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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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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碧檀记
作者:雯舟舟
备注: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
踏尽红尘何处是吾乡
——爱情与利益,十里洋场的一段温馨旧事。
“大哥,咱们就是自由恋爱,对吧?”
“谁同你是自由恋爱?咱们是包办婚姻,我包办的!”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黑帮情仇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谭央,毕庆堂,徐治中。 ┃ 配角:赵绫,方雅,章湘凝,刘法祖 ┃ 其它:
【编辑评价】
民国十三年,同里的烟柳正绿,毕庆堂突然出现在谭央面前,带着千般承诺万般体贴把她接到上海。
纵使天之骄子,郎心如铁,情关也难度。毕庆堂拥得美人归,惟恐她不如意,竟然应承她抛子弃夫奔赴德国留学。
这一去就是两年多,当谭央忐忑不安归来,是物是人非,还是痴心不改?她的所学,能否令她了解眷眷深情后的残酷真相?
上一代的纠缠孰是孰非?这一代的情仇何去何从?
☆、1.作品相关
一、小阮
汉时,有众多的马上乐器传入我国,汉武帝元鼎二年(公元前 115年),张骞出使乌孙国(今乌孜别克民族),乌孙王昆弥与汉通婚,乌孙公主出嫁前,汉武帝命懂得音乐的工匠参考琴、筝、筑、卧箜篌等创制了一种能在马上弹奏的乐器,圆形音箱、直柄、十二柱、四弦,这种乐器便是阮,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
二、上海圣三一堂
圣三一堂(ho1y Trinity church)是聘请了英国本土的著名建筑师设计的,1869年建成。这是一座红砖砌筑,室内外均为清水红砖墙面的建筑,俗称“红礼拜堂”,是上海早期最大最华丽的基督教教堂。
本来,圣三一堂的设计体现了多种建筑风格的融合。但是在1893年,在圣三一堂的左侧(也就是东南方),又增建了一座高耸的钟楼,这座钟楼大大增强了这座教堂的哥特式意味。钟楼为四方形平面,尖椎形屋顶,四角有4个小尖顶。钟楼内安置了八音大钟,能按着圣诗的音韵敲打。在193o年十层以上高层建筑在上海出现以前,圣三一堂的钟楼曾经长期是上海的制高点和最醒目的地标,尤其是对于乘坐轮船进出上海的乘客。这座钟楼已毁于1966年8月□破四旧的□中,现正在计划重建中。
三、海德堡大学
至于海德堡医学院的地位,列一排数据
阿尔布雷希特·科塞尔– 1910年诺贝尔医学奖得主,曾任教于该校。
奥托·迈尔霍夫– 1922年诺贝尔医学奖得主,曾任教于该校
奥托·海因里希·瓦尔堡– 1931年诺贝尔医学奖得主,曾就读于该校
汉斯·斯佩曼– 1935年诺贝尔医学奖得主,曾就读于该校
弗里茨·阿尔贝特·李普曼– 1953年诺贝尔医学奖得主,曾在海德堡从事研究
塞韦罗·奥乔亚– 1959年诺贝尔医学奖得主,曾在海德堡从事研究
安德列·利沃夫– 1965年诺贝尔医学奖得主,曾在海德堡从事研究
乔治·沃尔德– 1967年诺贝尔医学奖得主,曾在海德堡从事研究
克里斯亭纽斯林-沃尔哈德– 1995年诺贝尔医学奖得主,曾在海德堡从事研究
艾瑞克·威斯乔斯– 1995年诺贝尔医学奖得主,曾在海德堡从事研究
彼得·曼斯菲尔德– 2003年诺贝尔医学奖得主,曾在海德堡从事研究
伯特·萨克曼– 1991年诺贝尔医学奖得主,曾任教于该校
哈拉尔德·楚尔·豪森 – 2008年诺贝尔医学奖得主,曾任教于该校
☆、2.楔子
“奶奶,奥运会看完了,为什么我们不回家,你一定要去上海?而且一定要坐火车去?”女孩左右挪动找不到舒服的坐姿,于是嘟着嘴拔下耳塞埋怨着。生硬的中文,金黄色头,只是眉目却不像西方人那么深,隐约的有些含蓄清秀的味道,不难现,这是个混血儿。
suri随着奶奶的目光向外看,小楼、农田、池塘,错落参差。良久,她忽然轻轻的拽了拽老人的衣角,趴在老人耳边小声说,“奶奶,我自己来到中国,看到了奥运,我很骄傲呢,我的血液里是有这片土地的!”
疾驰而过的动车在大地划过一道白线,外面,天高云淡,正是人间秋凉。
2008年9月8日,清晨,suri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昏昏欲睡,司机回过头轻声说,“到了,红礼拜堂!”老人笑着推了推suri,suri揉了揉眼睛,然后背好双肩背包,付了钱后搀着奶奶下了车。她皱着眉看着面前大型的红砖哥特式建筑,有点儿茫然,建筑外墙搭了脚手架,三三两两的建筑工人才开始工作,suri把手伸到背后,拽出一个地图,颠颠倒倒的找了半天,随即开心的说,“恩恩,奶奶我找到了,这个不叫红礼拜堂,这个叫圣三一堂,上面还说,这是旧上海最大的教堂。但是,但是好像修什么中,待开放!”
老人移开孙女的手,自顾自的下了台阶,沿着教堂的墙边走,在一个玻璃窗前,她停住了脚步,手搭在额头上,凑到窗前向里面看,suri跟过来,也往里面看,看不出个究竟,便悻悻的说,“没有,什么都看不见!”
古旧的样式,无论是怀表的表壳还是表链都已经乌了,没有了金饰应有的光泽,却凭添了一份沧桑感。老人略为犹疑,然后颤抖着摁了旁边的小钮,怀表被弹开了。suri知道这是曾祖父母的遗物,奶奶很珍视的东西,经常在特别的日子里拿出来独自把玩,可她并没有见过怀表的里面。
白色的表盘,黑色的罗马数字,连表针的形状都精细繁复,当然,最吸引suri的并不是精致的表身,而是另一面,怀表盖上那帧小小的黑白照片,一个穿着宽袖大襟衣服的少女捂着嘴,又新奇又害怕的看着镜头,少女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又长又粗的辫子放在身侧,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就好像她这么一望,便能望到别人的心里去。
老人将表盘的内侧轻轻一推,表盘竟然被打开了,表盘的背面,和另一半表壳各镶着一幅照片。
中间的那幅是结婚照,一个高大英挺的男人,身着燕尾服,挽着他穿着旧式婚纱的妻子,照片太小,面目模糊,但是从那双大眼睛隐隐约约的看出,新娘就是前一张照片中的少女,只是年龄略大了些。第三幅照片是半身照,一家三口坐在沙上,女人穿着雅致的旗袍,大波浪的卷得体洋气,对着镜头,她笑得温柔娴雅,那种美不是惊艳,更不是倾国倾城,而是一分一毫深入骨髓的美,美得温和,美得深刻。男人正值中年,端端正正的西服,一丝不苟的型,气度雍容,相貌英俊,笑得那么满足而自内心,他一只手轻搂着妻子,一个八九岁穿着洋装的女孩倚在他怀里,唯独孩子没有笑,面带疲色。
suri指着照片里的小女孩兴奋的说,“奶奶,这个是你!”老人略点了点头,“那这两个是你的爸爸妈妈,对不对?男的好帅气,女的好漂亮啊!好般配的夫妻啊,他们一定很恩爱吧?”老人举手轻抚着照片中父母的脸,神游外方,并没回答孙女的话。suri不甘心的摇了摇奶奶的胳膊,“哎呀,人家问您呢?对了,他们是谁先追求的谁呀?”
