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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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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作者:苏眠说
☆、第1章 君来
漆黑斗室之中,外阁及耳房里宫女仆妇们的鼾声渐远,他留了刘垂文在廊上望风,自己轻轻地挑开了碧青梁帷。重重纱幔之中,只瞧见卧褥上一只镂空雕缠枝并蒂莲纹银香球,空心中一点火芒轻微地攒动,似浮沉在海上的鬼火。他的脚步落地无声,她却即刻便醒了,半睁着眼懒散地问:“怎么今日来了?”
“我高兴来便来了。”他说,“你让我瞧瞧。”
她不依,伸袖遮住了脸。他借着窗外透入的一点昏昧月色,看见她嘴角微微勾起,知她并无不快,连日来匆促不安的心境忽然便亮堂了。他脱去鞋履,攀上了床,她想往侧旁躲,却被他一把捞住了,摁进了怀里,无声无息中与她厮磨。
那银香球中的火光倏忽一颤。
卧褥生寒,随着被浪起伏而沉沉浮浮的银香球中散发出欲拒还迎的香气,逼得人心头发窒。她伸出藕白的双臂将身上的少年慢慢缠紧了,就像随地生根的妖藤,纤细的颈子上洒着月光,任谁都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他愈加眯了眼,微微上挑的眼角在夜色里勾出个颠倒众生的弧度,清隽容颜在半明半昧的夜色中俊得发冷reads;重生之亿元弃妇。他的唇舌轻轻擦过她的肌肤,压抑至极低的话音仿佛是从墙里闷出来的:
“今晚等很久了?”
她轻声道:“我等你?你好大的脸子。”
他似笑非笑,“这样的火气,我何处开罪你了?”
雕花大窗外月色白如一片大雪,覆在少年的脸上,像一团迷蒙雾气。雾气之中,他那双带笑的眼孤独地发亮。她睁着眼想将他看清楚,可是颠簸之间,却只能看见他秀雅的下颌线条,有汗水沿着那滚动的喉结落下来,滴、答,坠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她转过了脸去。
他眼中光芒一沉,伸手将她的脸扳正过来,正对着她道:“看着我。”
她不动。
他陡然加大动作,她蓦地惊呼出声,指甲一下子抠进了他的背。他得逞了,却全然看不出颜色,只那一抹不明所以的笑,似一个真真假假的面具笼在脸上。她收回了手,牙齿轻轻咬住了手指,幽丽的眉毛微微拧着,像在承受,像在容纳。
交抵的两双足间或从柔软的被褥里探出来,抻直了,月光把肌肤都晾成银白的一片,看不见耳根颈后的红迹。
他总算闹得她尽够了,正趴在她身上歇息,她却突然开了口:“好了吗?”
他微微一怔。
以为自己压着她了,他翻个身在她身旁躺好,正展开左臂欲给她枕着,她却又道:“快回去吧。”
他侧着头,静了片刻,轻笑道:“今日芳姑姑不在,袁公公也不在,你为的什么着急赶我?”声音渐低,宛如是湿漉漉的,“方才我那样卖力,你还不满意?”
她的手在被褥里摸索了许久,直摸得他心头发痒了,最后却摸出那一只银香球来,道:“有些热,不需它了。”
他看着她的手伸在半空中去挂那银香球,皓腕明如白玉,纤纤十指将银锁链往帘钩上轻巧地挂上,好像也将他的心给钩住了,初时不觉得痛,只是很痒。
原来真的很热。秋夜里,身心发燥,干渴难熬。
耳畔忽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侧首,她的长发如海藻团团裹住了小小一张巴掌脸,眼神陷在夜色里,像一片探不见底的海。她往他身边习惯性地靠了靠,声音是情-事过后自然的慵媚,语气正常得没有丝毫波动:“总归是要走的,早些晚些,都没分别。”
他笑起来。
少年的笑,夜色下听来却似挑衅,没有剩几分温柔:“你便是这样想的?”
