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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门歌.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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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门歌》
作者:凝陇
文案
【文艺版文案】
锦衣卫都指挥使平煜奉旨押解罪臣之女傅兰芽进京。
路途遥遥,沿路风霜。
两厢算计,各怀思量。
离京日近,是智取?是逃亡?
他抱怀冷笑:还有什么手段,尽数使出来也无妨。
【通俗版文案】
傅家有女,才色双绝,名满天下。
【阅读提示】
本文无节操,He+甜。
男女主一点也不真善美,且文中角色不对应历史上任何一个真实人物,谢绝考据。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甜文
主角:傅兰芽,平煜 ┃ 配角: ┃ 其它:
金牌编辑评价:
本文讲述的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押解罪臣之女进京的故事,男主平煜是西平侯幼子,武功不凡,相貌出众,年纪轻轻已官至锦衣卫都指挥使。为人精明,冷静。因少年时的一段遭遇,对于女人一向避而远之。而对于曾弹劾他父亲的傅冰之女傅兰芽,初见时更是毫不怜香惜玉,但渐渐被她面对险境时的机智勇敢打动。 傅兰芽是原朝廷重臣傅冰之女,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才貌兼备。父兄获罪后傅兰芽沦为罪眷,由平煜从云南押解进京。但她身上隐藏的秘密,却引来了江湖上各路人马的争夺,上京之路险象环生。为求自保,她主动提出与平煜结盟,配合他查清幕后阴。
本文一开始就高潮迭起,阴谋重重,一环套一环,女主跟男主斗智斗勇的桥段精彩得让人拍案叫绝,在进京途中,傅兰芽用她的聪慧和果决一次又一次化解危机,同时也让傲娇别扭的男主对她渐生情愫,最后两人放下家仇,共同破解阴谋,解开尘封了二十年的真相,有情人终成眷属,结局皆大欢喜。
第1章
刘百通从宫里出来时,时辰不早不晚,刚好是酉时,暮色苍茫,天边一轮金勾仿佛不堪重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沉西坠。
他举棋不定地盯着那斜阳出了好一会神,眼看入夜,终于下定决心,从袖子里掏出一方雪白的绢帕,胡乱拭了拭额角的细汗,随后一撩官袍,跨上早已候在宫门外的马车,吩咐车夫赶往柳叶胡同.
这条道车夫是走熟了的,虽然天色渐晚,却颇为驾轻就熟,一路穿街过巷,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将马车停在了柳叶胡同深处一座宅子前。
门内早已有人得了消息,刘百通刚一下马车,大门便“吱呀”一声,缓缓而开。
刘百通听到这动静,来时的急切被浇熄了一大半,没由来生出几分怵意,定了定神,看向黑洞洞的门口,直觉眼前这宅子已幻化成了一头阴森森的怪兽,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将他吞吃入腹。
可没等他心底的那份恐惧继续发酵,便有个长眉细目的年轻男子从门内出来,这人二十出头,穿一身锦衣卫飞鱼服,看见刘百通,脸上挂上个似笑非笑的笑容,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道:“刘大人总算来了。”
刘百通一凛,敛了脸上惧色,对年轻人一拱手,谄媚笑道:“下官来迟了,还请王大人莫要见怪。”不敢再耽搁,几步上了台阶,跟在那人身后,往府内走去。
这宅子外头看着不起眼,里头却是十足十的金堆玉砌,不说脚下汉白玉砖铺就的甬道、园子里千金难求的奇珍异卉,就连廊下那关着鹦哥的笼子,都是用暹罗国进贡的玳瑁所制,放眼整个京城,这般稀奇难得的鸟笼等闲难得一见,听说乃是今年上元节皇上赏赐给王公公的节礼。
他暗叹,如此盛恩,当世仅王令一人耳。
年轻人先他一步进了正房,刘百通未得传唤不敢擅入,垂手屏息守在廊下。
半昏半暗中,忽然传来一声低斥声:“狗东西。”这声音粗嘎低哑,近在耳边,说不出的怪异。
刘百通本就觉得这宅子压抑气闷,正不自在,骤然听到这怪声,更吓了一跳,及至仓皇抬头,才意识到原来是鸟笼里的鹦哥在出言不逊。
若在往常,被这畜生骂上一句,根本不值一哂,但这几日他心境不同往日,这句“狗东西”彻底将他早已不剩多少的羞耻感勾了起来,仿佛被人当面打了一个耳光,愧意之上添上一份破釜沉舟的意气,竟破天荒萌生出退意。
“刘大人,请入内。”这时先前那年轻人从屋内出来,唤了一声,见刘百通脸色灰败,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脸色微微一沉,扬声道:“刘大人?”