老人笑着看了一眼孙女,将怀表慢慢合上揣在怀里,“那十多年,生活曲折得像故事一样,你想听,我就讲给你。”
☆、3.(1)同里
民国十三年(西元1924年)早春,江南小镇,同里,一艘乌篷船停在埠头,撑船的中年人探头向船舱小心翼翼的说,“先生,到谭家了,您看,就是那个大门,门口有两个石狮子的。”
“毕老爷到!”小伙子高声吆喝着,伴着喊声,男子走进了厅内,旁边有人递过一炷香,他点着了香,对着牌位毕恭毕敬的鞠了三个躬,然后将香插入香炉中。他按规矩来到亡者家人的旁边,只有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孩,低着头,看不到面目,不过看身形,应该还不大,他便郑重地说,“逝者已矣,请节哀。”女孩双手伏地,轻轻的磕了个头。
按理,答谢吊唁后,这位毕先生也应该走了,可他却还站在女孩的旁边,女孩疑惑的抬起头。于是,他看到了一张异常清秀美丽的小脸儿,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润白皙,一双眼睛犹如一潭清澈的泉水,一眼到底。这些年,他在大上海见过各种各样的女人,各种各样的美,却没见过美得这么舒服,美得这么灵秀的。
女孩年龄还小,十四五岁的样子,不谙世事,见毕先生这么打量着她,倒是手足无措起来。
“你知道我是谁吗?”女孩想了片刻,摇了摇头。他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又四下看看,“你们家,就你一个人了?”女孩微微点头,眼泪在眼珠儿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毕先生见状,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撇下一句,“小姐珍重。”随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刚走到院里,他又停下来,从怀里掏出银色的烟匣子,拿出一支烟,在烟匣上敲了敲,随从马上凑过来划燃了一根火柴,一小团火苗凑到烟上,烟头骤然变红,毕先生挥了挥手,随从走开,他皱着眉狠狠的吸了一口烟,烟头又骤然泛起了红光,吸了半支烟,他将剩下的半支扔到地上,拿皮鞋搓了搓,便又回到厅内。
“谭小姐,我有些话和你说,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后面的小厅里,毕先生翘着二郎腿,将细瓷茶碗掂在手里端详着,并没喝,只是看。片刻,谭家小姐走进了房间,他略欠了欠身,算是打了个招呼。“毕老爷,不知您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官话里夹杂着吴侬软语的腔调,不经意间,柔到了骨子里。他放下茶碗,思量片刻,“我姓毕,叫毕庆堂,不习惯人家叫我老爷,你要是愿意,就叫一声毕先生吧。”谭小姐乖巧的点头,唤了一声,“毕先生。”毕庆堂满意的笑了。
“咱们两家算是世交,令尊和家父早年在山东一起做过买卖,后来令尊在同里安了家,我父亲先是在南洋做生意,前些年才到了上海,东奔西走的,咱们两家也就断了联系。”谭小姐边听边点头,见毕庆堂将话停下来,也没插嘴,只是静静听着下文。
“家父三年前过世了,到最后还想着能见谭世伯一面,却没能如愿。我找了世伯和小姐三年,没想到,听来的却是谭世伯驾鹤西行的消息。”毕庆堂盯着谭小姐的双眼,见她眼里划过一丝悲戚无奈,这才又接着说,“我原想只是给世伯上一炷香,尽尽晚辈的心意,没想到,竟然看见小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守着一个家,我要是就这么拂袖而去了,家父在天有灵,也会怨我太凉薄了。我看你,收拾收拾和我走吧,咱们去上海。”
她小心打量着眼前的男人,眉目里尽是坚毅果决,时不时蹙着眉,心机深沉的样子。长得应该算是相当的英俊,肃然而立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对你笑时,却又有如和煦的春风扑面而来,你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哦?我去上海,投奔毕先生吗?”她偏着头怯怯的问。毕庆堂哈哈一笑,心道,这丫头,也不是真的小,“那是自然,去上海,只要小姐不嫌弃,那就做我的义妹吧,咱们风风光光的摆上几桌酒,也算是小姐有了个依靠了。”他话说到这儿,一边的随从连忙说,“谭小姐,在上海滩能有毕老板这样的义兄,那你就是八面威风喽,小姐好福气啊!”毕庆堂又笑着说,“到时候你要是愿意,就住在我家,我家别的没有,就是房间多。要是觉得不方便,咱们也有别的宅子。或者,住在寄宿的女校也行。”
看得出,一说寄宿女校,小丫头就颇为心动,她将乌黑的长辫子拿到身前,摆弄着辫稍,白嫩的手臂上,一个翠绿翠绿的镯子散着柔柔的光泽。毕庆堂等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拿中指和食指轮番敲着太师椅的扶手,后来,他换了个坐姿,做出要走的架势,“那就这么说定了,令尊明日下葬,五日后,我会派人来接你,你准备一下吧。”
“毕先生,”她忽然开了腔,“我会去上海的,不过不用劳烦先生,我表叔就在上海,我去是要住在他家的,表叔他明天就来同里接我了。”毕庆堂僵在了那里,随即瞄了一眼随从,随从趴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略点了点头,“谭小姐,有些话本不该我一个外人说,可是,你表叔他有抽大烟的嗜好,这些年,自己的家产败的差不多了,我想谭世伯也没少给他添补吧?你去投奔这样一个人,恐怕有失妥当吧?你恐怕还不知道,贪上大烟这口的人,迷了心智,是不认亲戚的,烟瘾上来了,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能拿来换烟土,你应该慎重考虑!”
谭小姐,面露忧色,可还是固执的说,“这是爹临终前的安排,我是一定要听的。”毕庆堂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先走了,小姐保重。”
毕庆堂走后,一旁端茶的老妈子低声说,“小姐,其实我也一直心里犯嘀咕,老爷怎么把你托付给表老爷那样的大烟鬼呢?这位毕先生说得也在理,看着也是个体面人,我倒觉得,你去投奔他更靠谱些。”
谭小姐将辫子往后一甩,言语间带着孩子般的倔强,“吴妈,你糊涂了,看着体面就一定是好人吗?他说他是世交,他有什么凭证?我又不认识他。再说了,我爹从前在山东做的是什么买卖,他当我不知道吗?那时候的交情,能交下什么样的人?”说着,她偏偏嘴,“还有,他拐弯抹角的诱着我和他走,活像个人贩子。”吴妈笑着说,“好好好,那你就踏踏实实的等着表老爷来接你吧!”
谭小姐听了,无精打采的说,“我想去洋学堂,可是,表叔会送我去吗?”
当天夜里,睡得昏昏沉沉的谭小姐隐约间听到窗户响动的声音,她以为是风太大吹的。就睁开眼睛打算下地去关,没成想,一睁眼顿时吓个半死,只见月光下,一个黑影翻身跃进房中。谭小姐歇斯底里的大喊,“来人啊!贼啊!”那人没想到谭小姐会现他,略怔了怔,便又跃出窗子,扬长而去。
谭家五六个下人顿时乱成一团,谭小姐哭着说,“穷疯了,来咱们家偷,又没到收租子的时候,除了这个破房子,咱们还有什么?”
七天后的清晨,打走了下人,只留一个老头看房,谭小姐带着吴妈,和表叔启程,乘船赶往上海。
早春,江面上雾气氤氲,寒气袭人,谭小姐穿着墨绿色的大袄长裙,长长的麻花辫搭在身前,头上只有一朵小白花,耳朵上戴着珍珠耳坠,淡雅素丽,怎么看都像是一幅仕女图。她坐在甲板的凳子上,望着江面失神良久,后来回到舱内拿出一把小阮,捧在怀里,拨了几下弦,调了调音,随即缓拨琴弦,慢慢的弹了起来,弹的是古筝曲改的渔舟唱晚。因为较之琵琶,小阮的音色更加的轻灵绵软,所以曲子弹出了别样的空灵悠远,隐隐的还有哀婉幽怨的味道。
初春的江南泽国,雾气缭绕,仙乐飘飞,何似在人间?