她闭了眼,懒懒散散地道:“五郎,殿下,陈留王,你便放过臣妾吧。”
他将笑声收了,慢慢地坐起身来。
他一向收放自如,不论是笑声、是表情、还是床笫间的*。
似爱非爱的*。
她已习惯了,却又于这习惯中生出几分不堪细想的情绪。她没有动,只伸手捞过枕边的衣衫丢过去,“走吧,路上留心。”
少年沉默地一件件穿衣reads;邪亦有道。精瘦的身躯逐渐掩盖在褒衣博带之下,仪表堂堂的贵介公子,只在眼角眉梢处总带了嘲讽般的冷意。他的父皇就曾说他,生了一双祸水样的眼睛,好像天下人都欠了他的。
他下床,蹬上鞋,她侧卧在床,一手撑着脑袋看他高高瘦瘦的影。他将长发自衣领中梳出来,披散在月白衣衫上,似清泉流瀑,滑不留手。他背对着她自己扣革带,漫不经心地道:“那我早就国、晚就国,于你也没有分别了?”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
那一枚琵琶扣在黑暗里看不清晰,他凭着手熟,却就是扣不上去。忽而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了他的手上,轻轻一带,“啪嗒”有声。
她只随意披了件外衫,一手笼着长发站到他面前来,另一手随意地理了下他的衣祍。她说:“忘了我吧。”
他低下头,许久,却又是轻轻地笑起来。
他每每这样笑的时候,她心底总还是有几分害怕的。她停了手,等他发话,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径自从她身边擦过了。
许久,许久,直到他离去了许久,她都一直站在原地,不言,不动。
仲秋的寒气自脚底缓缓溯了上来,蔓至四肢百骸,直到逼得她打了个寒战,她才猝然魂灵归窍一般,转身去清理房中乱象。大半个时辰后,她终于将床铺换过,直起身,又发呆老半晌。
每一次与他相会,都宛如最后一次。
她穿过垂帘到大门边,漆黑的门扇内侧的房梁上悬下来一杆乌丝鸟架,一只黑暗中看不清毛色的鸟儿正自酣睡,脑袋埋进翅膀里,一只脚缩起来,脚上精细的链子不声不响地轻微晃荡。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卵生的扁毛畜生,倒是会挑说法。”
鹦鹉安静下来,一双眼睛无辜地耷拉着看她。
她象征性地给它顺了顺毛,道:“对不住了,今晚没个心境,来同我念经吧。”
鹦鹉好像听懂了她的话,为自己补不齐的睡眠发出了一声哀鸣。
***
“如来说非微尘,是名微尘。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嘎嘎!”
“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嘎嘎!”
一墙之隔的耳房里,宫人们没好气地挣起了床,吵嚷道:“那癫妇人,大半夜的又在教鹦鹉念经!”
“什么杂碎东西,还让不让人好睡了!念念念,她倒是把自己度出宫去啊!”
“是经有不可思议、不可称量、无边功德。嘎嘎嘎!”
殷染披着衣,倚靠着红漆的门,眼睛里笑意璀璨,像是很得意,又像是很凄凉。静谧的掖庭宫里只有鹦鹉喋喋不休的念经声,庭中桂树都无法忍受地摇落了一地碎叶,月光铺下来,泛出凉凉的碎碎的金色。
鸡飞狗跳的一夜,只有月色,还是原来的模样。
☆、第2章 明月夜(一)
两年前的中秋,也是这般无二的月亮,遥远地悬在天际,将完满无缺的光华流泻在破碎的凋零的花木丛中。
殷染将这个日子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她最讨厌秋节里的桂花味。是以当她听闻掖庭宫里全是桂树,她心里直发憷。那时候的她,哪里知道自己会被发落到掖庭宫里来。
她入宫将近一年了,都不知晓圣人生什么样貌。只是在一次册妃的典仪上,远远地瞧见过,似乎身量颇高,全身罩着明黄冕服,金灿灿的一团。圣人一连册了七个才人,七个韶龄女子跪在殿下,只待接过宦官手中的印绶。她从乌泱泱的人群后方望过去,七个人的背影一模一样,都似被风吹折了的柳条。
其中有两个她是认识的,与她同时入宫,算是熟络的好友。她们蒙了圣宠,她也自然高兴,因为看她们高兴;至于和许多女人抢一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值得高兴之处,她是想不出来。
册妃之后,圣人御手一挥,赐宴麟德殿。
一众女人出殿时还井然有序,行到内宫便已是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各回各殿去准备迎接夜间的大宴。殷染素来是一个人走,回到含冰殿时,沈素书和戚冰都已在屏风后面更衣了。
“臣妾见过沈才人、戚才人。”殷染在屏外便笑着给两人行了个礼,戚冰当即探出头来满脸通红地啐她:“偏你胡闹!”