刘百通被这句明显带着警告意味的唤声喝住,背上汗毛一竖,如梦初醒,脑中刚冒出的念头立刻烟消云散,对那年轻人挤出僵硬笑容,抬步进了正房。
年轻人眼睛里闪过一丝鄙夷之色,立在门旁,看着刘百通小心翼翼从身旁走过,这才放下帘子,跟在他身后入内。
屋子上首坐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长相阴柔,身杆却笔直,不似宦官,却有几分武将的影子。
他正就着身旁婢女手中的琉璃灯翻看一本薄薄的书册,抬眼见二人进来,放下书册,和颜悦色道:“来了。”
每回见到这位权势熏天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刘百通心里都免不了生出怪异之感,也不知此人究竟习过什么秘术,分明已年过半百,看着却直如三十许人。
他这一年来,暗中没少跟王令来往,对对方脾性多少有些了解,深知他此时虽然带着笑,耐性却着实有限,不敢拖延,上前一步,将该交代的话一一交代清楚,“都察院这边已经做好部署,只等明日上朝,下官便会率众上折弹劾傅冰父子。”
“唔。”王令满意地眯了眯眼,悠悠接口道,“刘大人是傅冰的得意门生,由你亲自带头弹劾傅冰,效用自然非旁人可比。”
他说完一笑,笑得眉舒目展,像是盘桓在心头多年夙愿终于得偿,说不出的畅快。
刘百通却嘴中发苦,不知什么滋味,惶惶然立在当地。
一旁的王世钊看着刘百通这副瞻前顾后的模样,很是不以为然,暗嗤:坑害恩师、背信弃义、落井下石,林林总总,这位刘百通俱已做全,这时候作出不忍姿态给谁看。要不是他倒戈,叔父能这么快跟李士懋坐实傅冰父子的罪名?
如今李士懋在叔父的暗中协助下问鼎首辅,傅冰锒铛入狱,连傅冰长子傅延庆都被连夜从大兴押回京受审。
不过短短半月,傅家便从云端被重重打落,再无还手之力。
他冷笑,傅冰仗着先帝宠信,眼高于顶,孤傲狷介,处处跟叔父作对,叔父早已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落得家破人散的下场,委实是咎由自取。
他眼前掠过一张容光艳绝的脸庞,不知道傅冰那位如花似玉的小女儿得知自家一夜覆巢,心中会作何感想。
一想到那位娇滴滴的小美人,王世钊便心痒难耐,第一次见到此女是两年前,那时候新君尚未即位,叔父不过是东宫一位掌事太监。他来京城投奔叔父,在叔父打点之下,进了锦衣卫,因无武举功名在身,不得不从最底层的小旗干起。
而傅家作为先帝近臣,却正是鲜花着锦之时。
不久之后严太傅生辰,朝中百官赴宴,连太子都亲自登门为恩师祝寿,叔父有心提携侄儿,暗中做了安排,携他一同前往。
就是在那次筵席上,他见到了那位玲珑剔透的傅小姐。彼时,她尚未及笄,却已出落得蛾眉皓齿,被众女簇拥在水榭中,意态悠闲地解着九连环,举手投足间,仿佛有艳光流淌。
她谈笑风生,聪明外露,如皓皓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在一众贵女中,最为瞩目。
此后他辗转在叔父面前打听她的一切,却听说她自小便与大学士陆晟长子订亲,只等出了母孝,便会嫁与陆公子为妻。
他听了后,失望到齿酸,可也知道他与傅小姐直如云泥之别,这等难得一见的美人,本就非他所能觊幸,虽不甘心,却也不得不暂且按下念想。
不料时移势易,短短两年,太子继位,叔父步步为营,成为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而傅冰却因为人傲慢,不为新君所喜,渐渐失势。