另一个随从见毕庆堂皱眉沉思的样子,便说,“这丫头小是小,可是真好看啊,咱看腻了十里洋场的莺莺燕燕,再看她,那叫一个神清气爽啊!也难怪老板您动了凡心了。”听了这句话,毕庆堂冷冷的瞪了说话的人一眼,那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低下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4.(2)买报
到上海呆了一个多月,天也开始暖了,天天呆在房子里的谭央对外面不一样的世界很有几分好奇,她表叔冯康看得出来孩子的心思,可是头天还说要带着表侄女看看大上海,第二天一早却还是直奔了大烟馆,谭央收拾的妥妥当当,左等右等也不见表叔回来,便负气的在弄口问了个邻居,和吴妈坐着黄包车直奔中山东一路的外滩。
走了一段,就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过来,扬着手里的报纸喊道,“号外,号外,黄埔军校第一期开课在即,吴佩孚将军要上美国的杂志封面喽。”男孩跑到谭央的面前停了下来,拿袖口擦了擦自己黑黑的鼻子,很皮实的笑着说,“小姐,买份报纸看看吧!很好看。”春寒料峭,孩子却穿着打着补丁的单薄衣服,本不想买报纸,却还是掏出了几个铜板。
报纸拿到手里,男孩高兴的蹦起来喊着,“哈哈,今天的午饭有着落喽!”无忧无虑的快乐倒叫谭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小孩儿,你回来!”男孩转过身皱着眉头嘟囔,“小姐,做成的买卖是不能反悔的!”谭央笑了,又拿出了一把铜板,“这报纸挺好看,我父亲会喜欢的,你再多卖我几份吧!”男孩把自己破兜子里仅有的七八份全都搜罗出来,全都塞到谭央的手中,一面开心的重复着,“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吴妈到底没拗过谭央,钱都给了报童后,小孩们笑着跑开了,谭央望着地上厚厚的一摞报纸倒是犯了难,全没在意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她身旁的马路上。车里的人摇下车窗,带着调侃的笑意说道,“谭小姐这是做的什么买卖?你这囤积居奇不要紧,晚上下班想买份报纸看的人,可就要空着手回家了。”说罢,那人打开车门下了车,灰色的条纹西装,没带礼帽。
谭央有些意外,“毕先生,这么巧是你?”毕庆堂哈哈一笑,走到谭央身旁,“也是巧,没想到这么大的上海滩,这么快就又见面了。我的公司的在那边,”他说着顺手指了指,“下班的时候在车里顺便看看路边的景,就瞧见一群小乞丐围着位小姐,再仔细一看,居然是你!我就纳了闷了,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所以让司机停下车,我正巧看看热闹。”谭央听了有些不悦,“那些不是乞丐,是卖报的孩子!”毕庆堂看了一眼谭央,淡淡地说,“也是一样的。”说罢,他转过脸去,倚着临江的石栏,看向江对岸。
一时,他们都找不到话说了,可是,谭央不想这么快结束这场会面,在这个她如此生疏的城市里,哪怕是再虚无缥缈的“世交”,对她而言,都是异常亲近的。她攥着自己的手腕,明明生涩的很,却做出一副老练的样子没话找话说,“毕先生最近很忙吧?”
听了她这句话,毕庆堂颇为意外的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谭央的脸顿时就红了,她敏锐的感觉到,自己好像犯了什么忌讳。只是不知,这忌讳是属于普通人之间迎来送往的,还是属于男女之间特有的纠缠伎俩。
他转过身,有些歉意的说,“是有很多事,这两个月忙的我晕头转向的,不然,早去令叔的府上拜会小姐了,谭小姐来沪这么久,未尽地主之谊,是毕某人失礼了。”他说着,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今天时间不好,中午过了一大半了,下午还和生意上的朋友有个约。这样吧,明天,明天我们出来,我带你四处转转,也不知道谭小姐有没有时间?”
“那,是明天?还是后天?”听到毕庆堂的追问,她捋了捋耳边被江风吹散的头,低声回答,“后天吧。”他听后,侧过脸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世故狡黠。“你也逛了一阵儿了吧?走,我送你回去。”说罢,毕庆堂也没等谭央答应,就弯下腰捧起那一大摞报纸,朝着车子走去。吴妈拽了拽谭央的衣袖。谭央想着叫黄包车的钱都买了厚厚的报纸了,也就没有拒绝,依着吴妈的意思,跟着毕庆堂进了小车。
吴妈和司机坐在前排,后面是谭央和毕庆堂。坐在前面的吴妈高兴的大呼小叫,虽然谭央也是第一次做小汽车,却尽量保持着矜持。她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大人模样,倒是看得毕庆堂满目笑意。
“谭小姐后天想去哪儿玩?我也好提前准备准备。逛百货公司、看电影、吃西餐怎么样?”他觉得肯定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自己把行程都安排好,礼节性的随口客气一下。谭央却忽然来了兴致,挺直了腰,有些犹豫,可还是鼓足了勇气说,“镇子上一个远房的表姐来上海走亲戚,回去带了张照片,照的一点儿也不像,”说到这里,她略一顿,有些俏皮的说,“比本人好看呢!”毕庆堂听后大笑起来,爽快的应承道,“好!”谭央闻言,眼珠一转,开心的笑了。
离谭央表叔家的弄口还有一条街的时候,车停了,毕庆堂侧过脸对谭央说,“就送小姐到这里了,后天上午十点,我还在这个地方等你。”谭央笑着点头,说了声,“再会”,然后下了车。报纸很重,谭央和吴妈拎起来都很费力,司机下车,想帮她们将报纸送到家中,却很意外的被毕庆堂阻止了。谭央觉得莫名其妙,便和吴妈合力拎着报纸往家走。只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的毕庆堂说,“和你说了多少遍了,初次去别人府上,没拿礼品就乖乖的把车停远些,别冒冒失失的往里面冲!”
话是对司机说的,可是声音却很高,高到谭央和吴妈都听得一清二楚。吴妈笑着小声说,“毕先生也忒讲究了,真是不比咱们乡下!”谭央不悦,负气的说,“什么叫乡下?同里那是千年古镇,妄自菲薄,自己倒先看不起自己了,别还能把你当回事儿?”吴妈气嘟嘟的嘀咕,“读书人总是有理!”
第三天,一大早谭央便起床梳洗起来,翻箱倒柜的把衣服一件件的抻出来,可是,不是样式不合适,就是颜色不可心,两样都凑合了,却又不是穿的季节,衣服倒是不少,却越挑越没了主意。后来还是吴妈提醒她,照的相片看不见颜色和花纹,穿着合身就好。最后,她拣出一件浅藕荷色、宽袖大襟阔边的外袄穿上,下配同色的细褶裙,衣服的领口袖口都是异常精巧的苏绣,衣服虽颜色寡淡了些,却胜在做工细致剪裁得体。袖口宽,袖子短,里面露出一截白色的窄袖小衫,江南闺秀被衬的得体端庄。
穿戴整齐后,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恍惚间,仿佛下一刻父亲就会推开房门,催促着她快点儿,还会吓唬她说,再不走就不带她去照相了。几年前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就不胜唏嘘,说妻子在世时没想起来带着她照一次相,连张相片都没留下,憾事啊。去年深秋,父亲病入膏肓,却安慰女儿说,等明年开春病好了,就带她去上海照相,他们父女俩还都没照过相呢。到如今,春天到了,相还是要照的,一家三口,却只剩下十四岁女孩独自一人了。
想着想着,她就哭了起来,她想放声大哭,但是虑及等会儿吴妈会进来,便忍住了,从床下拉出了箱子,取出小阮弹了起来,这回弹的是昭君出塞,凄凄惨惨,一唱三叹。
表叔去大烟馆前在她门口气哼哼的说了一句,“小姑奶奶,也没亏着你什么,大早上的,你给我拉得什么丧气玩意儿?”谭央闻言连忙捂住琴弦,若无其事的笑着说道,“表叔,我弹的是喜相逢,喜兴曲子呢,您老人家不喜欢听,我以后再不弹我这把破琴就是了!”冯康哼了一声,抬腿走了。谭央搂着琴独自呆。
一转眼的功夫就快到十点了,穿了一身新衣服的吴妈拉着谭央往外赶。那辆黑色的小汽车早早的停在了街口。到了近前,毕庆堂看着谭央的一身打扮,笑了,说不清笑容里是欣赏还是玩味,他打开了车门对谭央说,“进来吧。”
吴妈一看车里面就愣住了,前排司机的旁边做了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毕庆堂指着那老头对谭央说,“谭小姐,这是陈叔,陈叔他一早就随我父亲走南闯北,对上海也是很熟的。”谭央微微颌了颌,说了一声,“陈叔好。”陈叔笑的异常和善,连忙摆手道,“不敢当,谭小姐好,谭小姐好!”
