晌,直到那玉色都几乎透出了青碧,笛身上那几点嫣红的梅花斑愈加娇艳欲滴,才怔怔停了手,横在唇边,短促地吹了一声。
直如那鹦鹉叫声,难听至极。
她自己都想笑,为母守丧三年不闻燕乐,确乎要将这吹笛的法子都忘记了。一边又细听红烟那厢动静,一边小心地蹩出门堂,往后院中站定,轻按缓吹,便是一曲《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我有一件好物,你要不要看看?”
“不看。”
“好姐姐,出来看一眼。”
“我不能出来。”
“那又怎样?这长安城里,便一条狗都不是寻常的。”
“你怎么啦?我又惹着你了?”
“你怎么这样有闲心呢,你?”
“我以为你家那样的门第,早该学书的。”
“我不学无术得很,也不用你来讲。”
“你啊,你啊。你每日来寻我,陪我说话儿,我很感激。可是,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殿下?”
笛声猝然停在了最高亢处。
“你既然这样不欢喜,我也只好走了。这物事我叫人放在这里,你高兴拿了便拿了,不高兴便扔掉吧reads;丈室妻人,腹黑总裁步步逼。”
十六岁的她开了窗,便见到石青的窗台上,静静躺了一管白玉笛。
笛上只有一个字。
一个“知”字。
***
夜空之中,忽有箫声盘旋而起,接过了她方才仓促断裂的笛音。
殷染凛然一惊,转身便欲回房,却听见那箫声陡转,不是《湘君》,而是《湘夫人》。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反反复复,只这一句,缠绵入骨,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殷染又往房檐下走了几步,又回头走,直如没头苍蝇一般。
这是什么样的登徒浪子,才敢这样和她的笛声啊!
她可没有“召”他,她更不想与他“偕逝”!
她咬牙片刻,突然回房去拿出一件大氅披上,径自往外便走。这下子红烟再也睡不着,吓得连滚带爬地拖住了她的手腕子:“娘子,娘子怎么三更半夜地要出去?”
那箫声骤然停了。
殷染回头,黑暗中连一星灯火都无,只那冬夜的暗月将光芒投在她脸上,苍白如鬼。她说:“你也听见了吧?不是我发病乱想的吧?”
红烟点头,“奴婢听见了,是有人在吹箫。可是娘子,你不能出去啊娘子!”
殷染又望了外面一眼。满庭积雪空旷,宫墙森然而立,墙外黑夜无边。她几近狂乱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心头升上的是新的寂寥。
“但叫我找出来,”她慢慢道,“戏侮天子后宫,要他抄家论斩。”
***
翌日清晨,再度落雪,殷染正在被中好眠,却又被慌里慌张地叫了起来。
“娘子,承香殿有请!”
她想了半天,想不出许贤妃为何要找她。若是为了诞节大宴上那只会念经的鹦鹉,她却没有因此得什么好处,未见碍着许贤妃的事。便揣着疑惑去了承香殿,殿上却已坐了好几个与自己同屋的宝林。
她便明白了。
许贤妃款款笑着,命人奉上茶来,温和地道:“妹妹今日怎不带那只鹦鹉来,给大家一起解解闷子。”
殷染笑道:“倒是妾疏忽了。”转头,“红烟,去将我那鸟儿提来。”
“哎哎,我就随口一提。”许贤妃忙拦住了,敛袖掩唇,眼角微微上挑,“也是冬日里太过冷清,若没个声响,反嫌睡不着觉。”
殷染笑得双眼都眯了起来,“那敢情好,妾那只鸟儿,才是个最能扰人清梦的家伙呢!”
殷染慢慢敛了笑,走到殿中央来,簪珥尽除,跪地叩首。
“是妾行迹不审,甘愿领罚,请贤妃示下。”
☆、第7章 湘夫人(二)
十六宅,陈留王府。
“殿下。”
一个细弱的声音在枯萎的灌木丛后响起。
段云琅将白子在自己手中掂了掂,目光凝在棋枰,漫声:“何事?”
“罚了什么?”
“说是罚半月例钱。”
段云琅嗤笑一声,“这也叫罚。”
“殿下说的是。”那小宦官刘垂文几乎将腰哈到了地上,“不过刘公公说,许贤妃轻易不罚人,这一罚也是将宫里都吓着了。”
“那是自然。成日里打骂闹事的那是泼妇。”段云琅低垂眼睑,嘴角勾起一个淡漠的笑来,“毕竟是许贤妃,孰可以大意。”
“你便告诉你阿耶,”当地一声,是段云琅落下了一子,“他只要看好沈才人,至于这个殷宝林,与他无干。”
***
殷染自那日从御花园光着脚飞跑回含冰殿,脚底便刮了几个创口,本来好完全了,许贤妃叫她在殿中跪上三个时辰,那旧伤竟又发作起来。她一瘸一拐地回到含冰殿,两边厢的房间都各各开了门窗,里头的女人或者明目张胆地望她,或者窃窃私语地说她,她全当不见,进了自己房间,便将那鸟架狠狠一推。
“你那主子,又来害我!”她说着,话里却已没了恨一个人的气力,只剩下这平铺直叙的八个字。那鹦鹉扑腾乱飞了半天才站住,双眼骨碌碌转了转,开了口:“美人!”