更让他快意的是,一月前,正当叔父和李士懋预备对傅冰发难之际,陆家那位跟傅小姐订亲的陆公子忽然酒后失德,玷污了家中一位远房表妹的清白,此事不知被谁传扬出去,闹得沸沸扬扬。
陆公子狼狈不堪,无法收场,不得不纳了这位表妹为妾。
说起来,这等风流韵事于男子而言是为寻常,无伤大雅。谁知傅冰得知此事,勃然大怒。
因他时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奉命巡抚云南,身虽不能至,竟连夜去信京城陆府,斥责陆公子品行有瑕,不堪为良配,信中言辞激烈,半点不留情面。
傅冰以善辩闻名,陆大学士被傅冰信中的话逼问得下不来台,索性趁势回了一封信,提出两家解亲。
傅冰明知陆家人于这等关头闹出此事,定然怀了别样心肠,齿冷之下,依然义无反顾与陆家解了婚约,两家关系就此堕入冰点。
如今傅家倒台,傅小姐失了陆家这步退路,当真是孤苦伶仃,被押入京之后,除了被罚没教坊司,再无他途。
眼下他已然升了锦衣卫同知,叔父又正炙手可热,若要娶妻,傅小姐这样的戴罪之身,自然已不是良配,但当作一件玩意似的赎了回家,收归己用,倒也未尝不可。
最让人畅快的是,这回皇上点了他前往云南罚没傅家家产,押解傅家女眷进京。一路行来,不知多少便宜。
王世钊想着想着,胸膛涌出一股隐秘的快感,跃跃欲试,险些坐不住。
王令却已在向刘百通细细打听傅家家事,对傅冰女儿之事问得尤其仔细,末了,又追问当年傅夫人去逝时的详情。
刘百通身为傅冰门生,以往时常在傅家走动,妻子也曾跟傅家后宅有来有往,对傅家之事知之甚详,知道王令不容敷衍,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一道明。
王世钊见叔父饶有兴味的模样,不由暗吃一惊,想起一桩陈年异闻,肚子里同时冒出几百个疑问,几回欲言又止,瞥见叔父那张在灯光下愈发阴柔怪异的脸庞,又硬生生忍住。
王令听得差不多了,挥手令刘百通噤声,垂眸想了一会,忽然转头对王世钊笑道:“听说傅冰对这个女儿疼爱有加,自小当作男儿来养,不但让女儿随她哥哥一道启蒙,在云南外放时,更亲自教习女儿学问,除此之外,傅夫人非中原女子,在世时,听说很会些旁门左道,你此次前去,莫见傅小姐年纪小便掉以轻心,若大意之下出了什么岔子,差事办砸了,叔父也不好向皇上交差。”
“侄儿省得。”王世钊听出叔父口中严厉的警告意味,那种怪异的感觉更加明显。
却也不敢敷衍,起身应了。
“不过,”王令皮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气定神闲道,“托赖刘大人的福,傅家早已安插了咱们的内应,不怕那位傅小姐耍什么花样。”
刘百通讪讪然掏出帕子拭汗。
忽然外面传来几声敲门声,有人求见。
王令坐了大半天,早有些乏累,听到这动静,便将身子闲闲斜倚在太师椅中,令那人进来。
那人进来后,附耳在王令耳旁低低说了几句话,旋即退下。
王令面色微微变了一变,须臾,目光如刀看向刘百通,道:“刘大人且到外头稍后片刻,杂家跟侄子说两句话。”
刘百通正心下打鼓,听了这话,不敢讨价还价,忙不迭退到屋外。
“怎么了叔父?”王世钊觑了一会叔父的脸色,看不出什么端倪,小心翼翼问。
王令神色恢复如常,不咸不淡道:“傅冰案尚在审理,云南暂且无人坐镇,如今有几处流民作乱,刚才皇上听了消息,预备从朝臣中挑一位大臣接替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前往巡抚云南,并指了让平煜亲自护送,到那之后,再由平煜押解傅家女眷进京。”
“平煜?”王世钊险些没跳起来,“怎么又是他!有他插手,傅家之事,咱们还如何施展得开?”