吴妈本想跟着小姐出去长长见识的,可看这架势,车里倒是没有她坐的地方了,她撇撇嘴,将手里的披风交给谭央,老大的不情愿。毕庆堂笑着说,“吴妈,你放心,我晚上六点之前,一定把她送回来。”吴妈连忙掩住脸上的失望,陪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5.(3)相馆
这一天是周末,南京东路上人很多,车子停在路口,两个人就下了车,“是不是比你前天看的还热闹?”听毕庆堂问,谭央笑着点头。“喜欢热闹吗?”他说着往前走,示意谭央跟着他。“说不好,高兴的时候喜欢吧。”毕庆堂听了谭央的话,哈哈一笑,“是吗?那来了上海滩,你要天天高兴才行。”
走了十几米,进了一家照相馆,刚进门,经理就热络的和毕庆堂一阵寒暄。“带了人来照相,张经理费心。”毕庆堂边说边坐在厅里的沙上,张经理迅的打量了一下谭央,“小姐照出来,一定跟月历牌里的美人一样好看,我打包票!”谭央抬起头,看着厅里的墙上一幅又一幅打样子的照片,有些不好意思的腼腆一笑,低头说,“张经理经常打这样的包票吧?”毕庆堂听罢,开怀大笑,取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揶揄道,“老张啊,怎么样?用了十几年的老手段该换换了吧?现在的小姑娘不吃这一套了!”
张经理听罢一扫脸上职业性的笑容,像个老友似的招呼谭央,“咱不理他,他一肚子坏水,你和我走!”说着把谭央往里面的一间屋子里让,还招呼着伙计来给照相。安排差不多后,又坐回来陪毕庆堂。谭央和伙计进了照相室,因为门外光线强,伙计便要关门,谭央却挡住门,看向厅里。坐在沙上的毕庆堂见状,就把烟掐了扔在烟灰缸里,拍拍手站起身走到谭央身边,“走,进去吧。”说得很自然,谭央也乖巧的往屋里走,他跟在后面,走两步,他又回头喊,“张经理,到底是谁给照啊?”张经理哭笑不得的站起身,“我,我亲自给照,毕老板!”
“像刚才那么摆好,咱们再照一次。”听了毕庆堂的话,谭央把手又重新搭到膝上,毕庆堂走远一步看了看,又上前把谭央腕上的玉手镯往上挪了挪,说了句,“这回听话啊!”原本暧昧的一句话,说得语气温柔,没带丝毫的感情色彩,听起来很自然。说完他回到张经理身后,张经理转头问,“你妹妹吧?”毕庆堂横了他一眼,“照你的相吧!”
看着俩人撕扯了半天,毕庆堂也料定张经理不会收,所以下台阶出了相馆,他问等在外面的陈叔,“饭店定好了吗?”陈叔点头,“好了,英国的厨子亲自掌勺。”说完陈叔又看向照相馆里面,自言自语道,“这姑娘挺有意思啊!”毕庆堂冷哼一声,“多新鲜啊!和我毕庆堂出来还要自己掏钱包的女人,三十年来,这是头一份儿!”陈叔心不在焉的接了一句,“以后的三十年也不定会有,恐怕不止是头一份儿,还是独一份儿吧。”
汇中饭店的西餐厅内,小提琴的声音悄悄流淌,窗户上拉着厚厚的幔帘,金色的灯光把昏暗的室内染得一派金碧辉煌。正是午饭时间,餐厅里已经坐满了人,可还是很安静,男男女女小声的交谈,偶尔有刀叉碰到瓷盘的清脆声响。
谭央身上正宗的中式打扮在别的地方倒也没特别不妥,只是在这个大上海数一数二的西餐厅里,真洋人,假洋鬼子,有权的、有势的,名流聚集。男人一水儿的西装革履,女人穿着最时兴的洋装、旗袍。所以,谭央一迈进餐厅,大家便纷纷投来异样、猎奇、轻蔑的目光。谭央很局促的坐下,拿着菜谱翻看的毕庆堂倒像是没看见一样,信手把菜目指给侍者。
没一会儿,牛排就端上来了,谭央用余光瞄了瞄邻桌的女人,便依着她的模样拿起了刀叉,那架势倒学出了个七八分。毕庆堂眼里的赞赏,谭央很容易就看懂了。
一大块的牛排需要切,刀子内侧是锯齿,谭央没掌握要领,试了几次都切不开,手心便起了汗。毕庆堂笑着说,“你看,没力气,逛不动百货,连块肉都切不开,还得我帮你!” 说着,他略起身去拿谭央的盘子,谭央也没拒绝,把刀叉放在里面一起交给了他。
毕庆堂面带笑容的帮谭央割牛排,很麻利的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都很自然,没让谭央感到丝毫的不适。切完后,他笑着把盘子放到谭央面前,刀叉摆到她手边。谭央将一小块牛肉放到嘴里慢慢的嚼,银光闪闪的叉子倚在未着丹色的淡粉色唇边,仿佛银白月光里的新荷,清新质朴至极,便有了别样的贵气妩媚。一晃神儿的功夫,他心里暗骂自己,低下头接着吃。
毕庆堂笑了笑,才一本正经的说,“你表叔还是疼你的。”谭央点头,“后来他气急了,就说,你们家每年的那些租子,除了供你吃穿,再交学费,能剩下几个子儿?以后你嫁人不要管我要嫁妆!我就说,我不嫁人,给他养老送终。表叔嘴上说鬼才信你,可是看得出,心里却是很开心的。”
“既然学上的这么不容易,以后就更要努力读书了。”谭央听了,点头,犹豫半天还是愁眉苦脸的说了,“我从前读的最多的是国文,算术也是大概的学了学,西文一点儿也没学过。所以,所以要从高小的中班念起,”说到这里她委屈的低下头,用更低的声音说,“我要和一群九岁十岁的孩子一起读书。”毕庆堂听到这里笑了,“那没什么,你学东西快,只要用功就能很快赶上。上海的学校都很开化,是可以跳级的。那样你就能认识更多的同学,交更多的朋友了。”谭央听了,偏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点头笑了。
“要上学了,等会儿去百货给你买几件衣服吧。穿的这么大家闺秀的,人家先生问问题都怕叫不动你。”听到这儿,谭央连忙摆手说,“不,不用的。”毕庆堂抬头瞅了她一眼,然后取出一根烟,慢条斯理的抽了起来,“你父亲右手不怎么好使对不对?吃饭要用左手拿筷子的,是吗?”谭央一愣,然后狠狠的点头,“你怎么知道?”
“当年在山东的时候,咱们的父亲,还有你表叔,他们兄弟几个,做的是玩命的买卖。有一次,仇家在我父亲背后放冷枪,瞄准的是他老人家的心窝子,你父亲在对面看见了,一下子就扑过去替家父挡了枪,那一枪就打在了这儿,”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肩,“谭世伯救了家父一命,可是右手却废了,可惜了谭世伯那一手的好字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所以,谭小姐,咱们的世交和你想的不一样,不然,我也不会哄着你想把你接来上海了,不过是替家父尽一点儿心意罢了。和过命的交情比起来,那几个钱算什么?别说我毕庆堂还算得上是有几个臭钱,就是我沦落到拉黄包车的地步,你来上海,我亏了自己都不会亏了你!”
谭央垂目思量,没一会儿,笑了,“那也不用去百货买什么衣服吧,在学校上学也穿不到这些,”她说着扫了一眼邻桌穿着镶金边高开叉旗袍的妖娆女人,“我去弄堂口的裁缝铺里做几件就行了,”她说到这里,又有些难以启齿,“毕先生要是真有这份心,那,那若是有一日,我读不起书了,先生能帮我一把就好。他们都说,说书越往上读,花的钱就越多。”毕庆堂一听,豁达一笑,“这也能算个事儿?你要是喜欢读,读得好,过几年,我送你出去留洋!”谭央听了,有几分扭捏的撅嘴道,“才没那么野呢!”毕庆堂听后笑得更大声了,邻桌的人好奇,也侧过头来看。
一顿饭,两个人吃的很开心,再上车时也没了最初的生疏感,谭央还对毕庆堂说,她觉得坐车的时候不是车在动,是一条大绳子拉着两边的街道往后跑,毕庆堂戏谑道,绳子就攥在他手里,她知道就行了,别说出去。
去看电影时,刚进场他就说,等会儿的灯会全关掉,不要害怕。坐下后,谭央听旁边的一个少妇对自己的儿子也说了类似的话。心底,无端的一阵温暖。
毕庆堂听后笑了,淡淡地说,“我倒觉得那个纫珠是活该自找的,谁叫她看上兰荪那样的窝囊废了。一个大老爷们,喜欢什么自己都拿不准,拿准的又没胆子去争取,到手后还没那个能耐把握,失去了也没有魄力挽回。这样优柔寡断、胆小无能的怯懦男人,竟然也有女人瞎了眼的跟他,而且,”毕庆堂看看周围那些刚看完电影眼圈红的女人,轻蔑一笑,“而且,还有这么多女人觉得他可怜,值得同情,也难怪这台上台下的苦情戏,演了几千年还长盛不衰了!”