“说好听的谁不会呢。”殷染斜了它一眼,“口蜜腹剑,狼子野心。”
红烟捧了热水来给殷染洗脚,又上药,殷染怔怔地任她动作,忽道:“我晓得是他reads;夜天传。”
红烟一愣:“什么?”
“送鹦鹉的是他,昨晚吹箫的也是他。”殷染道,“他恨我么,红烟?他为什么要这样作弄我?”
红烟默默地道:“陈留王殿下想必是思念自己的母亲,才日日往百草庭去的。”
殷染道:“就他有母亲,我就没有母亲了么?”
这话尖利,听得红烟倒抽一口气,不敢再做声了。
殷染转头,几根枯枝探进了窗里,带来积雪的寒意。她拈起枯枝小心地甩了出去,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她无端想起了母亲死前的眼神。
母亲是恨她的吧?一定是的。
“我当年也没有把他怎么样吧?”殷染叹了口气,“年纪轻轻,他倒是使得好心计,借许贤妃来挤兑我。”
“不是不是,”殷染连连摆手,“我与贤妃本就有亲,他大约怕我们走得太近,才使这一招。圣人本来也不会专宠许家的人,他想必知道,才敢这么大胆子撩拨我。”
“嘁,”殷染轻轻笑了,眼中如水波流转,“我自然知道圣人不会来找我,不然我绝不出那个风头。其实圣人啊,心里可门儿清呢!”
“殷娘子,宫中赏赐的年礼下来了,请殷娘子来领呢。”
殷染一怔,与红烟对视一眼,理了理衣衫出门去。便见含冰殿的五个宝林都出来领赏了,团团围着的是她见过的内园副使张士昭,旁边立了一个金冠紫袍的少年,身姿颀长,风神如玉,偏是情态懒散,原本潇洒似竹的样貌,此刻看去翻似杆风吹即歪的竹。
真是说着鬼便遇见鬼。
殷染走过去,旁边孙宝林便道:“怎么,还有殷宝林的份子么?”
吴宝林当即接腔:“不是罚了殷宝林半个月的例钱么,还是领点东西的好。”
少年忽然走了过来,低头在金漆托盘上挑挑拣拣了许久,拿出了一支金镶玉的双股钗,道:“这不是我大兄的东西么?”
“我可记得大兄要送殷宝林的,公公,你这回岔子可出大了。”少年揶揄地笑了起来。
张士昭老脸已涨红,忙不迭地道:“是,是老奴记性不好,多谢殿下提点!”又对一旁的女人们摆起了领事公公的架子:“领了赏就回去吧,休看这个热闹!”
待人都散去了,少年方掀眼看那庭中少女。彼却仍是一副疏疏淡淡事不关己的模样,幽深眼眸里微光浮沉,让人猜不透在想些什么。他过去就知道她很聪明,他今日才知道她原来也很好看reads;[清]元配复仇记(重生)。
他将那双股钗在手心里攥了攥,寒冷的空气中,细细的钗宛如一根细细的丝,要将他的手掌都勒痛。他上前了两步,她没有躲闪,只微微含着笑意看向他。
他只觉自己好像又变成了四年前的那个孩子,毫无章法地想取悦一个人,却最终被伤透了自尊。
他体面地回应她的笑,略略抬手,将那双股钗轻轻插入她的发髻。钗上垂落两枚红玉,在她的鬓边轻轻晃动,映得她双眸透亮如星子。
她对上他的眼,他的笑容那样妥帖,连一丝缝隙都寻不出来。
“多谢殿下,多谢东平王殿下。”她朝他盈盈行了个礼,又当着他的面掏出一包碎钱塞入张士昭手中,“公公辛苦了。”
他的眸光微微一动。
还想说什么,可是她已经转身,回房而去。
他跟着张士昭将各宫走遍了,日头偏西,张士昭劝他早些回去。他却道:“小王如今既掌左翊卫,便不该回得太早。公公费心,小王还想多走上一走。”
他这所谓走上一走,自然又兜回了含冰殿。还未到时,便闻得笛声呜咽,心头好笑:这女人,实在是最会得了便宜卖乖的人物。
暮色徐缓,含冰殿后的御沟已结了冰,枯死的草木静止而低垂。女人坐在枯草丛中,双足放在冰面上,手肘搁在膝上,轻轻地吹着,还是那一曲《湘君》。
她看见他了,却只作不见,依旧吹她的笛。
一曲终了,她低下头,扯下草叶擦拭笛身。忽而那清疏的声音响起:“不冷么?”