“不过一个罪臣之女,他押解便押解,何须如此暴跳如雷。”王令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你别忘了,先帝在时,傅冰自恃首辅身份,曾屡次三番弹劾西平侯尸位素餐。当时满朝都是傅冰门生,声讨之声日盛,使得西平侯爵位被削,一家被贬谪至宣府,若不是后来先皇去宣府视防,夜宿军营时,遭遇大火,被当时在军营充军的平煜从火海中救出,西平侯一家焉能恢复爵位?怕是一辈子都要在宣府吃沙了。如今傅家遭难,平煜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就算察觉什么,也只会袖手旁观,绝不会多管闲事的。”
刘百通在廊外等了一盏茶功夫,王世钊才从屋里出来。
刘百通要入内向王令道别,被王世钊拦住,“叔父乏了,已歇下了,刘大人不必多礼,这便随我出府吧。”
刘百通笑应了,两人一路无话,往府外走去。
怪异的是,诺大一座宅子,竟连一个走动的仆从都没有。
转过一道长廊时,迎来兜来一阵夜风,吹到人脸上,仿佛沁入肌骨似的寒凉,刘百通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又觉鼻端隐隐拂过一阵夹杂着血腥气的怪味,只因太淡,来不及细细捕捉,这气味便已随风而散。
正自狐疑,瞥见王世钊正在一旁审视自己,那目光凌厉至极,刘百通吓得脖子往后一缩,不敢流露出任何痕迹,只佯作咳嗽,狼狈地将方才那份失态掩盖住。
出了大门,二人分道扬镳,王世钊忌惮平煜亲自去云南押解傅家女眷之事,马不停蹄去了锦衣卫北镇抚司。
刘百通则上了马车,自行回府,掀帘前,他不经意抬眼看一眼夜空,只见浓墨般夜色沉沉压顶,漫漫长夜已然到来。
第2章
半月后,云南曲靖,傅宅。
乳娘林嬷嬷睡到半夜,忽被一阵细微的动静给惊醒。
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夜里安静得连风声都不可闻,这声音不但突兀,而且悚然,登时将她的睡意驱散。
她摸索着撩开床帐,探出身子侧耳倾听,听这声音断续而压抑,透着股煎熬的意味,清清楚楚是从里屋传来。
这情形早已不是头一回出现,她叹口气,起身披上衣裳,掌了灯,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里屋。
“小姐、小姐。”她走到床前掀起帘幔,俯下身,焦声唤道,“嬷嬷来了,别怕,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晕黄的灯光靠得近了,清楚照见床上躺着个雪肤花貌的少女,不知她此刻正梦见什么,白瓷般的额上满是细汗,乌黑的鬓发俱已汗湿,秀眉紧紧蹙着,口中不时发出痛苦的低泣声。
林嬷嬷怕小姐魇得久了会有损神思,不由得心急如焚,匆匆将灯放到一旁,搂了小姐在怀,连连拍抚,又低唤了好几声,小姐才终于大喘一口气,猛的睁开眼睛。
傅兰芽眸底还残留着悚然的痕迹,双手紧攥着衾被,兀自喘息不停。见了林嬷嬷,又是一惊,险些没低呼出声。
直到林嬷嬷柔声细语劝慰了好一阵,才弄清到底身在何处,渐渐安静下来。
林嬷嬷见小姐眼底的惧意退去,重新变得清宁,松了口气,唤了几个大丫鬟进来,端了热水巾帕,给小姐擦身,换下湿透的寝衣。
傅兰芽静静躺在床上,任凭林嬷嬷带着下人们忙前忙后,思绪却仍停留在方才的梦境上。
自从父亲被急召回京,这些时日,她总做噩梦。
初始时的梦境,大多支离破碎,事后无论她如何回想,都只能记起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
最近几日,梦境渐渐变得具体而清晰,有好几回,她梦见自己置身幽谷,四周昏暗,满聚浓雾,眼前事物仿佛菱花镜中的影像,扭曲而怪异。
她孤身一人,惊惶不安,在梦中大声唤着父亲和哥哥,可耳畔只能听到峡谷传来的阴森空荡的回音,始终听不到父亲和哥哥的应答。
“小姐。”林嬷嬷递过一碗热情腾腾的宁神汤,将她的思绪打断,“换了几剂方子,这梦魇的毛病却总不见好,明日还得让周总管另请大夫来瞧瞧。”
说着,探手触上傅兰芽的额头,庆幸道:“亏得没热起来。外头流民闹得厉害,程大夫避祸回了乡下,一时半会也没法请他上门诊视,否则,以他的医术,恐怕早就找着小姐的病根了,何至于病了这些时日。”
她忧心忡忡地望着小姐,若不是小姐好端端发起了梦魇,白日里精神不济,早在一月前,她们主仆便启程去往蜀州看望小姐的伯父,如此一来,刚好能跟后头的南夷作乱错开,又怎会像如今这般被困在城中,哪也去不了。
傅兰芽接过宁神汤,默默饮着。想起父亲那夜被一道密旨急召回京,走时将云南事务暂且交由云南兵备使沈阜年接管,如今已一月有余,父亲却始终音讯全无,由不得她不起疑心。
说起来,自从新帝登基,父亲已连遭贬谪,先是被挤出内阁,此后又调离京城,千里迢迢来到云南戍边,与此同时,父亲素来的政敌李士懋却颇得圣眷,不但升为首辅,同时还兼任吏部尚书之职,在朝中拥趸者众,日渐宣隆。对比之下,父亲的境况何等艰难,不必想也能知道。
“嬷嬷。”她忽道,“哥哥这两日可有信至?”