他回头看了看谭央,一本正经的说,“所以你要记住,一个女人选了什么样的男人就是挑了什么样的剧本,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所以你将来长大了找丈夫,一定要擦亮自己的眼睛!女人没有遇人不淑,只有自作自受。”谭央乖巧的点头,她想说,类似的话她父亲也和她说过,可是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讨论自己将来要找什么样的丈夫,她还是觉得别扭的很。
☆、6.(4)惊闻
洋人的百货公司,光顾的人不多,却也是满目的眼花缭乱,毕庆堂在前面走,谭央跟在他身后,高大挺拔的身形。那样的背影,站在后面,没来由的,有种安宁。
“都逛了两圈了,没你喜欢的?”毕庆堂停下脚步,一脸疑惑的回头问她。谭央看着他,真诚的笑道,“没有,有就说了。从小在同里待着,忽然间来了上海,这么些洋玩意儿都没见过,就算是真喜欢起来,也还得要一段时间呢。”毕庆堂听了她的话,微微点头,“那好,那就我说了算,你跟我来。”说罢,他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在卖女士衣服的楼层转了一圈后,他才回头叫来人,指了四五件衣服让人包起来,连衣服的颜色也交待好了。
“这位小姐不试一试吗?”毕庆堂接过衣服,吸了口烟,抬头看了看谭央,慵懒说道,“不用,会好看的。”
毕庆堂微微一笑,显然不打算回答。“我父亲说,死和老,男人总会怕一样的,怕死的是狗熊,怕老的是英雄。”听了谭央的话,毕庆堂沉吟片刻,坐直了身子肃然道,“怕还是英雄吗?我书读的不好,可勇者无畏这四个字还是知道的!”谭央别过头,车窗却映出了她有些轻蔑的笑,毕庆堂看在眼里,憋着一口闷气,却又不好作。
两个人一路上谁都没有再开腔,车里沉闷得好像大雨前的夏夜,气压低得连蝉都噤了声。夜幕降临,车灯的橘色灯光划开一片混沌,谭央在上海的家也近在眼前了。“少爷,谭小姐的家快到了,我们要开进去吗?”陈叔终于打破静寂的低声问道。毕庆堂这才回过神儿来,“不,不用了,停在这儿吧。”低头看了一眼谭央,他无奈一笑,怎么和个小丫头片子斗嘴掷气起来,既然她听不得别人反驳她父亲的话,不理就是了。
把盒子塞到她手里,毕庆堂颇为严肃的说,“你先打开看看。”谭央轻轻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洁白的绒布里躺着一支钢笔,有光泽的漆黑笔身,上下有金黄色的镶边,笔型纤巧优雅。谭央下意识的拿到手中,细细打量。“喜欢吗?”听到毕庆堂问,她笑着点头,“那就收好,用它好好读书写字。”谭央将笔握在手中,爱不释手的样子,“那我谢谢毕先生了。”
谭央下车回家,看着她的背影,毕庆堂忽然摇下车窗,“谭小姐,下周愿意赏光吗?”谭央笑着转过身,只说了一个“好”字,又接着往前走了。
摇上车窗,车开了,毕庆堂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心不在焉的说,“女人,都好哄。”陈叔在前面却摇头笑了,“可少爷今天,差点儿就失了手。”毕庆堂听了他的话略一滞,随即头靠在椅背上微闭着眼说,“以后不会了。”
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晚,谭央一进门就看见表叔坐在天井下,“表叔,今天回来的这么早啊?”谭央心情颇好的将手中拎着的盒子放到地上,搬了把凳子坐在表叔身边。“一回来就能看见您,真好!”谭央笑眯眯的乖巧说道,冯康哼了一声,“怎么,嫌我平常在大烟馆里耗着不回家?你不要和我拐弯抹角的说这个,我这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对付你爹那套,在我这儿不好用!”谭央闻言扁扁嘴,小声说,“随口说说,没想那么多。”冯康抬起眼皮扫了谭央一眼,“上海乱的很,你以后不要一个人往出跑,还这么晚回来。”
“恰巧遇见?放他娘的屁,在上海滩,他想见谁还用得着恰巧遇见?小兔崽子,倒是下手快啊!”冯康咬牙切齿的说着,然后郑重的看着谭央,“你以后不许再见他,你当他是什么好人?和他那狗娘养的爹一个德性。他对你,没安什么好心。”谭央先是被表叔过于激动的反应吓到了,随后疑惑的说,“可是,可是他说我父亲为了他的父亲挡了一枪,他是感激才来找我的。难道不是真的?”
冯康冷笑,“真的,当然是真的,我大哥,那真是个爷们,”他说着,一脸钦佩之色,“不过,这就是当年很多事情里最鸡毛蒜皮、无关痛痒的一件罢了。”冯康眼神飘忽,看向遥远的地方。
“表叔,表叔,”谭央唤着神游外方的冯康,冯康回过神儿来,“表叔,你给我讲讲啊,你们当初在山东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每次提到,我父亲也总是这么欲言又止的?”冯康犹豫片刻,“小孩子知道那么多干什么?我让你做什么,你尽管听我的就是了!”冯康又指了指地上的几个盒子,“对了,这是他买的?”谭央微微点头,“扔了去!”表叔瞪着眼睛大声呵斥着,谭央反而固执的坐着不动,脾气也上来了,“你又不告诉我因为什么!我凭什么以后不见他?凭什么把人家送我的东西扔了?”
冯康见状立马暴跳如雷,他拎起那几个盒子向门外狠狠的摔了出去,随即关上院门回到房里大吼,“不识好歹的东西,我和你爹做什么不都是为了你好?你要是再敢见他,我就打断你的腿!你以为他穿的人模狗样的就是清清白白的上流人了?对,人家的头衔又是什么公司的老板,又是什么商会会长,可你知道那公司做的是什么买卖吗?就是这个!”冯康说着,拿起自己的烟枪晃了晃,“满上海滩的人都知道,什么商会啊?说得好听,那就是个黑帮,欺行霸市,巧取豪夺。想在上海滩站稳脚跟做生意,你就得给他毕老板送钱送女人!这爷俩,十年来在上海办的事儿,死一百次都不够的!”
谭央晚上收拾东西时才现袋中的那个蓝绒盒子,本来是要推开窗扔出去的,可是心念一动,便想着打开盒子再看一眼。乌黑镶金的精致钢笔,线条纤巧文气,静静地睡在盒子里,仿若养在深闺的静好淑女。谭央这一看不要紧,倒是舍不得了,这几年来,她总想有一支自己的自来水笔,只是家中接连生变故,一直未能如愿。这样合心意的东西,她也实在是不能割舍,于是,谭央将钢笔小心取了出来,放到写字台空荡荡的的笔筒里,接着一扬手,将装笔的盒子扔出窗去。
一念之差,他收回了手,拉开抽屉把那张照片信手撇了进去,外面,早春三月,黄浦江两岸一派轻柔缱绻伴着满怀暖意,漫卷而来。
☆、7.(5)难题
那周末,陈叔去接谭央,她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去。之后的一个多月里,陈叔去了几次谭央家,而且,每次都恰巧是在冯康去大烟馆的时候。不过每一次,谭央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客气的拒绝了毕庆堂的邀请。这之后,毕庆堂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九月,学校开学了。还没来得及体味洋学堂的新鲜,谭央便被沉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来。每天回到家吃完饭便伏案学习,常常一抬头,便东方破晓了。除了国文,大多数的科目她都要从零学起,然而,因为没人点拨,尽管卖力,也还是收效甚微的。班级里,一群小她四五岁的孩子中间,她坐在最后一排,孤单落寞。同时,课业上加倍努力却起色不大,这也慢慢的研磨着谭央的心气。她喜欢学校,可是在学校却并不顺利。
转眼间到了深秋,难得上海这座以柔媚著称的城市,在秋高气爽里显出了些许清透。中午放了学后,谭央走在回家路上,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急急的驶过,大约开过去几十米却忽然刹住了车,谭央抬眼看见那辆车便急忙调头往回走,在街口一闪身便不见了。毕庆堂本来打开车门探身而出,一只脚已经落了地,见这情形一愣,随即回到车内狠狠的关上了车门,“这附近有什么高小?”他皱着眉气急败坏的大声问道。
这天下午放学,一群高小的孩子在校门一拥而出,过了好久,谭央才捧着书,满腹心事的走出学校,夕阳的金光铺满街道,也照在她白皙的脸和月牙白的衣裙上,笼上一层令人目眩的底色。路两边的梧桐树,落叶随着风翩然而下,谭央低着头盯着地上的叶子,闷闷不乐的慢慢往前走,直到,视野里出现一双棕色的男式皮鞋,顺着那双鞋往上看,就见毕庆堂逆着光站在对面,对她露出迷人的笑,背后一轮红日在他的轮廓上镶了一道橘色的边,谭央望着他怔住了,毕庆堂极有耐心的看着她。
“大半年没见,谭小姐出落得越标致了。”听到毕庆堂的话,谭央回过神儿来,原本愁闷的脸上竟有了厌烦之色,毫无礼貌的揶揄道,“真是巧啊,又遇到毕先生了。这么大的上海滩,咱们总能恰巧碰到,有时候,还能一天遇见两次!”出乎谭央的意料,毕庆堂听了她的话没有表现出丝毫尴尬,反而哈哈大笑,“谭小姐啊,我特地跑到校门口来等你,这一等就是半个多钟头,你怎么不领情呀?”谭央迅抬眼,很是戒备的望着他。毕庆堂却只当没看见,笑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我是来给谭小姐送照片的。”
谭央稍犹豫,接过了信封,“谢谢毕先生,您那么忙不该耽误您的时间的。时侯不早了,我该回家了。”说罢,她将照片随意夹到书里。连声再见都没有说,转身走了。望着她步履匆匆的背影,毕庆堂眯着眼笑了,有几分戏谑的说,“跑什么跑,我要真的想抓,你还跑得了?”