“往后可见不着了,还仗二位娘子多多提携。”殷染仍是笑,眼睛里深深浅浅的光芒浮沉起坠。她也绕过屏风去换衣,却挑了一件样式普通的石榴裙,色彩极艳,然而外罩银灰短襦,却将内里的艳色全都压了下去,不伦不类。戚冰不避忌地看她半晌,忽然道:“你穿这副样子,还望我们提携?”
殷染自顾自地蘸着口脂,“毕竟不如戚娘子天生丽质。”
“就你两个爱吵。”清清淡淡的声音,是沈素书出来了。淡青的窄袖上襦配霜色镜花绫藕丝裙,薄纱披帛垂曳下来,绰约如仙子。殷染眯着眼打量她,道:“哪里来的小娘子,素得柳絮一般。”
沈素书低着头理了理裙裾,道:“今日许贤妃会来,还是莫太打眼的好。”
沈素书掠了她一眼。戚冰住了口。
殷染只作未闻。
她一下子说了许多话,倒叫殷染不知该应承哪一句,支颐睨她,道:“你说的是我家的大娘子,还是小娘子?”
沈素书微露尴尬,“自然是大娘子,她是许贤妃的亲姊,又封昭信君,这种场合必当到的。”
殷染默了许久,面无表情。终于要说什么时,方将张口,已听得外面一声唤:“二位娘子,圣人命奴来传你们哩!”
听那声音,竟是圣人身边最得力的宦者周镜。戚冰惊喜地看了一眼沈素书,后者却并没有与她一样的反应。殷染将她的心思说了出来:“这位周公公,马上要升了吧?”
沈素书凝着两弯淡烟眉,轻轻地道:“这些话可不兴我们说reads;超级大文豪。”
殷染微微一笑,转过头去自顾自地上妆。宫女进来催促,将戚、沈二人接了出来,沈素书行到门边又回来叮嘱她酉时开宴,千万莫误了时辰,殷染干脆将她推出去。再挨得半晌,直到天色已晚,殷染才唤来侍女红烟,慢吞吞地往麟德殿挪过去。
***
没有明面上的打骂和嫌厌,却反而全身上下都是尴尬。
她有时感到,自己最怕见的,或许还不是嫡母许氏。
而是她的亲生父亲。
她的父亲殷止敬,人品才学都是一派风流,偏对着她时,眼神懦弱,神情悲哀,好像看见她便看见了无数个失败而毁灭的自己一般。她真是怕了他了,失败是他自个的,毁灭也是他自个的,他凭什么要将这些痛苦都倾泻给她呢?
怕到了深处,就干脆成了烦。
殷染回头问红烟:“酉时是吗?”
过了御沟枫桥,便见得裙裾迤逦,尽是赴宴的女子,又都品级低下而不得乘舆的。此处将近太液池了,风从高处拂过林梢,将她们衣上的桂花香都拂了出来。殷染闻见那气味便有些不适,心想这样寒碜刺鼻的东西圣人难道喜欢?不自觉又往岔道上走。
宫墙大道上,她纵把声音压得极低,也总有路过的女人太监回头看她们、一边窃窃私语。殷染若无其事道:“我怎知你为的什么?”
“别提她!”殷染突然道,“不要提她,听见没有?”
她身子倒退着往桥上走去,红烟抬起泪眼道:“娘子去哪里?”
殷染一手指着她,寡淡的衣襟披落,内里火艳的石榴幅若隐若现,将暮未暮的难捱昏暗里,她的神情似笑非笑,目中波光潋滟:“别过来,不然我跳下去。”
红烟刹时白了脸色,“娘子!”
这时候,桥上桥下驻足的人渐多了,都好奇地围观这奇怪的主仆二人。御沟里流水无声,黄昏中全是一团混沌的颜色,殷染只瞥了一眼,便知这样的河流淹不死人reads;竹马去哪儿。
她轻声道:“好红烟,好姐姐,你也是我阿家最贴心的人了,你别过来,好不好?”