林嬷嬷正替傅兰芽掖被角,听得这话,摇摇头,“白日嬷嬷特意去问过周总管,老爷和大公子都不曾来信,想来都忙于公务,一时不得闲。”
傅兰芽沉吟,父亲来回奔波、政务烦心,无暇给她来信,勉强说得过去,但大哥却在大兴任上,因兄妹感情甚笃,几乎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来信询问家中近况,还会将任上趣闻细说与她知晓,像这种长达一月没有书信的情况,几乎是史无前例。
更让她烦心的是,外头南夷作乱,流民大批涌入城中,她们被困府中,犹如坐困孤岛。现下连父兄的书信都不知影踪,无异于已跟外界斩断了一切联系。
她轻蹙着眉头,望一眼黑黝黝的窗外,忽然想起,她梦魇的毛病,也恰好是一月前父亲离府之时突然起了症兆。
她想着心事,浑然不知月光透过窗纱,交织着床畔的灯光,投映到脸上,使得她每一处五官都精雕细琢,无可挑剔,肌肤吹弹可破,仿佛上等美玉,在暗夜中静静绽放着光彩,自有一股夺人心魄的美。
林嬷嬷一旁瞧着,饶是她自小将小姐亲手带大,也一时挪不开眼睛,只不合时宜地想,夫人已是出了名的美人,小姐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夫人年轻时还要美上三分,也不知陆公子是犯了什么糊涂,竟会舍了小姐这样的良缘不要。
她想起两月前,老爷得知陆公子纳妾之事,盛怒之下与陆家解亲,小姐听了消息,不见伤心愤怒,反倒过来云淡风轻地宽慰父亲。
她知道,小姐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心里对这门亲事还是颇为满意的,毕竟陆公子模样和学问都是一等一的出众。
更让林嬷嬷唏嘘的是,由于两家交好,常有来往,偶然陆公子来府拜访,撞见小姐,远远看着小姐时,那眼里的笑意怎么也掩盖不住。
她当时就知道陆公子心里中意小姐。若两人结亲,小两口显见得会举案齐眉、和和美美。
可谁能料到好好的一门姻缘就这么散了,别说小姐,连她这个乳娘都觉得揪心憋闷,这不,小姐多半是因为郁结于心,这才病倒的。
傅兰芽却无暇理会乳娘在想些什么,闷闷躺回床上,盯着帐顶出了一回神,开口道:“嬷嬷,这一月以来,咱们可是一封外头的信都未曾收到?”
林嬷嬷不明白小姐为何要纠缠于这个问题,虽然不解,却也不好扯谎,一边放帘帐一边道:“嬷嬷每隔一日便会去问周总管,也是奇了,最近确实一封信不曾收到。”
傅兰芽听了这话,再也躺不住,索性坐起身,正了正脸色道:“嬷嬷,母亲去世前留给我的那个锦匣可是放在多宝阁里?”