快步走出几条街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回头一看,毕庆堂的车没有跟过来,谭央便舒了口气,心里一松劲便有些脱力,坐到了路旁的长椅上。待到休息过来后,她翻开放在膝上的书,从信封里倒出照片,看着相片里的自己,她伸出食指小心的划过那上面自己的脸,伤心地说,“等下次回同里,烧给你们。我在上海表叔这里,过的很好,我会努力上进读书。”话说到这儿,谭央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几本书,便觉得胸口一闷,嘴唇抖动,差点儿没哭出来。
谭央满腹心事的坐在街边,失神的看着路上行色匆匆的人们。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路灯昏黄的灯光打了下来。深秋的夜里,寒风骤起,头上法国梧桐的叶子落在身上,她却浑然不觉,她希望时间就此停下,明天不要到来。
路对面,一辆熟悉的车子停了下来,毕庆堂脸上颇有几分不可思议的从车上走了下来。他安静的来到谭央的身边,谭央竟不知道。“这回,也真的是巧,我给你送完照片去和人吃饭,回来在路边又看见你了。所以,在上海碰巧遇见两次,也不是不可能的,”毕庆堂肃然说着,接着一顿,语气缓了下来,“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大上海很乱的,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说着,他慢悠悠的坐到了谭央身旁,替她挡住了从他这边刮过来的冷风。
谭央很疲倦的望了毕庆堂一眼,无精打采的说,“毕先生,我该走了,您以后就算在车上看见我了,也不用特地下来。”毕庆堂眉头一扬,“你表叔让你躲我远点儿对不对?他是怎么说我的?我想听听,听了,以后就算躲开你也师出有名了。”因为坐的时间久了,腿竟然麻了,谭央站不起来走不掉,只有无奈的应付着,“你做的什么营生,自己都不知道吗?”听了谭央的话,毕庆堂居然暗自松了口气,然后心平气和的说,“大上海有那么多抽大烟的人,那玩意儿,绝大多数的人一旦沾上,都是戒不掉的。这个生意,我不做,自然也有别人来做。毕某人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算不上什么恶人。上海和上海附近那多城镇的烟土全是从我这儿出货,这些年,我卖的烟土最起码价格还算公道,我要是真的来个牟取暴利,这上海滩就不知道有多少家破人亡的了。”
谭央漫不经心的听着他的话,低着头轻轻的捏着自己的膝盖,就在毕庆堂以为她对他的话已经完全信服了的时侯,谭央有一搭没一搭的说,“毕先生,这些话这些道理你都没必要这么费心的讲给我听。表叔让我对您敬而远之是有理由的,理由也说得通。可毕先生这样有身份的大忙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我身上花钱花时间,也总该有些说得通的理由吧?”
对于谭央一次又一次的拆台,毕庆堂暗自气恼,这是乡下来的黄毛丫头吗?人精一样。他呵呵一笑,低着声音很有耐心的说,“你问这个啊?有一半是因为咱们父辈的交情,还有一半是因为,在同里看到你时,让我想起了当时的自己。我一出生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常常去镇上花天酒地不管我。没长大的孩子,举目无亲的,要是谁能给你这么一片叶子,也够你暖和一冬的。”毕庆堂说话的功夫,俯身捡起一片树叶,熟练的撕了几下,枯黄的叶子上出现了一个小人儿的模样,他将叶子放到谭央面前的书上,人来车往,寒风刺骨,雾蒙蒙的灯光下,毕庆堂温和的看着谭央的侧脸,面有笑意。
谭央顿时停下了动作甚至是呼吸心跳,直勾勾的看着书上用树叶撕成的小人儿。眼见谭央的怔忡,毕庆堂伸出食指点了点小人的腿,心不在焉的说,“刮起大风了,小人儿要跑了!”听了这话,谭央难以置信的转过头看着毕庆堂,满面泪水,“你怎么?你怎么会?”毕庆堂一笑,“当年在山东,谭叔叔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一闲下来就哄我玩,这是他教我的。”说着,他掏出手帕递给她,谭央犹疑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白色棉质的手帕,四边是深蓝色的条纹,干净柔软,谭央用它擦拭脸上的泪水,无意间闻到手帕上淡淡的烟草味道,竟有心安的感觉。毕庆堂看着谭央,很真诚的说,“我不知道我的这个理由你能信几分,你说下次在路上遇见你不用下车,可那要看什么情形了。就像现在,这么晚了,你还一个人坐在路边呆,你说,我会撒手不管吗?”谭央一脸愁容,泪水再次掉了下来,毕庆堂往谭央身边挪了挪,很关切的问,“因为什么?是不是,在学校有什么不合意的事儿?”
谭央听了脸上一抹红,少女特有的羞怯别样动人,毕庆堂只看了一眼,便马上将目光移向别处。谭央有些生气的说道,“毕先生,你要是明天这么和学校里的老师说话,那就和表叔让我退学没什么区别了。”说着,她还打量了一下穿着一身米色时新西装的毕庆堂,颇为不安。毕庆堂吸了口烟,扭过头盯着谭央面有愠色,郑重其事的说,“谭小姐,我答应下来的事情,你就要放心。以后再托我办事,也一定要记住这点。”说罢,他将烟往地上一撇,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到路对面,打开车门后便毫无商量余地的冲着谭央喊,“上来!我送你回去。”
☆、8.(6)险胜
第二天下午,下学的铃声在耳畔大作起来,巴望着下课的孩子夹上书,三窜两跳的跑向外面,跑在最前面的男孩出门片刻就探头回来,“谭央姐,有位先生找你!”谭央听了,连忙匆匆收拾了书本,走到教室外面。
在教室外的昏暗走廊里,一看见站在墙边的毕庆堂,谭央就耐不住的笑了出来。一身再古板不过的黑色西装,没带礼帽,头梳的纹丝不乱,手里一根黑黝黝的文明棍,轻轻的敲着地面。毕庆堂瞪了她一眼,“笑,有什么好笑的,今天这么一副行头去公司,还有几个人问我是不是刚参加了葬礼回来!”说罢,他看了一眼谭央抱着的那摞厚厚的书,皱了皱眉,拎起上面最厚的两本,转过身往外走,谭央连忙跟在他后面。
“那位李老师说你的国文非常好,甚至比一些学校里的老师都好,还说你写的文章经常做范文在年级里念。”毕庆堂慢慢的说,看见谭央原本紧张的神情稍有缓和,这才又接着往下说,“只不过,他说你其他科目底子差了一些,要接着用功的。”谭央忽然站住了,“毕先生,李老师找您应该不止是说我哪科好,哪科坏吧?您应该都告诉我的。”
毕庆堂听了,微微一笑,若无其事的说,“他建议你,从初小读起。”谭央睁着大大的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毕庆堂,随即垂下眼帘,细密的睫毛微微抖动。毕庆堂见状便去摸衣兜,未果,便指着谭央道,“不许哭!”语气严厉,倒有威胁的意思,谭央听了,连忙抬起头,瞪着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毕庆堂,委屈的说,“为什么?”毕庆堂皱眉,不耐烦的说,“今天没带手帕!”谭央听了,倒有了破涕为笑的架势了,她从袖口里抽出昨天毕庆堂给她的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随后把手帕往毕庆堂怀里一送,“昨天忘了还你了!”毕庆堂低头看了看手帕,谭央有些过意不去的说,“我没洗,这手帕一看就是男人的,我怕洗的时候会被表叔看见。”毕庆堂笑着接了过来,揣在了兜里。
“反正我不要降级,不然大学读出来不是要七老八十了吗?”谭央固执的说。“你放心,我也说了一定不能降级,我在李老师那里打了保票的,说你半年内就能把课程赶上来。”毕庆堂说罢,接着往前溜达,谭央一愣,然后快走两步,“毕先生打保票?可是,可是念书考试的那个人不是先生,是我啊!”回头看谭央为难的样子,毕庆堂笑了,“我觉得你也就是缺个人指点一二,领你入门上路。我认识一位在敬业中学做老师的小姐,叫她教教你,半年之内赶上,应该问题不大的。我还有处公寓在你们学校附近,以后你下了学,先在公寓里和那位赵小姐学上它两个钟头再回家,好不好?”