晚霞将仲秋的御苑晕染得宛如锦缎流丽,一片死寂的温柔。少女依在白石桥栏上,婉语低回:“你别过来,我会听话的,红烟姐姐。”
说完,她头也不回,竟往太液池方向去了。那与麟德殿却是相反的方向。
红烟已连一句话都说不出,脸色青白,手指在袖中攥紧了罗帕,浑身都在簌簌地抖着。
她哪里知道,四年了,三年守丧、一年深宫,殷染连提都从未提过自己母亲的名字,却在她说出口的一刹那,便宁愿跳下河去。
***
红日西斜,渐往树林子那头去了。殷染原不知道宫中还有这样的树林子,秋天里兀自繁盛生长,枝桠伸向微明的天际,仿佛一只只将夜幕硬生生拉扯下来的手。她也不知自己在往哪边走,总之只要往北就能绕回含冰殿去了,她一个左右不着疼的小小宝林,告个假也无人会管。
她一向是这样,便幼年母亲尚在时,也管不住她往外头疯跑;后来她跑出了事,出了大事,母亲没了,家中人更加管不住她。她的性情绝不算好,从不通情达理,时而尖酸刻薄,甚或冷面冷心,嫡长兄殷衡便说她的心是钩子样,任谁想接近她都讨不了好,就该撂一辈子,以免刮擦了皮肉。
她当时怎么答的?啊,她说:阿兄倒是细皮嫩肉。
殷衡气得袍袖一甩,当真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
远远地又似闻见了桂花香,激得她耸了耸鼻子,便转身欲回走。却听见密林深处,隐隐有人语争吵:
“不去。”
“不去。”
“谁准你直言了?!”
“滚!”
一个字,冷得像从冰河里捞出来的刀剑,凛冽地一震,便归于死一般的沉默。刘嗣贞低压了两条长长的眉,皱纹满布的脸上神情悲凉,终于,仿佛是放弃一般叹了口气。
“殿下莫太晚了,老奴交夜便来接您。”
老宦官伛偻的身影一步一步地离去。夜色无边无际,宛如黑暗的地衣,侵入四维八角,侵入五服万方,重重叠叠的树影犹如重重叠叠的鬼影,远处御宴将开的热闹声响全都成了鬼魅的梦境。
窗下的少年有一双慵懒而无情的眼睛,在刘嗣贞走后,所有盛怒之气竟忽然就消弭干净了。
“出来吧。”
他悠悠然,仿佛诱哄一般低声道。
原来那明月,已出了东山。
☆、第3章 明月夜(二)
殷染一步步从树后走出,迈着横平竖直的步子,低着头,黑夜将她的脸衬得苍白如鬼。
便闻一声漫不经心的嗤笑,一盏灯火猝然在她眼底一耀,惊得她后退半步仓促抬头,便瞧见一张陷在灯火暗处的脸容。
他不知是何时从房中走了出来,一手擎着金莲花烛,照映轮廓利落的喉结与下颌,再往上则光线渐暗,双眼中的光芒清澈得折射出艳色,却是笑着的。
是个少年,看去比她还小几岁。
“你是鬼吗?”他笑道,“大明宫冤屈太多,不知你是哪宫的鬼魂,划在哪位鬼娘子的名下?”
殷染没有说话,手指痉挛地攥紧了衣角,脸色当真白得好似见了鬼。原本还只是惊讶,待听见了他的声音,表情便成了惊恐。
这样不合时宜的惊恐倒叫少年笑得更温柔:“怎的,吓傻了?”
殷染眨了眨酸涩的眼,突然,掉头就跑。
少年终于怔住:大明宫上上下下的女人多以万数,再不济事,也不至于连这点礼数也不知吧?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行头,这紫袍玉带,很难认么?
殷染怎可能不认得?
太子、诸王、三品以上,服紫饰玉。这是活人皆有的常识,她怎可能不认得?
秋夜的风寒彻骨髓,少年笑容似刻在脑中挥之不去。他的声音在风夜的回响里模糊成了一团雾,与久远时光里的一个个声音重叠了,叠成了血色的梦魇。
“你是鬼吗?”
她闷头往北跑,戚冰送她的锦履却太不合脚,跑得她跌跌撞撞。索性将鞋脱了,一手提鞋、一手提裙角,从含冰殿的后门径自冲了进去。
红烟已经乖乖候在她的房间里了。
殷染“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背靠房门喘着气,一双眼睛茫然地睁大了,盯着房中央的烛火。又是金莲烛,能不能换个花样?!
红烟看出不对劲,放下针线试探地问了句:“娘子?”
殷染转过头,呆呆地看着红烟,慢慢地道:“我看见他了,红烟姐姐reads;强娶豪夺,腹黑总裁慢慢来。”
“谁呀?”红烟不解。
***
宫里的春夏秋冬,算起来十分乏味。每年的热闹都是一样的,每年的寂寞也都是一样的,到得后来,也就记不清哪一年归哪一年。殷染虽然才入宫两年多,记忆却已然发了浑,她总是问段五:“你当初见我的时候,是不是从那桂花树后走出来的?”