“小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傅兰芽只道:“我有些想娘了,想瞧瞧那匣子,烦请嬷嬷帮我取来。”
林嬷嬷想着病中之人多思多虑,就算偶然心血来潮也不足为奇,忙应了,起身到多宝阁前,掏出随身带着的钥匙开了暗屉,随后捧出匣子,回到床前。
这匣子共有三层,里外都有机关,捧在手里沉甸甸的。
傅兰芽接过,轻车熟路打开最下面一层,从里头取出一个小小荷包,随后又抽开绳子,倒出几粒圆滚滚的雪白药丸。
不知小姐好端端将这包药丸取出来,意欲何为。
傅兰芽拈着一粒药丸在指尖端详,少顷,忽然笑了笑,抬眼看向林嬷嬷道:“嬷嬷替我取水来,我要服药。”
“服药?”林嬷嬷大惊,“这怎么使得?小姐该知道,这药丸是用来解毒之用,就算吃不出大毛病,也不能随随便便服用。”
却见小姐将食指放于唇边,面露警告,示意她噤声。
“中毒?”林嬷嬷震惊地看着傅兰芽,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时候,忽然有人急促地敲起内室的门来,“小姐,小姐,外头来了一帮官兵,说是,说是,咱们老爷犯了事,他们要进府办案,那些人都穿着飞鱼服,好像都是锦衣卫的大人。周总管捱不住,已经给开了门了。”
锦衣卫?这三个字简直如雷贯耳,林嬷嬷面色白了一白,强自镇定道:“胡说八道!咱们老爷是朝廷钦点的云南巡抚,就算要办案,也是咱们老爷查别人的案!什么锦衣卫不锦衣卫的,不用多说,多半是流民假扮的,快,快让周总管带人把他们打出去,别吓着了小姐。”
那几个大丫鬟还未回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嚷,原本昏暗的院子忽然如同白昼般亮了起来。
傅兰芽心突突直跳,只听外头有年轻男子的声音,“听说府上现在正儿八经的主子只有傅小姐一人,她人呢?再不出来,我们可就不客气了,直接进去搜了!”
“礼法?”那男子冷笑,“你该知道,罪臣家眷拒不接旨,论律当斩,都什么时候了,还这般轻重不分,可别等掉脑袋了都稀里糊涂的。”
说这话的正是王世钊,进入傅家后,平煜径直带人去了傅府的外书房,他却直奔内院而来。
林嬷嬷听在耳里,身子如堕冰窟,周总管跟在傅冰身边多年,走南闯北,见识颇广,不至于连真假锦衣卫都分不出。
傅兰芽心底却是死潭一般的寂静,再一开口时,却已经倒了嗓子,声音涩哑得厉害,“嬷嬷,不管外头是人是鬼,先帮我穿上衣裳吧。”
林嬷嬷本已觉得天崩地陷,见小姐依然镇定自若,未自乱阵脚,丢了一大半的主心骨又找了回来,忙哎了一声,抖着手帮傅兰芽穿衣梳妆。
王世钊说完话,见几间厢房依然静悄悄的,丝毫没有动静,正中下怀,目光从东边的屋子缓缓滑到西边,暗自揣测傅兰芽到底住在哪间房,嘴里却扬声道:“咱们可是先礼后兵,既然罪眷抗不接旨,咱们只能硬闯了。”
王世钊目光落在那少女身上,眼珠子都转不动了,他书虽读得不多,却也于风月场合中学过几句侬词艳曲,譬如“花开时节动京城”、又譬如“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他只觉得无论哪句诗句,似乎都不足以形容此女的芳容丽质,只一眼,就足以让人神酥骨软。
他艰难地动了动喉结,刚要开口,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望,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却不得不迎上前去:“平大人。”
傅兰芽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王世钊等人,见他们果然穿着锦衣卫官服,腰间赫然是绣春刀,更兼来势汹汹,无法无天,正是令世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作派,先前隐存的那丝侥幸彻底被碾碎。想起父亲如今不知如何,嘴唇一阵阵发白,心更是针扎似的疼。
正自煎熬得厉害,忽然外头又进来一行年轻男子,这群人进来时仿佛在后头生出一双暗黑的翅膀,给院中带来一阵凛凛寒风。