谭央先是充满希望的眸子一亮,随即又微微蹙起了眉,“毕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实在不好再麻烦先生了。我,还是自己用功的好。”毕庆堂看了谭央一眼,随即抬起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你知道吗?在山东的时候,你表叔就对我父亲心存芥蒂,甚至说是,怨恨。”
“我父亲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母。我曾祖父做过总督,也曾显赫一时,姑母很美,能书会画,性格温和,一直是曾祖父的掌上明珠,甚至曾祖父寄希望于姑母能选上秀女,光耀门庭。可是后来,曾祖父被定了乱党,革职抄家,再后来,大清亡了,世道变了。家道中落,姑母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就来投奔我父亲。就在后来的日子,她认识了你的表叔。姑母和冯叔,在那之后的一年里,情愫渐生,两情相悦。甚至于,背着我父亲,私定了终身。”
“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勃然大怒,将姑母送到了上海,迫着她打掉了冯叔的孩子,又费了不少心思将姑母嫁给了一位上海的新派人物做了续弦。虽然说这位姑父对后来父亲在上海的闯荡帮了很多忙,但我想,父亲的初衷应当不止是这个吧,姑父对我姑母真的是很好,甚至可以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也就不过如此了。况且,于我父亲来说,自己就已经是亡命之徒了,又怎么会再把自己的妹妹再嫁给亡命之徒呢?”
“就因为这个,冯叔与我父亲势同水火,若不是谭叔叔在里面调和,只恐怕,人命都闹出来了。也正因为这个,离开山东之后,冯叔便直接来到了上海,只想伺机带着我姑母远走高飞。只是有权有势的姑父在其中屡屡作梗,三五年过去,姑母也得病去世了。这之后,冯叔不但萎靡不振染上了烟瘾,对我父亲,也更是恨之入骨,所以他对我们父子有成见,也并不奇怪了。但是谭小姐,虽说我父亲和冯叔有些过节,可是咱们两个人的父亲一直以来,可都是胜似手足的好友,家父更是引谭世伯为英雄为知己。我也希望谭小姐能看在你我父亲的情面上,不要再对毕某人的好意心存戒备了。”
谭央低着头,用手指拨弄着书页,并没说话。“谭小姐,你不要拒绝,因为你的确很需要一位家庭教师,费用方面你不用操心。”谭央拿不定主意的说,“毕先生,我能不能先考虑一下,过两天再给你答复?”毕庆堂颇有几分意外的侧脸看了看谭央,笑着点头,“好,谭小姐随意。”
两个人边走边说,来到了车前,毕庆堂打开车门便迫不及待的把文明棍扔进了车的后座上,随后留了电话给谭央便上车要走。临开车前,毕庆堂摇下窗子对站在车窗外的谭央嘱咐,“天越来越晚了,下了学就赶快回家,不要再在外面耽搁。上海很乱,什么人都有。即使真遇见了小流氓,你也不要慌,一定要告诉他们你是毕庆堂的妹妹。”谭央一听,好奇的问,“这样说就好用吗?”毕庆堂点了点头。谭央又问,“他们怕你?”毕庆堂略迟疑,随即一笑。她眯着眼笑了,眼角划过一丝狡黠,“是不是流氓和鱼是一样的?”毕庆堂皱眉不解。谭央笑得很开心,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嘀咕,“大鱼吃小鱼嘛!”
听了谭央的话,毕庆堂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摇上了车窗。车子启动的前一刻,毕庆堂将拇指和食指伸了出来,其他的手指微微握拳,用食指在车窗上冲着外面的谭央轻轻一点,谭央立时笑弯了腰,他却至始至终一本正经的端坐着,看都不看她。
谭央将手帕上一小堆扒好了的瓜子仁推倒冯康面前,“表叔,你吃啊!”冯康禁着鼻子说,“我又不是没长手,你这三天两头的给我扒瓜子剥水果干什么?”谭央指了指冯康手里的烟枪,“表叔耍大枪的,太瘦了,要胖些才好。”冯康嘴里埋怨,“多事儿!”可是还是笑着放下了烟枪,拈起了一小撮瓜子仁放到嘴里慢慢嚼着。
谭央连忙答应,小心翼翼的关了冯康的房门,她悄悄的溜出了院子。弄堂口有一个电话间,谭央将那串号码给了电话间的老板,老板帮她拨通了电话。
“请问是毕先生府上吗?”
“噢,那毕先生在吗?”
“他不在?这么不巧,是陈叔啊,我没什么事儿,就烦劳陈叔转告毕先生吧,就说,我想好了,还是要麻烦他帮忙的。”
“那好,陈叔,谢谢您,再见”
这一头,陈叔放下了电话,对坐在对面沙上的毕庆堂说,“少爷,谭小姐答应了。”毕庆堂点了点头,随即将手中的烟匣子甩到面前的茶桌上,长舒一口气,两个字脱口而出,“险胜。”
☆、9.(7)烟嘴
第一次见那位赵小姐是在一间有些吵闹的茶馆里,茶馆离谭央的学校很近。敬业中学是上海数一数二的洋学堂,去见这位在敬业中学教书的女老师,谭央的心里还是很紧张的。下了学,等在校门口的陈叔便领着谭央去了茶馆,天已经冷了,一进茶馆,便看见到处是滚烫的水在寒冷的空气里留下的雾气氤氲,或高或低的谈话声、争执声,此起彼伏。踩着木质的梯子,谭央跟随陈叔上了二楼。
二楼是被靠背很高的椅子隔起来的小单间,走到尽头的单间,谭央看见毕庆堂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女人,二十几岁,一头长被浅黄色的手绢松松的系着,搭在颈后,黑白小格的布料旗袍,外面罩着一件绛红色的开衫毛衣。毕庆堂正在和她说话,她一面笑着听,一面一小口一小口的呷着杯里的茶。她的面容是极有吸引力的,因为随和里透着自内心的自信,清秀的长相也因此生出了令人神往的美。
谭央来到跟前,怯怯的唤了一声,“毕先生。”毕庆堂回头看见谭央,便高兴的指着对面说,“这位就是赵小姐,敬业中学的老师,”接着他又笑着对赵小姐说,“怕你平日里只顾着自由自在的恋爱,寒假又闲着,自由自在也不能恋爱,给你张罗了一个学生,这姑娘姓谭名央,赵小姐费心吧。”赵小姐听了毕庆堂的话,白了他一眼,嗔怪道,“乱说什么,那叫自由恋爱,毕老板不要当着小姑娘的面寻我开心好不好?”说罢,转过脸仔仔细细打量了谭央一番,自内心的称赞道,“真好看!”