少年便笑笑,修长的手指把玩她的发梢,“从树后走出来的是你,女鬼一样。”
她便犯嗔了:“你同女鬼同床共枕,你也不觉瘆得慌?”
“慌,慌极了。”他笑着从身后缠紧她,下巴颏儿磕在她肩窝,眼神轻佻甚至放荡,“慌得我一颗心都要跳出腔子来了。”
她心气稍平,便告诉他,自己是如何如何讨厌桂花树。他听了,半晌不言语。
不过她说自己闻见桂花香就会犯头晕,却是真事。那年中秋的御宴她没有去,便是因那桂香太过浓郁,她回到含冰殿就开始头疼脑热说胡话,足足病了三日才见光。宫里本来也忌讳生病,沈素书和戚冰又已搬走,三日里只有红烟陪着她。她病愈出来后,方听说中秋御宴上有两桩趣事,一是宫女跳河,一是皇子耍赖。
那宫女跳河不必说了,自然就是她本尊;皇子耍赖,却是皇五子陈留王段云琅应召入宫赴宴,却在半路上蹩进了御花园,无论如何不肯再走了。圣人没有罚他,他却连着误了第二日的午朝。圣人这下怒了,着宣徽南院使周镜一骑快马赶至十六宅问话,却见陈留王殿下正与痴傻的东平王一起玩斗鸡。
据说圣人听了周镜的回报,气得掀了御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破口便骂:“此子无耻,不孝不恭!”
不孝,是对父不孝;不恭,是对兄不恭。
圣人着实是圣人,气急败坏之下,还能这样简练精准地骂儿子。
戚冰一边说,殷染一边听。那陈留王是颜德妃所出,原本还是太子,三年前废了。说来也怪,圣人并非子息单薄,却实在都不像样,连一个能继大统的都挑不出。
孩子?殷染无声地笑,想起那一双水波轻漾的眼。那是不是桃花眼?她不太确定。黑暗里,她只来得及看清那眼底的冷嘲。
是个逮着谁都能嘲讽一番的惫懒货色,却绝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许贤妃的阿姊,正是殷染的嫡母昭信君许氏。
殷染笑笑,并不想与她分享太多心境reads;嫡女有毒,将军别乱来。戚冰也不待她答,已轻捏着她的手换了话茬儿,“听闻你这几日病得厉害?可大好了?”
“若不好时岂敢出来,平白过给戚才人?”殷染笑道。
殷染敛了笑,不做声。
戚冰叹口气道:“留下来陪我吃道饭可好?今日圣人不会来,我们姊妹俩说说话儿。”
说完,戚冰也不等她答话,便吩咐芷萝传膳。彩-金碟子一道一道地上来,殷染斜签着身子坐了半晌,忽然道:“这是清风饭?”
“多谢戚才人了。”殷染微微一笑,“这清风饭大暑良品,妾可消受不起。”
戚冰脸色微变,却沁出一个苦笑:“阿染,你总这样伶俐。”
殷染仍是道:“多谢戚才人了。”
戚冰咬了咬牙,拉着她便往前头跪下,“臣妾请陛下安!”
一双玄黑*靴出现在殷染眼底。缀玉的靴带,束得一丝不苟。殷染连忙将头压得更低,道:“臣妾不知陛下今到,臣妾失礼!”
那靴子只在殷染面前顿了片时便行开了,而后便闻圣人对戚冰说道:“朕今日所幸未晚,不然这清风饭都要冻住了。”
戚冰笑道:“也就陛下身强体健,中秋了还吃这大暑的饭。”一边又来拉过殷染道:“这位是臣妾的好姊妹,今次从含冰殿过来看望妾,妾遇见故人便说得忘了时辰,真要请陛下恕罪呢。”
段臻凝了眸看那少女,杏红襦裙披缃色小衫,看去清丽可喜,纯而不俗。容色虽非绝艳,却有双婉媚流波的眼,亦可算是美人了。只是她目光下掠,似乎甚是畏缩,叫他有些扫兴。
有这样眼睛的女子,不该是个畏缩的性情。
他挥了挥手,又说了一句:“不妨事。”
殷染仿佛松了口气,行礼道:“臣妾告退。”戚冰还欲再说,她却先急急离去了。
“殷家?”段臻却沉吟,“秘书少监殷止敬?”