当先一人身形修长伟岸,眉目英挺,着实俊秀,他进来后只淡淡看一眼傅兰芽,便似笑非笑对先前那名男子道:“原来王同知抄家时,不搜旁处,专往女人堆里跑,倒叫我们好找。”
面上含笑,语气却讥讽得厉害。
第3章
王世钊脸上不是颜色,却仍嘴硬:“平大人见笑了。下官虽然资历粗浅,却也知道内院向来能藏污纳垢,以往好几回奉命抄家,都是于内院之中搜出了关键的犯官罪证。下官怕罪眷做手脚,不得不第一时间来搜查内院。”
“哦。”平煜眼中闪过讥诮之色,却仍故作认真地点点头,“王同知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倘若我没记错,傅冰父子之案经三司会审,已然罪证确凿,洋洋洒洒十余条罪状,足够他们父子廷杖上百回,这样一桩板上钉钉的铁案,咱们大可依照规矩来行事,何须如此心急?方才王同知心急火燎直奔内院,不知道的,还以为犯官已从诏狱中越狱而出,正藏在内院中呢。”
她早知道这两年父亲在朝中举步维艰,也知道宦海沉浮,起起落落是为寻常,可她没想到的是,父亲这株曾经在朝中枝繁叶盛的参天大树会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轰然倒下。
她说这话明显带着垂死挣扎的意味,因为依照锦衣卫令人胆战的名声,胆敢假扮他们的贼匪恐怕还未横空出世。
平煜听到这话,终于正眼看向傅兰芽,见她衣饰昳丽,姿容艳绝,想来正是傅冰那位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儿。
此刻她虽然脸色苍白如纸,腰背却挺得笔直,难得言辞还伶俐清晰,倒也不负傅家之女的名声,嗤笑一声,懒洋洋从腰间取出诏令,开口道:“吾皇有令,傅冰目无朝廷,以权谋私,罪可当诛,如今暂且收押在诏狱,待审定后处死,另有人举证,傅冰与南夷勾结,有不臣之心,因此案关系重大,吾皇特令我等前来搜查证据,押解罪眷进京候审。”
说完不等傅兰芽回应,对诸手下一挥手,冷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干活。”
一众锦衣卫立时应了,齐声拔出绣春刀,如潮水般四散开来,长驱直入。
傅兰芽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亏得林嬷嬷眼疾手快扶住,才没有失足从台阶上滚落下来。
傅家为官多年,家底委实不薄,抄家持续了大半夜,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
怕傅家人趁乱逃走或是寻死觅活,平煜另派了几人将傅兰芽及傅家一众下人聚拢在院中,暂且看押起来。
下人们见主家大势已去,大多已经心如死灰,当中年纪小些的,为着往后未知的命运,不知偷偷哭了好几回。
林嬷嬷恨不能将老脸哭得皱成一团,后见傅兰芽气色着实不好,担心夜风寒凉,小姐会病上加病,顾不上再自怨自艾,只好将手中仅有的一件披风将傅兰芽紧紧裹住,搂着她无声掉泪。
一众被困在后院中的下人里,唯有周总管是男子,他因在傅家位置特殊,未跟前院那些护卫及家丁关在一处。
他不好放任自己像女人似的哭哭啼啼,却也因心中忧惧,重重哀叹不已,不时执袖拭拭发红的眼圈。
正自伤心感叹,忽听耳旁传来小姐的声音,“周叔,我有些口渴,能不能请您去跟他们讨些水喝。”
他错愕抬头,就见傅兰芽正静静地看着他。
夜风徐徐,穿堂而入,拂得廊下灯影晃动不已。
小姐的脸庞被灯光照耀得忽明忽暗,神情异常平静,瞳色却幽深如井,不知已这样看着他多久了。
他心中浮起一丝不安,无声地张了张嘴,旋即僵硬地点点头,“哎,周叔这就去。”
他知道锦衣卫虽然奉旨拿人,但在老爷罪名彻底定下来之前,并不敢随意折辱女眷,尤其是小姐,别说只是一碗水,便是这回京途中的一粥一饭,锦衣卫也不至于弃而不管。
离众人最近的那个锦衣卫似乎刚入职不久,面庞稚嫩,行事看着还勉强有几分赤子之心。闻言,看一眼傅兰芽,颊边微微一热,很快走开去,跟另外几个锦衣卫商量了一下,不一会竟取了整整一壶水和一叠茶盅来。
周总管千恩万谢地接过。
林嬷嬷斟了一盅茶递给傅兰芽。
傅兰芽却只抿了一口,抬眼见身边不少丫鬟默默看着她,眼里竟有渴慕之意,想来因被困了大半夜,早已口干舌燥,仍顾忌着主仆之分,不敢随意僭越。