公寓是个一栋洋房的整个三层,装修陈设皆是一派英伦风情,有一个老妈子住在里面负责看房、打扫。听陈叔说,这个公寓主要是接待毕庆堂公司里的洋人贵客的。从这一天开始,谭央便跟着赵绫补习起功课了。每天一下学,谭央直接来到公寓里。老妈子做饭,她便开始做功课,过了半个来小时,饭做好了,赵绫也恰好赶到,师生二人就嘻嘻哈哈的连吃带聊。吃完饭赵绫教谭央学习,教上两个小时,到了七八点钟,赵绫送谭央回家,看着谭央进了院门她才会转身离开。对吴妈和表叔,谭央只说学校里开了夜间补习班,他们也没怀疑。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谭央就明白毕庆堂所说的,“自由自在的恋爱”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不放心赵绫送完谭央自己回家,她的“恋爱对象”便迫不及待的登场了。他叫李赫,是赵绫的大学同学,现在做翻译工作,个子高高的,戴着瓶底一样的厚眼镜,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赵绫让谭央叫他李哥。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接触,谭央就现这个李哥和表面看来的截然不同,他很喜欢闹,很喜欢讲笑话,在电车上的一个小遭遇,被他添油加醋的一学,便能让人笑岔了气。别看赵绫成天妙语连珠的,她男友的冷诙谐却足足甩出她几条街去。
这学期的期末考试,谭央终于在班级里占上了中上游,赵绫说希望她能在接下来的一个学期里学完人家三个学期的课程,也好明年九月升入初级中学。所以整个寒假的大半时间赵绫和谭央都是在公寓里过的,李赫下了班也会赶过来。宽敞舒适的房间,采光极好,谭央在这里和可亲可爱的绫姐李哥读书、说笑,再重的功课都觉得是乐在其中了,在这个公寓里,谭央找到了久违的家的温暖,这座繁华陌生的大城市里,终于有了一方她自己的乐土了。
自从谭央跟着赵绫学功课,毕庆堂并不经常出现,也就十天半个月的,经过洋房的楼下时上来看一眼而已。有时候在洋货行带些新奇的零食给她们尝尝,赵绫从来不和他客气,还指着说,她喜欢吃这样,央央喜欢吃那样,叫他下次来时多买些。到了第二天,陈叔倒真会带着昨天赵绫指点过的那几种零食来,赵绫还一脸无辜的对李赫说,“我给他辛辛苦苦的教学生,吃他点儿零食,不过分吧?”
吃点儿零食再正常不过了,可是辛辛苦苦的给谭央补习功课,赵绫却死活不收毕庆堂的酬谢,这就不怎么正常了。开始两次是陈叔给的,赵绫不要,等到毕庆堂自己出马,赵绫就和李赫一唱一和的耍起了无赖,一个说,“毕老板小气,辛苦了小半年就拿这么点儿票子糊弄人,怎么也要送几栋公寓洋房吧。”另一个说,“毕老板不是小气,是没诚意,他怎么不拿他们公司的烟土给咱们,那玩意儿才值钱啊!”毕庆堂被他们的无理取闹弄得头大如斗,胡乱应付了两句。因为还有其他的事儿,他就下楼走了。
这天晚上,赵绫和李赫依旧送谭央回家,路上,谭央闷闷不乐,赵绫问,她就说,“绫姐,你这么辛苦的教我,可毕先生的酬谢你却不收,让人怎么过意的去。”赵绫笑着挽着谭央的胳膊,“你看你想多了吧,我不收毕老板的钱自然是有原因的,我们家欠他好大的人情呢。我父亲在洋行里做会计,洋行的一个副经理携公司的款逃跑了,为了向英国的总行交待,上海的总经理就将一切都推到了我父亲身上。洋行里大都是洋人,没人替我父亲说话。租借的警察局也巴不得找个替罪羊了事。当时我和你李哥大学就要毕业了,正在实习阶段。你李哥碰巧在毕老板的公司里帮人家正牌翻译打下手。我们当时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就大着胆子去公司门口拦毕老板,求他帮帮忙。”
“其实本来也没敢抱太大希望,没想到毕老板听了后竟勃然大怒,骂了句,他妈的洋鬼子又在咱们地盘上撒野。就这样,连当局政府都不敢得罪的洋人洋行,在毕老板连哄带吓的调停下,没两天就自己交了文书,我父亲也从警察局被放了出来。后来李赫毕业了,毕老板出面给他荐了份很好的工作。所以说,毕老板真是我们的大恩人,能为毕老板尽一点自己的力,教教你读书,我倒真是荣幸,能有机会还一份情,我也觉得安心。”
“怎么?坏人也有做好事的时候。”听谭央下意识的自言自语,赵绫不解的皱眉,“央央,毕先生待你不错,你怎么这么说他。虽说他卖烟土,的确不是什么好买卖,可是在上海滩,不少受了租借里洋人欺凌的老百姓,没法子依赖软弱无能的政府,也都指望着毕老板这个以商会为名头的黑帮替咱们出头。因为毕老板在上海滩的势力,做生意的都要孝敬他,看那群吃肉不吐骨头的资本家也有忍气吞声的时候,咱们平民老百姓都暗自叫好呢!这个惟利是图的黑暗社会,哪有那么清楚的好与坏,你以为你分清了好坏,不过是听了旁人的一面之词,自己还没看透彻罢了。”
赵绫说到了兴头上,还要再说,却被李赫恼怒的打断了,“算了,再说下去都快成革命党了,看了几本十月革命的书就变得激进起来了,也不怕惹祸上身。”赵绫听了男友的话,也就不再说了。这一晚睡在家里的谭央就想,也许自己对毕庆堂的看法有些偏颇,若不是他的帮助,自己的学业也不会这么顺利,受人家的恩惠,应该心存感激的。
春节前的一天,谭央照旧在公寓里和赵绫学习,李赫的公司放了假,他也赖在公寓的书房里看书,陪着赵绫。这时门铃响了,老妈子去开门,听见门口叫着“毕老板”,谭央他们就从房里出来了,就看毕庆堂一身酒气的朝他们挥手,“你们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去,我中午和人在旁边的饭庄吃饭,酒喝多了,在卧房里躺一会儿,醒醒酒就走。”他们见了,也就自顾自的走开了。
又学了一个多小时,谭央走出来拿水喝,就见毕庆堂打开了客厅的阳台门,站在阳台往下看,一阵冷风卷进屋里,叫学得头昏脑胀的谭央顿觉神清气爽。她又折了回去,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杯水。
“毕先生。”听见谭央在背后唤他,他转过身,笑着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正好刚醒,渴得很,谢谢。”谭央摇头轻笑,并没说话,俩人各自拿着一个玻璃杯,透过玻璃里的水能隐隐看见楼对面那片淡蓝的天,让人感到莫名的闲适安宁。
“怎么不在里面学习,把老师晾在那儿,你一个人跑出来偷懒。”谭央将杯子在手里轻轻转着,小声辩解,“学累了总要歇一会儿的,绫姐和李哥在里面斗嘴斗得正起劲儿呢。”毕庆堂本是举起杯子喝水,听了谭央的话就笑了起来,差点儿呛着,“咳咳,他们那哪是斗嘴啊,打情骂俏呢!”谭央有几分调皮的笑了,“怎么说都是我老师,就算是打情骂俏,我也不能这么说。”毕庆堂意味深长的看了看谭央,随即坏笑起来,凑近道,“小丫头,你懂什么叫打情骂俏吗?”毕庆堂的脸就在离她十公分的距离里,呼气时,一阵酒气并不难闻,甜丝丝的,谭央顿时就僵在那里,脸红了。毕庆堂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原本逗她的,却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连忙挪远了。
也不知毕庆堂有没有听见谭央的话,自顾自的失神,良久,他忽然问谭央,“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谭央有些意外,随即没心没肺的答道,“就是上个月,十二月二十七。”毕庆堂点了点头,“外面冷,你回屋里去吧。”谭央乖巧的点头,正起身要走,鬼使神差的,她笑着回过头问,“那毕先生,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啊?”
毕庆堂低下头,端详着手中的象牙烟嘴,淡淡的说,“今天。”
作者有话要说:
歌词:
红日照海上
清风晚转凉
随着美景匆匆散
钟声山上响
海鸥拍翼远洋
要探钟声响处
无奈我不知方向
人象晚钟一般愤
美景不可永日享
船划破海浪
终于也归航
无论我多依恋你
苦于了解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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