戚冰忙道:“不错的,殷少监便是她父亲。”
段臻道:“那倒是贤妃的亲戚。”
戚冰一怔。
段臻已挟起牙箸,道:“再不用饭,它真该冻住了。”
☆、第4章 鹦鹉(一)
圣人性热,喜寒食,并不是很难打听的事情。
殷染回到含冰殿,疲惫地扒了几口晚膳便倒去床头。戚冰心肠是好的,当初她随意说了一句“提携”,谁知被当真了。殷染趴了一会儿,红烟进来看见,道:“娘子这样趴着,可将心都压坏了。”
殷染斜眼睨她:“什么心压坏了?”
红烟一边收拾屋子一边道:“我们老家那边说,人的心,起初都是好的,但喜欢趴着睡的人,就难免把心压坏。”
殷染听了,笑得打跌,“哎哟我的小娘子,这道理真新鲜!那你说你说,我趴着睡好些年了,我的心坏了几成了?”
红烟尴尬道:“往后平着睡不就好了。”
殷染笑着坐起来,摘下发上的碧玉搔头去挑那灯芯,灯火颤了一颤,满室便亮堂了,几乎连影子都不见。红烟背对着她叠着衣服道:“那人原来是陈留王殿下。”
殷染的笑声陡顿止住了。
却听红烟叹口气,仿佛对一切都了若指掌般轻声道:“原来是那品行轻薄得出了名的陈留王殿下。”
第二日清晨,殷染是被一种似人非人的聒噪声闹醒的。她迷瞪着眼,捂着被子喊:“红烟,怎么回事?”
红烟迈步而入,急急地道:“娘子快梳洗一下,是内园副使张公公奉命送东西来了。”
“美人!美人!美人!”
睁大了眼,张公公身边小珰竟提了一只鸟架,乌丝杆上停了一只蹦蹦跳跳的鹦鹉,口中翻来覆去就是这两个字。
红烟拉着她跪了下去,按着她行礼:“臣妾谢殿下赏!”
殿下?怎么是殿下赏的?!殷染满头雾水,红烟却在那边厢认真听着张公公讲解鹦鹉的养法;直到终于将这尊大神请走了,殷染才得以指着那鸟架道:“这算怎么回事?”
红烟苦笑一下:“娘子蒙的赏,怎的问奴婢呢。”
殷染转头,见那鹦鹉红绿毛羽闪闪发亮,倒是极漂亮的,只是口中不断叫着“美人”,着实讨厌。她问:“究竟哪位殿下赏的?哪位殿下竟敢私赠宫人,还是这么大、这么吵一活物?!”
然而东平王却是个傻子reads;捡爱。
殷染径自回房。那鹦鹉一腿扒拉着乌黑锁链,哀哀地望着她的背影,大声唤:“美人!美人!”
***
东平王的鹦鹉是清晨送来,到得晌午,已是整个含冰殿上上下下全都知道了。东平王天生痴呆,送东西也不知忌讳,不过也因此,无人真将它当回事,只作笑话传了便过。然而午后,承香殿却来了人,唤殷染过去。
殷染并不惊讶,也未做作,便跟着那姑姑去了承香殿。
许贤妃怀中拢着一只柔软雪白的猫儿,并未穿得很隆重,只脸上仍见得是精心装饰过的,鹅黄的花钿衬着水一样的肌肤,平白年轻好多岁。
“也是我疏忽,早该见你,却总抽不出空来。”许贤妃笑着往榻上侧旁让了让,“过来,一块儿坐吧。”
殷染微微一笑,“妾不敢,这不合礼数。”
“见过一次。”殷染道,“在戚才人殿上。”
许贤妃道:“拾翠殿吗?那倒是远。”
“也并不太远,只是要过桥罢了。”
许贤妃抬起眼看她,一张精致的脸容上神色莫名。宫里待久了的女人仿佛都是这样,失却了表情,让人害怕,譬如含冰殿的芳姑姑。殷染却有个毛病,她愈是怕的东西,便愈会盯着看,像执着,像好奇,其实不过是被吓愣了的傻气。
许贤妃盯她半晌,忽而破开笑容来:“瞧你瞧你,这样生分作何来?我在宫中十几年了,未尝见过几次亲人的,你来了才好,我可算有个贴心人啦!来与我说说,我阿姊她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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