她便令林嬷嬷将茶盅分发给众人,除此之外,又亲自给林嬷嬷和周总管斟了一碗茶,举杯呈给他们,勉强笑道:“嬷嬷,周叔,今晚之后,咱们主仆的缘分恐怕就要尽了。”
林嬷嬷眼圈顿时红了起来,周总管却微微一滯,哽声道:“小姐何出此语,老爷尚未定罪,翻案并非不可能,说不定还没等小姐进京,老爷已经官复原职了。”
傅兰芽并不接话,只看着他将满满一盅茶饮完,忽道:“周叔,倘若我没记错,你来我们傅家已经有二十年了,这些年你操持府中诸多杂务,日夜不休,真是辛苦你了。”
周总管面色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须臾,忙声告罪道:“小姐折煞老奴了。小姐想来也知道当年老奴是为着什么来的傅家为奴,那年渭水发洪灾,岸上百姓瘟疫横行,若非老爷防汛及时,沿岸发放防疫汤,老奴恐怕早已病死,怎会苟活了这许多年?真说起来,老奴这半条命都是老爷救的,何来辛苦一说。”
傅兰芽目不转睛看着周总管,见他虽然言之凿凿,神情更是哀戚诚恳,目光却分明有闪烁之意。
说到这,她突兀地收声,跟周总管平静对视,见周总管始终平静无澜,神情并不因她这番话有任何变化,顿了一顿,又道:“周叔,平日府中书信都由你亲自照管,长达一月,府中与外界毫无消息往来,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林嬷嬷却在一旁听得疑窦丛生,她知道小姐向来不肯糊涂度日,既然对府中与失去外界联络之事耿耿于怀,必然会想方设法弄个明白,只不知为何会特意选在这个当口质询周总管。
她想起之前小姐刚醒时跟她说的那番话,脑中倏的闪过一个念头,猛的偏过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周总管。
傅兰芽却目不斜视,只盯着周总管,缓缓道:“除了书信失联之事,还有一事令我不解,便是我梦魇之事。实话说,我原以为是我宗气不足、运化失职,只需服上几剂补中益气的方子,再调养一些时日即可,谁知前两日我做了一梦,得了梦中的启示,才知道我连日梦魇不休竟是另有原因。”
周总管闻言神情不变,只微微笑道:“如此甚好,既能找到病因,小姐的梦魇病想来很快就会痊愈了。”
傅兰芽摇头嗟叹:“这话未必,因为我所做的梦太过荒唐,竟然梦见母亲对我说我之所以梦魇,不是因着生病,竟是有人下毒。周叔你说,好端端的,为何会有人给我下毒,你说荒诞不荒诞?”
她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语调神情又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不远处几个锦衣卫看了,只当他们主仆在闲聊,并未往深处想。
周总管听了这话,脸色却如同上好的瓷器裂开了一条缝,终于变得难看起来。倒不是他自乱阵脚,实在是他在傅府傅府多年,深知这位小姐的心性,聪明过人不说,更不肯无的放矢,这番话看似无头无尾,却句句意有所指,他心头大震,怎么也想不到,今夜经此大难,小姐仍能抽丝剥茧,猜到大致的真相。
傅兰芽将他的神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只觉胸口血气翻涌,恨意如同雨后的湿气般丝丝缕缕从心底沁出,紧紧咬紧牙关,将神情勉强维持住,只冷笑,那份解药看来是不用送出去了。
她微微一笑,倾身向前,轻启唇瓣,用只有她和周总管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当诛。”
周总管面色铁青,猛的站起身。
第4章
旁边几个锦衣卫见周总管行止有异,纷纷拔刀,喝道:“站起来做什么!快坐回去!吾等奉旨办案,胆敢违抗者,当谋反定论!”
恰在这时,王世钊和平煜等人从院外进来。见周总管跟其他同僚起了冲突,王世钊神色微变,急步上前,欲要喝止周总管。
可周总管却不知见到了什么可怖情形,双目直瞪瞪地看着前方,对耳旁的呼喝声充耳不闻。少顷,仿佛终于看清眼前景象,瞳孔剧烈收缩,身子筛糠般直抖起来,边抖边连连往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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