她的手僵了一下,旋而,她摇头,“这边无雪。”
他道:“雪后的天气,总是最冷的。”
她不答话。
他又道:“你的脚这样挨着冰,会落下病根。”
她说:“疼。”
“什么?”他一怔。
她慢慢将双足从冰面上缩回来,撑着树干站起身,道:“我脚底有伤,裂了,疼。”
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好像非要从中挖出些陈旧的意味来,可她竟全都掩饰下了,分毫讯息也不透露给他,他的语气于是变硬了:“疼就该上药,好好治了。这样贴着冰,不疼了,便以为好了?”
她笑笑,“可不是么,殿下说的有理。”
她绕过他,往回走,脚步颇滞涩,积雪濡湿的草地几次险些绊倒她。忽然肋下加了一只臂膀,是他搀住了她,她惊得往后跌出半步,脸色煞白道:“殿下请自重!”
他轻笑道:“你心里清楚得很,还装什么傻?”
她将那湿漉漉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夕阳的辉光投在那眼底,冷成了一片碎金。她说:“我当年并不曾对不起殿下。”
他的眸光一黯。
她终于说了,她将当年的事情扯出来说了。
他毫无欢喜,亦绝不轻松。
“好端端的,提那些作甚?”他沉默半晌,俄而吐出轻飘飘的一口气,“我早都忘了,偏你记得却紧。”
☆、第8章 隔夜香(一)
段云琅后来想,他那一日,若是没有回头再“走上一走”,或许一切麻烦事都不会有了。
或者,当她说出当年的事情时,他便坦率认了,不要说“我早都忘了”这样的话,或许一切伤心事都不会有了。
可是少年脾性,总要赌一口气。有时是他赌赢了,有时是她赌赢了,最后他发现,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能赢。
时光的重压下,所有人都是输家。
他就已万劫不复。
***
那时他才十三岁,还是幼童的年纪。
这样的年岁,仿佛一切的任性妄为都可以被一句“顽童无知”所宽宥。他在一个个幽暗的清晨或黄昏溜出少阳院,在大明宫的千门万户间徘徊逡巡,他知道他的母妃再也不会在他身后安静地等他归去。
五年了,母妃死了五年了。
宫里的女人都说,太子是个没心没肺没脸没皮的孩子,颜德妃在的时候他不尽孝,颜德妃死了以后他还贪玩,虽则偶尔见他独个在颜德妃生前最爱的百草庭中流连,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说得没错啊。他问自己。
那又有什么用呢?
横竖太阳还是东升西落,横竖大明宫不会塌,曲江水不会倒流,而他每日里穿的衣裳都不能透出分毫的悲伤reads;[综英美剧]跃动的灵魂。
他就是这样一个无药可救的孩子。
这个无药可救的十三岁的孩子,在一个烂漫的春日里,在秘书省窗外的柳荫下,遇见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你为何不让我见见你的模样?”
“我阿家说,女孩子不兴给外面男人瞧的。”
“你真听你阿家的话。”
“难道你不听?”
“我阿家死了。”
那少女不再说话了。他趴在窗沿上望过去,只看见她的侧影,长发掩了她的脸容,只露出尖尖的下颌与纤白的颈,像传说中的狐狸精。她的襦裙是娇艳的杏红,衣料贴着窗儿,他好几次想伸出手去触碰一下,却又猝然收回。
她就像一幅画,他害怕自己将她惊动了,这画里的人就消失了。
融融泄泄的春日,酥风中的柳条拂得人心发软,那大约是男孩第一次感受到*的疼痛。由潜滋暗长,渐至澎湃汹涌,他却连她的脸都不曾见过。
他刚来的时候,还需踮着脚。大半年过去,那窗台已矮至他的胸口。
当他终于长至可以轻松看见窗内情形的高度,她不再来了。
她错待过他么?不,不曾的。只是他自己揣错了心思。在她眼里,自己是不是始终没有长大?始终是她窗下,那个巴巴望着她背影的孩子。始终是在她窗下放了许多奇怪物事,又每每谎称与己无干的孩子。
他放过死了的蝉,他从大夏天的香樟树杈上抓下来的。他放过五颜六色的蝴蝶翅膀,他在御花园里扑了整整三日才集齐的。他放过一壶夜火虫1,盖紧了,大白天里她拿过去,什么也没看见,还说:“你总算不送活物了。”
结果第二日他来时,官舍里乱成一团糟,下人们都在抓虫子。
……最后,他放了一管白玉笛。
她为何要走?就如母妃一样,无视他的守候与挽留。他后来在书里读到了宋玉的两篇赋,说楚襄王半夜遇见了神女,夜半来、天明去,做了一场了无痕迹的春梦。
他便觉她也是自己的一场春梦。
她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春梦。
好端端的人,为什么要为一场春梦费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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